明前茶
我年少的时候,奶奶已经老了。但她依旧倔强,平时单独居住和开伙,82岁了,还不肯把全家“年夜饭总指挥”的位子让出来。
奶奶是一个操心了几十年的仔细人,刚杀的老母鸡,翅膀底下的细毛是否都拔干净了,她要细查;做油面筋塞肉,开口处的抠开的面筋皮是否已经“关门”,她要检阅;油发蹄筋时,热油的温度是否刚刚好,她要弯下腰来聆听。那时可没有厨房温度计这种高科技设施,判断油温全靠经验。做一条“年鱼”也是这样,油温不能过高也不能过低,鱼要煎出一层薄薄的虎皮,又丝毫不破,才够漂亮。因为这条鱼是“看鱼”,鱼要完完整整地在堂屋条案前放上好多天,加热好多回,直到正月十五,全家人才把这条红烧鱼吃掉,寓意“连年有鱼”。
作为一个天生敏感的小孩,我觉察到了尽管奶奶不听爸爸和叔叔他们的劝,不愿进屋休息,但她筹备年夜饭的后半程,已然力不从心。好几次,她从灶屋端菜到堂屋来,已经塌了腰,抬不起腿来,差点儿被门槛绊跤,我婶赶紧搀扶,带着心疼地责怪:“妈就是性子急,口蘑炒菜心,明天再炒也不迟。万一不小心跌上一跤,大家都过不好这年。”
忙了整整一天,奶奶终于坐定,她解下围裙,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热了半盅紹兴黄酒。举目一看,一大桌人把年夜饭吃了个七七八八,砂锅里也只剩了鸡架子,叔叔把仅剩的一只蛋饺夹到奶奶饭碗里,催促她快吃,说:“我还要洗碗,春节联欢晚会就要开始了……”奶奶笑道:“你们先去看电视,我不急,反正晚会明天还有重播……”
其他人都看春晚去了,而我更想留下陪陪奶奶。我是切身感受到了一个老人家,独撑烧年夜饭的大事后,必要体会到的那份水落石出的苍凉。就在奶奶啃着一块凝冻出荤油的排骨之时,我把供在长案上的“看鱼”取了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一面鱼肚夹到了奶奶的碗上。奶奶大惊:“这鱼吃不得,要看到正月十五呢。明天,菜场都关门了,可到哪里再去找活鱼来红烧。”
我胸有成竹:“奶奶,你放心。鱼么,咱就吃这一面。吃完了,我把这鱼翻个面,再放到蒸笼里蒸一蒸,鱼冻就会融化,鱼汁淌下来,仍然把它变回一条没有任何破绽的鱼。”奶奶松了一口气,又担心:“你这孩子真是胡闹,鱼薄了一半,春节上门这么多客人,哪有看不出的……”话是这么说,但我知道此举并未触怒奶奶,相反,我们祖孙之间仿佛因为这件事,有了隐秘的惺惺相惜之情。奶奶在我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小块鱼,说:“尝尝,今年,隔壁嫂子教我在油里放甘肃花椒去腥,不知道灵不灵呢。”
“看鱼”被吃这件事,有没有被前来拜年的客人看出来呢?依照我今天的生活经验,这点小把戏肯定是瞒不过多数成年人的,看鱼端进又端出,围桌吃饭的主人与客人,竟没有谁多嘴说破其中的蹊跷。我揣着这个秘密,多少有点忐忑,直到年初六,菜场开门后,奶奶又买到一条活鲤鱼,那条只有半片身子的鱼,才被置换下来。
就在那天,阳光蓦然变得浓稠,院子里的鸟声像一个个活泼灵巧的喙,把冬末的冷雾啄破,让第一缕春光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