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晴
数字文旅是一种为满足数字化时代的文旅消费需求,将数字技术与信息通信技术应用于文化旅游产业的各个环节,致力于拓展文旅场景、升级文旅体验的新型产业形态。当前,我国的旅游业正在迈进数字化的深度发展阶段,数字文旅空间强调虚实融合及沉浸式体验[1],线上线下协同发展正在成为文旅深度融合的重要路径。
目前,对于数字文旅空间的研究主要围绕着发展驱动[2]、建构模式[3]、市场机制[4]和产业转型路径[5-6]等方面展开,注重应用层面的对策研究。较多研究者从技术变革和产业创新的赋能逻辑进行探索,将数字化作为物质信息的新型载体或既有资源的转换工具。但是,伴随着5G、人工智能、区块链、虚拟现实等技术应用深度介入,数字技术在文旅产业中的运用实现了万物皆媒,文旅空间的边界被进一步拓展,形成了集物理空间、媒介空间、社会空间和文化空间于一体的超级复合空间。而当前关于数字化转型和文旅空间相互影响机制的研究仍相对较少。那么,究竟如何理解这种复杂空间的结构特征、运转机制,如何在新的空间系统中解析数字技术、数字媒介作用于文旅融合的深层机理,或许需要新的系统性框架予以解读。基于此,本文将文旅空间的演变置于文化拓扑学的研究框架中,以非线性、抽象化思维审视文旅空间的结构特征和动态运转,考察数字文旅的文化生产机制,并试图在此基础上为数字文旅业态的进一步发展提供参考建议。
文化拓扑学是一种文化时空的几何学分析框架,用于研究社会文化中的网络关系、环境影响和动态演变,是一种文化建构主义的理论分析范式。文化拓扑学最初起源于语言学和社会学,拓扑过程具有形状同胚性、变换连续性和拓扑关系性三项基本特征[7]。语言学家乔治·斯坦纳指出,新文本对于旧文本的重写就是一种文化拓扑过程[8],文化拓扑是后人在阐释前人作品时产生的必然结果,文化演变就是对常量进行的一系列改写和演绎。20世纪90年代,以拓扑学为逻辑基础的行动者网络等理论出现,开始以多元主体的拓扑网络建构解释复杂的社会关系,并延伸出了数字媒体对文化空间的拓扑框架分割研究、群体文化空间拓扑、旅游拓扑研究等,从不同视角阐释了技术变革下社会文化问题的演变逻辑。
西方空间理论的兴起推动了文化拓扑学的完善与建构。空间理论将社会过程、结构、关系置于空间的形态中进行分析,空间是具体的场所,也是抽象的社会模型。列斐伏尔提出空间的三元辩证论,即空间实践,亦即日常生产行为中的感知空间;空间表象,即被规划、被制图的关系化文本体系;表征性空间,即行为者的活动与环境相融合的统一体。[9]米克·史密斯进一步厘清了三重空间之间的关系,认为空间通过参与社会实践被感知,经由表征被构想,最后通过意向和符号与特定表征性空间相连结而融入生活。[10]空间理论旨在将现实关系以空间模型的方式进行抽象化理解,以完成对现实的中介认知。文化拓扑学在传统空间理论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将空间看作具有一定秩序和规律的关系媒介。[11]罗伯·希尔兹进一步思考了文化生产与文艺作品对空间的塑造作用,认为空间化既是一个持续的动态过程,也是一种具体的产品或作品,并用几何学中的拓扑概念,讨论了文化空间的嵌套、连续、异变等动态演变原理。在此逻辑下,数字文旅的开发、运营与传播则可被看作一种文化创意和数字技术对空间综合体进行多向度拓扑的过程。[12]
在文旅空间综合体中,旅游地的文化意义和旅游者的体验建构形成了纵向要素,在文旅融合趋势下,地方不仅仅关乎土地拥有权,地方价值的实现在于当地资源禀赋和文化创意的生产与消费。在数字技术的介入下,物理空间和数字空间构成横向要素,物理空间包括在地的建筑景观、自然生态、文化展览等,数字空间由多媒体的话语、文本和符号构成,借由人的体验与想象完成建构过程。数字化使文旅空间具备了多维度的关系属性,进而催生了更多拓扑意义上的空间形变。数字技术的介入使空间实践形成了物理空间与数字空间的双维层次并相互交织,数字媒体内容的叙事表达和场景再造重构了空间表象的边界,物理空间和数字空间的意义流动催生了分形整合的表征性空间。在空间联结和文化意义的中介化实践下,文旅空间正在向一种数字生活空间演变,呈现出了叙事的元语义化、文化的去边界化、自然的去物理化等特点。[13]如果说文化拓扑学将恒定的旅游空间置入了“弹性几何学”的范畴,那么数字技术与数字媒体的介入则通过增加弹性的伸缩区间与空间褶皱,重塑了远方与日常、虚拟与现实、媒介与地方之间的关系。
近年来,以沉浸展、交互装置、大数据运营等为在地形态的数字化基础建设,以及短视频、文旅直播、虚拟场景还原等数字化融合传播,共同推动着旅游体验与媒介行为的密切互动。数字化使旅游活动在物理空间与数字空间的交织中进行,空间营造正在更多地依赖人对数字媒介符号系统的认知、理解与体验。在此过程中,地方文化底蕴的深层结构转变成了社会关系、感知体系等“表层结构”,旅游文化正在以可溯源、可激活、可联通的方式融入日常生活。从拓扑学的几何关系审视三元空间,能够理解数字技术如何重塑了文旅空间的结构与运转(表1)。
表1 三元空间形态的拓扑结构与文旅要素
坐标系是数学几何逻辑的基本框架,构成了空间实践中可感知的结构基础。德勒兹认为,事物是一组相交线,线的交叉点和相交处的差异决定了事物构成与演变逻辑,人们对数字技术泛在化的应用就构成了混合空间的一系列交叉点。[14]物理空间以建筑、装置、景观、舞台等为实物载体,构成了一种焦点化的具象坐标系,具有距离和位置真实等属性,内容生产也主要依托实物载体。在数字空间实践中,影像、图文、三维场景等文本集合的生产代替了物理实物,构成了虚拟旅游空间的基本样态,主要借助一种散点化的抽象坐标系进行信息呈现。在数字技术的催化下,数字文旅的业态发展呈现出了物理空间的界面化与数字空间的立体化特征。在物理空间,景区项目借助移动交互程序、智慧文旅地图等,通过界面解读地理位置、历史故事、人物关系等深度信息,为旅游者带来全局化、纵深化的文化体验;数字多屏演艺、建筑声光投影等在地项目,则以屏幕、光影等形式聚合了旅游文化的代表性符号,提升了旅游者的沉浸式体验。在数字空间方面,短视频、直播等形式突破了传统宣传片的单一视角,个体化、情感化的表达打造出了景区形象丰富的点线面;云展览、云演艺等数字文旅形式,则更加强调围绕某一特定旅游场景的仿真感。空间实践在混合空间(hybrid spaces)的双维坐标系中得到了延伸与交织,数字技术创造出了一种“无限膨胀的现实”,使旅游行为在更大意义上成了一种多元场景下感知的耦合。
在数字技术的加持下,围绕旅游地的创意文本以跨媒介、跨场景的方式不断产出,虚构角色、游戏设定、影视场景等也在赋予旅游地新的文化内涵。媒介文本体系经由数字技术与人的感官建立连接,使人们“离开惯常环境”并“在惯常环境中获得新的沉浸式体验”[15],从而形成了一种被构想的空间。数字技术正在将远方嵌入媒介化的日常生活,如何建立远方与日常的边界,维系大众对于“旅”的想象,是数字文旅区别于其他文化产业类型需要关注的基本问题。虚拟现实设备的应用、三维数字媒体环境甚至跨媒介文本的消费,均能在旅游者的认知、理解和记忆中构成“旅”的体验,物理意义上的远距离已经不再是实现旅游行为的必备条件。数字文旅项目需要在行为者与环境相互作用的表征性空间中塑造“远方的原真性”,也就是创造区别于日常生活的文化语境并激发认同感。在线体验方面,多感官、多模态的沉浸感塑造能够将用户从现实生产场景中抽离出来,如在数字沉浸展运用VR/AR等技术将文化内涵融入数字旅游场景,使旅游者的体验被延伸到一种再造的数字虚拟语境中,从而形成与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出行”感受。在场体验方面,旅游地通过交互设计并实现创意叙事,打造出超越惯常现实的文化场景,使旅游者获得由历史情境引发的感兴或由共同记忆引发的共鸣[16],从而建立起远方与日常的体验边界。通过综合运用两种方式,数字文旅再造了“远方”的原真性,从而实现文旅体验的边界设定。
表征性空间建立在主客关系之间,能够通过创造文化意义形成具有社会性的想象。[17]数字技术突破了表征性空间的区域局限性,改变了参与者和文化资源的空间分布,从而实现了空间重构和意义再生产。数字文旅的意义融合机制分为三方面:一是行为群体的跨域交往。数字文旅游戏、社交媒体与多人交互程序使不同地域的人群在虚拟空间相遇,陪伴、共游等人际互动也打破了距离的界限。数字交往从讲解、对话转向虚拟的具身同行,近年来,数字虚拟人正在成为文旅业的导游和代言人,虚拟世界的角色转变成了现实世界的参与者。二是穿越维度的体验场景。数字交互地图通过引用、概括和解释,使空间与历史事件、著名人物、艺术作品等建立起密切关联;三维建模技术可以将现实世界的人与物投射进虚拟空间;物联网则为数字世界的交互提供了终端设备,打通了从现实到虚拟的感官体验。三是扁平化的权力分布。传统旅游行为主要为实地游览,运营者具有较高的主导权,旅游者根据宣推信息做出选择并且抵达旅游地之后便很难改变旅游的方式、行程与服务。数字文旅的普及使旅游的推广、评价甚至体验均可以在数字空间进行,这种跨越时空间隔的扁平化运作将运营者的话语权和选择权更多地让渡给了消费者,旅游地的形象意义和商业价值是由多元主体共同塑造的。
在文化拓扑学中,文化生产就是恒量按照时间脉络进行延伸和形变的过程,数字文旅对空间的文化拓扑主要分为空间叠写和文化折叠两种形式(图1)。本文选择了四种具有代表性的数字文旅业态,以探讨其文化拓扑的机制。其中,数字导览和虚拟旅游以新的实践形态实现了空间叠写,改变了空间实践与空间表象的相互关系。数字导览解决了“历时空间不在场”的问题,虚拟旅行解决了“异域空间相分隔”的问题。而数字沉浸展和文旅视听则以数字文本的重构和传播进行着文化折叠,重塑了从空间表象到表征性空间的导向逻辑,数字沉浸展在特定的文化主题中使地方意象丰满,网络视听则使旅游文化在多元文本的融汇中生成了更为丰富的连接与耦合。
图1 数字文旅的文化生产机制与拓扑类型
空间叠写,是指空间实践中的一系列行为与过程将为原生空间留下痕迹,并内嵌于文化生产之中,是拓展文化空间不可或缺的行动要素。[18]文旅项目规划者的数字技术应用构成了物理空间和数字空间的中介化桥接,实现了时空节点在双重坐标系统中的对位,能够使不同时空的文化形成关联与贯通[19]。在空间叠写的作用下,旅游空间具备了连接多元文化关系的功能,空间结构也能够依据人的体验而发生改变。
1.数字导览:以历时共域重塑空间实践
数字导览依托GPS定位、流量监控等技术,服务用户的在地旅行,位置媒介与智能技术深度融合构成了混合空间的数字纽带,从而改写空间的文化系统。数字导览的定位技术和信息内嵌能够将历时性的文化故事融入空间叙事之中,在旅游者的理解整合中生成心理地图,突破了在场体验对信息感性化的碎片接收,形成深层的文化解读,从而实现了空间的关系性叠写。西安城墙应用物联网、大数据、云计算等数字技术,研发唐长安城智慧沙盘还原历史建筑风貌,打造“遇见城墙”智能导航系统并推出打卡拍摄点推荐等功能,在旅游者的实践中叠加了历史文化和网络文化的关系性认知,实现了文化要素的历时共域。日本北海道新千岁机场航站楼展出“阿伊努印象”数字艺术展,旅游者通过手机AR扫描就可以观看到早已消失的阿伊努文化景观。增强现实导览突破了影像、图文等形态的图解属性,打通了阿伊努的历史面貌和当下景观。比起感知各式文化景观的差异性,旅游者在更大意义上体验到了景区文化综合体的宏观整体性。
旅游文化空间正在被数字技术切分成相互交织的坐标点位与内容群落,数字导览主要通过规划旅游者在其中的移动方式来实现空间叠写。乔纳斯·拉尔森等将移动性分为五类:人的物理移动、物的物理移动、想象的移动、虚拟的移动及交流性的移动[20],想象的移动和虚拟的移动主要通过数字技术实现。在数字导览的文旅体验中,五种移动同时存在并在旅行中相互转化,改变了旅游者对地方的意义感知。近年来,索尼公司推出“舞台巡游”APP,收录超15000多处动漫中的景点,通过读取LBS定位为动漫迷提供巡礼观光资讯。该旅游项目还结合AR技术,在特定位置投射动漫中的角色或道具,并设计了丰富的互动方式,人与物的物理移动、想象的移动和虚构的移动在特定地理定位上合为一体,不同时空的各样创意要素伴随着旅行活动进入共在空间,颠覆了传统文旅空间的置景模式。在数字导览作用下,规划者和使用者以动线交互的方式重塑了空间实践,不仅可以在非远距离的区域形成“旅”的属性,而且更加促进了虚构世界的文化符号融入地方景观,改写地方的社会文化象征。
2.文旅游戏:以异域共时改写空间表象
文旅游戏以游览、冒险等为任务,重点突出旅游者在旅行场景中的互动体验,主要包括线下的主题公园、剧情游戏,以及线上的云展览、电子游戏等样态。尽管线上的文旅游戏未使用户抵达地理意义上的远方,但是通过挪用地方景观和创造虚构旅游场景,游戏创造了一种非惯常环境并使用户获得了观光、探险等类旅游体验。文旅游戏的场景、角色等要素将景区的物理空间进行了风格化再造,游戏互动、地点传送、剧情切换等功能改变了原有的时空属性,用户对游览体验的瞬时追求也逐渐转变为对累积体验的过程需求,新的实践方式构成了对空间表象的结构性叠写。文旅游戏能够打通不同地区旅游文化的差异,以服务任务和叙事线的方式串接多地域文化,以实现多元旅游文化空间的异域共时。2022年,《完美世界手游》运用全景地貌复刻技术将张家界景区制作为游戏场景,并引入了土家族民俗玩法,现实景区被融入奇幻游戏世界,实现了虚实文化要素的重组与耦合。武汉“知音号”游轮推出系列实景剧本杀项目,工作人员成为NPC(指游戏中的非玩家角色),游客代入历史人物角色成为玩家。游戏以景区特有场景和历史故事为框架,将历史赋予的江城气魄和现实可感的中原美景相结合,打造了历时共域的文旅体验。
文旅游戏对空间表象的拓扑机制主要包含连续性、非连续性和重置性等类型。连续性拓扑以在地资源的样貌、质态为核心,高度还原旅游地原貌,以满足用户足不出户即可游览的需求。冒险动作类游戏《刺客信条:大革命》以巴黎大革命时期为背景,高精度再现巴黎圣母院等建筑的内外部空间,同时将内部雕塑和建筑结构稍作变动以提升用户交互体验,通过探索性和复原性的结合实现了连续性的文本拓扑,为用户在数字空间游览巴黎圣母院提供了拟真场景。非连续性拓扑融合了差异化的原创性元素,旨在折射地方原有特质并建构新的文化空间。开放世界游戏《原神》以冒险方式把用户带入虚拟旅行,将中国与日本文化凝结在游戏世界版图的“璃月”与“稻妻”中,延续了隔海相望的地理关系,游戏引用了两国的传说、神话、美食等丰富的民俗文化元素,但是在主角的冒险剧情中又不断融入原创的奇幻要素,形成了对两国地域文化的非连续性拓扑。重置性拓扑以原创叙事体为核心,如“环球影城”等数字主题公园,通过建构虚构的叙事世界将不同地域的文化空间整合在共时场景中,形成了多面向的景区文化体。
文化折叠,是指社会环境为文化生产构筑了多层次、多意向的语境与氛围,各种文化因素相互妥协、折中与权衡,在一定时间段内得到平衡,产生了多元文化因素交融的折叠现象。[21]文化的发展离不开传播与交流,多元文化因子在数字媒体的互动和碰撞中总是生成新的文化质态,实现着跨群体、跨区域的文化折叠。广义的文本包括文字、图片、影像和展览等样态,文旅开发者对文本的创作、改造与整合构成了文化生产的重要环节。书写旅游文化的文本也会受到文化风潮、社会环境、媒介技术、商业资本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
1.数字沉浸展:以离散拓扑丰满地方意象
离散拓扑(discrete topology),是指特定文化区间中文本生产进一步分化细化,生产新的意义并形成文化支脉。数字沉浸展围绕特定主题,通过连接数字装置与在地景观,在可述与可见、过去与未来之间进行内容拓展,这里主要涉及博物馆/美术馆数字展、建筑投影展、增强现实灯光秀、数字实景演艺等形态。在传统文旅项目中,空间充当着文化资源的物理容器,而数字技术的介入则促进了内容叙事和所在载体相互作用,构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影像动画、虚拟现实、异形实体投影等数字媒体技术正在以虚构世界可视化、可感化的方式进行空间生产,创造出了文旅空间表象的新秩序。如日本TeamLab无相艺术空间沉浸式美术馆的“生命的轨迹”展览,利用全息投影、增强现实和体感互动等形式,将抽象的概念抽丝剥茧,用多模态、动态化的景观组合,让用户体验到了现实世界无法感知或理解的命题。沉浸式体验使旅游行为不再是单向的“展示—浏览”关系,而是由作品、空间和旅游者相互作用、相互渗透,共同创造体验来丰满空间的意象世界。
在离散拓扑中,空间组织可通过串联和并置两种方式进行,前者通过叙事线索实现意义衔接,后者则将服务于同一主题的空间单元进行同时呈现。在串联逻辑下,数字沉浸展围绕着特定的遗址、景观、文物等,通过凝聚旅游者的审美注意力,并以故事线布局空间,引导他们享受特定的艺术氛围与情感体验。在“数字山海经”的奇幻乐园中,数字光影将室内剧场和街区空间相结合,引导旅游者跟随《山海经》的故事进行游览,赋予了现实街区神话色彩与文化底蕴。在并置逻辑下,各项展演空间之间不存在特定的因果、演绎等关系,但是能够在旅游者认知和理解过程中形成整体化的主题意象。武汉的“夜上黄鹤楼”推出了《鹤舞千秋》等实景演艺,建筑和光影融为一体,传说故事中的角色在园区各处与游客互动,与黄鹤楼相关的故事场景被并置在园区空间中,将历史的沉淀外显于表象。借助数字化拓扑的无限性,虚实结合的场景营造不断扩大着文化信息的类型与覆盖范围,在地文化突破了膜拜价值的束缚,流行文化也可深度嵌入文化古迹,空间在意义生产上拥有了更大的自由度。
2.文旅视听:以通约拓扑实现想象共构
通约拓扑(trivial topology),是指文本生产在共同价值的贯穿下形成集合体,并保持整体性、连续性与紧致性的拓扑类型。近年来,数字媒体平台涌现出大量旅游题材的短视频、文旅直播、图文游记等文本,视听语言为旅游地赋予了奇观化属性,同时也为文化折叠提供了新的场所。不同类型文化之间的作用关系、相对地位等变化构成了文化的“群作用”。在网络社群中,拓扑的通约性表现为审美话语交融和文化圈层交融。非专业创作者运用专业设备并自学视听创作技能,推动旅游影像的精品化;专业生产者将文旅影像进行土味表达,或拍摄游客或网红的行走经历以收获更多流量。网络内容平台将审美风格进行了搅拌混杂,生活分享、品牌营销和艺术创作的边界正在被消解。同时,社交媒体平台正在使特定区域的形象深度编织在互联网的各类文化圈层中。AI绘画、手绘插画、国潮创作甚至已经将旅游地形象延展到了二次元领域,重庆洪崖洞等地也因此成了二次元文化圣地。以流量为导向的文本共创能够以个体创造力呈现旅游地的多元特色,打造出更具多变性的文化想象空间。
网络文本对于旅游地交织合并的解读与诠释极大地激发了旅游文化的生命力。一方面,不同区域的旅游文化元素成为文本创作素材,带动了线下景区的知名度和流行度。在抖音、快手等平台上,南昌滕王阁以光影夜景打卡地走红,“景区夜景拍摄”等图文分享不断涌现,也意外地带动了同类景区的客流量。另一方面,直播、短视频、综艺等媒介文本叙事也带动了新旅游形态的涌现。近两年,海量露营类短视频、直播、综艺节目等在网络平台出圈,激发了全民露营的旅行潮流。数字媒介文本形成了与地理文化空间共享的文化场域,文化意义传达正在从自上至下的宣传推广转为平等互动的情感共鸣,秩序化的展示转向多视角、即时性的自发呈现。文旅视听所传达的内容源于现实,却又附加了影像滤镜的审美价值和个体视角的情感表达。这些视听文本在数字媒体平台中进行扁平化传播,在流量逻辑下形成热门话题或爆款头条,从而激发更多用户卷入其中。网络视听传播通过文本共创的拓扑形式创生了一种基于旅游文化的想象共同体。
拓扑学的底层逻辑是运用几何学抽象的想象力,以及结构与运动的思维诠释并指导社会活动。数字技术和数字媒体在空间集合体的拓扑实践使文旅业态不断涌现出新形式。通过建构并整合空间中的资源、时空要素和叙事的关系体系,进一步实现数字文旅的业态融合与体验升维,激发数字文旅的产业活力。
文化数字化的核心是实现文化数据的互联互通。数字文旅发展以旅游为载体进行文化拓扑,其本质仍然是基于优质文化资源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文化的数字化能够保留并聚集历史、自然、人为变化在时空中刻下的痕迹,丰富文化空间坐标系中的可调用节点,为更多文化元素的衔接耦合提供资源基础。第一,整合地方文化记忆库。旅游地所承载的文化具有一定的积淀性,仅靠在地文旅从业者的原创与开发往往力不从心。因此,要通过关联文博文物、电影电视、新闻出版、网络文艺等领域的文化数据,建成地域文化基因库、景区非遗数据库等,将其沉淀为景区项目建设的记忆库,解决地域文化资源碎片化、单一化和断层化等问题[22],为文旅项目跨场景、跨媒材的内容创新提供援引和支撑。第二,实现全流程数字化。文化的数字转化包括采集、存储、分析、展示、传播等环节。传统的文旅项目难以建设从生产到消费的多线分析回路,而全流程数字化不仅能够打通不同旅游产品服务类型的数据流,还能够将评论、消费等层面的数据建成新的坐标轴,反哺文旅项目的策划与开发。第三,提升数字资源的公共性。通过将文化数据转化为可量化、可交易的资产,打通数字化资源的获取渠道,进而实现不同机构、平台之间的数据共享,打破传承者、创作者与接受者之间的隔阂。多元主体的文本拓扑[23]能够以集体智慧促进地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有助于促使数字文旅跨越双维坐标系,生成旧文化集合与新文化生成的场所,进一步实现以文促旅,以旅彰文。
每一个场所只有同时连接并存在差异和对立,才能存在并显现在整体中,从而形成超越惯常的远方情境。数字文旅通过整合空间相关体并建立新的框架,进一步延展时空体验的弹性尺度。第一,叙事置景耦合。在文旅项目中进行反差性的置景和叙事,能够促进文化的交融和互鉴,催生新的文旅服务样态。环球影城、迪士尼主题公园等项目积极开发中国文化场馆并打造系列数字化体验项目,这种对全球化的运用、转化与反思,成为促进本土主题公园体验创新的推动性因素之一。第二,时空交叉耦合。通过调用历史与当下的差异化文化元素,赋予资源归属地以新的面貌。如在历史文化胜地推出数字游戏、建筑全息投影等项目,打造主题皮肤、虚拟形象和主题灯光秀,既能够为历史景观渲染现代化的文化调性,又能够使创意化、潮流化的符号元素在传统文旅景区的历史底蕴烘托下提升文化合法性。第三,感官模态耦合。模态是指人类感官和外部环境进行互动的方式。[24]研发能够激活旅游者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多感官体验的数字产品,调动旅游者与数字文旅环境互动。多模态的体验设置可以凸显虚拟对象的真实感和原生感。远方再造并不意味着隔阂,文旅项目通过感官激活使旅游者脱离日常生活而沉浸其中,实现旅游活动审美价值和体验价值的提升。
数字技术联通了在场与在线旅游空间,如果旅游者无法与空间中的故事建立连接,那就很难从旅游场景中获得在地真实感。[25]文旅项目通过整合表征和体验双重路径建构叙事空间,打破虚拟和现实的认知边界,与旅游者建立起情感连结。表征即文字、图像、影像等文本对于旅游地的描绘;体验即个体对旅游要素的感知,包括感官体验和情感体验等。数字文旅跨媒介的互动叙事能够不断激活景区文化的生命力。第一,先验表征与创意体验联动。城市的历史文化底蕴对于大众来说是一种先验存在,通过展现其数智生活、潮玩文化等方面的现代化形象,则可以构成一种跨越时间的创意结构,拓宽旅游地的意义向度。第二,开放表征与沉浸体验联动。数字媒体应用通过打卡、互动、环境模拟等方式展现城市景观,突破了线性叙事的局限,并利用界面操作和角色代入实现沉浸式体验,使用户在主动参与和路径探索中与旅游场景进行双向互动,进而实现独特的叙事体验。第三,核心表征与幅面体验联动。物理空间建设提供了秩序化符号的展面,而网络文化生态中的文本创作则可以通过点状叙事形成爆款。文旅叙事可以利用网络空间的公共话题,通过“面中寻点,以点带面”的方式反向指导线下项目开发,实现地方文旅叙事的在混合空间中的联动发展。
文化拓扑学注重文化认知、发展模式的内在一致性,技术演变、文化交流等要素形塑着文化形态,但文化的演变总是遵循“变化中的不变性”这一拓扑性质展开。数字技术改变了人们旅游体验的方式,但是文旅融合的高质量发展仍然要依托旅游地文化的传承与创新。数字技术与数字媒体的拓扑实践使文化旅游转化为立体流动、相互交织的空间综合体。旅游地由开发与传播的对象转变为主体和载体,旅游体验和媒介消费开始共享同一逻辑,共同作用于人类的日常生活。在这个意义上,数字化正在成为文旅融合发展的“粘合剂”与“引擎”,为文旅业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但是对技术应用的盲目追求则会导致本末倒置,只有充分考虑大众深层次的文化需求,才能创造更多数字消费新场景,拓展文旅产业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