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从辽泽来

2024-02-28 00:00:00北岸
鸭绿江 2024年11期
关键词:辽阳辽东辽河

“雁从辽泽来,似厌群雏乱。雍雍相顾鸣,蚤识中泽窜。去年我复来,汝回声凄断,今年汝复来,我留岁且半。今汝行将归,而我仍羁绊……”这是崇祯十一年(1638年),誓死抗清、坚守高阳城、城破被俘、自缢殉国的明末重臣孙承宗,在督师锦州时所作的《八月十八日闻雁》中的诗句。

辽泽,水道纵横、湖泊密布、蒹葭丛生、蚊牤肆虐,下辽河平原上的千里沼泽,从远古走到清末,今天的地图上,辽中至北镇,新民至盘锦,辽泽的背影依稀在望。

——作者题记

引子

离兔儿涡东行,即地势卑下,尽皆萑苻沮洳积水。是日凡三十八次渡水,多被溺。有河,名曰辽河。濒河南北千余里,东西二百里,北辽河居其中,其地如此。隋唐征高丽,路皆由此。秋夏多蚊虻,不分昼夜,无牛马能至。行以衣包裹胸腹,人皆重裳而披衣,坐则蒿草薰烟稍能免。

——北宋·许亢宗《宣和乙巳奉使行程录》

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病逝。同年九月,金太宗吴乞买继位。宣和七年(1125年),立国219年的大辽国被迅猛崛起的金国所灭。按照宋、金两国联合灭辽的“海上之盟”,北宋将曾经给予辽国的岁币转奉给金国。

脆弱的联盟岌岌可危,一个磨刀霍霍,一个虎视眈眈,如同喷发前的火山,汹涌的熔岩之上,清溪叩石,翠柏摇风,好一派秀丽的假象。为祝贺金太宗继位,奉议郎、尚书司封员外郎许亢宗,作为宋朝贺大金皇帝登宝位国信使,与童绪、钟邦直等出使金国,来回八个多月,艰难地走过辽泽。

这是他们第一次走辽泽,可能也是他们第一次穿越险象环生的千里泥淖。

“凡三十八次渡水,多被溺”,一个“溺”字,他们一行80人,一定有不少人稀里糊涂地死在了辽泽。回宋后,在这部呈报给皇帝的“行程录”中,留下了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不知宋徽宗和后来的宋钦宗,看到这段文字会有怎样的感想,是夸奖他们不畏艰辛、不辱使命,还是怀疑他们夸大了辽泽的凶险,刻意渲染个人或这个团队的悲壮?

两年后的靖康二年(1127年),靖康之变,徽、钦二宗成了金人的俘虏,连同近万宋人,在金兵的驱赶下,走进对他们而言如地狱般的辽泽。两个亡国之君,曾经锦衣玉食的皇后、皇妃、皇子、公主和一朝重臣,在金人的“恩典”下,或由人背着、抬着,或被架在马上,或被装在麻袋里,一边一个,搭在驼峰两侧,胆战心惊地走出辽泽。更多的人只能凭自己的造化了,一个陷进去,另一个脱下袍服,铺在泥水里,陷下的人趴在袍服上,抓住袍服,被几个人拉出来。就这样艰难地跋涉着,每一步都是在与死神较量。袍服成了碎片,被踩进泥水里,袍服没了还有裤子,裤子也成了碎片,再陷下去就只能挣扎、号啕,最后一丝力气用尽,泥水也没过了头顶,辽泽,便有了许多令人唏嘘的故事。

翻阅辽泽

经孤竹,越碣石,次于辽水。文懿果遣步骑数万,阻辽隧,坚壁而守,南北六七十里,以距帝。帝盛兵多张旗帜,出其南,贼尽锐赴之。乃泛舟潜济以出其北,与贼营相逼,沈舟焚梁,傍辽水作长围,弃贼而向襄平。

——《晋书·宣帝本纪》

2024年夏天,辽中雨大成灾。小城东面的蒲河,南面的浑河,西面的辽河,湍急的水流涨满河道,街头巷尾几成泽国。气象部门说,这是沈阳有记载以来,73年间下得最大的一场雨。八月中旬,城区内的积水渐渐落去,我心情也平稳一些,但还是关注天气,每天看天气预报。三伏的头一天,雷阵雨。印象中雷阵雨和大雨不同,多是这一块儿那一块儿下,徐强徐弱,时有时无,便想去个没雨的地方转转,算不上旅游,百八十里,当天去当天回,散散心就好。便约一位书法家、一位画家,去辽阳。

辽中到辽阳,五十公里,车子启动,雨就来了,上高速,一脚油门,轰鸣的雷声被甩在身后。

辽阳,自古就有辽东第一名城之誉。曾经的辽阳,远比如今的辽宁省会沈阳和周边的鞍山、本溪、抚顺等城市有名得多。直白地说,辽阳有名的年代,沈阳勉强算个小兄弟,余者或籍籍无名,或还孕育在荒山僻野中。

第一站便去了王尔烈纪念馆。

王尔烈,“关东第一才子”,是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辛卯二甲第一名的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是乾隆、嘉庆年间的名臣,也是著名的诗人和书法家,晚年衣锦还乡,寓居辽阳。七十岁时,一百多位同时代的名人、名家,如纪晓岚、刘墉等创作了一百多幅半尺斗方的书画作品,合成一组九扇屏风,给他祝寿。可惜,纪念馆内只有一个缩小版的仿制品,令同行的书法家、画家深感遗憾。便询问纪念馆的工作人员,真品在何处?能否看到?原来,王尔烈的后人已将真品献给国家,成为辽阳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陈列馆中。

驱车来到博物馆,见到“百寿屏”真品,如获至宝的两人记录、拍照、交流,忙得不亦乐乎。而我却被一块又一块看板上的辽阳城发展史牢牢地吸引住。

辽阳,真是一座历史厚重的城市,而且,与我的家乡辽中,与我正在探究的辽泽,有着深刻、密切的渊源。

辽阳,秦、汉两代称襄平,是辽东郡的府治所在地。

三国时期,辽东郡为魏国属地。曹魏景初元年(237年),在成功阻击前来讨伐的魏国大将毌丘俭后,公孙渊(字文懿)割据辽东,自立为燕王。

景初二年(238年)春,曹叡遣太尉司马懿率军四万(号称十万)征讨辽东。

司马懿,因一部《三国演义》,被后人厌恶了几百年。真实的司马懿,不仅是三国时期魏国的权臣,出色的政治家、军事家、战略家,还是西晋王朝的奠基人。

接到魏明帝曹叡征伐辽东的旨意,司马懿心中便有了完胜的计划。

曹叡召司马懿觐见,不无顾虑地问:“我军此番征讨志在必得,公孙渊必不会坐以待毙,太尉,你若是公孙渊,何以应对呢?”

司马懿想了想,说:“弃城而走,乃为上计。辽东地广人稀,山高林密,如遣散民众,化整为零,留给我军几座空城,他日必有卷土重来的一天。若依辽水为屏障,我军涉辽泽,已成疲惫之师,以逸待劳,或攻或守,都是不错的计策。倘若贪恋城池,坐守襄平,必为瓮中之鳖,这是最下等的计策。”

曹叡问:“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呢?”

司马懿答道:“只有聪明智慧的人,知己知彼,才能够放弃某些东西,公孙渊的格局和智慧达不到这种境界。现在,他判断我们孤军远征,不可能持久,所以一定先在辽泽南缘的辽隧阻击,然后退守襄平以为久计。岂知大军所向,小小的襄平,便是其葬身之地。”

看到司马懿成竹在胸,曹叡彻底打消了顾虑,问:“太尉,此番征讨多久可成?”

司马懿答道:“回圣上,一年可成。”

曹叡又问:“怎么算出来这一年的?”

司马懿答道:“去百天,回百天,战百天,剩下的六十天可用来休整军队、处理善后。”

司马懿分军一部,如期来到辽隧,做佯攻。亲率大部队横穿辽泽,渡过辽河,直扑兵力空虚的襄平。公孙渊做梦也想不到,司马懿会带领军队涉险九死一生的辽泽,且成功走过辽泽。防守辽隧的军队紧急增援襄平,被司马懿的军队前后夹击,出辽隧就被歼灭。经过一个多月的攻襄平城之战,守城无望的公孙渊率众出城投降。

投降的公孙渊并没有得到宽恕,被司马懿斩杀,首级送往帝都。

此时,司马懿为一劳永逸地解决辽东问题,下令将襄平城七千多个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全部斩杀,在历史上留下屠戮无辜的恶名。

西汉时,设辽西、辽东两郡,辽西郡设十四县,辽东郡设十八县。距襄平百里的北面,是辽东郡的辽阳县,坐落于浑河北岸。浑河那时叫小辽水,水之北为阳,辽阳因之得名,这个辽阳县就在今天辽中茨榆坨境内的偏堡子。襄平作为辽东的府治所在地,没有了成年男丁,就将辽阳县的人口大量迁入。背井离乡的辽阳人,来到襄平,思乡心切,便把襄平叫成了辽阳。

经此一役,辽东社会动荡、经济凋敝、元气大伤。辽东郡的东北,有座五女山,西汉建昭二年(公元前37年),北扶余王子朱蒙逃亡至此,建立高句丽国,并把这里作为高句丽的开国都城。虚弱的辽东逐步被高句丽国蚕食、吞并,为隋、唐两朝的东征埋下伏笔。

六月,军至辽东。庚午,车驾至辽泽,泥淖二百余里,人马不可通,将作大匠阎立德,布土作桥,军不留行,壬申渡泽东。丁丑,车驾渡辽水,撤桥以坚士卒之心,军于马首山。

——《资治通鉴》

辽阳位于辽东低山丘陵与辽河平原的过渡地带,地处拥抱辽河平原的一条长臂上,古迹众多,风光如画,尤以龙鼎山、通明山、首山、太子河为代表的“三山一水”最为市民和游客所青睐。离开辽阳博物馆,我们选择了首山。

首山,亦称手山,古称马首山,是千山山脉的一支。首山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驻跸山。

贞观十九年(645年),唐太宗李世民率大军亲征高句丽。三年前,向唐朝称臣的高句丽政局突变,唐朝册封的辽东郡王、高句丽王高建武被属臣、西部大人盖苏文所杀,之后拥立高建武的弟弟大阳的儿子高藏为王,自立为莫离支,相当于唐朝的兵部尚书兼中书令,专擅国政,同时屡屡与唐王朝作对。李世民痛心地对侍臣说:“莫离支贼,弑其主,尽杀大臣,用刑有同坑阱。百姓转动辄死,怨痛在心,道路以目。夫出师吊伐,须有其名,因其弑君虐下,败之甚易也。”

浩浩荡荡的讨伐大军,从东都洛阳出发了。

辽泽,是大军遇到的第一道天堑。数万大军,背着干土,拉着架桥的木料,在大将阎立德的带领下,一路布土架桥,终于到达辽河西岸。沿路上,当年隋军士兵的尸骸白骨森森,不忍入目。

自隋大业八年(612年)起,隋炀帝杨广连续三年,三次亲征高句丽,两次穿越辽泽,渡过辽河,攻打辽东城。大业十年(614年),最后一次坐镇辽泽西端的怀远镇(今北镇),指挥攻打辽东城,最终功亏一篑,无功而返。四年后的大业十四年(618年),杨广被杀,享国38年的隋朝在他手上土崩瓦解。

经过三天的艰难跋涉,李世民走过辽泽,来到辽河边。

回望辽泽,夕阳的余晖中,稀稀落落的灌木散落在沼泽里,新生的菖蒲、苇草在蛙声中摇曳着,泥淖中泛着点点水光,成群的乌鸦落在一具具白骨上,又聒噪着飞走了……《旧唐书·东夷传》中留下这样的记载:

贞观十九年(645年)五月,李勣进军于辽东城。帝次辽泽,诏曰:“顷者隋师渡辽,时非天赞,从军士卒,骸骨相望,遍于原野,良可哀叹。掩骼之义,诚为先典,其令并收瘗之。”

李世民命令士兵掩埋了隋军暴露在辽泽中的尸骨,转过头,望向眼前的辽河,坚毅的目光像一支利箭,直插进高句丽的心脏。他嘴角微动了一下,说出两个字:“架桥!”

人马过了辽河,李世民又说出两个字:“撤桥!”

身边的官兵疑惑地看着他们心目中敬仰的英雄,一言九鼎的皇帝。

李世民环顾一周,响亮的声音在辽泽上回荡:“撤桥!此次征讨高句丽,朕与将士们一起,要么成为沙场上的英雄,要么成为辽泽里的骷髅!”

被激励起斗志的官兵,高举起手中的刀枪,高声地呼喊着:“撤桥!撤桥!撤桥!”

走过辽泽的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李率领,进兵玄菟(今沈阳),直取盖牟城(今抚顺);一路由李世民亲率,进驻辽东城(襄平,今辽阳)的西南门户马首山。

李、李道宗等在拿下盖牟城后,率军与李世民在辽东城下兵合一处,最终攻破辽东城。李世民此次亲征,破城十座,歼敌数万,缴获物资无数,极大地动摇了高句丽的政治、军事、经济基础。之后的24年间,唐王朝不断征伐高句丽,多次突破辽泽天堑,终于在唐高宗总章元年(668年),彻底消灭了高句丽。

追踪辽泽

辽国其先曰契丹,本鲜卑之地,居辽泽中。去榆关一千一百三十里,去幽州又七百一十四里。南控黄龙,北带潢水,冷陉屏右,辽河堑左。高原多榆柳,下隰饶蒲苇。

——《辽史·地理志》

《辽史》中记载的这处辽泽,处于西辽河平原,在今天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一带,与下辽河平原的辽泽共同自远古存在至元代。

辽泽之名源于辽河,是涵盖西辽河的辽河流域大面积集中沼泽的泛称。西辽河发源于内蒙古自治区翁牛特旗大兴乡的海流图村,老哈河与西拉木伦河在此汇合后形成西辽河的干流‌,流经内蒙古、吉林和辽宁,在辽宁昌图的福德店,与东辽河汇合而成辽河干流。

辽代,西辽河平原由于气候干燥寒冷,加上移民修城和垦荒对生态环境造成破坏,导致沙漠化。金时,大量耕地被废弃,同时,沿临潢路修筑了大量的边壕、城堡,阻断了水道,沙漠化更加严重,终致西辽河平原上的沼泽渐渐消失,也在其后的历史中淡去,辽泽便成为下辽河平原沼泽的专属。

辽中到北镇,东西相对,但没有直线的路。选个晴好的日子,先到新民,再经黑山去北镇,这是我计划中“辽泽之旅”的又一站。因为新民到北镇走230国道,转304省道,一路向西,近乎是一条直线。去北镇的主要目的是看塔。因为,以辽中为基点,向不同的方位放出几条射线,连接离辽中最近的塔,是把我的家乡辽中框入历史遗痕中最直观的方式。我忽然发现,把这些塔依次以弧线相连,便圈出了一个南北长近千里、东西宽二百里的椭圆形区域,这与元代以前的史籍中描述的辽泽几近重合。

塔,不同于城址、古道、墙基等多沉睡于地下的遗迹,重见天日也只能以残垣断壁或残砖碎瓦的形态呈现。塔,栉风沐雨,千年犹存,是同时代最完整的地理、历史、文化符号,即便残损,遗留的信息也足够丰富、直观、确切。比如沈阳北部的七星山,有一座建于辽代的净居院舍利塔,又称石佛寺塔,残塔夕照,辽水逶迤,居高临下,百里平畴尽收眼底,历史的沧桑与现实的灵动在这里交相辉映,令人心旷神怡。这座古塔所处的沈阳市沈北新区石佛寺乡,恰恰是辽泽的北部边缘。

再往西,新民的东北,辽河与秀水河的交汇处,同样矗立着一座辽代古塔——辽滨塔。当年的辽滨古城已淹没在历史的尘烟里。辽滨塔似一位孤独又睿智的长者,端坐于两河之畔,从容地述说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

转向南面,海城析木镇,羊角峪西山的山腰上,曾有一座建于辽代的金塔大禅宝林寺。寺院已卒,金塔犹在。实心八角密檐的金塔古朴庄重、气势恢宏,塔上雕刻的人物、动物姿态优美、神态生动。每面有一拱龛,龛内雕有神情端庄的坐佛一尊,两旁立胁侍,披戴璎珞,脚踏莲花,栩栩如生。独具匠心的设计,堪称辽代塔建筑的杰作。清代曹廷杰编撰的《东北边防辑要》记曰:“海城县西北有渤错水,唐贞观十九年,亲征高丽。蒲沟、渤错水皆在辽泽中也。”

辽中的东南,有辽阳的白塔;正东偏北,还有沈阳的西塔。

白塔,坐落于辽阳的白塔公园内,建于辽代,是辽阳的标志性建筑。

西塔,沈阳“四塔”之一,清太宗皇太极崇德五年(1640年)开建,顺治二年(1645年)完工。

把白塔、西塔与辽泽捆到一起,看似牵强,其实并非如此。1656年,朝鲜王子李渲前往北京,在其所著的《燕途纪行》中写道:“自牛庄抵广宁二百余里,大野泥浓,唐朝所谓辽泽。霖霾则陆地行舟,以是行旅不通。”说明辽泽并不仅限于辽河西部。

清代诗人、官员高士奇,曾伴康熙帝东巡,在《扈从东巡日录》中,有一段关于辽泽的记载:

辛亥,驻跸永安桥,先是从沈阳至辽河百余里间,地皆葑泥洼下,不受车马,故自广宁至沈阳向以辽阳为孔道。太祖高皇帝初定沈阳,命旗丁修除迭(叠)道,广可三丈,由辽河一百二十里,直达沈阳,平坦如砥……

明确说明清初的辽泽,近抵沈阳。与唐宋时期关于辽泽记载有出入,说明辽泽不是固定在一个区域一成不变的,它的总体宽度也远不是“东西二百里”。

沼泽湿地的水源,一般都是由地表径流、地下水和大气降水混合补给的,它随季节而变化。水量减少以至于干涸时,湿地生态系统演变为陆地生态系统;水量增加时,该系统又演化为湿地生态系统。水文决定了系统的状态,夏秋多雨,面积增加;春冬少雨,面积缩小。其他因素,或因河流改道,或因气候异常,或因人类干预,辽泽北上、南下、东扩、西进,或增或减,忽左忽右,都是地理上的常态。

辽泽之外,古塔环绕;辽泽之内,文明阻绝。

查阅《中国历史地图集》,不难发现辽泽曾经的行政归属。

战国时的燕国始有辽西、辽东郡,秦继之,西汉同设。东汉时,辽泽北部属辽东郡,南部属辽东属国。三国时,辽西郡缩水,管理河北一部,辽西建治昌黎郡,辽泽大部在昌黎郡内。西晋时,辽东郡改称辽东国,昌黎郡、玄菟郡统归平州。东晋及十六国时,先后归前燕、前秦、后燕,后来,一部归燕北,一部被高句丽占据。隋朝属燕郡和高丽。唐朝属营州。五代十国时为辽国属地。辽与北宋对立时属辽东京道。金与南宋时属金东京路。元代属广宁府路和辽阳路。明代,明长城在辽东都司管辖的辽泽处修了个V字形,避开辽泽,把辽泽甩给了北方的鞑靼。实际上,没有哪个朝代对辽泽实施过真正有效的管理。

西汉时,在辽东、辽西两郡设三十四县,如望平、险渎、辽队、房县、襄平、辽阳……所有的县治都在辽泽周边。三国时期,辽河以东为公孙氏割据,辽河以西为鲜卑占据,中间地区属于两不管之地,因此,辽泽东南部的险渎、房县建置废弃,直到清末,一千六百年间空无州县。

现今的考古发现中,辽泽周边的沈家台、金牛山、小孤山等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存,以及新石器时代的兴隆洼文化、赵宝沟文化和红山文化遗址都在辽泽之外,证明辽泽是彻头彻尾的人类文明的禁区。

北镇的双塔,名列“中国四大双塔”之首,与它身后的崇兴寺一道,矗立千年,饱经沧桑。在历代的呵护下,这里较好地保留了辽代兴建时的原貌,双塔擎天,古寺肃穆。当年,背靠医巫闾山、面向辽泽的双塔,目送着灭亡了辽国又战胜了宋王朝的金人,趾高气昂地押解着宋朝皇帝和他的子民走入辽泽,走入苦难,走入历史的又一篇章。今天,它无言地见证着曾经的辽泽沧海桑田的变迁。

北镇寻塔,邂逅一处著名的古建筑——李成梁石坊。这是明神宗朱翊钧在万历八年(1580年),为表彰李成梁镇守辽东的军功而敕建。李成梁,明朝的辽东总兵,一生战功赫赫,为明朝统治辽东立下了汗马功劳。

万历元年(1573年),作为辽东总兵的李成梁,西征蒙古,东平宽甸,大杀四方。就在此时,建州女真都指挥王杲在抚顺互通马市,在马市上诱杀了明朝备御裴承祖,明朝断绝贡市,李成梁谋划征讨王杲。

万历二年(1574年),王杲以部众受困为由纠集鞑靼土默特、泰宁诸部,大举犯扰明朝辽东重镇辽阳、沈阳,李成梁督兵进剿王杲所在的古勒寨,斩首一千余级。此役,努尔哈赤与其弟舒尔哈齐被俘,为李成梁收留,之后,努尔哈赤成为李成梁手下的一员猛将,不断壮大势力。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李成梁故去的第二年,努尔哈赤称帝,建立大金,史称后金。

天命十年,后金迁都沈阳。为进兵攻打明朝的军事需要,努尔哈赤下令,在辽泽上修筑沈阳至辽河的战备路——盛京叠道。这段一百二十里长的叠道,后来又从辽河修到北镇,又一直修到了北京,修成了康熙、乾隆、嘉庆、道光四位皇帝往来北京和沈阳的“大御路”。这条“大御路”,将北京至沈阳的路线缩短了近两百公里,结束了辽东与中原的往来,必须绕过辽泽,走南北两线的历史,也拉开了辽泽消逝的序幕。

告别辽泽

盛京至广宁向多沮洳,行旅多艰。太祖(努尔哈赤)初定沈阳,命修筑,叠道百二十里。

——《盛京通志》

盛京(今沈阳),清王朝入关前的首都,入关后的留都。

继承皇位的皇太极,已经在崇德元年(1636年)将后金的国号改为清,定年号为崇德。

有一个有趣的传说。

崇德六年(1641年)五月的一天,盛京城外绿柳如云、燕舞莺飞。高大的城门下,熙来攘往、人流如织。离城门不远的开阔处,城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几个官差维持着秩序。告示前,老老少少聚集了一帮人,这个踮着脚,那个扒着缝儿,争相看着告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石匠任朝贵向人群走过来,相比眼前的人,他高出一头,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轻松看见了告示上的三个大字:“招贤榜”。

他小声地念道:“昔太祖高皇帝定都盛京,始修盛京至巨流河(辽河)叠道,以为军备,越辽泽百二十里,历十余年。崇德三年奉旨重修,路中增土,高三尺,宽十丈,路边植柳,以壮其势、固其基,今已初成。尝建木桥一座,以通蒲河两岸,屡为水毁,致叠道阻断。吾皇敕令建造大型石桥一座,名为永安,特出榜招请营造师一人,全权负责石桥之设计与营造,重金以待,揭榜为凭……”

看罢榜文,有一个有趣的传说。任朝贵想起那座架在盛京叠道上的蒲河木桥。高大的桥身跨越两岸,支撑桥身的木桩直插河底,这是他见过的最宏伟、最坚固的木桥,怎么会三番两次被大水冲毁了呢?他想到了大水的冲击,水中杂物的撞击,水的浮力,桩基的牢固程度,想到几乎所有的因素,也有了建一座坚不可摧的石桥的方案。

任朝贵不慌不忙地走到榜文前,从容地应榜。

任朝贵不仅是一个石匠,更是一个精于巧构奇筑的设计师。他设计的方案得到朝廷的认可,开始带领石匠、兵丁建造石桥。选料、切割、雕凿、打磨、砌筑……几个月后,桥栏立起,石板铺就,精美的石桥即将完工,任朝贵长舒了一口气。

秋夜,一场大雨令蒲河水暴涨起来,桥上的石板神秘地消失了……他呆坐在桥边,看着被冲得七扭八歪的石拱和没了石板的“桥面”,怎么也想不通,石板去了哪里?是什么力量能让一块块重达千斤的石板,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迷迷糊糊地躺倒在桥边,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说:“石板让叫赑屃的怪兽驮走了,只有请来天狮大王才能降服它,不然你造的这座石桥,和以前的木桥一样,还会被驮走。”说完,白胡子老头儿化作一缕白烟,不见了。

任朝贵猛醒过来,他回味着老者的话,天狮大王,哪里去请天狮大王啊?!想着想着,有了主意,他决定把石桥立柱的柱头都雕成小狮子,还准备在两侧桥头各雕两只大狮子。眼看大功告成,赑屃突然到来,要把桥驮走。看到大大小小的狮子,正迟疑时,任朝贵命人把雕好的三只大狮子摆上桥头,赑屃把头探出水面,惊恐地看着。见赑屃并没被吓走,任朝贵披上狮皮蹲在桥头,忽然起身,发出一声狮吼,赑屃倏地钻进水里,逃走了。任朝贵瞬间化作一只石狮子,蹲在桥头,守护着这座石桥。真实的任朝贵,名字被刻在桥头的石碑上,动人的传说和美丽的永安桥一直存在到今天。

清王朝入主中原,盛京叠道像一把利剑,把辽泽拦腰斩断,以沈阳现在的小西门为起点,出城向西,经过小西路、市府大路、华山路、塔湾、永安桥、新民红旗堡、黑山县二道乡、北镇市北镇庙、锦州杏山、葫芦岛高桥镇直达北京,成为史册留名的“大御路”。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踌躇满志的康熙帝第二次东巡,驻跸在永安桥西,题诗《过永安桥口占》:

夹路飞尘宿雨消,十年曾此驻龙镳。

春风城阙知非远,几处轻寒变柳条。

辽泽中,河网纵横、水源丰富,下辽河平原成为众多河流汇聚入海之地。辽河南北贯通,西部有绕阳河、柳河、西沙河、羊肠河等多条支流,东部有浑河、蒲河、太子河、沙河等多条支流,其他小型河流、滩地、湖泊、坑塘难以尽数,形成了独特的河网切割沼泽平原的地貌。“大御路”的修建,割断了水网,随着逐年开展的水利建设,河流有了固定的河道,水患得到治理,辽泽有了人烟,沼泽成为良田。

清朝中期,山东与直隶两地饥民,不断偷偷潜入龙兴之地,朝廷迫于民意,颁布开禁令,召各地饥民出关垦荒。无数的垦荒者,披荆斩棘,拔除水草,疏通水道,翻耕晒田,在辽泽上安了家。几次人口大迁徙,使土地肥沃、较少制约的辽泽地区,成为闯关东的人们集中落脚的地方。聚落的增加、村屯的出现形成集聚效应,为行政机构的设立创造了条件。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黑山八旗兵的驻防城改为镇安县;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辽中县设立;民国初年(1913年),台安县设立。这些县治的设立,系统地引导垦殖,疏干湿地,迅速让辽泽成为历史。

辽泽,自清初开始消亡,虽然也经历了几百年的时间,但是,与其存在的漫长历史相比,似在回眸之间。

曾经的辽泽并不寂寞,大陆泽、雷夏泽、大野泽、孟渚泽、彭蠡泽、云梦泽、菏泽、震泽、荥泽等“上古九泽”遍布九州,辽泽与它们遥遥相望。

沼泽是平原地区特有的地貌,丰富的地表水无法渗透,漫流的河水缺少约束,连片的湖泊相互滋养,都是沼泽形成的条件。沼泽,因水而生,也因水而逝,因河水而生的沼泽,约束了河流,就扼住了沼泽的喉咙。

行走在曾经的辽泽,鱼米之乡的辽中有万亩水塘,多是由辽泽遗存的坑塘发展起来的,这些鱼塘里产出的鲫鱼已成为辽中的地理标志产品。今日的台安也存有万亩坑塘和几千亩干渠,县城北部的西平森林公园,总面积四千多公顷,85%为森林和植被所覆盖,完整地保留了这一地域的辽泽地貌。

处于辽泽南端的盘锦万亩苇海,既是重要的造纸原料出产地,又是国家级湿地保护区,还是难得的一处领略辽泽之美的地方。

辽泽,滚入历史的卷轴里,燕太子丹远渡辽泽,也没能逃脱秦始皇的追杀;高句丽,一个不起眼的小国,却能凭借辽泽,占有广阔的疆域,存在了七百多年;唐太宗远涉辽泽,不但痛击了高句丽,还上演了一出“破釜沉舟”的大戏,流传至今;努尔哈赤做梦也想不到,他的无心之举,竟成就辽泽,变成中国版图内的千里沃野……辽泽,作为地理名词,从清末起,便再无人提及。

今天,人们已经重新认识了沼泽,在已经有足够的能力让沼泽消亡的时候,刻意将它保护起来,保护了沼泽,地球可以呼吸,动物有了乐园,植物的多样性有了丰厚的土壤。

辽泽之后,辽河入海口改道,在盘锦的海岸线和入海口地区,形成了面积广阔的沼泽滩涂。这片新生的沼泽,流淌着辽泽的血液,化作一望无际的红海滩,在时代的大潮中,开出一朵朵鲜红的花,把远去的辽泽美成了童话!

作者简介gt;gt;gt;gt;

北岸,原名韩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监事长,沈阳市作家协会理事,沈阳市辽中区作家协会主席。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在《陆军文艺》《诗潮》《辽宁文学》《解放军报》《参花》《小品文选刊》《中华辞赋》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杂文、评论、诗歌数百篇。多次在《文艺报》“光阴的故事”等文学征文中获奖。散文《又闻蛙鼓》2018年被选为高中课外阅读范文,2019—2023年度入选全国各地高中考试试卷。散文集《梦里古渡》获第四届“辽宁散文丰收杯”一等奖。主编多卷本《辽中文学》。

[本栏目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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