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清明难得晴,谷雨难得雨。”可今年的清明节却是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晴空,无雨无风。
满仓叔肩上扛着一根榆木棍子,棍子的一头儿吊着两大捆烧纸、一串金箔和一串银箔,另一头儿吊着别墅、轿车、彩电、冰箱几样纸糊的物件。这些东西重倒是不重,可就是身前身后滴里啷当的,走起路来迈不开大步,待挪动到坟地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来到一座坟茔前,满仓叔放下担子,喘了喘,歇了歇,抽了一支烟。
眼前这座坟,埋着他的爹和娘。
祖坟在北山上,清地那年,那几座坟都被深埋了。十年前,还能看出一点儿影儿,现在,就连早年留下来的荒草界子都被人们垦出来种上大苞米了,想给祖宗们上坟,也找不准地场了。
爹娘的坟,是埋在东山腰自家的责任田上的,头几年,这座坟也跟别人家的坟一样,是个馒头形的土堆,后来,儿子志本开养鸡场挣了些钱,就买来红砖把他爷奶的坟给碹起来了,又在外面抹了一层厚厚的水泥,还立了块石碑,并且栽了几棵小松树,现在,小松树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了。
满仓叔扔掉了烟头儿,拾起棍子绕着坟画了一个大圆圈儿,然后抽出几张烧纸点着了,扔到圆圈儿外边,喊道:“没家没业没儿没女的孤魂野鬼拿去花吧,有儿有女的,找你们的孩子要去,别跟我家老爷子老太太抢钱花!”
喊完这番话,转身回到圈儿里,打开纸捆,便一打一摞地焚烧起来。
瞬间,烧纸和纸糊的物件化成了无数只黑蝴蝶,在坟头上下翻飞,满仓叔也忍不住跟爹唠叨开了:“爹呀,你是有名的田老抠呀,我二姨贬斥你说你拉屎都得拿筷子,这话儿是挺难听的,可是你也实在太能节省了!记得你过五十岁生日那天,我娘给你煮了五个鸡蛋,寻思借着过生日给你拉拉馋,谁知你竟发火了,冲着我娘吼,你这个败家的娘们儿,一个鸡蛋八分钱,五八四毛钱,够买两袋咸盐啦,你会不会算账呀!骂够了,把那五个鸡蛋摔了稀碎,爹呀,你这账是咋算的呀!还有,我十岁那年,腊月二十几,眼瞅着快过年了,咱们屯来了电影放映队,在生产队院子里演电影,我偷了四个冻豆包,预备看电影时啃,谁知被你发现了,你扒下我的棉裤,用鞋底子使劲拍我的屁股。我央求你说,爹,你扇我的嘴巴子吧,哪叫我嘴馋了,你把我的屁股拍肿了,我可怎么坐在板凳上听课呀?我娘蒸的那篓子豆包不是留着过年吃吗?过年时我一个豆包也不吃,光喝高粱米粥行不行?你听我这样哀求,你搂着我,掉下了眼泪,说,儿子,这都怪爹没能耐呀!我说,爹,你当了那么多年生产队队长,哪是没能耐呀!”
纸越填越多,火也越烧越旺。满仓叔害怕引燃野草殃及周边的塑料大棚,赶忙用棍子掘土,压住了火苗。
这时,他发现靠娘的棺材那块儿有一个耗子洞,他便用双手捧土来填洞,一边填,一边跟娘唠起嗑儿来:“娘啊,全屯的人都佩服你最会过日子,我还记得,你为了节省柴火,把高粱茬一根一根劈开,趴在灶坑门儿那里,用手腾着燎锅底。烟囱犯风,时常打戗,把你的头发、眉毛燎了一回又一回。我还记得,过年时我们买不起新衣裳,你为了让我们几个孩子穿得好一点儿,整宿整宿不睡觉,把我们的棉袄拆了洗干净,在大锅上面摚上木头棒子,把袄里袄面铺在上面烤干了,连夜做好,过年时就当新衣穿。油灯不够亮,你的手指不知被针扎多少回?”
满仓叔眼前浮现出娘熬夜做针线的模样,心里隐隐作痛,话也说不下去了,就再捡起棍子,把压下去的火苗重新挑了起来。
把带来的所有东西都烧完之后,满仓叔用脚蹚了蹚灰堆,确信没有火星了,就扔下棍子,对爹娘说:“你们没赶上好时候,过的是苦日子、穷日子。现在好啦!咱家的小二楼盖起来了,小轿车开上了,银行存款都超百万了,全家老小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你们啥都不用惦念啦!只管保佑儿孙平平安安就行啦!”
说到银行存款,满仓叔还四下瞅了瞅。说完这几句话,他磕了三个头,拍拍身上土,擦擦脸上灰,转身往回走了。
走出坟地没多远,在一条田间小路上,他就遇见了叔伯侄子田志标。志标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他跟前,笑道:“叔,你也来上坟啦?我看手机上说,年过七十的人不好再上坟啊。”
满仓叔:“这个说法我也知道,可是你志本哥那两口子让养鸡场给缠住了,脱不开身,我不来上坟咋整?说实在的,烧的那些东西都化成灰了,能花呀,还是能用?不过就是后人对先人的一点儿念想。”
志标说:“对呗!念想终归要有的,若是没了念想,岂不是忘了祖宗?叔,我想起什么问什么,小支书高洪飞来没来给他爹上坟?你家坟地离他爹那座坟最近,我想你准能看见。”
满仓叔说:“没看见,这几年都没看见。我倒是看见你,凡是节令都不忘给你爹上坟。”
志标说:“我那三个哥哥都不在跟前,我就代表他们了!只是我不太明白,现在,一到清明节国家都给放假,提倡追根溯源,缅怀先烈和先人,可这高洪飞是咋回事儿呢?”
满仓叔看看四周没人,低声说:“这事儿我知道根底儿,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对外人学。老支书不是有十块大洋吗?临死时给了闺女,没给儿媳妇,这就落了怨啦!”
志标恍然道:“哦,这就落了怨啦?老支书把位子都让给了他,难道还不值那十块大洋?鬼都晓得权比钱大!”
满仓叔说:“谁说不是呢?还有一宗,我一个到岁数的人不好说那话。”
志标说:“我知道,小支书是有名的妻管严。别看他在外面牛哄哄的,在他媳妇面前,就像鼠避猫。”
满仓叔说:“这一点他可不如老支书了。老支书当权那会儿,工作上的事,他老伴儿一个字都不敢掺言。有一回老支书把救济粮都发给了群众,自己家一粒也没留,他老伴儿埋怨他,老支书当时就恼了,硬邦邦地扔给她一句话——我这个支书不当了,你来当!可惜呀,到后来,儿子当了支书,毁了他一世英名。”
志标说:“有句老话说得好,再英豪的人都能毁在儿女手里,还不怨他那儿媳往死了作闹。说起来,小支书也不是天生就怕媳妇,叔,你不一定知道,他有小辫子攥到他媳妇手心呢,他去那个地方找那路人干那种事儿,招上了那类病,把媳妇传染上了,他媳妇……”
满仓叔截住他话头,啐了一口道:“别说他那烂事儿,怪烫舌头的。说说你娘吧,你娘还起不来炕吗?”
志标说:“我娘若能起来炕就好了,何苦把我拴到家里头?你看我们哥儿四个,大哥在沈阳做买卖,二哥在上海务工,三哥在县城开汽车修理铺,就我,狗屁都不是!”
满仓叔说:“可别这么说,叔知道,你也是个能人,可是,为了照顾你娘,就只能两头顾一头啦!”
说着唠着,俩人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口。志标掏出手机,扫了一眼,惊呼道:“哎呀,到了给我娘针灸时间了,大夫可能都来我家了,我得赶快回去了,叔,你自己慢慢往回遛达吧!”
说罢,志标一溜烟儿跑了。
满仓叔缓缓前行。小屯倚山而建,上下两趟街,一色砖瓦房,中间隔着一条平展展的水泥路,路边修了绿化带。满仓叔不由心生感慨起来,老支书啊老支书,你领着咱们那帮老伙伴干了大半辈子,也没干出啥名堂,你看现在……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向老支书家瞄了瞄,就见老支书的老伴儿正站在大门口东张西望。
满仓叔急步走到老太太跟前,问道:“老嫂子啊,在这儿瞅啥呢?”
老太太说:“我瞅瞅洪飞那个王八犊子去没去给他爹上坟。”
满仓叔说:“我去上坟这一去一回都没碰见他,想必是村里的事儿太忙了,没抽出工夫来。”满仓叔人虽老实,心不糊涂,人家毕竟是娘儿俩,疏不间亲,咱可不能在老太太面前添油拨灯。
老太太说:“我说大兄弟呀,你可别替他遮啦!他都好几年没给他爹上坟啦。埋进土里的他不管也就算了,我这个大活人他看都不来看一眼……我这儿子呀,算白养活了!”
满仓叔一时不知怎样安慰老嫂子,就借口说忙着去栽土豆子,跟老嫂子道别了。
满仓叔继续前行,心里又替老嫂子不平起来,就这么个干巴老太太,能吃多少?能穿多少?咋就忍心让她一个孤老婆子一个人过活?这可真是说啥有啥: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满仓叔家和小支书家不是左邻右居,而是上下邻居。满仓叔住在上趟街,小支书家住在下趟街,满仓叔家的前门正对着小支书家的后门,中间只隔着那条水泥路。
这两户人家是小二楼对着小二楼,两家人不说鸡犬之声相闻,就连吵架的声儿、炒菜的味道都听得见闻得到,若不然,怎么能熟知那十块大洋的事呢?不仅如此,满仓叔的左邻右舍都已经搬进城里去了,小支书的左右邻居似乎是因为小支书的媳妇把个官太太架子摆得十足,所以都敬而远之。
满仓叔走到自家大门口时,一眼就看见小支书的儿子洋洋正蹲在路边的绿化带里尿尿。满仓叔嘿嘿一乐,自言自语:“这孩子,淘气都淘出花来啦。”
在洋洋身边,趴着他家的大狗黑贝。黑贝刚买回来时凶得像狼,经过这六七年的驯化,现在乖似绵羊。此时,洋洋正拿着一根木棍在胡乱搅那尿窝窝,黑贝将下巴搭在并拢一起两只前爪上,眯眼伸舌,一副半睡不睡的样子。洋洋一边捅着尿窝,一边唱着一支不知从哪学来的儿歌:“一个小孩儿不要脸,趿拉破鞋上缅甸。人家拿枪他拿棍儿,人家拉屎他闻味儿。”
耳闻洋洋这南腔北调的一顿乱喊,黑贝睁开了眼睛,紧紧鼻子,缩回舌头,冲着洋洋叫了好几声。洋洋扭头瞪了黑贝一眼,呵斥道:“你有意见了吗?你天天吃狗粮,还跟着我吃面包喝牛奶,我妈包肉馅儿饺子都给你盛一碗,你敢对我有意见?”说着,拿起木棍就去捅黑贝的眼珠子。
黑贝在小支书家一贯受宠,哪受得了这般屈辱,只见它“嗷”的一声就蹿起身来,后退两步,狂吠三声,拉开进攻架势。
洋洋也不甘示弱,“嗖”地举起木棍,咬紧下唇,瞪圆眼睛。眼看一场冲突就要发生,满仓叔大喝一声,一个箭步就跳到了洋洋与黑贝之间。就在此刻,黑贝已经扑了过来,就听“咔哧”一声,满仓叔的大腿肚子就被掏出一个鸡蛋黄大的血窟窿。
黑贝一见惹了祸,夹着尾巴逃跑了。满仓叔跌坐地上,用手捂住伤口,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洋洋见状,扔掉木棍,双手捂着两眼,使劲哭喊起来。
哭喊声引来了小支书的媳妇付英杰和小支书高洪飞,同时也引来了满仓婶。
只见付英杰怒气冲冲地跑到洋洋跟前,颤声道:“咋的啦宝贝儿?谁招你啦?妈去揍他!”洋洋呜呜咽咽地将事情经过简述一遍,这时,付英杰才注意到坐在地上的满仓叔。
她背起洋洋,转回身来问满仓叔:“大叔你怎么样?要不要紧?若是不要紧,我背孩子回屋啦,这孩子肯定得被狗吓着,我得赶快给他弄点儿压惊药吃。”
满仓叔摇摇头说!“没事,不用管我,顾孩子要紧!”
小支书洪飞凑到满仓叔身边,弯下腰,抚着满仓叔的肩头说:“叔,很疼吧?要不要我扶你去卫生所包扎一下?”满仓叔说:“不用,不用,小时候也让狗给咬过,抹点儿烟袋油子就好啦!”
小支书笑道:“如今人们都抽过滤嘴啦,上哪儿讨弄烟袋油子去?”
满仓叔:“我家老太太那根大烟袋还留着呢,原本想留个念想,没承想到这会儿还派上用场。”满仓婶说:“这根大烟袋都闲置两三年了,只怕那烟袋油子都干巴了。”满仓叔说:“那怕啥?把那烟袋油子想法子抠出来,用香油一和就能抹!”
小支书笑着,拍拍满仓叔的肩膀说:“大叔,既然你那么信得过烟袋油子,也不妨抹抹试试,若是有啥事儿,再打发人到村委会去找我,好吧?”
满仓叔挣扎着站起身来,嗔怪道:“你这小子,说啥呢?别说不会有啥事,就是真的有啥事,我也不会给你去添麻烦,想当年,那救济粮、救济款呀,你爹老支书可没少照顾我。再者说,我家现在能开上那么大的养鸡场,还不多亏你跟土管所的头头整明白了,才批给我们那么大一块地方?这些事儿,叔心里头全记着呢,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
满仓婶见小支书头也不回地走了,噘着嘴说:“这个洪飞也真不懂事,你叫他走,他拔腿就走了,总应该把你扶进屋里去吧?我就不信,他能忙得雁不下蛋。”
满仓叔说:“你知道个啥?他一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子。你这个碎嘴子,净唠叨些没用的,快去找根棍子给我拄着,你又扶不动我!哎哟!疼死我啦!”
满仓叔的腿伤,一连抹了三天烟袋油子也不见好,却见那个血窟窿中间泛白,四周发红,而且觉得伤口里面“咕咚咕咚”地跳着疼。
满仓婶怀疑怕是跳脓疼,要打电话叫儿子回来。
满仓叔一口八个不行,还吹胡子瞪眼地说:“狗嘴臭,咬到谁都保不准会发炎,你给我买一瓶头孢吃吃,买一袋消炎粉上上,就好啦!你把儿子叫回来,他是能替我肿,还是能替我疼?”
满仓婶说:“我知道你是疼得心焦,我不想跟你吵。你不让找儿子我就不找儿子,可我总得找前院那两口子说一声吧?你是为了护住他们的孩子,才被他家的狗给咬伤的,这都三天啦,他们两个人谁都不过来瞧一眼。”
满仓叔说:“瞧一眼能咋的?你缺那三包果子两包糖呀?”
满仓婶说:“我啥都不缺,就缺他们一句话,一句领情的话!”
满仓叔说:“一句话两句话又能咋的?能当饭吃呀,想当年——”
满仓婶截断他的话头:“你别一张嘴儿就说想当年想当年的,你光记着人家帮过你,咋不记着你帮人家?多少年啦?他家扒炕、抹墙、起厕所、掏猪圈、捅烟囱、搭鸡窝,啥埋汰活儿累活儿你没给他家干?再说包产到户之后,家家都单干了,你都宁可扔下自家的活儿不干,去帮他家喷农药、追化肥、掰苞米、装仓子,这么多年啦,你帮他家的还少吗?”
满仓叔感叹道:“照实说,帮是没少帮,可咱帮人家的都是小忙,人家帮咱的都是大忙,咱一个老庄稼人,又不缺力气!”
满仓婶说:“行啦,你是常有理,我装哑巴吧!”
到了第四天,满仓叔忽然觉得特别冷,身上盖了一床被子,又压上一床被子,浑身还是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这回,满仓婶可不听倔老头子的了,一个电话打到了养鸡场。
立本马上赶了回来,把老父亲拉到了乡卫生院。
医生说是因为伤口感染引起高烧,决定立即输液。
一连打了四天抗生素,高烧倒是退了些,可伤口发生溃烂,开始流脓了。医生建议去大医院治疗。
满仓叔很快住进了县医院。医生切除了腐肉,深度清洗了伤口,塞进了药捻,打消炎针,服消炎药。
这样又治了七天,各种症状才略有好转。
这期间,乡亲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的,纷纷来医院探望满仓叔,连光棍二赖子都来过了,小支书那两口子却不见人影儿。
其实,小支书高洪飞真的是太忙了,忙着赶写一篇乡政府布置下来的《亲民爱民为民,做人民群众的好公仆》的演讲稿。
高洪飞心里清楚,要想演讲得生动形象,有感召力,光讲官话、套话、漂亮话是不成的,必须有典型事例做支撑,才不会苍白无力。可是,眼下能举出的实例除了借给二赖子两万元钱扣塑料大棚之外,再也想不出什么实际事儿来。眼看再过两天就到开会时间了,演讲稿还没弄出个眉目来,情急之下,小支书猛然想起在中心校当教导主任的表哥徐辉,便连夜驱车赶往中心校所在地,敲开了表哥家的房门。
当高洪飞说明来意之后,徐辉严肃地说:“这个忙,我帮不上,我不想帮,也不能帮!上面一再要求我们要求真务实。你不要以为练就了嘴上、墙上、台上的功夫,群众就会买你的账。你是真心实意地亲民爱民为民,还是打自己的小算盘,为个人捞好处,老百姓心中都一杆秤,远的咱先不说,就说你对满仓叔为你的孩子受伤的事儿不理不睬,对你老妈不闻不问,这已经在群众中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
高洪飞红着脸走出表哥家,一路上他又是懊恼,又是后悔。早知他是一本正,就不该来碰这根钉!可是,当想到表哥说他已经在群众中造成很不好的影响这句话时,就觉得心被什么一下子提了起来。
他想,还是先把那演讲稿的事放下,考虑考虑如何亡羊补牢吧!
高洪飞回到家,没把表哥徐辉说的那段话讲给老婆听,怕的是她会出去骂街,而是委婉地说:“我这些日子光顾着写演讲稿了,竟然把满仓叔住院这件事给忽略了。仔细想想,人家是为了护着咱的儿子,又是被咱家的大狗给咬伤的,咱俩就这么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的,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付英杰瞪了他一眼道:“近人情?我呸!你给他家批了那么大的一块地场,他们养了那么多的肉食鸡,挣到手里那么多的钱,按说回报给咱们十万二十万都不算多!”
高洪飞说:“这是两码事,别的都不说,就是单单按照法律规定,狗若咬伤了人,狗的主人也该负责的。”
付英杰撇了撇嘴说:“负责?你的责多了去啦!你负得过来吗?先别说旁人,就说我,你把我祸害成这样,你负啥责啦?”
高洪飞说:“你别动不动就往那上扯!你别忘了,咱俩是亲两口子,我丢了,你也捡不着!你天天除了化妆,就是买东西,从来不关心群众对我有啥意见,不顾及我在群众中有啥影响。”
付英杰冷笑道:“呀!这会儿你顾及群众影响啦?你去城里找那个小凤仙,咋就忘了群众影响啦?”
付英杰投过来的重型炮弹正好砸在高洪飞的脑门上,他再也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别揪住小辫子不放,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总这样不依不饶,咱俩就离婚!”
付英杰嫁给高洪飞已经八年了,从未见丈夫发这么大的火。她愣怔了一下,马上换上笑脸说:“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是我心胸狭窄,不能容人。老公,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咱俩窝里反,这不是找蚰蜒钻耳朵吗?当务之急,是要消除这件事在群众中的影响。”
高洪飞沮丧地说:“我听说影响已经造成了,怎么能消除?”
付英杰说:“人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你写你的演讲稿去,别的事儿,我来管!”
高洪飞一向信任付英杰的能力,缓缓点点头。
第二天,就有一套说辞在村里村外传扬开了。一是小洋洋和大黑贝是同年同月来到小支书家的,在这六年多时间里,孩子与狗一直友好相处,孩子从不招狗,狗亦从不惹孩子,这回啊,肯定是满仓叔招惹了狗,狗才咬了他;二是说狗咬伤了满仓叔,只是他家的一面之词,并无其他人在场,即便洋洋能把事情原委讲清楚,一个小孩子的话,亦不足凭信。
这样的话,细细想来,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于是,先前对满仓叔同情的人们,态度都转变了。有人说,满仓叔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有人说,满仓叔招惹了黑贝,这是自找苦吃;更有人说,自找苦吃的满仓叔是不是想讹人家高洪飞啊。
志标听到这些传言,气得暴跳如雷,骑上摩托车,一路狂奔来到了县医院,把这些话原原本本说给了志本。
志本一听,肺都快气炸了。本来,一家老小根本都没想对小支书家提出任何意见和要求,他们竟这样黑白颠倒,不讲良心,实在是太过分啦!
哥儿俩一商量,就去了为民律师事务所,不多时,一纸诉状就呈交到了县人民法院。
诉求只有一条:澄清满仓叔是为保护小支书儿子而被他家大狗咬伤,还是满仓叔故意惹狗自讨苦吃。至于民事诉讼附带赔偿一项,只要一元钱。
面对这样的诉求,律师非常不解,一再问:“你们确认只要一元赔偿吗?”
哥儿俩异口同声:“对,要的是这个理儿!”
当志本和志标把这个决定告诉满仓叔时,满仓叔躺在病床上,久久没有说话。他紧闭双眼,没有肯定,但是也没有否定,沉默许久,才轻声重复着哥儿俩的一句话:要的就是个理儿!
就在马上要交上诉状的时候,突然有消息传来:县里派人去乡里调查高洪飞了。
这时,小小村庄一片哗然,人们纷纷议论,这回堰流水肯定会勾起老冰排,这下小河沟里要翻船啦!
只是,据说调查的内容似乎与满仓叔的腿伤无关。
这时,满仓叔已经能下床活动了,说话的中气也足了。他对志本和志标哥儿俩说:“如果调查的内容是高洪飞腐败的事情,咱们就不起诉了吧。”
志本说:“爸啊,多好的时机啊,宜将剩勇追穷寇啊!”
志标说:“叔啊,咱们正好痛打落水狗啊!”
满仓叔摇摇头:“他出事,是他遭报应!这个时候,咱们再起诉,这不是让人说咱乘人之危吗?”
志本说:“那咱真的不起诉了?”
“等调查的事完了,咱们再起诉也不迟。”满仓叔说,“咱还得要这个理儿!”
这一天,是清明时节的最后一天,然后就是谷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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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亚先,有小说与散文作品见于《作家》《新文化报》等报刊。现居吉林德惠。
[责任编辑 刘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