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辉耀在银冈

2024-02-28 00:00:00朱姝
鸭绿江 2024年12期
关键词:铁岭学子书院

三百五十多年前清朝顺治十五年(1658年),辽北的银州(铁岭),除了残破的城垣,连天的烽火,还有彻骨的寒风和弥天大雪。

雪偏爱银州。银州山岗落大雪,雪深深三尺。

古老的银州从不缺少雪花。古城南面一幢破旧四合院前,郝浴逆风站在大雪中,他和人们在此见证东北第一个书院----银冈书院的成立。在郝浴心里,银州龙首山巍巍,辽水、柴水泱泱,本就不应是战乱的荒凉地、流人的苦寒地,他要让这片多情的土地成为辽北“昌明理学,启迪后贤”的痒序之地。

这座“开本邑文化之先河”的书院,会给这个小城带来什么?他会实现这个理想吗?他不知道。雪越下越大,雪花上下翻飞,仿佛要把所有的话说给他听,他期许这清冽的雪花,能在这片多情的土地上,播下有温度的种子。

在一个盛夏,我来到它面前。占地面积8800平米的书院,浓密树荫掩映着二进制的四合院,硬山式建筑,青苍屋脊,玄色鸱吻;月亮门、宝瓶门、屏风门串连东中西三院,院落独立而又互通,44间硬山清式房屋坐落其中,一派素雅;斗拱、雀替于梁间,雕花格子的窗下有燕子低语;三百年的金瓜门柱上书有“文明沾溉八方河山映日,人杰隆兴百代桃李迎春”,横额“银冈书院”四个大字在高处生辉。我庆幸此地能有这样一个院子,承载着无数的文化、光明、温暖与智慧,浸润着人们的心田,照亮崎岖与坎坷的行路。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郝浴,清初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诗人,有名的“直臣”。他于顺治六年(1649年)中进士,两年后任湖广道御史,巡察四川,驻守保宁。他为官清正,有勇有谋,体恤民情,直言敢谏。《清史稿·郝浴传》记载,清政府命吴三桂平定四川,遭南明大将顽强抵抗。保宁是军事要冲,郝浴加强守备,并请吴三桂驰援。吴三桂按兵不动,郝浴独自带保宁军民浴血抵抗,最终告捷。郝浴将战事向顺治帝禀奏:“三桂观望状。跋扈不法,兵无军纪,嗜杀成性。”吴三桂嫉恨在心,反诬郝浴。顺治帝将郝浴罢官,判为“流刑”,发配盛京。顺治十五年,风一程,水一程,郝浴举家迁居银州——现今的铁岭。

流刑是《大清律》笞、杖、徒、流、死五种罪罚之一。身负流刑,乃成流人——流放之人。铁岭,是清初流人被流放的重要地区。郝浴初到铁岭,但见满目疮痍,一片凄凉景象,这就是他的家了。

走进银冈书院,我想起了两个字:安放。

就像把夜色安放在青灯里,把温暖安放在苦难里,把文化安放在古老的院子里。书院旧有一进院,讲堂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二进院的郝公祠,面阔三间,是郝浴谪居铁岭时自筹资金购置的破旧房宅,也是他最初讲学授徒之所。郝公祠的廊柱上写有“锄奸不敢欺君义,卧雪犹然志圣贤”,多像郝浴的内心独白。郝浴亲自提笔写下“致知格物之堂”(银冈书院前身),便是他正直的人品的写照。

“致知格物”,也是他办学的核心宗旨。

郝浴训导学生以礼相待,养成贤才,上报国恩,下立人品。他非常注重教育修身。“致知格物”是儒家经典语录,出自《礼记大学》。“知”之,心之灵也。“致”者,推而极之求其无蔽也。“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即所谓“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银冈书院确定了“致知格物”的教育思想,个性鲜明地提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的理念,倡导教育重在修身,而不是专门唯科举和仕进,这在清初科举盛行之际,科考只为功成名就的社会大背景下,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从此,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攻城掠地的号角渐行渐远,催人上进的云板声悠扬入耳。时至今天,郝浴“不格不克则大愚自锢,格之克之则大自豁”(出自《郝雪海笔记节选》)“蒙学教正,知书尚礼”这些亲切的话语,还在人们的心间回响,如春风化雨。

上屋正房三间的文昌宫书院陈列馆里,我一字一句读着书院成立时所定《银冈书院章程》。该章程内容详实,具体规定了书院“祀孔祭典、书院山长、斋长择聘细则”,也规范了书院经费筹措管理与开支、考课日期、内容及其奖惩办法,连图书征集乃至书院图书编校与印刷分工均在一一列入。内容完备、具体,严密明晰,体现了书院极高的管理水准。

在一幅书院组织结构框架图前,我停住了脚步,眼前一亮,心里陡然涌出了“层层有序、渐次花开”这些美好的词语。三百五十多年前,这样一幅组织结构框架图,绝不亚于今天上市公司PPT里的组织架构图,它直观反映了书院组织内各机构人员的关系,职能划分清晰明了。书院设山长、监院;山长与监院分别下设首士和斋长;斋长具体负责监院、衙门、誊书、书办;首士具体负责看碑、看书,看司、更夫、斋夫、堂夫、门夫。银冈书院实行以斋长为主体的集体管理体制,这种体制比当时一般书院设置的单一山长制更具有活力,也是银冈书院的特色之一。

此时书院里传来悠长的声响,流淌出金属般的质感。门夫站在廊下,神情庄重地敲打云板,这是每天必行的仪式。伴随着云板声的清悠,“致知格务”学堂开课了。郝浴重开教化,讲学授课。流人左懋泰之侄七人(后均成为铁岭著名学者、诗人、文人)、郝浴之子郝林(后中进士,“侃侃立朝”,有“铁面选司”之称)有幸成为银冈书院的第一批学子。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灰砖玄瓦的西斋房,书院里弥漫着庄重、质朴与谦逊的气息。一个黑褐色的书柜,高近2米,宽1米,柜门上镌刻着“诗传画意王摩诘,船载书声米舍人”的对联,以王维和米芾的治学精神激励学子。鸡翅木笔架在书桌上傲立,一端方砚里墨汁鲜亮,读书声朗朗响起。书院成立之初没有桌椅,学子们在土炕上会课。正如郝浴所写“屋中造瓦床一丈,尽登床趺,仍纵谈名理”。生活清苦,郝欲便自己动手种地。一日好友董国祥见郝浴身处逆境,生活如此清苦还专心读书与教学,十分不解地问:“我辈尚思复用乎?何苦攻乃尔?”郝浴回答:“显晦何常,假一旦位卿相,何以救天下苍生。”他还风趣地说“吾前有圃种菜,后有园种花”。穿过月亮门,我一眼就看见了郝浴的花园与菜园,不同的是今天的郝公菜园已无须种菜,花园里处处鲜花盛开,满园馥香阵阵。

龙首山位于铁岭城东一公里。郝浴登上龙首山,但见“屋后一岗,隐然龙卧,所谓银冈者也。雨后登之,郭外群山紫翠交写,其北山绵亘西绕,而东山迤逦南属,簇拥万状,中控一背,是为铁岭”(出自郝浴《银冈书院记》),好一派北国风光。他心潮起伏,不禁脱口颂诵:“晨豋讲席歌尧舜,千山翠色落银冈,可知天道终归正,从此丹山起凤凰”。

那一刻,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心中的理想之地。

几经努力,此时的书院已初具规模。郝浴提倡精读与博学相宜,培养务实求真精神,反对说空话。教学上注重对学子的指导与启发,课程设置上也比官学自由。既有传统的经学、史学、文学、诗学、小学、算、制艺帖括,还增设自然科学课程。教学中因材施教,循循善诱。课程安排按年龄分段教学。一年读经讲经,读《孝经》《论语》,每日40字;二年增加为每日60字,兼读其浅近之意。文字课,一年讲动字、静字、虚字、实字之区别,兼授以虚字与实字连缀的方法,二年则讲积字成句之法,学子举寻常实事一件,令以俗话三两句,连贯一气,成于纸上。

我反复研读银冈书院课艺内容,发现历史课上既讲历朝历代开国大略君主、贤君之事,也讲乡土大端故事,还讲铁岭本地名人史实。地理课不仅讲中国地理幅员大势及名山大川之梗概,也讲与中国毗连之外国情况。书院教学从书本的条条框框里跳脱出来,落脚于家乡厚实的大地,让学子胸中既有天下山川之壮阔,也知晓家乡山河之秀美与人才辈出之毓秀。由此,最真切、最具体的家国情怀,在学子们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

学堂西斋房墙上挂着《猫蝶牡丹图》,学子抬头所见,问到:“先生,这画好在哪里?”

先生答:“动静相宜,构图隽永。浅降设色,淡墨勾勒,没骨渲染,无一笔倦怠,无一处不惊。”

学子问:“这么好的画,是谁画的?”

先生答:“此画作者是开中国指(指头)画之先河、指画鼻祖高其佩,是咱们土生土长的铁岭小凡河村人。”

当朗诵《铁岭县志》中的“银柳碧翠,蒿艾香樟,芦苇秋荻,水葱香茅,鹭鸟翱翔”时,有学子问:“先生,书里所写,同我嬉戏的河边怎么一模一样?”

先生答:“此书作者,就是给你们会讲的董国祥先生,书中所写内容尽是你们嬉戏之地辽河、柴水两岸风物。”

当学子在东斋房所见《匿陶渊明饮酒》笔墨间高古醇厚、笔锋苍劲老辣的书法条幅时,不禁问道:“先生,他还是铁岭人吗?”

先生回答:“还是铁岭的,八里庄人。他就是对联上那个文压三江王尔烈、字震九州的魏燮均啊。”

话落处,热烈的掌声响起。学子们的心头,充溢着何等的骄傲与自豪啊!曾经作为教师的我深知,一本好书、一堂好课、一句真诚的话语,都是入脑入心的,都终将成为彼此心中最美好的记忆。

我注目书院里的匾额与条屏,注目外柱楹联“雪海当堂三百年炎黄文化传一脉,群山聆教九万里华夏英才下百川”,注目内柱楹联“寓于地玄机释道墨皆存妙理,读圣贤嘉论诗书经传大有名言”,赞叹运笔遒劲、行写自如的书法,心生万端感慨与敬慕。当今人读到郝浴所写《银冈行》《银州雪赋》《龙首山树下》《铁岭城》《银冈书院秋夜》等三十多首书写铁岭城、龙首山、柴水之畔的诗文,不觉得会跟郝浴一样生发出“岂不爱一庐,帘卷秋山读父书;岂不爱一堂,生阶玉树看儿行;岂不爱一林,朋从鱼鸟散幽襟;岂不爱一壶,艳烧红腊谱笙竽”的感叹!

漫步书院东院的银园,但见曲水流觞,亭台楼榭,碑林春晓,夏荷映日。踱步山廊,俯视如龙,平视为冈;远处“文昌亭”斜阳夕照,近处“纸炉”冬至卧雪。我发现银冈书院不单只是书院,更是陶冶情操,格物、致志、修身、正心的圣殿。

文风即学风,书院学子作文赞美家乡风光,篇篇文章弃浮华,标真谛。考课,是书院衡量学生学业情况的考核制度。每每考课后,斋长亲自选出优秀者,书院选编成册,定期刊刻,并奖励选入者纸、笔或银两。道光年间,银冈书院将学子的优秀文章编辑成册,名为《银冈文录》,以此激励学生。我看到书院学子清末民初的三篇作文《论敬长》、《治生之道俭为先论》、《对已之义务任于修身说》三篇文章,文风悠然意远,抑扬婉转,各有千秋,不同程度反映同了书院的教学内容、教学思想以及学生的学业成绩。

清末列强入侵,清庭日渐腐朽,中国有识之士纷纷著书立说,书院大量购入时政新书:清末民初著名的实业家、政治家活动家、晚清立宪派的领袖人物汤寿潜的《汤氏危言》是戊戌变法前主张变法维新的著名论著;《劝学篇》则是集中反映晚清名臣张之洞洋务运动思想体系的代表作。书院还有大量西学名著:《灜寰志略》全面介绍了世界各国的风土人情,是近代中国人编著的最早介绍世界地理的书籍;《格致课艺经济集成》美国传教士丁韪良所著,书中介绍了西方先进科技知识,这对受封建教育的学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书院定期集会,研习经典的“会课”弦歌不绝。“风月之夕,吾友毕来,床下钻火,架插天下古今图书,恣吾友展玩,有化人来,则焚香晤对,参验竺乘”(出自郝浴《银冈书院记》)。化人,便是清初最早流人诗僧函可。郝浴十分敬仰函可的学问风度,两人交谊,高山流水,像极了岳麓书院著名的“朱张会讲”。函可在盛京创办了“冰天诗社”,开东北文学诗社之先河;郝浴在铁岭创办银冈书院,开东北教育之先河。满腹经纶的两人,或是三天三夜讲论谈经,或有建谛相佐,争持不下,更多是探讨、论辩、倾听、启发、交流、仰慕与共勉。当我站在书院窗下,时时有风过耳,风里不断传来当年踏歌声声。

清初的银冈书院,是流人途经铁岭歇脚聚会的必经之地,流人在流放期间经常互相探访。经常有名家、学者、诗人来书院探访与听会讲,他们“烹茶瀌酒,纵谈明理”“时而联座烹茶,品书评画,时而当窗剪烛,适见卷帙堆床,珠玑满纸,击节欲狂,吐出半世心花,编次卅年诗草”。那边刚有清初大诗人吴兆骞“长白雄东北,嵯峨俯塞州”诗韵里苍莽雄浑之风落下,这边大诗人陈之遴“度辽东骑几纵横,虎帐龙旂上将营”赋有哲理的语句又响起。郝浴与陈心简醉归银冈、与函可雪中握别,何尝不是对身处逆境中的流人的一种鼓励!银冈书院,成为了辽北著名的文化沙龙,东北流人的集会场所,文人的颐养之地。

书院讲堂里有一幅大型木雕壁画《银冈书院会讲活动全景图》,与其说是精美的艺术品,不如说是银色冈书院“会讲”活动的精彩复刻。讲堂居中,一位先生手持书卷正在讲课,学子们有的托腮思考,有的正欲望发问,场面十分热烈。内院门外张贴的告示前人越聚越多,一定是书院又有下一期的“会讲”了。书院院外撂地摊、支棚子、卖土特产的小商小贩一溜排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与先生抑扬顿挫的会讲声碰撞着、交织着。

康熙三年(1663年),铁岭建县,按“辽东招垦令”,招民入境耕垦,辽北居民大增,很多平民的子弟也来银冈书院就读,学生日渐增多,书院名声大振。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银冈书院承担起了铁岭县学的职能,是铁岭县的教育主体,由此铁岭科考进入辉煌时期,书院成为辽北最具影响力的教育中心。清代铁岭县科举考试登金榜者共计十七名,其中康熙年间就有五人,还有九名举人。这么高的中举比例与出色的成果,有赖于银冈书院不间断、大规模、务实生动的讲学与传授。银冈书院的会讲活动持续不绝,清光绪四年(1878年),书院聘请本土乡贤、新民举人李百川、宁远举人李崇瑞会讲。名人大家纷至沓来。流人董国祥专题讲授致知格物之含义。远乡学子负笈来学,听者如云,座无虚席。海城举人赵维成品学素优,多得古文家法,主讲透彻明理,“诸生雍肃承听,或执经问难,先生随叩随应,妙趣横生,言之有物”此时的银冈书院俨然已成为东北的教育中心。

我细数书院西窗杏树,花发数十蓓;李树香色双绝,花枝婉转。我细数东窗暴马丁香,花开似雪,于斯为盛;古榆树三春铸得钱无数,多像书院腾芳飞誉,冠绝古今。有了郝浴,就有了银冈书院,有了银冈书院,铁岭历史就又多了风采,多了神韵。

书院曾经是有清一朝藏书、刻书的重要场所,书院之名,得之于藏书之所。藏书、刻书是古代书院保障教学的需要,也是古代教育制度的重要内容和特征。银冈书院无论是一进院的银冈讲堂、东西斋房,二进院的郝公祠,还是西跨院银冈学堂,高大古朴的乌木书架在岁月里闪光,架上图书可谓卷帙浩繁、汗牛充栋。

书院书籍来源主要来自郝浴遗留、官绅捐赠、书院自行购买与文人学子著书。书籍内容有诸子百家、二十四史、四书五经、诗文集、工具书,此外还有珍贵的“善本”“秘本”“孤本”,也有地方文献,其中最具特色的是银冈人所著图书。董国祥与郝浴为契友,编纂清初东北地区第一部县志《铁岭县志》,并以此引领其后东北各地的修志之风;铁岭人、著名书法家、诗人魏燮均曾在银冈小住,编辑撰写《九梅村诗集》,真实反映当时的社会生活,被赞誉为“梅花树树见精神”;祖籍铁岭的李锴乃“清初辽东三老之一”,编著《尚书》,记录中国早期历代史实,极具开创性,入选《四库全书》;铁岭人曾宪文石印《中山郝中丞全集》百部,缅怀郝浴开辽北文化教育先贤之壮举……这些书籍地域性鲜明,亲切自然,也是书院教育成果的反哺。

我常常感叹,风吹跑了时光,云带走了岁月,只有石头凝聚了日月精华,收束了时光和记忆。在银冈书院我看到了不一样的石头,如果说书院的书籍开出了花,那么书院的石头是暖的,始终留着郝浴的手温。在银冈书院,石头和书籍没有什么不同,让人感动,让人铭记,让人怀念。银冈讲堂前,一块立于1890年的石碑,就是这样一块有温度的石头。碑文首题“书院新添书籍”,这是记录书院藏书单的石碑:“《史记》一部,四函,共三十二本。《前后汉书》各一部,共八函,三十二本。《三国志》一部,两函,共八本。《晋书》一部,五函,二十本。《魏书》一部,四函,二十本……”石碑不仅详细记录书名,还具体到部、函与册数,足见书院对书籍管理的严谨。

文字挤挤挨挨,藏书卷帙浩荡。书院把书目刻在石碑上,以记永远。这种石刻图书目录保存方法在我国并不多见,现已被载入国家图书馆馆史。书院对藏书管理十分科学、考究,用书、护书得法。我看到书院的每本书上都印有“银冈书院戳记”字样的印章,虽经三百多年风雨,仍有大量书籍遗存。经碑记载统计,书院新旧图书共计4100多函、册。当沈阳故宫文溯阁的《四库全书》背井离乡、辗转流浪时,银冈书院的藏书《钦定古今图书集成》安稳地坐落于书架之上,入选为国家级珍贵古籍名录。

像这样的石碑,书院不止一块。银冈讲堂右侧立于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的《银冈书院固定资产记碑》(原碑现藏于银冈书院西斋房内),详细镌刻了书院学舍、学田、开垦膏火地、发商生息、购置产业等财务科目。书院的学舍是教学之地,学田是办学的经费来源和保障,多为官拨土地。书院的学田、学舍完全属于郝浴私产,收与支各有各款,悉数记录于此。在岁月变迁中得到了稳定的保护和使用,使得银冈书院的办学历程得以如涓涓细流延续不绝。《银冈书院捐添经费建修斋房碑》《捐助银冈书院膏火土田碑》《重建银冈书院石碑记》等都详细记录了书院膏火、土田数目、捐赠人姓名、修缮学舍费用及学田提供的经费数目及所有款项收支情况。书院财务大至固定资产房屋及修缮用款,小至桌椅、书籍购置无一不在其中。用碑记形式刻录,实行财务公开透明,也是银冈书院不同于其他学院的重要特征。碑记相关内容,不同程度反映出了银冈书院已形成了一套完整且独具特色的管理模式。

我站在《银冈书院记》碑前,有微风从耳边吹过。我有幸看到了银冈书院现存最早的碑刻,为郝欲亲自撰写,记述了他被贬谪居铁岭十八年生活学习情况,以及银冈书院创建经过、“银冈”之名由来。我和我的家人们在烈日下逐行仔细辨认,一字一句研读,深情地抚摸石碑。“1675年。郝浴奉旨还朝,临行前他感慨万千,将十八年间积攒的全部田宅捐赠予银冈书院。读到此处,我不禁潸然泪下,就是有了这样文化先贤,华夏文明才得以传承光大。我仿佛看见,此时郝浴正擦去眼角的泪花,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铁岭县学从书院迁至学宫,银冈书院不再承担县学职能,八旗军占据书院,书院也因此一度荒废。乾隆四十(1775年),铁岭地区发生破坏性地震,城内房屋倒塌受损严重,城内尽是残垣断壁,银冈书院的建筑也未能逃过此劫。银冈书院一度出现了“穷廊败灶无烟火,自扫秋风落叶烧”的败落景象。铁岭本地乡绅和文人志士多方奔走,请求恢复书院。铁岭养生徐元弼多次向官府上书,要求撤出旗丁,恢复讲学,归还银冈书院。铁岭县令积极参与谋划、斡旋,许多致力于书院事业的热心人士参与其中,历经十五载努力,书院终于得以恢复。书院经此一毁一修,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

此后郝浴之子郝林出任奉天府尹,来银冈书院拜祭,捐银数千两,修葺书院。奉天府尹、府丞、内阁大学士也纷纷为银冈书院题词勒碑,书院也由此“教泽远贻开后学,讲堂新茸聚群英”。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奉天府尹屠沂,把银冈书院与中国古代书院嵩阳、白鹿、岳麓、石鼓并提为五大书院。偏居辽北一隅的银冈书院,成为朝野尽知的书院。

清朝末年,社会处于重大历史变革时代。书院经历了旧教育向新式教育的转变,旧教育体制模式已经不适应发展需要,书院体制日渐衰败。辽北地区是较早接受新式教育思想的地区之一,银冈书院是辽北新思想的摇篮。清光绪二十一年(1905年),清政府批准奏请,颁布《奏定学务纲要》,停止科举考试制度,全面推行新学制,要求高等小学堂“进学有进学之梯,改业者有谋生之智能”。铁岭知县呈请将银冈书院改为“银冈小学堂”,为县小学堂创设之始。银冈学堂班增设附属工艺学堂,开启铁岭最早的职业教育。1906年,书院在西面购地建屋,续招生徒。书院完成了由旧教育体制向新式教育体制转化的变革。

郝浴不会想到,他去世二百多年后的1910年,龙首山下崎岖的山道上,走来一个英俊少年。他就是一代伟人----周恩来。

周恩来出生于江苏淮安,九岁生母与嗣母相继离世,父亲在外谋生。他带两个弟弟靠借款典当度日。1910年春,12岁的周恩来“从伯父召,趋辽东”。伯父把周恩来接到铁岭家中,就读于银冈书院。银冈书院“致知格物”的训导,陶冶了周恩来儒雅的风范与高尚的情操。书院因时而学,关心时事,学校注重爱国主义教育,民主思潮浓厚。这些进步、务实的教育理念,开阔了周恩来的视野。当时的铁岭,日俄战争刚刚结束,日本在此设兵营掠夺收刮,铁岭满目疮痍。在少年周恩来的心里,诱发了他爱国主义的志向,萌发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种子。他聪明好学,成绩优异。他喜欢登龙首山,他每天在辽河边跑步,与同学们踢毽子,跳绳,拔河。

银冈书院西跨院,是银冈小学堂旧址,也是周恩来同志少年读书旧址。依旧是青砖灰瓦,院北一排正房是三年甲班。我走进教室,只见桌椅摆放整齐,黑板、讲台还在。中间第二排的课上立着一块小牌子,标明这曾是少年周恩来学习的地方,他在这里第一次接受新式教育。院内高大的影壁上,镌刻着1946年周恩来和美国记者李勃曼的谈话:“12岁的那年,我离家去东北。这是我生活和思想转变的关键。我在铁岭入了小学,六个月后又去了沈阳入学,念了两年书。从受封建教育转到受西方教育,从封建家庭转到学校环境,开始读革命书籍,这便是我转变的关键。”此后他考入南开大学,满腔热忱,投身五四运动。最终选择了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信仰。1924年投身革命事业,为革命鞠躬尽瘁。1962年,周恩来与邓颖超满怀深情来到了阔别五十二年的铁岭,抚今追昔,不尽感慨万千。他询问银冈书院情况,与邓颖超一起重登龙首山,寻觅少年足迹,回忆少年时期在铁岭的读书生活。重登龙首山,他十分感慨,指着“半墙亭”的位置说:“我记得小时候那边还有一个亭子。”他登上“展望亭”,远眺银州古城,抚今追昔说:“铁岭变化太大了。”

周恩来亲切地称铁岭为他的第二故乡。他曾说:“感谢东北的高粱米,锻炼了我的肠胃,使我以后能适应战争时代的生活。”周恩来对铁岭有着深深的爱。铁岭视察时,他在农家院里与社员亲切交谈,叮嘱工作人员不要踩坏田间的秧苗。周恩来离开铁岭,借取一套《铁岭县志》回北京,阅读后如数还回,特让办公室回了一封信:“县志看的,十分仔细,在县志中找到了自己的母校,并在母校下面,用红蓝铅笔画了一个重要的记号。”铁岭一行,饱含了他对童年生活、往事的追忆,对铁岭的深深怀念。

微风里,银冈学堂校歌激昂响起:“文星辉耀在银冈,我校适在冈中央,同学三百共挹芝兰香。勿怠勿荒,莫负韶光。”

铁岭人任辅臣,12岁入银冈书院,在此接近爱国主义思想教育启蒙。苏俄十月革命期间首任中国团团长,国际共产主义战士,唯一获得苏维埃最高奖项红旗勋章的中国人,成为中国第一位布尔什维克。

石璞,银冈学子,投身革命被捕入狱,牺牲时年仅十七岁。

冯广民,铁岭人,银冈学子,任奉天省教育会长,把被军阀段芝贵从沈阳掠夺到北京的文溯阁《四库全书》完璧归赵。他修缮沈阳故宫文溯阁,将全部书籍归于阁内,终于实现书阁合一。

新中国成立后,银冈书院旧址先后成为铁岭第四完全小学校、铁岭朝鲜族中学、银州镇繁荣第三小学、银州区教师学校等多个学校校址,一直延续其教育职能。政府对银冈书院的保护十分重视,先后进行了四次重大修缮。1978年,中共铁岭地委对银冈书院旧址进行修缮,并在书院旧址西面,修建了周恩来同志读书纪念馆,1996年进一步修建,恢复到1910年周恩来在此读书的规模,形成瞻仰、教育、游览和休闲为一体的清式古建筑群。2004年,依据史料记载,在银冈书院旧址内,恢复清式旧制书院功能的展示,增加历史名人碑廊、历史碑廊及楹联。2023年,对书院整体环境进行修缮改造,全面提升内部展陈,新建银冈书院历史陈列馆。古老的银冈书院、周恩来同志少年读书纪念馆,继承了中国书院传统文化及弘扬爱国主义教育、革命传统教育的精神,启迪后人弃浮华,标真谛,已经成为辽宁省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辽宁省国防教育基地、辽宁中共党史教育基地、辽宁省干部教育培训教学基地。

岁月静好,书院安稳,一缕阳光穿过树荫散落在院中,灰色的围墙阻隔了外面的纷扰。站在书院垂花门下,我眺望龙首山,心里充满无限感动之情。我倾听着这里的风霜雨雪与花开叶落的声音,明白了郝浴、周恩来等无数先贤、伟人的名字就是这片土地的名字——文运遐昌,文脉相承!

作者简介gt;gt;gt;gt;

朱姝,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鸭绿江》《芒种》《海燕》《诗潮》等,所写散文多次在全国省市征文中获奖。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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