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老兵

2024-02-28 00:00:00谢志强
鸭绿江 2024年12期
关键词:李校长毛驴沙丘

骑着毛驴的局长

一辆大卡车开进师部招待所大院,突然,车厢里的一头毛驴像放高音喇叭一样,昂——叽,昂——叽叫。

那是1982年,父亲离休返乡,我已办妥了调动手续,准备搭个便车上大河沿,乘火车回浙江。招待所刘所长是我父亲的战友,1949年由王震将军率领进新疆。我跟着刘所长走向大卡车。刘所长招呼员工抬来卸货的长板子。

刘所长说:老赵,刚进来,你就吹集结号了?!咋不叫小车送?

穿着褪色衣服的老赵,看来跟我父辈一样,他抚抚毛驴的大耳朵,说:小车能装下我这个战友吗?!

打开车厢后板,搭上长板子,毛驴仿佛从舞台上表演完,踩着斜搭着的板子走下台。

老赵骑毛驴。我以为他要继续赶路,却在大院子里,骑着毛驴兜了一圈。然后,把卡车上一个麻袋放在毛驴背上,说:我给它准备了一个多月的口粮,剩下嘛,我留一笔钱,可别亏待了它。

刘所长说:三十年前,你骑毛驴上任,不出三个月,你骑毛驴送来信件,现在这头驴,论辈分,该是第几代了?

我在心里替它换算,也就是第一头毛驴算起,毛驴的毛驴的毛驴的……毛驴,就如同兀后边的小数点。

第二天一早,刘所长安排我和老赵搭同一辆车,他离休返回南京。他把那头毛驴留给了刘所长——这是毛驴的祖奶奶当年待过的驿站。

途中,挤在驾驶员室里。我改口叫他赵局长。

赵局长是1949年进疆老兵中的第一位邮政局局长。解放军部队接管南京,他以邮电工人的身份进入军管会。王震招纳人才,预见邮电业急需人才开辟邮路,他报了名,先到乌鲁木齐集中培训三个月,了解沙漠地带的环境、习俗等。

赵局长遗憾不能重游乌鲁木齐了。当年,培训结束,他被任命为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一个县的第一任邮政局局长。临行前,发给他一头毛驴,一件羊皮大衣,毛驴背上搭了一个搭裢,装着干粮和一皮囊水。

怪不得他和毛驴的感情那么深厚——骑着毛驴赴任的邮政局局长嘛。

那时,沿途设了兵站。弄不好就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他朝行夜宿。逢人就问路,有好几个夜晚,赶不到前边的兵站,他就点上篝火,烧饭、露宿,还得找草喂驴。

我乘车睡不着,他只要往后一靠就打呼噜,车身颠覆,他的身体随着车摇晃。我实在羡慕。

他说:最初几天,我也失眠,半夜还冻醒,慢慢地,摸出了点门道,把篝火的灰烬铺上一层沙子,我裹着羊皮大衣,望着满天星星,路上一个多月,把我失眠的毛病给克服掉了。

我想起在沙漠边缘的农场,冬天,常常看到维吾尔族老乡赶着毛驴车前往沙漠砍柴禾。他们穿着光板羊皮大衣,或坐或跟着毛驴车,唱着我听不懂的民歌,能听见碾过冻得硬梆梆的路的车轮声……我说:你随乡入俗,很快就适应了。

他摇摇头,说:老鼠拖木铣——大头在后边,当时,父母在南京,叮嘱我常写信,费了一个半月,骑着毛驴到偏僻的县城,冬天,没有一点绿色,很荒凉,我得给父母写封信,报个平安吧?你听过《草原之夜》吧?

我知道那首歌被称为东方小夜曲,表现的是屯垦老兵的生活。我是莫合烟嗓子,哼得走调: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他上任的县城,被沙漠包围着。他说:北疆是草原,南疆是沙漠,没人写歌,写了也是《沙漠之夜》,我身为邮政局局长,寄不出一封信,没有现成的邮路。

又三个月,他没给父母写信。落实了一间土坯房,挂出了邮政局的牌子,一个木箱,染上绿色油漆,挂在一侧墙上,毛笔写上“投信箱”。他每天一早一晚,打开箱门,没有一封信。过几天,他发现小锁不见了,小门敞开,里边有一窝草,是麻雀衔草垫窝。

终于,我想,不来投寄,我主动出击,找上门。他说。

我想起一句话:喊山,山不过来,那就向山走去。途中投宿,我听见他能说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

他穿着邮政的服装(军装保存在箱子里),很惹眼。想象当年他骑着毛驴,挎着邮寄员那种包,像学生上学那样。他走家串户,找德高望重的长者。过去,县城居民,给远方的亲戚,托骆驼客,要么捎个口信,要么带个物件。他耐心地解说信的作用,拿着信封、信纸,好像一松手,就能飞翔,飞向远方。

有的居民家养着鸽子,理会了信和鸽某种相似之处。怎么飞?他拍拍胸脯保证。还替人代笔。对方的话转为字。有个小孩就以为有了字的纸就能飞。

他还贴出了告示:第一批信件“起飞”的截止时间。于是到任的三个月后,有一天,他骑着毛驴,带着一个装满信件的邮包,离开了县城,穿越沙漠,来到刘所长所在的兵站(当时已兼招待所)。师部有送信的车(尊称邮车)。

当然,那个邮包里也装有赵局长自己的家书。等他接到父母的回信,沙枣花已开了。县里的人们都知道绿与信的关系了。他骑惯了毛驴。打开投信箱,像获得好收成。邮寄员送信配了自行车,但他还是照样骑毛驴。

土豆

他到学校三天,就发现一个严重问题,课堂很安静,学生伏在桌面上睡觉(土坯垒的桌子,上边放一块板,当课桌),老师坐在讲台旁的凳子上,“闭目养神”。

乱弹琴,上课怎么睡觉?难道有睡觉课。他问。

一位老师说:李校长,学生听不动,老师讲不动,饿了,让学生睡个10分钟,再继续上课。

1950年初,他曾做过部队“扫盲运动”的教员。1960年1月,团政委调他到农场职工子弟学校当校长。他参军时,政委就是他的老首长。他找政委争取粮食。学校的师生,玉米芯制作的代食品——淀粉也不够吃了。

政委说:宁愿职工勒紧裤腰带,也不能让学校的师生挨饿。

李校长拿到政委批的土豆条子,亲自带队赶着学校仅有的一辆毛驴车、一辆牛车,挑选了几个初中师生,上15连拉土豆。

15连是新垦荒的一个连队,紧挨着沙漠。场部和15连隔着一大片沙丘。李校长想,要是这些沙丘是揭笼的馒头就好了。

为了鼓励这一支运粮队,早晨出发前,李校长安排食堂,蒸了最好的食物——淀粉和苞谷面混合的发糕,还煮了一锅白菜糊糊,让大家随便吃。

毛驴车领头,老牛车殿后,李校长考虑到驴和牛行走的特点,以快带动慢。二十多人的运土豆队,起先肚子饱,歌声、笑声、话声持续不断。

李校长牵着毛驴的缰绳,默默地走。走出五六公里,后边没声音了,队伍拉长了。进入了沙丘地带,有的耷拉着脑袋,有的迈不动步子。不得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四周都是沙丘包围着。李校长用未来的煨土豆来鼓励师生们前进,有的学生瘫倒在沙丘一侧,又干又渴又饿。

李校长也吃不准,该怎么走了。沙丘连沙丘,没有现成的路迹。仿佛迷失了方向。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不过,太阳已高悬在头顶。他看见沙丘有几个点点在移动。

一群小男孩。有小孩就离连队不远了。李校长翻过三座沙丘,看得出,七八个小男孩,高高矮矮、瘦瘦胖胖,显然那个约摸12岁的小男孩是个孩子王。他剃了个光头,光头上反射着光点。

李校长问他的名字。小男孩晃晃光头,说:土豆。问为啥叫土豆?答喜欢吃土豆。

李校长说:我们就是来连队拉土豆,当然不是拉你这个土豆。

土豆指指沙丘,说:我们连队就在那边,我带你们抄近路,近很多,还能碰上甜水。

队伍兴奋起来。李校长和土豆,一高一矮走在最前边。土豆的脑袋,像个土豆,凹凹凸凸,不够饱满。土豆说:妈妈要我刮个光头,虱子没法留在光头上,那会暴露目标。

李校长问:怎么跑进沙漠玩?土豆说:绿州里吃的东西找不到了,我们就到沙漠里找,大人也不大来这里。李校长问:这么大了,怎么不上学?土豆说:那么远,我够不着,我还要带弟弟,做家务。你看,我给弟弟逮了一只麻雀,麻雀也飞不动了。

果然路过甜水,其实是一棵粗壮的胡杨树旁有一个泉眼,周围已围着一片小胡杨树,有一棵胡杨树,必有一片胡杨树,胡杨树的气根钻出沙地,会生成树。喝了泉水,那磨盘一般大的一洼水就见底了。土豆说:它还会慢慢冒出来。已经看见了连队的土坯房,地窝子。

连部的土坯屋顶,树了个旗杆,一面红旗特别醒目。连长和指导员看了取土豆的条子。职工已上地里干活。指导员说:土豆,你带领小伙伴,帮李校长装土豆。

土豆一见土豆就来劲儿了。车架子里堆高了麻袋。指导员分给每个小男孩两个土豆,说:这一下,土豆可以吃土豆了吧?

土豆把两个土豆放进裤袋里,对其他小孩说:现在解散。他却跟着运土豆的队伍。李校长说:你也好回家了。

土豆冒出一句:我姐姐也在你们那上学呢。

李校长说:哦?你姐姐学习一定很好。

重新走进布满沙丘的那片沙漠,驴和牛出了汗,车仍然不动,越动,车陷得越狠,似乎沙子把车轮子往下吸。太阳偏西了。卸下一半的麻袋,车还是动不了。

一阵小孩的声音。李校长察觉,二个钟头,只顾了车子,忽视了土豆——什么时候离开的呢?土豆率领着那群小男孩,有的抱着芦苇,有的背着红柳,有的扛着铁铣,有的肩着棍子。

垫了芦苇,铺了红柳。土豆像是拔河比赛的拉拉队队长,喊:一、二、三!加油、加油、加油!

人畜齐使劲,车轮从沙窝里出来了。李校长解开麻袋,给小男孩奖励土豆。小男孩们用目光瞅土豆,土豆不伸手接,小男孩们也不抬手,有的还把两只手放到背后,似乎防止伸手。

李校长说:土豆,你不是喜欢吃土豆吗?你带个头,拿奖品。

土豆说:那是给场部学校上学的大哥哥大姐姐的土豆,指导员这么说。

李校长竖起大拇指,说:有功劳就奖励,你带着你的队伍支援我们,有功劳呐,不然,我们现在还陷在沙窝里,我们不归指导员管。

土豆眨眨眼,说:叔叔,都叫你校长,在学校,校长说了算,是不是?

李校长点点头,笑着说:算是吧。

土豆说:校长能让我们上学吗?我要跟我姐姐一起学习。

李校长顿时语塞,像起沙暴,张开嘴灌进沙。他设想,这个偏远的连队应该有一所小学,不过他没这个权力——很多事,他真还不能“说了算”。仅仅片刻之间,不等他回答,笑声已远去。他的脸发烫。他手里还捧着几个土豆。

土豆已率领小伙伴向连队跑去,仿佛是一群小鸟,贴近沙丘飞越,丢下一片小男孩的笑声。

一根钢筋

团直属建筑工程队队长任真,形象固定:一年四季,穿着黄色的军装,戴着军帽(稍微戴歪了,有人说,那样舒服),脚穿一双黑色布鞋(老婆亲手做的)。他出现在工地,总是骑着一头毛驴(他的腿,在战场上受过伤),手拿一根钢筋(钢筋直径1.2厘米),仿佛执着一根鞭子。

部队进疆前,任真是工兵,架设桥梁,修筑工事,排除障碍(起地雷),他样样在行。开荒种田,屯垦戍边,化剑为犁,部队就地复员,要建保养车间、油库(农场有了拖拉机、康拜因)、办公大楼(仅两层),团里任命他当建筑工程队队长,考虑到他是残疾军人,要求他“不动手,只动口”,还给他配备了一头毛驴,以驴代车,行动方便。

毛驴有灵性,很温驯,似乎知道他的行动目标。他在几个工地上来回巡视,到了工地,就用那根钢筋,这里敲敲,那里打打。各个工程的组长、队员都畏惧那根钢筋。有老兵说:那是战争年代,起敌军埋下的地雷练就的独门绝技。

大家都知道,那是敲打“问题”。一敲墙,心就跳。任队长怎么能敲出墙体里的问题?是不是手中的钢筋与墙体内的钢筋有感应?

我父亲也有残疾军人证。他参加了油库的建设,团部已明确,油库投入使用,他当油库的保管员。

父亲记得,油库还没封顶,有一天,听见毛驴昂叽昂叽叫。知道任队长来了。毛驴提前打招呼呢。毛驴暴露了队长的行踪。

父亲预先给毛驴准备了干苜蓿。毛驴知道到了油库工地有它喜欢的草料,不用拴住缰绳。

任队长下了毛驴,就在工地上转悠,这里敲敲,那里打打。跟随的副队长、组长不响,都担心敲出“问题”。

太阳当头照,突然毛驴叫。父亲提醒:毛驴吃饱了。任队长说:让它叫。

副队长具体负责油库建设,走了一圈,他松了一口气,说:没问题吧,队长。

任真拉正了一下帽子。父亲告诉我,那是任队长的一个习惯动作,有问题,拉正帽。

跟随的几个人相互瞅瞅。组长说:任队长,中午在这吃饭吧。

任队长说:活没干好,就知道吃饭?把技术员叫来。

副队长一声招呼,两个技术员(兼质量监督员)闻声赶来。任队长一瘸一拐地前边走,大家一声不吭地后边跟。来到油库后面,任队长用手中的钢筋敲了敲墙,说:声音不对劲。

技术员说:队长,有问题吗?

任队长说:明知故问,偷工减料,后墙少放了一根钢筋。

组长说:不会吧队长?

任队长说:找一找,查一查。我手里的钢筋可不是做样子给你们看呢。

几个人分散开去,像我跟小伙伴捉迷藏那样。我父亲找着了一根钢筋——埋在墙根的废砖和泥土下边。

都愣愣地站着,等待任队长来刮胡子。

像没有发现问题那样,任队长径直走向毛驴。毛驴“昂叽昂叽”叫起来,像吹冲锋号。任队长抚抚毛驴的头,说:这么没耐心。

副队长忍不住摸摸下巴,他的胡茬又粗又硬,很扎人。我领教过。

任真骑上毛驴,第二次正了正帽子——那个动作表示,发现了问题,还要解决问题。他终于开口,丢下一句话:给我返工,过两天,再敲出问题,我可刮你们的胡子。

刮胡子,就是批评。父亲告诉我,那天晚饭后,副队长带头剃须,还说:都给我把胡子刮干净嘞,不要等到队长来刮。

作者简介gt;gt;gt;gt;

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和文学评论集36部。在国内发表小小说近3000篇,多部作品被译介至国外,部分作品入选大、中、小学语文教材和考题。曾获多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两次)、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小小说)、《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奖项,两次获浙江优秀文学作品奖。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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