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诗小辑

麦田小路（外一首）

张怀帆

彼时，我和一个诗人并肩走进

麦田的小路，五月的下午

有一幅宽大而清凉的风，也正在

光顾这片城郊的田地

麦浪起伏，恍如幻觉

他对我讲自己在麦田里的爱情

青春像一颗挺拔的麦子俊秀单纯

干净，无邪，只一点点热烈

有一根麦芒轻轻扎疼我

而我只能给他讲我对馒头的渴望

那冒着热气的天堂食物，淹没我

整个童年的梦想

现在我们都成为城里人

只能偶尔在某个商场，看见麦子

变成装饰物，闪着光芒

一只兔子从麦地跃起，没等到我们惊呼

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青春、饥饿和我们的故事

站在田埂，面向夕阳

看见他开始发呆，我便轻轻拽了拽

他的衣袖

一只陶罐

莫名相信，这片麦田的哪个地方

埋藏着一只陶罐

圆口，平底，鼓起的身体上有

鱼的图案

刚好适合一个女子扛在肩膀

它也许用来储粮，比如麦子

个个颗粒饱满

被小心地封存起来，连最聪明的老鼠

也没法打开最小的缺口，直到来年

作为种子，播撒进泥土翻开的田里

犁地的牛回头看见，那田畔陶罐的剪影

和正在下坠的夕阳，随后

一场细雨在夜晚如期而至

那陶罐，也许可以拿到河边汲水

在夏夜有月亮的傍晚，冲澡

或者在春天的早晨，打水做饭

临河的房屋，于是升起有木柴味的

淡蓝色炊烟

我莫名相信，那个朝代叫汉代

住在这里的人，便叫汉人

这片田地在此后两千多年，年年

麦苗青青

我莫名相信，那陶罐就埋藏在

面前的麦田，像一颗经久不息的

心脏

倒 影（外二首）

朵 拉

往与返，分裂与重组

探测了一回体内的潮汐

留下辨认的机会

由颠簸口述迷惑的时辰，相似之处——

一件潮湿的标本被风摇晃了一下

仿佛安抚。翠绿的水草窥视着

如何俘虏一个影子

要轻而易举，且不露破绽

抛物线

引以为傲的一面

取出深藏多年的曲子，自转于其中

是独一无二的微醺，贴着晶莹剔透的雨水

你那么肯定，空缺的一行

已经填满，线条与线索

在一页纸上亮着自己的轮廓

弧度，圆润。一层美

与一层力依存着，落幕之前，教会一个

孤独的人

认领缠绕的光与影。屏住呼吸

就会有一次坠落，在秋后，放下一对灵敏

的耳朵

再放下提心吊胆的心

呼 吸

从回忆里提取回声

避开人多之处，拆解的人手势漂亮

再一次接近昨日，无话不谈

落子不悔

——拔出一根生锈的钉子，这个设计

不需要替身

暮色降下一层

浑然不觉梦短了几分

花开不能留

束手无策的事，会在一个日子里

扎下痛感

拾大豆的农民和写诗的诗人

（外一首）

苦 海

兄弟。村野上，遇到一个农民兄弟。大地上

我看清楚了，我的亲兄弟。一个衣衫褴褛的

拎着袋子捡拾大豆的兄弟。原来，除了写

诗的我

四面楚歌，还有一个捡拾大豆的兄弟

与我栉风沐雨。阳光在空中铺陈金子

我们，捕捉劳动的快乐：诗歌和瘪豆

我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弯腰捡拾大地

的人

叫我想起自己已经置身亲爱的故乡

世上哪片土地是故乡的

一定有个人在你眼中弯腰捡拾田野中的什

么东西

万物相爱

我永远不知道两棵稻穗是如何相愛的

不知道两只倏尔掠过的鸟如何相爱

不知道两座翠微的青山如何相爱

但我知道两个人是怎样相爱的

两棵饱满的稻穗在九月里相爱

但它们不知道两朵云是如何相爱的

不知道两只恰巧飞过的鸟如何相爱

不知道我和我亲爱的人是怎样相爱的

最美的境界是一缕阳光和我相爱

最高的理想是一只飞鸟来和我相爱

稻穗是我和亲爱的人之间的种子

最幸福的是我知道我和爱人是怎样相爱的

我们用水稻做饭，我们用阳光炒菜

用万里无云落霞缤纷的天空煮鱼汤

我的灵魂飞出体内就是羽毛油亮的小鸟

我的心脏拔出剑戟就是赩炽的太阳

我与飞禽日光粮食都能结伴亲昵联姻通婚

从泪水中提炼一匹马（外二首）

林忠成

从泪水中提炼出一匹马

盲目歌颂秋天

人类唱哑喉咙

少女们穿着麻衣

喝简单的水

向太阳献上全部手艺

春天的嘴唇

春天的嘴唇躺在河岸

爱情被野花熏醉

把女人和母马填进月亮腹部

阳光打翻窗台上的酒瓶

春天纯洁得像一滴血

月亮的耳朵被风吹走

月亮的耳朵被风吹往四面八方

妹妹丢下柴刀责问山峰

月亮把耳朵种在泥土里

女人弓腰收割庄稼

人们被幸福重创

致勒阿（外一首）

诺布朗杰

不止雨水，雷声和闪电

都住进你的身体

天空早被淋湿

仓皇出逃的云朵会遇见彩虹吗

被黄金贿赂过的太阳

它要烤焦你

你再看看。那自斟自酌的河流

它就没有打算为你解渴

听我说，趁我现在还有点声音

就让我喊一喊吧——

木质念珠

摸摸看。我左腕上盘踞的木质念珠

摸到我祖先发烫的额头了吗

你或许不知道：我也是木质的

能从我身体里挤出来的，也只有火

我佩戴我的祖先。佩戴他们的荣耀

佩戴他们的屈辱

我佩戴一粒粒火焰的心

佩戴枯木眼里，欣欣向荣的春天

你摸到了吗？我这木质的一生

只适合做一串念珠，在佛经里行走

可是，你一定要记住：我还有火

我一直想燃烧自己

荒原中的群马（外一首）

吴朝标

荒原足够大，可以

目送夕阳隐入芦苇

有时一棵树

就是最高的地标

群马摆出铁的架势

在风里奔跑

风若是再大一些，这些马

就会跑得更烈一些

牧马的人身穿红色衣服

他们不用扬鞭

更不用呵斥或喂食

对掉队的马，仅需送出抚摸

群马是荒原不死的心脏

无论脚踩盐碱还是头戴雪花

只管将盛满石油的钉子

一次次，扎进取出

整片海都是风的形状

每次来这里，风都在刮

鸥鸟都在风里摇晃

生满蛤蜊的石头都在忍受拍打

风把海堤内的草场越刮越薄

风把海堤外的赤碱蓬越刮越红

风把海上的钻井平台刮出深深浅浅

整片海都是风的形状

从看不见的远方涌过来

疲倦的风偶尔还在我衣襟上，歇一会

在此之前（外一首）

苑 珂

夜晚，起身如厕

我朝窗外眺望，见着白色街灯

在此之前

我梦见海螺，梦见碎了的水

梦见玻璃在路灯下闪着熠熠的光

阳台寒冷而神秘

我阅读过焦灼的桃花

在此之前

我披上睡衣推门下楼

我的影子在移动，我的身体经过冷风

我在夜里路过了很多瓦罐

玫瑰的重量

垂落在我发烫的手掌

我早已把这些全都经历了一遍

隐秘的热望，在此之前

季 节

北方的春天没有青苔

但雨水总是如期而至

噢，我忘了，这个日期属于夏季

可能所有让我嗅到美丽的事情

都会在最初的那一刹那被指认为春天

就像忠贞指向童年

就像为了写好每一首诗

我总是不停地想念春天

因此春天总是如期而至

布谷鸟的心事（外一首）

江 汉

想画一只布谷鸟

有心事的那种，模样儿好看。这一只

追逐着另一只，只把清香，四处传播

好让我举坨子赞成春天的到来

我喜歡的布谷鸟在地里，走来，走去

田里飞一阵，林间飞一阵

向着一个方向倾斜

不停地摆动双臂，又消失在麦秸堆里

村子里的梨花，恰巧落到一半的时候

她飞天的身影，已飞得无边无际

在日常图影的画卷背后，是否像我一样

还在寻找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记忆

牧 羊

翻过草香，穿过波浪

牧民打来一筐筐青草

为了喂养，青年的白羊

壮年的白羊，暮年的白羊

青草步步后退，直往天边

白羊，步步追赶

不看天，不看地

根本都不把蜿蜒的远方当做牧场

白羊，嚼着草，喷着响鼻

一嚼，一响，就是一天

除了绿草和白羊，牧人看不到别的

只看到羊的咩咩声里，浸泡着

一颗颗绿地上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