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山
信奉这古老的河水
河流也会长出牙齿和琴弦,在暴风雨的黑夜
和宁静的黎明。有人在夜里溺水而亡
也有婴儿在河畔呱呱坠地
我们劳作,写诗。信奉这古老的河水
服从她带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以及被这深邃的蔚蓝所支配的一生
骑马而来的人
雄鹰在天空为江河导航
它的视线是十万座雪山
黑森林里,冲出一群骏马
踩坏大地刚刚铺好的稿纸
额尔齐斯河,冰凌的撞击声
毡房中晃动着,少女蓝色的梦
总会有一位骑马而来的人
在黄昏时候为她扛来昆仑山
向一颗桑葚树致敬
沟渠旁,河滩上,石头堆里
六月的塔里木,每一寸肌肤上
都站立着一棵桑葚树
当我带着江南的雨水远道而来
站在路头和门口迎接的
是一棵摇曳着火红炸药的桑葚树
这当头一棒的甜蜜一击
大地古老的生殖能力再一次击打
我辽阔如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无知
被造物主遗弃的,干裂的盐碱地
仿佛诗歌写作的禁地
我曾掏遍口袋找不到一个词语
却在日升月落微小的裂变中
向世界捧出一棵棵一丛丛一片片
让我们尖叫的桑葚树
新大陆闯入者
中年的肉身加重机体的重
让飞行变得异常艰难
一个急速俯冲,我掉落一片纯白之中
万年冰凌举着金光闪闪的尖叫
移动的雪豹揭开命运的封条
仿佛闯入新大陆,雪山的款待是
被重锤击打,被利刃割伤,被苍鹰撕咬
被巨大的寧静和虚无蒙上眼睛
在气流的超级变速曲中
我仿佛已经走完了一生
而雪山只在窗外显示一角
从不肯揭露整个大陆的命运
在洞头,送一条鱼回大海
炎热沙滩上的诗会,波浪卷起春天
翻过主持人字正腔圆的舌头
聚拢在小岛的一家餐馆
人们聊着又咸又腥的诗、沙滩美女
试探不成文的规矩和忽冷忽热的友谊
在一盘丰盛的海鲜中
你发现一只苟活的小鲍鱼
栖息在一块比它还小的贝壳上
像婴儿抓住母体。这伟大的皈依
几乎超越了地心引力
在这诗意澎湃的晚宴上,我的兄弟
你竟然听到了一只小鲍鱼的心跳
我们以完成一首诗的坚决
穿越这一小片山峦和海边的月光
将它重新放回大海
这几乎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壮举
对于这只幸存的小生物而言
我们仍无法确认它是否能挨过今晚
并得到大海的庇护
潮水的吞吐声中,月光投影下
这只小鲍鱼的轮廓
像一枚呼吸微弱的星球
如果少了一棵香樟树
挖掘机,推土车,轧路机
咆哮的钢铁巨兽
硕大的钢筋和钻头
伙同一群尖叫的钉子
插入大地的身体
电钻取代雷鸣
四溅的火花就是人造闪电
最后是不锈钢登场
身披靓丽的钢化玻璃
如果少了一棵香樟树
就不能说是完美的建筑
黄昏里,贴着城市的楼群
它巨大的绿色血管
(童年时,我曾坐在上面
捕捉星辰和晚风)
向着天空攀援上升
江河被源源不断送到云间
让在天空中生活的人
也能获得大地的思想
归乡记
通过什么和你们建立的联系
一堆土丘,几具白骨
抑或是一朵野花和一丛青草
晚风中,我摇摇晃晃的像一株
被移植的小树,再次回到石梁河边
年复一年,在野鸟的啼叫声中
磕头、跪拜,有时候也会流泪
当晚风讲述着伤心的往事
和在城市里不尽如人意的境遇
你们会突然抖落一身的泥土
走过来给我一个拥抱吗
或者伸出手,用力的推开
我头顶的那一片片乌云吗
纸钱燃烧着,记忆再次化为齑粉
整个黄昏,我恍恍惚惚
依靠着一棵老玉米抽着烟
直到四岁的女儿到路口唤我
我便起身蹚着露水和月光
走向星星点点的村庄
那里妻子已经准备好了晚餐
浮生一日
气温骤降,一夜间楼下的银杏树
被拔光了金黄的羽毛
墨迹天气说,临安山中降雪
冻死了几只金丝雀
妻子早起带女儿上音乐课
再去儿保医院治疗咳嗽
岳母在客厅刷抖音
自媒体说着云云然
我读杨健的诗,雾霾中
幽暗的长江水从马鞍山涌来
大观苑纪行
汽车驱驰在环山公路上
忽冷忽热的春天,如一首
在胃里颠沛流离的诗歌
在一个词语的急转弯
我从杭州带来的江南山水
冲出了道路的底线
大观苑近在咫尺!雾气拍打着
汽车冒着黑烟的屁股
带来蓝色水草的味道
人们指向远处的一片苍茫
仿佛隔着玻璃就能握住
丹江跳跃的蓝色心脏
我们登上观景台眺望
妄图将水库一网打尽
诗人们拥抱寒暄的间隙
群雾突然围猎而来
将远山囚禁在一片虚无中
远处的蔚蓝凝缩成一个词语
已被诗歌打包带走
从樱花树上采摘一个句子
我看见一棵樱花树
在我的少年时代
那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当我把暗恋的女孩送到巷口
转身穿越铁门和狗吠的防线
一棵樱花树站在黄昏下
像一个盛装等待的新娘
晚风中微微颤动的叶脉
这欲语还休的诉说
在枝头开满青春的诗句
多美好啊,那时候我们相遇
在皖北小城的十字路口
我一次次目送她离开
书包里装着春风和情书
二十年来,每当我被忧郁囚禁
生活暗淡无光的时候
我就会找到这棵樱花树
如果不能拥抱她,就让我
远远地看着她。从树上采摘一个句子
花瓣的清香,这温柔的慰藉
是来自遥远初恋情人的耳语
引领我再次回到那个黄昏
洁白的樱花树啊,她就站在那里
被汽车和楼群逐渐包围
在我少年时代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