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永勃
1
我的朋友不多,文友也很少;这其中,有个文友叫文青——正如“文学青年”的缩写;有时想到他,也会想起一些往事,以及其他“文青”的命运。
我二三十岁的时候,喜欢凑热闹,结识了不少性格迥异的人;四十岁以后,各忙各的,可有可无的场合相对减少。说好听的是务实,说难听点就是变得世故起来了;我疏远了朋友,朋友也疏远了我——包括文友。
朋友,忌讳交浅言深。有一种说法,为朋友两肋插刀。想一想,一个人有几根肋骨?人不能说大话。更何况一把刀在伤到别人的时候,也会伤及自己。这里所说的刀,也指语言——人言可畏。成年人之间,要有边界感:你不要为我两肋插刀,我也不要为你两肋插刀。我没有武侠情结,也不迷武侠小说。我之所以将文青视为朋友,是因为他不带刀,不伤人;他为人随和,大大咧咧。你可以说他不够精明;反过来说,他要是足够精明,还会交往我这样的朋友吗?人和人之间,走得太近易腻,太远易疏;最好恰如其分,远近适中。他随口说过的话,平实,温和,连废话也不难听。一直以来,我钦佩心思缜密的人,却更喜欢接近善良、质朴的人——哪怕他不够精明;和他相处,心情很松弛;他没有多少城府,很清澈,一眼仿佛能望见底。
当一个人不在了,没有什么功利目的,心中的那杆秤更准了。熟重熟轻,也更有数了。记忆很奇特,有的人,转眼忘得一干二净;有些事,总是难以忘怀。写这一篇文章,我找到了几个关键词。然后,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有什么说什么。写文青的时候,何尝不是在印证一些事情——我梦到过他,是他托的梦吧。
文青去世已有七年。我想忘却他,却偏偏时常想起他。他如果还活着,已过六十岁了。人啊,办了退休,或不在了,谁在乎你,谁就是你的朋友——你的文友。
雪落无声,落红有情。冬天过去,春草又绿了。
2
诗歌曾经是一张身份证,一张通行证。1980年代,在报纸中缝,在青年杂志的“征婚”栏目里,“爱好文学”“爱好诗歌”“文学青年”“文艺青年”……诸如此类的字眼,就像后来的文凭一样,就像现在有房有车一样,给一个谈婚论嫁的年轻人锦上添花。那个年代,人与人交往,一说对方爱好文学,是写诗的,好感油然而生,就像遇见了知音。谁写诗谁就有吸引力;谁如果发表过诗,谁就像是诗人了。
我爱好诗歌,爱好文学,我在默默地写诗,写散文、小说;那种美妙的感觉,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文学像是一把钥匙,有人用它打开了梦想的大门;有人即使站在文学的门外,也并不影响读和写带来的快感。
记得1985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没有任何征兆,三个年轻人,突然敲开了我那简陋的单身宿舍的门。写诗的阿s带着他的女朋友,还有也在写诗的文青,一起来找我。我们居住地相隔十几里。他们是骑自行车来的,还是步行来的,已记不清了。有诗歌作为中介,有文学当成纽带,我们聊得很开心,好像是老相识了。在这之前,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也在写诗的。
那时候,不论是诗社,还是文学社,遍地开花。他们为了成立“蒲公英文学社”而来。诗人阿a是社长,阿s是副社长兼秘书长,文青是社员,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文学爱好者。他们油印过一本《蒲公英》诗刊,选了我的一首短诗。那时阿s已经在地方报刊上发表过“豆腐块”诗歌。他侃侃而谈,看上去才华横溢;我的话不多,文青的话也不多;穿着米黄色西服,打着红领带的阿s像个“上海男人”——蛮时尚。他有诗人的气质,他的歌唱得也好听;他最叫好的歌是帕瓦罗蒂的《我的太阳》,他无师自通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我不会唱,文青也不会唱。我们羡慕地看着他激情四射的表演。阿s是地道的北方人,但怎么看怎么像南方人;文青是南方人,原籍是芜湖,还是洪湖,总之与江湖有关,却怎么看怎么像北方人。都说“北人南相”是福相,但在阿s和文青身上,却没有应验。阿s原来在一家电力企业工作,实打实的铁饭碗。他不甘心平淡的生活,辞职去了当地的电视台,转而又去了深圳。阿s写诗能养活自己吗?我曾经打听过熟悉他的人,听说已经离开人世了。人,写诗的时候,像是诗人;不写诗的时候,就是俗人。一旦过于性情,过于意气用事,命运常常是不幸的。失去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你靠什么活下去?阿s小时候父亲病逝,母亲改嫁,没有亲人能给他出主意,没有人能帮上他;连自助都做不到的时候,谁又能帮谁?
文青二十岁以前的经历,我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和阿s是近邻,他在自行车厂工作,母亲是厂里的车间主任。那些年,他从没提起过自己的母亲,只是隐约地从他人的嘴里听说,他母亲在骑车回家的途中,被身后驰过的一辆货车撞倒,救护车送到医院后没能抢救过来。他才二十岁刚出头,一次不幸的遭遇,命运被改写了……以前自行车厂是好单位;后来走下坡路,也只能认了;又能怎么办?——早一点,学一门手艺,养家糊口。
文青,最初给我的印象是厚道,最后给我留下的印象还是厚道。写诗的人,无非有这么三类:一是写诗比做人好;二是写诗和做人都好;三是做人比诗写得好。诗无达诂。每个人站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应该说,文青属于第三种人:做人比做诗好。不论外界如何变化,他都没有失去善良、真诚、朴素。
我常常想到文青做过的事,他的为人,他对人的好,以及做人和写诗的关系。人活着的第一要务是谋生;诗能滋润人的心灵,却不能养活写诗的人。喜欢朗诵的文青,声音洪亮的文青,乐于助人的文青,是我的朋友——文友;像他这样的文友已经不多见了。
3
母亲是永恒的诗篇。没有不爱自己母亲的诗人。诗人的背后,要么站着一个幸福的母亲,要么站着一个痛苦的爱人……
我像热爱母亲一样热爱诗歌,也像热爱诗歌一样热爱我的母亲;我知道母爱对我的重要性,知道母愛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爱能超越母亲对孩子的爱——这与生俱来的爱,让脆弱化为坚韧。
对成长中的孩子来说,失去父亲,失去了一种支撑,但家似乎还在;失去了母亲,则意味着失去了原生的家庭,失去了一种精神寄托。
在我知道的作家当中,有不少过早失去父亲的。他们都有一位了不起的母亲。母爱是一种情感教育,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比如鲁迅、胡适、老舍、傅雷……他们都是早年丧父,由母亲拉扯大。要了解一个人的品质,就看他的母亲吧。不能说母亲是什么人,孩子就是什么人,但八九不离十。不论是高考,还是其他什么考试,就让作者真实地写自己的母亲好了。真情实感,不能虚构,你看一个人能写出什么样的文章,也就大概能了解一个人。
文青过早地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最关爱他的人;文青有难言的苦衷。他很重感情,他的品行源自他的母亲。他很少提及自己的母亲。我所知道的一星半点发生在他身上的往事,还是别人告诉我的。
我出现过一种幻觉:夕阳西下,一个骑着单车的母亲,含着幸福的微笑,车筐里装满了蔬菜、水果……缓慢地行走在回家的途中,一辆大货车,从身后疾驰而来,不幸呼啸而至……那一刻,改变了一个家庭的命运,改变了文青的命运。
郭冬临的小品《有事您说话》,你看过吗?文青长得有点像郭冬临,郭冬临披着棉大衣,冒着严寒,替人排队买火车票的事,也像是文青做过的事——宁委屈自己,不难为别人;自己吃亏不要紧,只要他人心满意足,自己好像也有了成就感。苦涩的微笑;成全他人的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想到文青,会想到他的热心肠;有什么事,你只要和他说,没有不行的;他做不到归做不到,却不会拒绝。他母亲意外去世之后,就很少看见他骑过自行车了。也许对他来说,自行车与悲伤是连在一起的。他宁愿步行,宁愿坐公交车,也要远离自行车,也是在远离一道难过的坎。
文青出第一本诗集的时候,约我为他写序。那么多名气比我大的人,那么多地位比我显赫的人,他为什么选中了我?我想因为我们是文友。他的诗集名为《无花果》,他的为人,他的诗篇,都像是无花果:看着平常,吃起来可口。还有小说家老砖,他的第一本小说集《送你一个带刺的吻》,为什么约我为他写跋?——我们是文友。这都是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年轻的时候,意识不到你在他人心里的分量;上了年龄,渐渐地懂得了文友的含义。
4
诗歌是有凝聚力的,诗歌让我们走到一起,让我们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总要一起做点什么事吧。以诗歌的名义,在1986年春天,我和文青、阿s、阿c等文学青年组织了一场“青春诗会”,也叫“雨水诗会”。
从场地到人员,从主持词到布置会场,只要安排文青去做的,事无巨细,他都能做到你心里去。我不太愿抛头露面,他也不喜欢出风头。我们请了几位在当地有点名气的诗人,以及报纸副刊的编辑,坐在主席台上。让长得一表人才、口才也好的阿c当主持人;阿s愿意发言,就让他讲;然后,是诗歌朗诵会。台下坐着二三百个爱好文学的青年——有大中专学生,有工矿企业的工人,有业余作者。会场选在我就职的青少年宫。为了办好首届“雨水诗会”,我们几个发起人,从早忙到晚。诗歌让我们兴奋不已,让我们憧憬未来,让我们满怀希望。
诗会结束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总要聚一次餐吧。谁组织,谁参与,谁凑份子钱。每人掏出五六块钱,十几个人凑了七八十块钱,在公园南邻的烤鸭店吃了一顿大餐。从那之后,也明白了一个理,没有物质条件,搞文学活动不容易。
诗歌不是空中楼阁,诗歌是建立在生存、温饱之上的一种精神需求。每个人身上都有诗意,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或多或少有过诗意——诗歌是一件美好的事,诗歌是语言的艺术。锤炼语言,推敲语言,组织语言;有句有篇,有句无篇,无句无篇。诗歌是一种高峰体验,像是一见钟情的感受,可遇不可求;诗歌像植物,需要自然而然的生长。
我还曾办过一份内部印刷的《青年诗报》。就在前些天,我找出来看了看,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有的远走高飞了,有的销声匿迹了,有的还在写诗……
“雨水诗会”,有了首届,就有了第二届、第三届…… 每年一届,办了有二十届,每一届都像是“文青”们的节日。这一切还要归功于文青。他从自行车厂下岗后,去了文化馆,还被选上了区作协主席。他也总忘不了我,并聘我为名誉主席。历届“雨水诗会”,我都参与了;我喜欢诗歌的氛围,那是一种心灵的洗礼,也是一种自我净化。在世俗的日子里,从没有忘了诗歌,还有当年一起热爱诗歌的“文青”。
二十年前,一个春天的上午,文青曾用沙哑的声音,大声地朗诵过我的诗歌——《相信灵魂》:
我相信有灵魂
美好恰如含苞待放的花朵
纯真宛如少女微笑的温存
快乐好像孩子堆积的沙堡
幸福正如听到初恋的声音
她唤醒了沉睡的植物人
她援助了贫困潦倒的人
她挽救了陷入绝境的人
我相信有灵魂
此刻,從一本书看见了灵魂
此刻,从一首歌听见了灵魂
此刻,从一个人想到了灵魂
这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灵魂
那一天,我很感动。我不知道文青为什么要朗诵这首诗歌,他朗诵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诗歌唤起的共鸣,如果没有重温,我自己写的诗歌,自己都要忘却了。
一件事,能长久地做下去,需要一个有耐力的热心人。比如曾经持续了二十年的“雨水诗会”,如果没有文青这样的人,恐怕早就不了了之了。
文青不在了,“雨水诗会”也不在了……谁还记得文青?谁还记得“雨水诗会”?
5
我有时会看着一个名字发呆。名字有多少含义?自己的名字多半是父母或其他长辈起的。谁不希望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谁不希望有一个吉祥如意的名字?人和名字的关系:有的名副其实,有的实大于名,有的名大于实。
男性起了一个偏女性化的名字,是好还是不好?一个女性起了一个偏男性化的名字,又会怎么样?更多的是中性化的名字。
文青叫文青,是文学青年;我们都曾经是文学青年,简称“文青”;我的朋友老砖比我大十岁,也是文学青年——我们都曾经是“文青”。
名字伴随一生,起什么名字很重要。老砖是笔名,他原名的最后一个字是“方”,他后来改成了“芳”。多了一个草字头,他是属羊的,有草吃了。我的名字原来最后一个字是“博”,也写成过“波”,我感觉这一个“博”字的含义过于大,过于广,过于众多,我担不起来。而“波”字,从水,皮声,本义是“水涌流也”,水面振动起伏,也不尽如人意。我在十六岁的时候,改成了“勃”字,我需要一种鞭策,需要朝气蓬勃的力量——灵魂在高处飞翔,努力向上。读音相近,内涵发生变化了。
老砖那时在电视台专题部当记者。20世纪80年代末,他筹拍过一部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他是编剧兼制片人。他请《闪闪的红星》中胡汉三的扮演者刘江担任电视剧的主演。小时候的记忆清晰可见:“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拍电视剧是很麻烦的事,临时搭班子,他约我当场记兼剧务。在这之前,我不知道场记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剧务是怎么回事;一个星期的跟班之后,才算多少明白了一点,就像是打杂的,烦琐的事务,需要记录的东西很多:镜头号码、拍摄方法、演员的动作和对白、音响效果、布景、道具、化妆等方面,而剧务就是剧组的服务员。我不无抵触。导演也觉得我不是合适人选,我跟不上导演的思路,不看眼色,眼里没有活。而且,假期就要结束,时间也不充裕。我和老砖流露出自己的想法,但半路撂挑子不好,需找个人替代。我推荐了文青,他比我称职。
在离开剧组之前,我帮着老砖找到了文青。那是1989年夏天的一个正午,老砖骑着他那辆三轮摩托车,我坐在跨斗的座位上,朝着文青家的方向驰去。如果说老砖像个骑手,那么我像什么呢?夏天的风,夏天的树,夏天的胡同……在飞速行驶的路上,老砖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不愿干什么就不干什么,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定准自己的位置,主动地放弃比被动地接受要好得多。
我和老砖左拐右拐,转来转去,在一个叫王府村的地方找到了文青。文青那时正在热恋中。我们的到来,给他带来意外的惊喜。他那时的工作也不是很忙,找一份兼职,挣几个小钱,对生活也是一种补偿。文青很乐于干剧务,或者说是当场记。他很勤快,该干啥干啥,让干啥干啥。这比我强多了。
我回到了济南,想写诗就写诗,想写散文就写散文,想读什么书,山大的图书馆不难找到。我爱大学校园,我生命中最难忘的时光就发生在那里。我曾在一个午觉中,做过一个天马行空的梦,还梦见一只空箱子,并为此写过诗。我也深知,愿写的东西都不一定能写好,更何况不愿写的了。
老砖的电视剧是何时拍成的,又是何时播出的,我没有再问起过。我的退出也并没有影响我和老砖的感情。我知道,他希望我好,就像我希望他好一样。
迄今为止,我只乘坐过两个人的三轮摩托,一个是老砖,另一个是文青。他们都曾拥有过三轮摩托车——草绿色的三轮摩托车——当行驶在公路上,威风凛凛的感觉,就像骑着骏马在草原上,就像坐在敞篷跑车上……
6
自行车——对文青来说,刻骨铭心。他一生的焦点与自行车有关,他的命运因自行车厂而改变。这也唤起了我对自行车的追忆。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所谓的60后,还有50后、70后,谁没有喜欢过、拥有过自行车?那个年代,普及率最高的交通工具,非自行车莫属。至于绿色、环保、节能,是这些年来的说法。
我过去喜欢骑自行车,现在还是喜欢——出行便捷。除非有一天老了,骑不动了,那是后话。而自行车和自行车不一样,也有不同的价格,不同的品牌,不同的身份。
人活着,开始不断地回忆往事的时候,是真的开启老年模式了。有什么办法呢?爱回忆就回忆吧。一个人的成长历程中,总伴随着某种事物。少年时代的某一个黄昏,突然学会了骑自行车的那一刻,好像一下子长大成人了。
我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拥有了一辆天津“飞鸽”牌自行车;我的发小阿云拥有了一辆上海“凤凰”牌自行车。那是20世纪70年代的中后期,自行车需要凭票购买。而城市的规模,决定供应量的多少。我的“飞鸽”是托大姑从长沙买的;阿云的“凤凰”是托他大伯从南京买的。那个年代,自行车是父母送给孩子最贵重的礼物。
面对“二六”式的自行车,我们显得有些瘦小。个子不够高,腿不够长,学自行车也不那么容易。先要溜行,然后左脚踏稳,右脚要么从前边大梁迈过去,要么从车座后边跨过去。那一天傍晚,当我听说阿云学会骑车时,我不服输,干脆不溜车了,直接将右脚迈了过去,因为掌握不住平衡,连人带车摔倒了,一次,两次,到了第三次,我晃晃悠悠的骑了上去,骑了一段路,能掌握住平衡了——第一次骑自行车的感觉很快乐。
骑着自行车,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壮年,再到中年,就快要骑到老年了。一个人的骑行,缓慢地感受着,从日出到日落,从乡村到城市,没有人与你同行,你感到过孤独吗?
青年时代,我曾和文青、阿c、阿w、阿r,還有其他几个文学青年,一起骑着自行车,从张店到淄川,往返七八十公里,参观蒲松龄故居,在蒲松龄的塑像前留影,满足自己的文学爱好……清晨动身,黄昏返回。那时候风华正茂,没有累和乏的概念;那时候路上车辆不多,视野开阔。
谁曾经坐在你的自行车上笑?你曾经坐在谁的自行车上哭?你曾经骑着自行车去找过谁?谁曾经骑着自行车来找你?
在济南,你骑着自行车,穿过黄河大桥,去黄河岸边,坐在裸露的河床上,看黄河水舒缓地从身边流过,无声无息,不舍昼夜;从历城到英雄山有多远?一路上,有多少上坡的路,就有多少下坡的路;从老校到新校,你像一个邮差?寄出的信,收到的信,因等待而充满诗意;有美好的回忆,美好的憧憬,也就感觉美好起来了。
自行车也是有记忆的:大梁上缠着的塑料皮,竟然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珍珠膜”;还有修过的链条,补过的轮胎,加过的润滑油……伴随着青春岁月的那辆自行车,后来哪里去了?收藏一件对自己有意义的东西,唤醒对往事的回忆,比收藏杂七杂八的东西更有价值。如果客厅足够大,那么做一个陈列的平台,在上面摆放一辆年代感十足的自行车,你看,那种钢结构,那种岁月沉淀的感觉,不是工艺品,又是什么?最重要的还在于它与你的生活发生过关系。
二十多年前,在雨后的柳泉路上,当一辆摩托车从身后冲撞过来,你骑的“凤凰”自行车起到了缓冲作用——人摔倒了,但没有留下擦伤。人物一理,一件东西使用的次数越多,感情越深;有的旧物件丢弃了,有的还珍存着。
你骑过多少辆自行车?你不能忘怀的是哪一辆?如果为自行车写一首诗,你会想起哪一辆自行车?它一定与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某一个时间节点有关。
7
不论是铁饭碗,还是瓷饭碗,或者其他什么质地的碗,总要有个吃饭的碗。自己的饭碗,自己能不能说了算,始终端在自己的手上。打碎了一个碗,摔碎了一个碗,碰碎了一个碗,能不能及时找到另一个碗。
人的一生当中,饭碗的确是一个问题。生存的前提是温饱,没有过上温饱的生活,又如何谋求个人的发展。一夜之间,曾经属于自己的饭碗消失了,你有没有积蓄?你僅有的那点存款又能支撑多久?
文青赶上了那一波下岗潮。临近不惑之年,却不能不惑,不能不直面现实。没有那么多人骑自行车了,更没有多少人喜欢老式的自行车了。老式自行车失去了自己的市场,文青失去了熟悉的岗位,每个月定时发放的工资,戛然而止——失去端了近二十年的饭碗。他能干什么?他想干什么?总之不能把诗歌当成饭碗,靠写诗活着很难,也很少有人能靠稿费生活。你尽可以将诗歌当成茶碗,或喝酒的碗,就是不能当成饭碗。
文青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在艰难来临的时候,他又赶上了旧房拆迁。他居住的老宅院,按面积折算下来,换了新楼的三套房子。朋友们为他感到欣喜,好人总有好报的。全家住一套,给儿子留一套,出租一套。这样一来,他的日子过得相对宽裕一些了。
人不能闲下来,总要找点活干。他和当地的文化圈熟,文化馆需要他这样勤快的人,需要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他适应能力强,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前后干了有十年。
文青心地善良,是一个实在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你对我不好,我也没必要对你好。这是常人的思维模式。还有两种人,你对我好,我不一定对你好;你即便对我不好,我还是会对你好。我觉得文青就属于后一种人。我和他认识那么多年,没有听他说起过什么人不好,他的眼里都是好人。他不抱怨,更不会愤世嫉俗。他整天笑哈哈的,不忙也像忙的样子。穷大方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他没有固定的收入,却喜欢请客,喜欢练摊——地摊儿便宜。
“我最近给一家企业写了一首朗诵诗,挣了一千块钱。你什么时候有空,请你一起坐坐。”
“我们一起办个诗歌奖吧!以老诗人韩青的名字命名。”
“孩子考上大学的法学院了……”
他像个大男孩——存好念,说好话,做好事。想到了,即便没能做到,却流露出了善念。文青为人的好,是真的好。他是出了名的热心肠,谁有什么事,只要能做到的,他会毫无保留地跑在前头;谁家有结婚的,从送请柬到摄影,他会无偿地去做;他胸前戴一朵小红花,不是大总也是大总,不是家人却像家人;哪里需要哪里就有他的身影:在大门口迎宾,在餐桌前引领着客人找座位,分发喜糖,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在朋友子女的婚宴上,他往往是最后离开的外人。
红事如此,白事也是如此。
给逝者理发,一般人是做不来的。他不怕,他可以做——他乐于做善事。他在世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也不是很珍惜;他走了,真正觉出失去了一个好的朋友,一个好的文友;像这样的友情也不会再有了。有的人是用文字写诗,有的人是用行为作诗。
8
诗歌像酒,酒像诗歌。都能放大自己,彰显个性。酒是兴奋剂,酒是催化剂,酒是麻醉剂。酒能给予你的,也能让你失去。酒像水一样清澈,却有火的性格。
白酒也罢,红酒也罢,啤酒也罢,谁能把握得恰到好处?喝酒的人,谁没有醉过?
酒,让人激情四溢;酒,让素不相识的人一见如故;酒,古往今来,既有鸿门宴,也有杯酒释兵权。读古典诗词,哪一个诗人不好酒?哪一个文人不做梦?一面是“李白斗酒诗百篇”的豪情,一面是“借酒浇愁愁更愁”的境遇。
幸福的时刻,离不开酒;痛苦的时候,也离不开酒。
“喝出感情的酒,要喝;喝出效益的酒,要喝;喝出麻烦的酒,不要喝。”
文青不止一次说过的大实话。文青的人缘好——人缘好的人酒场多。他来者不拒:“宁伤身体,不伤感情。”因为酒量不行,我是“宁伤感情,不伤身体”,也就渐渐地远离了酒场,远离了像文青这样的文友。诗人幸会,总离不开酒;酒的话题也是诗的话题;有的人,酒场越多,写诗越多。当一个诗人,没有一定的酒量,能写出什么样的诗?酒能带来灵感。好酒像好诗,让人沉醉。我自知酒量不行,我至今也没写出几首像样的诗。我很惭愧,有时坐在酒桌前,如坐针毡:不会说话,不会端茶倒水,不会敬酒,像个多余的“二大爷”。有的酒场上,喝酒的看不喝酒的像傻子,不喝酒的看喝酒的像疯子。
酒能减轻压力,释放情绪。酒场不能没有,也不能太多太滥。最了解自己的永远是自己:喝酒时有多兴奋,过后就有多沮丧;有多快活就会有多难受。
写诗的人,爱文学的人,多半是性情中人。酒是最好的一种情感催化剂:性情中的人总能遇见性情中的人。酒场有仪式感:主陪、副主陪、三陪,主宾、副主宾、三宾,还有其他的陪衬人。酒场是有讲究的。谁该坐在什么样的位置,谁举足轻重,谁微不足道,过来人一目了然。有人掏钱买单,有人享受过程,有人喝酒难受。人生如戏,寻找自己的角色;人生如梦,那是谁说的?“你只能做你自己,别人已经有人做了。”“喝酒是最好的体检。”“酒品即人品。”“酒后吐真言,酒后不言真君子。”——认清别人难,认清自己也不容易。
什么酒场该去?什么酒局不该去?酒场和酒局的区别在哪里?在没有去之前,谁知道该去不该去?有经历才有教训,有教训才有反思。要么喝,要么不喝,半推半就地更易于喝醉;要么去,要么不去,含含糊糊地更要不得——酒场如商场,酒场如战场。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诗人张枣生前喜欢喝酒,他的诗带有几分酒气。他的英年早逝,也与酒有一定的关系。喜欢喝酒的诗人,喝多了一次,后悔一次;醒了酒之后,再喝;再后悔,梅花已不是过去的梅花了。
有没有人统计、研究过,那些过早辞世的诗人、作家、画家、音乐家……总之与艺术有关的人,曾经的文学青年、文艺青年,他们的创作与酒的关系、名利与酒的关系……梳理清各种关系,也许能写出一部有意思的书。
从文青到许多“文青”,从酒场到酒局,一个人的命运折射出多少人的命运?
文青的酒场多,酒局也不少。这缘自他的随和、实在。他最后的一次酒场(酒局),不知道是和什么人一起喝的。大概是不欢而散——喝涝了。拿身体去做破坏性的试验,不值得!聚的时候热热闹闹,散的时候冷冷清清。各走各的路,各回各的家。他一个人被邀去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喝酒,天寒地冻,也不知喝了多少,也不知喝到夜里几点,酒场散伙的时候,他一个人打的回家,也不知为什么,司机将他拉到半路上,不管他了,赶他下了车…… 他一个人摸黑步行了大半夜,浑身酒味,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浑身上下沾满泥土;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家的,他都遭遇了什么?只知道从此以后,他大病一场,再也没有缓过劲来……他病重的时候还在写诗,而且比以往写得更感人了。
他弥留之际,还没有忘了嘱咐家人:告别仪式就不要设在殡仪馆了,朋友们离那里太远,开车、搭车都不方便,就在自家楼下的空地上,租一个临时的白帐篷,当成灵堂—— 朋友们的一份情意——他心领了。
9
一座城市有一栋艺术城,四层的楼,遍布着一个个小店铺。它们叫什么字号的都有:或雅或俗,或半俗半雅;或真或假,真真假假。古董古玩,赏石书画,镜框装裱,书店,木雕,陶瓷琉璃,杂项……好奇是一方面,怀旧是另一方面,偶尔去逛一逛,看一看,不一定从哪里得到一点写作的灵感。
文青最后的几年,在那里守着一个小店铺;坐7路公交车,上班下班。忘了它是叫什么堂,还是什么斋,抑或什么轩了。门前有一块文石,一把躺椅,如果是在午休的时候去,会看见他躺在那张摇晃的椅子上打盹。在室内,有两把椅子,一张半新不旧的八仙桌,上面有一把紫砂壶,几只紫砂杯,用的时间久了,泡过红茶、白茶、绿茶、普洱茶……有什么茶喝什么茶,紫砂壶和紫砂杯都出包浆了。
“这不,淘了几部书,孩子学法律,将来也许用得上。”
“也不知道谁搬家不要了,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典籍。”
“这些旧书,喜欢了,就是宝贝;不喜欢的,就当垃圾……”
我還不时地想起他说过的话。在他的小店铺里坐一坐,他从货架上取下一件件的器物,介绍它们的出处。这是下乡收的一件红绿彩的粗瓷碗,是博山窑的;碗底画了一只如雄鸡展翅的凤凰;似盆而小,比饭碗浅,比盘子深,更像是钵。我那时正想写一本《百年陶瓷》的书,也就买下了。
“还有阿s的消息吗?”
“多少年没有联系,大概是不在了。”
“最近又收到什么好东西了?”
“没有。远的去不了,只去过济南、德州,还有青岛、潍坊……贵的买不起,贱的看不上眼,就当随心所欲地玩玩吧。”
和文青拉呱,很放松;不说损人的话;从他的脸上也看不见一丝愁容,也看不见他脸上有皱纹,只是脸色发黑发暗,也许是因为长期喝酒、熬夜留下的印迹吧。
当年和他走得很近的一个小说家,一个诗人,都先他而去了。古代有“桃园三结义”,他们是“文友三结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三个人,都仅仅活了五十五岁左右——曾经的文学青年,止步于文学中年。
你爱文学,文学爱不爱你?你爱诗歌,诗歌爱不爱你?爱总比不爱好吧——爱是互动,是对等,也是倾斜后的平衡。
倘若没有文学爱好,将失去多少美好的感受?我在二十岁的时候读杨绛译《堂吉诃德》,和五十岁以后重读的感受不一样:少了新鲜感,多了苦涩和悲欣。文学就像那架风车。堂吉诃德的战风车,是在挑战自己的幻象。爱文学的人,爱诗歌的人,你要么是骑着瘦马、手持长矛的骑士堂吉诃德,要么是骑着驴的桑丘·潘沙。他们在寻找什么?我们又在寻找什么?
“瞧,他是一个‘文青!”
这些年来,“文学青年”“文艺青年”的标签,多少含有调侃的意味了。
那时候是想不了这么多的。“文青”是一个中性的词。谁在说?说的是谁?以什么样的语气表达,不难听出其中的含义。“文青”是一个很干净的词,我们都曾经是“文青”;当开始怀念“文青”的时候,意味着开始变老了。
我原来只是想写一写文青这个人,后来枝枝蔓蔓的,生出许多杂念。而且,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没有什么逻辑、章法,也只是跟着自己的意识流动而已。
文青走了之后,我也很少再去那栋四层小楼了。文青的小店铺也已转换了门庭,重新装修后,不知租给什么人了。其实,文青在的时候,小店铺也不是他的。至于是谁的,我也没有兴趣打听。
曾经有一个叫文青的文友——他走了,我还在想念他,也只是想念罢了。有什么用呢?没有用。没有用你还写他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