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茂慧
大汶河
泰山脚下,大汶河河水浩淼,它弯曲了数千年,从远古一直蜿蜒到今天。
晨光初露,岸边的村庄里有袅袅炊烟从房舍冒出,仿佛可以直抵天庭,那曼妙的身姿千年来似乎從未改变过,有浓郁的、温暖的生活气息在弥漫,有身影迎着晨曦缓缓走向田间地头。
河还是那条河,而水,肯定已不复是当初的水。河水载沉载浮的光阴,见证着水域宽窄的变化、苔藓色泽的变换、水草的荣枯、石头的坚硬与生命的繁衍。
河水中的鱼儿快乐地悠游,水鸟在芦苇荡中上下翻飞,坐在河边石头上浣衣的人啊聊着最亲切的家常。
汇聚、归一。泮汶河、石汶河、瀛汶河与牟汶河紧紧相拥。在大汶口,牟汶河与柴汶河又牵起了手,改昵称为大汶河,它从东向西奔流,汇入东平湖平静的水域。在那里,大汶河的河水不再激情高昂,开始懂得顺从于湖的宽广与浩瀚。
泥土需要浸润,草木需要滋养,人间需要合适的温度与湿度。
大汶河水是沉静的、澄澈的、感恩的,它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在东平湖稍作停留,便继续一路向西北,过陈山口,扑入母亲黄河的怀抱。
——239公里的奔赴。大汶河百转千回,终究寻得归宿。
归宿。出发与抵达,有着同样的憧憬与期待。
大汶口镇坐落于大汶河的北岸,与大汶河南岸的堡头村隔河相望。相望而难牵手,用什么去泅渡?
桥。在大汶口,我们看到,大汶河上连通南北的有七座桥,或者还有更多。
这七座桥,有明代古石桥、公路桥、津浦铁路桥、普普通通的小桥……
此刻,正有一列火车从铁路桥上轰隆隆地驰过,余韵在原野里回荡。
站在明代古石桥上,看哑桥沉默,响桥的桥墩下,清澈的流水潺潺,一径向西流去。在石桥中间,有一条明晰的分界线,线的南边是“鲁国”,北边是“齐国”,站在此分界线的两边,便有了“双脚踏齐鲁,一眼望七桥”的豪迈。
古桥上的石板最懂岁月的沧桑。遥想数百年前的简易木桥,后来怎样被石板改变了面貌?石板桥上一块又一块“补丁”将过往的历史与现实的纷繁一一合抱、拼接、融合。
芦苇在侧,随风摇曳,伏低的流水倒映着明净天空的蔚蓝,倚石栏拍照的人明眸皓齿,衣袂飘飘。
时光匆匆,仰望泰山巍峨,而大汶河水宠辱不惊,依旧以自己的流速和方向不紧不慢地向西流去。
倏忽,碧空下,夕照铺满了古石桥,自南向北,一队白色的山羊从容有序地走了过来,牧羊人慵懒地跟在后面,那么怡然自得。他们仿佛来自于远古,从“鲁国”来到“齐国”串门。
下桥后,他们并未进“城门”。牧羊人静静地坐在岸边桥墩上,看天上白云地上白羊,看缓缓流淌的河水,他的心中在想什么?羊,散落在大汶河岸边,它们陶醉地嚼着大汶河岸边的青草,饱饮大汶河甘甜的清水,悠闲、安静而平和,它们在河水的倒影里,是否看见了远古时自己祖先的身影?
陶 器
如果,水只是水,泥土只是泥土,火只在远处旁观;
如果,时间停滞,万物倒退,我能否遇见最初的陶坯?
可是光阴在流转,是谁推着泥土在行走?从远古,历经朝代更迭,走向了今天。
今天,我在橱窗里看到了或完整或残缺的陶器,镌刻有时代鲜明的烙印。
它们沉默,我亦沉默。
陶器,有红陶、黑陶、灰陶、白陶,还有彩陶、黄陶、蛋壳陶和粉色陶器。
泥土,是怎样被捧进手心,完成泥土与泥土的结合与重塑,水与泥土的结合与创新?又是被怎样的手放进窑中,以合适的温度和湿度度化,那些虔诚的目光、结实的手臂、矫健的身影,有着怎样一整套庄重、神秘而神圣的仪式。
它们经受900-1000摄氏度的高温烘烤,赋予自己一个新的身份和独具个性的外在形象。此刻,没有一只陶器开口说话。它们有自己独特的语言系统。
有气韵在流动,穿越千年而来,轻轻抚上我的额头。
那些圆的、方的、三角形的、梯形的,附把手的、无把手的、带盖的、不带盖的、三足的、圆足的、平底的、袋足的,甚至奇形怪状的,每只陶器都在敞开心扉,仿佛在向我低语——
“我来了,我来了!”
从取土到捣碎泥土,再和土,经摔打、扭曲、打磨、塑型、定型,再经过修整泥坯,上彩、晒干,再放进窑中烧制。
有时,还会就地取材,在土中掺进一些木材烧过后的炭,使黑陶更为完美、光亮、圆滑。
陶器,经过一系列煎熬,终将纯朴本分的品格——以陶豆、陶鼎、陶鬶、陶钵、陶壶、陶罐、陶杯、陶碗、陶觚、陶瓶、陶盆等形态,以朴拙、饱满、圆润、匀称的身姿,以温柔、敦厚、大方、自然的仪态,以线条、色彩、明暗的神态,以精细、疏朗、简洁、规整的状态——娉婷于世间。
时间是有魔法的。它能改变事物的属性和样貌,也会保留一些人类容易忘却的记忆,以器物、符号、化石,甚或是以语言或文字来呈现。
我和与我一样充满好奇的伙伴们,站在一堵墙的前面,手轻轻抚摸着陶器的残片。也许它本身已没有远古时泥土的温度,也许是被某个部落首领使用过,也许是在一次次与兽类的战斗中不断被磨损或者被毁坏。
透过时间的帷幕,一张张先民的脸浮现。我们依稀看见了远古时大汶口的光影、血迹、疼痛、占领与反抗,胜利与失败……
陶器,重温自己前世的泥土与水、火的融合,将温度、习俗、爱恨、智慧传递过来,以自己的方式,在如水光阴里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匍匐与供奉。
墓 葬
《周礼》曰:“众生必死,死必归土。”
一直对墓葬心存敬畏,也有恐惧。直到亲眼看到父母的肉身被放进柏木做的棺材里。棺材呈长方形,里面刷上红漆,而在棺材的外面刷上油亮的黑漆,最后盖上盖子,钉紧棺木,再放进用大块石头砌好的墓室里,填上土,竖好墓碑,在坟墓两边再植上十株大概十四公分高的塔柏。
至此,逝世的亲人方“入土为安”,永久封存在另一个世界里。
悲伤渐渐淡去,月亮慢慢钻入云层,大地一派清明。
一块“大汶河遗址”的碑石静静地竖立在大汶河北岸、京沪铁路旁,护栏另一侧,农田里庄稼正在疯长,有农民正在忙活,不远处葱郁的绿树环抱中闪现白墙黛瓦的村子里鸡犬相闻。
而在这片土地的下面,曾经埋藏过千年前的墓葬、房址、灰坑、城址。
每一处地方每一件物件,都有着先人们生活过的印记。
打开大汶河北岸56座墓葬、大汶河南岸的磁窑镇堡头村133座墓葬,仿佛远古时的人们正在向我们走来,向我们一一诉说他们动人的故事。
弗洛伊德认为:“美,是无意识欲望的升华。”我们爱美,欣赏美,感动于美,同时更希望自己美,去感动他人,取悦他人。
爱美,便打造做工精美的骨针、光滑精致的玉器、造型优美的首饰来装饰自己。爱美,便产生了欲望和幻想,以当时的审美标准创作出自己喜欢的艺术品。当然,最好的艺术品便是自己。
“普天释道安,四海习凿齿”,传说中的大汶口人,一旦进入青年期,便情难自禁对美的向往和追求。而他们让自己变美的代价是——拔除门牙或侧门牙。
另一种美:头部枕骨变形而为“扁脑袋”。
还有一种美,要长期口含小石球或陶球而至齿弓变形。
而千百年后的今天,青年男女依旧为美而大动“刀戈”,不惜割双眼皮、削尖下巴、磨平颧骨、隆胸等等,是否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或许是一种风尚?再优雅点的说法叫精神追求吧。
生命终结,灵魂不死。千年前的大汶口人,对私有物和权力的追逐开始绽露——
葬具,由就地掩埋到结构简单的木质葬具,再到结构复杂、下有底上有盖,并在底上涂朱红色的棺椁,这是一条“进化”的链,是对生命的敬畏,也是对权力的诠释。
墓葬的大小,以怎样的姿式下葬,单葬还是合葬,随葬品的有无、数量多少、质量优劣,由生者决定,但也由死者生前的身份地位决定。
头东脚西、仰身直葬是一种姿式,仰身屈肢葬或者俯身葬是另一种姿式;有成年男女合葬的,是否说明男女平等了?有同性合葬者,让我猜猜他们是怎样一种亲密的关系,父子、母女、兄弟、姐妹?而侧卧屈身者,暴露了其从属地位的真相。
隨葬的獐牙、猪头、猪骨、陶器、玉铲、透雕象牙梳、骨雕筒等,它们作为主人的陪伴,在地底的阴暗和潮湿里,用自己的虔诚与忠贞守护着慢慢腐烂的尸体与逐渐风化的骨殖。
他们,选择用一些外在的实物来承载自己的信仰和习俗。
埋葬的,似乎从此与世隔绝,永恒封存。而墓葬暴露了真相——终究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被发现、挖掘、解密。
历史的印记清晰起来,后人破译的声音洪亮起来,中华民族文明进程的脉络顺畅起来。
这一天,我们找到了让死者“入土为安”礼制的源头。
符 号
当泰山在大汶河水的仰望中起伏与盘旋,当大汶河在泰山低首俯视下一径向西流动;
当海水涤荡,地壳运动;
当飞沙走石,兽类在原野里奔驰与嗥叫,飞翔的鸟类惊恐得无所适从;
当祈祷的声浪盖过河水奔腾的声浪;
——一些神秘的、超自然的东西豁然出现。比如:符号。
千百年来,阳光依然是那跳跃着的热情和激情。早上有初升时的快乐,黄昏有落幕时的辉光。
月亮、星辰、大海、雨水、风暴,都有磅礴的力量。
不可阻挡,不可阻挡。
崇拜,图腾。用一种符号,印在人们心里,刻在生活用品、生产器具上。
在海岱地区,随处可见神秘的八角星图案——
红褐色陶衣上,白色的八角星,中间一个红色的方形。也许是对太阳光芒四射的景象深深的崇拜;也许,八角指向的无际的天空在无限扩大,而大地如此踏实和厚重,方方正正的拥住我们的身体,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天圆地方的梦想离现实很近、很近。
漂亮的彩陶上,布满了绚丽多彩的纹饰:划纹、弦纹、篮纹、圆圈纹、三角印纹、镂孔纹、几何纹、连栅纹、变体鸟纹、编织纹、兽面纹、花叶纹。每一种纹饰就是一种特殊的符号。
陶尊上的“日火山”符号,最上面的像是太阳,下面的像是山脉,连接太阳与山脉的像一簇火焰。其寓意为何?
这些符号,是原始的信仰,成为文字的源头。
它们是本体,也是喻体,构成千年文明进化的修辞说。
人,是大地上行走的符号。这是一种秘而不宣的符号,有生死,有情感,有残缺,有背离,有归宿,也会有光。
光会发散,会聚拢,也会被折射。具体以怎样的形式存在,取决于符号的意志。光源一直在那里,不急躁、不后退、不冒进,总会有生命源源不断地做出取舍的抉择。
水,是另一种符号。静止或流动,都是一种隐喻。
有些事物潜于水的深处,有些则浮于表面,略微有些重量的,一半隐于水中做神秘状,露出水面的部分貌似坦陈和纯洁,污渍和虚幻都被时间掩埋。
我们喜欢水。远古的人们也喜欢水,喜欢大自然——抑或,是他们的喜欢通过大汶河的水传送给我们的一种符号。
他们临水而居,将自己安置在方形或圆形的半地穴式的房子里。
那些房子,也是一种符号。传达出他们对外界的防备,对攻击的消解与抵抗,对自身的保护,对温暖的渴求,对生活的享受。谁知道在房子里,是否隐藏有一种埋伏?
彼时,那些地穴式的房子,那些在木骨墙上架起的四角斗尖顶的建筑、密柱式两面坡建筑,到底是安居之所还是避难场、庇护所,抑或是抵抗攻击的掩体?
他们在汶水河畔,在肥沃的土地上建起了自己的家园。
作为一种符号,它们为我们又提供了怎样的注解?
在华夏文明不断向前行进的史册中,大汶口文化何尝不是一种文化符号,有的是点,有的是面,有的是线,用自己独特的传播和传承方式,共同织就一张巨大的网,简单而复杂,似凌乱却又和谐统一,成为我们共享的财富,在历史风雨不断翻动的册页中发出熠熠之光。
这些符号让人们终于明白了,我们的文明到底是从哪里来?
回 望
在大汶口遗址博物馆,我们推开历史的大门,徐徐展现在眼前的这一幅幅充满了原始生活气息的画卷,让我们不禁顺着千年时光隧道回望,展开没有边界的想象——
我们看见了远古人民的智慧。用土烧制出精美的陶器,用玉、石头磨制出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用兽骨、角和牙制作出骨器、牙器和装饰品,用粟、黍、小麦、葛根、百合等酿造曲酒,用陶鬶、盉、高柄杯、觚形杯来盛美酒……
我们看见了远古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与创造。他们聚族而居的人间烟火,他们种植、采集、饲养、渔猎等辛勤劳作的场景,他们与大自然作斗争的顽强与坚韧,他们爱美而甘愿忍受青春期的拔掉门牙和人工进行枕骨变形的苦痛……
我们还看见了远古人民已开始的贫富分化。对男女社会分工的不同;聚民成邑;随葬品的猪、猪头、猪骨,死者手握的獐牙……
我们看见了风调雨顺,水源充足,土地肥沃,牛羊成群。还看见了那时的天空与现在的天空一样的瓦蓝。
回望。寻回丢失的记忆,“让文物活起来”。
当一件件器物在阳光下伸展肢体,当一个个房屋遗址被发现、挖掘,当墓葬的葬具被打开,那些被还原的历史细节栩栩如生,当路过大汶口的风都要轻轻地回旋,我们今天的守护便显得意义非凡。
当我的手轻轻抚摸一件陶罐,它通体的冰凉与光滑细腻的触感,让我心中悸动——这是一只跋涉千年时光,被光阴不断打磨得光彩灼灼的精灵,它在娓娓细述沧桑而迷离的过往。
大汶口是一个神圣而神秘的所在。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回望,更是展望。
勘测,探寻,挖掘,叩问,是一条破译远古文明起源密码之路。
研究,闡释,展出,交流,传播,是对大汶口文化传承的一种态度。
也许,它尚有许多秘密未被发现,也许,有的秘密发现了却无法破译。
也许,大汶口、大汶河、泰山,它们都在默默地等待着你我踏上探索的未竟之旅——大汶口文化的秘密——部落的、城邑的、村庄的、环境的、身体的、生死的、命运的、人与人的、人与自然的、人与时代的。
大汶口文化是泰山文化的一部分,泰山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的一部分。泰山是一座神山。“泰山安,而四海皆安”,有泰山的护佑,千年古桥、古镇、古树、石板路和无名的石子,都是安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