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可金
(成都中医药大学 中国出土医学文献与文物研究院,四川 成都 610075)
2012年7月至2013年8月,考古工作者对位于金牛区天回镇的一处西汉墓地进行了发掘,共出土竹简951支,主要为医书,其中的《治六十病和齐汤法》(下文简称《和齐汤法》)记载了内外妇儿各科疾病的治疗方药[1],动物类药物在简中应用颇有特色,为研究秦汉动物药的使用提供了详实材料。
动物药是中药重要组成部分,其补虚、祛瘀攻逐之力较为显著,故多用于虚劳、疑难杂症。动物药经数千年的使用,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本文拟对成书于西汉初期的《和齐汤法》中动物药使用特色进行探析,以期为秦汉医药学的研究提供参考文献。
中国早期本草著作,通常是根据动物外在特征、习性上的某些特点或药用部位、特点进行分类。如《神农本草经》将药物分为上中下三品,动物药没有单独归类,至《本草经集注》则将动物药统称为“虫兽类”。《本草纲目》将动物药分为六大类,本文依照李时珍的分类方法,将《和齐汤法》中的动物药归纳见表1。
表1 《和齐汤法》动物类药物归纳表
由表1可知,动物药中运用最多的属兽部药,有马、羊、牛、猪、狗等,均是常见的家畜,这些动物药多是平常易得之品。这些药物入药部位各异,有的是用动物体一部分,如人发、彘膏等;有的是用动物分泌物或排泄物,如溲、黄牡牛溺等;有的用动物的全体,如斑蝥等。此外,彘膏所用类型最多,有彘生膏、陈彘脂、新煎彘膏等五种,一物多型的使用,说明早在西汉初期,医家对于一些常用药物有较深的认识。
药物的炮制方法众多,古代应用较广的分类法为雷公炮炙十七法,包括炮、爁、煿、炙、煨、炼、炒等法,而目前运用更多的是“五类分类法”[2],即修治、火制、水制、水火共制以及其他制法,这样更能反映处理药物的炮制工艺[3],本文依此归纳《和齐汤法》中动物药的炮制方法。
修治法,是对药物进行初步加工,包括纯净、粉碎、切制等处理。在《和齐汤法》所见的修治法有多种,如剥法,如简85治鼠方:“取生鼠,剝去亓(其)常;冶礜,直(置)亓(其)腹中,置之(鬲)中”;法,《说文解字》:“,薄切肉也。”如简95:“取狗肝,薄葉()之,以炭燒枱鐵赤,直(置)葉()肝亓(其)上,使肝乾”;屑法,用于炮制坚硬的药物,使之变细变薄,如简106用于炮制羖羊角:“取股(羖)羊角、少辛相半,(屑)之,以方寸匕取藥”,此外尚有阴干、切法、碎法、刌法、捣法、冶法等多种炮制法,这些方法的使用,使药物易于利用,更充分发挥药物作用。
火制法,《和齐汤法》主要有炮、炙、煅、炒四法。燔,《玉篇·火部》:“燔,烧也”,意为把药物直接置于火上焚烧,以便更好服用或制剂,与现代常用的“煅法”相似[4]。运用燔法的动物药有鯒鱼头、人发、鲍鱼、马下牙、貍头骨、黑犬骨、羊角。熬法,《说文解字》“干煎也”,扬雄在《方言》中将“熬”解释为:“凡以火而干五谷之类,自山而东,齐楚以往谓之熬,关西陇冀以往或谓之焙,秦晋之间谓之炒。”《和齐汤法》中的熬法与焙、炒法同,即将药物置于容器中,翻炒,使之达到一定干燥程度后取出。药物通过火制,可起到改变效能,增效减毒的作用,故被《和齐汤法》于动物药炮制中应用最广。
水制法,以水或其他液体为主要溶剂的炮制方法,常用的方法有漂、浸、润、洗等,这些方法主要用于清除杂质,软化药物,降低毒性等。如简173:“治取羊肝肠胃,谨(洗),细刌之,以醇酒二斗孰(熟),捘去亓(其)肉”。
《和齐汤法》一书重在“合和制剂”[1],剂型主要为“汤液”“必齐”“醪醴”、散剂等。汤液,乃未经酿造煮熟的五谷汁液,而醪醴属酒一类,以五谷为原料,经过酿造而成,浊者为醪,甜者为醴。书中动物药的使用主要为“醪醴”“汤液”剂。
在《和齐汤法》中,动物药与酒同用频次较高,即“醪醴”剂。31个动物药方中有14用到了酒剂,用法主要有三种情况,第一是酒散内服剂,如简90、91治山(疝)方:“(屑)大黄二,黄芩……并合挠。温醇【酒】二升,取药一合入中,挠。莫(暮)毋食,旦先酓(饮)之。”第二种情况是酒煮内服剂,如简164- 167治疗女子瘕病:“取弓胶八两……以淳酒一参煮,挠之,勿令着,尽靡(糜)”。第三种是动物药酒剂外用,如简134- 136以鸡卵与沥酒、紫菀、姜附桂等同煮,先内服后以用以摩法治疗“风偏清”。动物药与酒同用旨在借助酒力发挥辛散温通作用或行药势增强它药疗效;其次是以酒作为矫臭矫味之剂,利于服药[5]。
《和齐汤法》中共收录了动物药约39种,应用范围广于临床各科,纵观全书,主要有以下功效。
目前,在临床上已较少用动物治疗外感,但这种用法仍保留于《和齐汤法》,如131简治疗温病方:“以水半斗……毀雞卵一,沃汁中,孰(熟)撓,複炊孰(熟)。適寒溫,盡(飲)之,溫衣臥,汗出至足,已。”此法亦见于《外台秘要》卷一:“张文仲:葛氏疗伤寒及温病……破鸡子一枚,著冷水半升,搅令相得……覆汗愈”,两方均用鸡子以疗温病,鸡子可补人之精血,对于虚人外感发热有可取之处。
简126- 129治疗婴儿痫方“漬黍米,取瀆汁六斗……置新煎彘膏一升半汁中,撓。適寒溫以浴嬰兒,道顛上灌,摩下至足,以孰(熟)為故。”《诸病源候论》风痫候:“由乳养失理,血气不和,风邪所中。或以厚汗出,腠理开,风因而入[6]”,唐以前多认为痫病因外风而起,故方中用新煎彘膏与其他药物作为洗浴剂治疗婴儿痫病,同样在《五十二病方》简48- 50亦用猪煎膏与其他药配合外用治疗婴儿痫病,可见在秦汉时期,动物类药亦多用于治疗外感疾病,值得今日临床借鉴。
动物药属血肉有情之品,适用于虚羸较甚者,如简132- 133治疗伤肺、欬逆气,以狗肺、菽等药物置于甑下进行蒸馏,待菽熟透,食菽,并饮用蒸馏所得之酒,这种利用酒与药物进行蒸馏制取药汁,有利于药物有效成分析出,同时也增强了补虚的力量。简173- 174治疗伤中“治取羊肝肠胃,谨(洗),细刌之,以醇酒二斗孰(熟),捘去亓(其)肉……酓(饮)之,多少次(恣)。药尽,复为如前”。此外还有鹿肠以益气,清胶等药为丸治疗体虚身寒、以马脯治疗伤中。
动物药的补虚功效较普通草木药显著,《和齐汤法》多用之补虚,由上可知,在西汉前动物药补虚功效已被广泛应用,其作用如叶天士云:“夫精血皆有形,以草木无情之物为补益,声气必不相应,桂附刚愎,气质雄烈……血肉有情,栽培身内之精血,多用自有益。”
《和齐汤法》中动物药用于外科疾患,如简51- 52“治腹后膏成农(脓)者:取鲤鱼长尺者二枚,胶一斤,水一斗……食亓(其)鱼而卧。”方中鲤鱼其味甘又属于血肉有情之品,故能入脾益气、生肌肉,胶可填补精血,故两者配合用以治疗腹后脓肿。简53- 56治疗外伤以鳙鱼头、人发烧灰存性,敷在外伤处,然后以生彘膏外裹。用人发及动物药治疗外伤,在《五十二病方》亦有多处记载,如简11云:“止血出者,燔发,以安(按)其痏”。此外如简177- 179亦以犬骨、羊角等动物药治疗金伤。
动物药多辛咸入血分,故擅于攻逐瘀血、结石等实邪,在《和齐汤法》中如简90-91以桑螵蛸治山(疝)、大小便难,《神农本草经》云桑螵蛸主“疝瘕”“女子血闭”“通五淋,利小便水道”。简92治疗女疝以魁合(蛤)等,蛤壳味咸,能软坚散结,治疗“恶疮,蚀五痔”,故用之。
动物药是中药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悠久的使用历史。《和齐汤法》所载动物药种类多样,为研究动物类药物源流及应用提供了重要素材。
中医学是根植于中华文化的一种传统医学[8],中华文化在哲学思辨层面、理论思维领域的建树颇为丰硕,其中直觉思维与动物药应用关系较为密切,直觉思维是思维过程没有中间推理阶段,不进行逻辑论证就直接得出结论,具有直接性、自发性、非逻辑性等特点[9],具体表现如“以骨补骨”“有形配有形”“以髓补髓”等,这种思想在《和齐汤法》中多处体现。
如简132- 133:“治伤肺。取狗肺精切之,生叔(菽)半斗,菀五双,则(萴)五果(颗)……可治欬逆气”,此方以狗肺治疗伤肺之疾,属于同形相配的直觉思维。同类记载如《名医别录》羊肺治疗补肺、咳嗽;《本草纲目》有猪肺治疗肺痿咳嗽。简85- 86:“取生鼠,剥去亓(其)常;冶礜,直(置)亓(其)腹中……酓(饮)之,衰益。”鼠,即鼠瘘,瘰疬破溃流脓,经久不愈,漏口形似鼠穴,故名。本方以生鼠,与礜石治疗鼠瘘,其思想或取自以形治形的直觉思维。此外,书中还有如简173- 174以羊肝肠胃治疗伤中后消化道异常,出现“其下如靡(糜)米状”,这些动物药的应用,直觉思维在其中起了关键的作用,但直觉思维重灵感、轻逻辑,重体验、轻思辨,重直觉、轻论证,容易导致思维的模糊,作为临床医者需要客观地去取舍。
动物药应用史源远流长,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山海经》即有相关记载“有鸟焉……名曰青耕,可以御疫”,稍晚阜阳汉简《万物》记载了多种动物药,如燕矢、马胭、牡蛎、螵蛸等26种动物药,至《马王堆医书》兽、禽、鱼、虫等动物药约115种,《和齐汤法》有动物药约39种。传世医书《黄帝内经》记载了鸡屎、乌贼骨等6种动物药,《神农本草经》记载了阿胶、鹿茸、牛黄等67种动物药,《伤寒杂病论》则收载了水蛭、虻虫、土鳖虫等24种。至《本草纲目》共收载了461种,《本草纲目拾遗》收录了600多种,为诸本草著作之最[10]。
从数量上看,应分两个阶段看,首先是从先秦到两汉,动物药的使用是越来越精简使用的,以人部药为例,在《马王堆医书》中,人部药有人发、童便、女子布、人泥等11种,这些药物除了人发、童便常用于临床之外,其余都罕用于临床,《和齐汤法》人部药有人发、溲两种,《神农本草经》只有人发一种,其中原因或是受当时的文化影响,但从应用角度来看,人发确是最常用人部药之一。其次,汉唐以降,本草学逐渐向博物学发展,所记载的动物数量是逐渐增多的,从人部药来看,如唐初《新修本草》重新收录头垢、人屎、人溺、溺白垽等药,唐中期的《本草拾遗》收录人血、人肉、人胞等药,宋《证类本草》有“妇人月水、浣裤汁、人精”等药,至明《本草纲目》更有人气、人汗、眼泪、人傀、人魄等记载,但临床应用甚少。
从功用来看,经过不断实践,医家对动物药的功效了解是越来越深的,在阜阳汉简《万物》只是简单记载了动物药的功效,如简w008:“燔牡癘(蠣)止氣臾也”。至《五十二病方》《和齐汤法》则用药更为精确,如《和齐汤法》简137- 143有:“病所在即倍其药”“黃脂主脂”等用药法则。至仲景时代,动物药广泛用于在内外诸疾病[11],至清代叶天士,以虫类药治疗络病,为临床治疗疑难病提供了新思路[12],现代的吴以岭院士更是把动物类药物治疗络病推向新的高峰。可见,动物药的使用至今,范围越来越广,研究是越来越深入的。
动物药是属血肉有情之品,备受历代医家重视,如张仲景的大黄虫丸、鳖甲煎丸是治疗癥瘕积聚的良方,《千金方》以猪肺疗肺痿、动物肝脏治夜盲症、羊靥治疗甲状疾病等,后世如龟鹿二仙胶、左右归丸等均是起沉疴的良药,清有叶天士以虫类等药治疗络病、奇经病的经验备受推崇,国医大师以善用动物药治疗疑难杂症而闻名于世。
现代研究表明,动物药化学物质种类丰富,含有蛋白质类、肽类等主要功效物质,具有独特疗效[13]。地龙中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多肽,抗微生物蛋白、钙调素结合蛋白等具有良好的抗癫痫作用[14],鹅去氧胆酸(CDCA)可诱导人结肠癌细胞HCT- 116细胞株凋亡[15]。阿胶治疗能有效改善部分地中海贫血孕妇贫血,同时上调HSP70表达,通过蛋白-蛋白相互作用发挥抗贫血作用[16]。康复新液是一种纯中药制剂,是利用现代科学研究动物药的成功典范,此药是美洲大蠊的虫体干燥乙醇提取物,具有修复黏膜创面、抗炎镇痛、抗肿瘤等诸多作用[17]。但动物药成分复杂,多数动物药的功效物质基础尚不明确,动物药生物效应机制、质量标准与质量控制等水平仍较低,需多学科进行深入研究[18]。
通过对《和齐汤法》动物类药物的研究,全书共计有39种动物药,其所运用的炮制方法主要有修治法、火制法、水制法等;其剂型及用法多以酒剂、五谷汤液剂内服为主;功用主要体现在解表散邪、补虚扶羸、排脓疗伤、攻逐纠偏等。相较于现代,动物药在医简中不仅应用于内伤,而且也广泛用于外伤、肌表疾病,此外,医简中有些药物的特殊功效至今已少见应用,如桑螵蛸在《和齐汤法》及《神农本草经》中均可治“疝瘕”,疝瘕是腹内的癥瘕积聚,为现在临床上的疑难杂症。现代研究者可在此基础上,考证药物的基源,梳理药物的功效,运用交叉学科的优势,深入挖掘这些药物特殊功效,为治疗疑难病提供可靠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