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第二日,母亲叫我去扫墓。她带着我,还有三个我并不熟识的表弟表妹绕出吴镇皲裂的街道,将眼前重叠的屋顶甩在身后,走向开阔的田地。
外婆的墓在田地中央。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宽广的平原,绿色的田地延伸至天边,一块田的尽头连接着另一片方正的土地。宽阔平坦的大路将田地整齐地割开,那些长在路上的皱纹好像夏季河床被水冲刷后留下的痕迹。
岁月碾压着这个宁静的村庄,唯一苍老的证明被镌刻在通往外界的大道上,鸟儿飞过后留下的回音,是这片旷野中唯一的声响。我跟在表弟表妹们身后,看着他们深灰色的布鞋挤压着厚实的土壤,仿佛下一秒就可以如同路边的柏树在土地中扎根。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纯白的运动鞋,鞋的两侧已经沾满泥土。
表弟与两个表妹跟着母亲,一人提着黄纸,一人拿着鞭炮,一人抱着假花,迈着同样的步伐,摆动着双臂。母亲到老家的第一天就换上了布鞋,她想给我也找一双,但是翻遍了老柜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布鞋。
母亲在前面领路,高昂着头,在宽广的平原中走向外婆的坟墓。
天边的云慵懒地缓缓飘动,微风吹拂着脚下每一根无辜的野草。我看着四周,被绿意侵占的田地中似乎没有其他道路,但似乎又都是道路。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在广阔的天地中感受到一种被挤压的窒息感,未知包裹着我。我看不见路标,手边没有导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着前方的几个人,虽然他们也讲不清究竟该如何前往那片墓地,但是除了他们,我无所依靠。
在田间行走十分钟后,母亲停下脚步。我在心中向土地道歉,踏上软绵绵的田地,绿色的生命向脚掌低头。尽管没人阻拦,但我知道脚下踩着的是某一家的田地,我分不清野草与菜苗,只能小心地不去触碰每一个生命。
我看着母亲指挥着表弟表妹将鞭炮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包边围成一圈,问他们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坟墓。
“奶奶。”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将假花插进泥土。我站在一边,想要帮忙,但是不知道从何下手,毕竟距离我上次归乡已有五年之久。五年在成年人的世界中可能并不算久,岁月会在一个30岁的人的脸颊上小心雕刻,再将他缓慢地推向中年。但是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五年太久了。五年前,我们都还是少年,可以一起在吴镇的大街上奔跑,在房边的柴火堆上爬上爬下;五年后,他们仍是少年,但我已踏入成年人的世界。如今的我需要以成人的沉稳与平静面对一切陌生的人、事、物。吴镇,他们,于我而言都是陌生的。
母亲的呼喊将我从遐想带回现实。我将厚厚的黄纸从塑料袋中取出,堆放在土地上,纸堆的高度到了我的膝盖。
我注视着表弟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将它放在黄纸的最上面,开始用力捶打。
“这是老家的习俗,”母亲向我解释,“只有男孩打的钱才作数。”
“要是家里没有男孩怎么办?”
“那老人死后就收不到钱了,”母亲回答,“所以男孩在这里很重要。”
我再一次感觉世界被割裂了,在宁静和腐朽中很难找到平衡。母亲将一沓纸钱递给我,指向外婆的坟墓。
“这是你外婆,”母亲说,“给她送点儿钱,告诉她你回来了。”
我跪在墓前,用打火机点燃黄纸,火苗在风中慌乱地摇摆。我在心里思念着陌生的外婆,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转头问母亲,她说外婆叫柳春梅。
母亲很敬爱外婆,虽然这个出生在建国初期的女子一生走过最长的路只是从吴镇到县城。那是外婆唯一一次进城,她是去找亲戚借钱的,只为了让母亲读大学。在村里人的不解与嘲笑中,外婆将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送进了大学。
母亲总说,小时候外婆每年过年都会给她做新衣服,而她的弟弟则带着哀怨和姐姐的旧衣服度过了整个少年时光。
外婆不认字,所以觉得嫁给外公这样有出息的青年很幸福。她拥有农村女人掌握的一切技能和爱好。无数个闲暇的下午,她与村里的妇女们围坐在一起,讨论着儿女的未来。
母亲15岁那年参加了中考,等待成绩公布的那段时间,是外婆最平静的一段时光。外婆不再关注邻里的八卦,无论是谁家的孩子上树摔坏了腿,还是哪家的儿子要娶媳妇。
外婆变得矜持起来。
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门口,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等待背着竹筐的邮差经过。外婆在等女儿的录取通知书,这决定了她的未来。
后来的某一天,外婆突然焦急地收拾东西,将鸡栏中最肥硕的老母鸡拎出来,用绳子捆好,拿了两袋白糖便要往外走。
外公拦下她,问她要去做什么。外婆满脸愁容地告诉外公:“有人会顶替高中入学名额,隔壁的王二妞去年被顶替了,现在才知道。”
“那你去做什么?”
“给村主任送礼。”
外婆就这样拎着一只鸡和两包白糖昂首走出大门。多年后,母亲回忆起外婆的背影,认为她就像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决绝的战士。外公身上残存的军人的勇气在那一刻被外婆全部拿去。等她回来的时候,手上的物品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轻快的脚步。
“他答应了,”外婆很高兴,“村主任说他会问问县里的。”
一个月后,母亲收到了县城一高的录取通知书,外婆骄傲地宣布了那场“战役”的胜利。虽然外婆后来在村口的闲谈中得知村主任当晚喝完鸡汤后就已经忘记了应该“关照”的母亲的名字,但依然不后悔送出的老母鸡和两袋白糖。“至少稳妥。”外婆与妇人们交流时满脸肯定,那一刻的她已经开始向往女儿璀璨又光明的未来。
1994年的一个阴天,乌云铺满天空,母亲坐着学校的大巴前往高考考场。后来,谈起那场改变人生的考试,母亲说:“当时没什么紧张的,大家只是早晨坐车出发。考试就像平时在学校里做题一样,没有人紧张。”
两天后,母亲背着自己用了三年的被褥回到吴镇,只有外婆出来迎接她。外公正在教训不听话的儿子。外婆见到母亲的那一刻嘴角带着微笑,但是几秒过后,微笑便变为叹息。
“他不愿意读书。”
外公与舅舅进行了长时间的对峙,军人的严厉和血性在外公得知舅舅逃课打架时被彻底激发。他拿着菜刀走出家门,摔门的那一刻,外婆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外婆推着母亲,求她拦下愤怒的外公。母亲赶到时,外公已经捉住了舅舅。十六岁的少年,满身的力气在见到那把闪着寒光的菜刀时消散殆尽。
外公将舅舅绑在家门口的柳树上,用柳条一遍遍地抽,一遍遍地问:“读不读书?”
舅舅只是摇头,外婆在一旁哀求。
几个月后,外公放弃了,他将儿子撵上南下的火车。舅舅临走之前,外婆塞给他一个信封,那是她几年来从柴米油盐中省下的全部积蓄。她将儿子送向未知的未来,转身便开始为女儿奔波。
母亲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小小的快递飞一般地从南京寄到了吴镇。外婆和外公在短暂的欣喜后立刻陷入了焦虑。和录取通知书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张银行卡和缴费单。外婆看着缴费单上的一个个数字,开始和外公计算家中的存款。
房子,肯定不能动,没有房子用什么给儿子娶媳妇?地里的庄稼,虽然收成不错,但只能供一家人吃穿,即便省吃俭用交了学费,女儿的生活费也是不小的开支。外公和外婆坐在屋里小小的煤油灯下,眉头紧锁了一晚。
第二天早晨,外婆兴奋地推醒迷糊的外公,告诉他自己突然想到县城还有一个做生意的亲戚。外婆提出进城借钱,外公有些为难:“借钱给女娃读书,说出去让人笑话。”
但外婆此时已顾不得外公维持半生的颜面,她为自己突然苏醒的记忆兴奋起来,好像一个黑暗中独自行走的孩子突然看到了点点光亮。外婆立刻忙碌起来,像三年前去村主任家一样,她收拾一番,只身前往县城。
那是外婆第一次去县城。她背着两袋大米,独自坐上公交车,发觉女儿每个星期都在摇晃和眩晕中赶往学校。外婆晕车,吐了一路,到达县城时,她已经没有力气背那两袋大米了。她将米袋放在地上,想拖着它们前行。
那是外婆第一次感受到恐惧,县城的高楼,还有错综复杂的街道,让她不知该走向何方。更可怕的是,街上没有一个她熟识的人。外婆用方言激励自己前进,米袋一会儿躺在地上,一会儿伏在她背上,她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两个不听话的孩子。最后,她妥协地坐在路边,决定先歇一会儿。
此时的外婆渴得要命,正午的阳光笼罩着她,她好像被囚禁在灯笼中,多次的呕吐已经夺走她胃中所有水分。外婆很渴,她想喝水。
一个路过的女孩帮她联系上了县城的亲戚。见面的那一刻,外婆有些尴尬,面前戴着珍珠耳环的女人亲切地称呼她表婶,目光迅速扫过地上的大米,抽动的嘴角传递出不安的情绪。
外婆开门见山,说女儿要读大学了,想借些钱。女人抿了抿嘴,似乎有些为难。外婆向女人保证,自己一有钱就会还,只是学校催得紧。她还强调,没有学费,这书孩子就读不了。
女人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外婆那时真想喝水呀,但她得忍。她不断吞咽自己的口水,润湿干燥的喉咙。
“女孩子读大学干吗?”女人不解地看着外婆,“读完没用的,还不是得打工?说不定三年上完也没有工作。”“四年,”外婆笃定地说,“我女儿要读四年。”“还比别人多一年?”女人叫道,“你还有个儿子吧,钱都给女儿读书了,拿什么给他买房子、娶媳妇?”
“只要她能读,我就供。”
外婆用这句话回应了每一个不解和质疑的人,带着不属于那个年龄的偏执,为母亲筹到了上大学的所有费用。
如今,我跪在外婆的墓前,看着眼前的黄土和身边的母亲,给外婆磕头。
母亲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南京,在那里认识了父亲,后来有了我。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母亲极少带我回老家,她似乎更愿意用那些来之不易的假期让我看看外面更大的世界。
或许母亲和外婆一样,不想让一个地方禁锢女儿一生。外婆的奔波在母亲这里变为陪伴。她从未强调我应该属于何处,只是关注我要走向何方。
鞭炮声尽,我最后看了一眼外婆的墓,隆起的土包面对着不知道多远的群山。我回过头,身后,母亲站在黄土上等我。
我向母亲走去,与她并肩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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