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菊

父亲爱养花，尤其爱养菊花。红的，黄的，他都爱养；大的，小的，他都喜欢。

母亲曾调侃父亲把每株花都看成比我们还亲的孩子。他买了花就种在门口绘着牡丹的大瓷盆里，或栽在路边，再给它们搭个遮风挡雨的小棚子，让它们一簇簇随心所欲地生长。父亲每天都会抽空给花浇浇水，他不准我和弟弟摘菊花玩过家家，自己却总是用菊花泡茶。我尝过一次，有点儿苦，而且涩得很，但不一会儿清香就涌上来了。这大抵是品茶的妙处所在吧，但我后来再也没有尝过。

我不太关注花，所以说不清对菊花是讨厌还是喜欢。我喜欢看父亲种菊花。先挖个坑，再把植株小心放进去，盖上土后还要压平。花要站得直直的，腰板挺起来，脑袋朝着阳光生长才算行。

父亲买来的菊花是橘红色的，金黄的蕊摸起来软软滑滑，凑近就能闻到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苦味。春天种下菊花，嫩绿的芽从枝头冒出来，仿佛一眨眼的工夫就全部盛开，然而熬不到我们这里寒冷的冬天结束就会全部枯萎。只绽放一次的生命，用一生等待含苞待放的瞬间，接着就凋零在无穷无尽、熬不出头的冬日，成为腐烂的泥土的一部分。如果它也有感情，有喜怒哀乐，会为自己短暂的一生感到悲哀吗？

父亲的厂建在山顶，小小的白房子占据着山包小小的一角。相邻的山包上种的全是菊花，漫山遍野，大片大片的，凑近一看，白色的，小小一朵。一到秋天，裹着头巾的妇女提着小篮子，三三两两地结伴采菊花。她们把白里泛黄的花扭下来，扭不动就用剪子，“咔嚓”一下，手心就捧起大自然的精灵。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花蕊是毛茸茸的黄，带着清晨的露珠与泥土的新鲜气息。傍晚，妇女们踩着一地碎屑般散落的夕曛满载而归。

我也采过菊花，或许那只是一个短暂而遥远的梦。但只要想起，我的记忆里就顿时浮现出微微透着光亮、一望无际的天空与漫山遍野、齐腰高的菊花。我踩在黎明前的土路上，眺望山尖悬挂着的最亮的那颗星。世界被黑暗笼罩，风一阵阵刮过来，吹得脸生疼，我一直站在那里，一如那些在这里出生、成长、奉献、死亡、重生的菊花一样。天边渐渐吐出鱼肚白，初日曈曈，最亮的那颗星缓缓隐匿于涌起的朝霞里。我看见光亮带着温暖从山的背面洒向我的世界，缥缈的光线渐渐有了自己的形状。

我冻得无法动弹的身体终于开始回暖，血液开始循环，四肢不再僵硬。我踮起脚尖，仰着头拼命朝前看，到底是要看光里的什么呢？我不知道，只知道必须看，仿佛我的生命只是为了这一刻存在，哪怕下一秒我就会从世界上消失。

请给我一点儿阳光吧，我想。不知不觉，我成了万千菊花的一部分。我与它们一样，拼命仰着头，尽情舒展白色的花瓣，只为被阳光照射的那一刻到来。我躺在菊花丛中，我的头紧贴大地，发丝如根系般扎入地里，源源不断地吸收土壤中的营养，完全成为世界的一部分。我的记忆被拉得长如细丝，再也想不出更多了，但只要能想起一点点，就还可以闻到菊花丛里弥漫的清香。

诗人总爱颂菊，艺术作品里也总有菊。谈起菊，总让人想起高洁、傲骨，我却总觉得这是什么东西逝去的象征。一晃好多年过去，父亲似乎依旧养着橘红的小菊花，采菊花这种事我却再也没有做过。它们仍在记忆里兀自生长着，绽放，凋零，再绽放，再凋零，如此轮回往复。我却发现，越长大，我的影子越淡，就像遗失了一部分。人类忙着生活，忙着过好今天、迎接明天，唯独忘记怀念昨天，或许是来不及怀念昨天，就被时间催促着匆匆前行。

其实，我希望我是一朵菊花，父亲小山包上的一朵菊花。不用漂亮，只用生长，等待被采摘的那一刻。如今，我终于想起遗失的那部分影子去哪儿了——原来在漫山遍野的菊花里。

（责编/李希萌 责校/袁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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