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
我父亲第五次入院又出院之后的某一日下午,阳光从后园的葛藤间筛进窗来,洒得满床金花黄叶。他这时已不复能完整地回忆生命中的任何经历,也忘记了他祖父张润泉的名字,甚至当我问起老家懋德堂的几副楹联,他也只能愣怔以对。可是他却问起了你——他未来的孙子。他指指门外,又指指肚子,勉强说了你母亲的姓名里的一个字——他仅仅记得那一个字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问我,我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了?我说:“好得很,胎儿的心脏强而有力,旧历年底就要生了。”老人随即连说三句“太好了”,之后就哭起来。他哭得非常专心,仿佛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的事、其他的人、其他的情感。我驻足良久、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他的两个眼眶里涌出泪水,随即在脸颊上溃决成纵横漫漶的浅浅沟渠。但是,这些沟渠立时又被下一波泪水冲开,走岔了路,直到整张脸都湿遍,再让阳光一照,便好似有数不清的小金蚕在上面蠕动起来。
这时候他忽然问我:“我哭什么?”我说:“你没哭,你高兴着呢。”“我高兴什么?”他瞪着一双红眼,非常迷惘地问我。我不忍再提起他要抱孙子的事,只好说:“我忘了。”他皱皱眉,叹口气,道:“你这是什么记性!”
我大胆猜测,老人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淡忘生命中绝大部分的事情,其实是一种带有保护意味的退却。他的右手只有不到三磅的握力,左手也仅能抓起半瓶矿泉水。即使经過几百个小时的复健课程,他一度能扶着助行器在来回几十尺的室内趑趄学步,然而他毕竟选择了退却。在摔过那一跤后,第二年初夏的六月十九日,他颓然放开助行器,跌坐在地上,说:“再走也走不出屋去。”也就是从这一天起,他以一种近乎蓄意的方式切断了自己和过去的一切之间的联系。在他那里,回忆非但不再能使逝去的现实显得轻盈失重,反而让当下的现实显得压迫难堪。这就是当他偶然“想起”了你——他的孙子——的一刹那,泪水会如此一发不可收的缘故。就在那一瞬间,他所察觉的不只是一个陌生的胎儿,还有他和整个世界之间迢递以对、瞻望弗及的距离。他退却得太深、太远了,差不多要和死亡一样了。
(摘自《聆听父亲》文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