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屏风与挂轴谈对创作形式的接受与选择

摘要：石涛晚年寓居扬州，并在这座商业城市以画为生，此时的创作也成为其传世作品的主要部分。从现存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屏风、挂轴、扇面、册页等传统的中国书画装饰形式，其中以挂轴为最主要的形式，而屏风创作在石涛的作品中也极为出彩。文章选取屏风与挂轴两种主要的装饰形式进行分析，从物质功能与精神承载功能两方面探讨挂轴形式如何在发展过程中成为装饰形式的主流，影响民众及画家对其普遍的选择和青睐，由此可见扬州文人绘画的买家们与画家石涛对于不同绘画形式的看法。

关键词：石涛；扬州绘画市场；挂轴；屏风

一、关于石涛

石涛作为中国画坛的一位巨擘，早在他生活的时代便已是一位声名远扬的画家。他生于明清易代之际，明代遗民身份赋予他传奇的色彩，为了在新政权下生存，他选择皈依佛门。但是，石涛并非单纯只是一个托迹佛门的明代遗孤，为了实现自我及身份的认同，他选择以画技入朝寻求清廷的赞助；为了现实的生存需要，他选择卖画为生。

石涛晚年寓居扬州，在经历进京的失意之后，他选择在这个城市落脚。在扬州这座兼具商业和行政双重属性的城市里，其独特的遗民身份受到欢迎，他的绘画获得市场认可，其自身的艺术风格也得到发展。一位艺术家并非狭义、独立的个体，而是社会中的完整行为主体。扬州独特的城市状况为石涛晚年的商业艺术创造环境，这里带给遗民画家高度个性化的自我表达空间，所以他们的作品中常常具有多重矛盾的情感特征和强烈的个人意识，这座城市中的画商与主顾们相辅相成。

二、扬州的绘画市场

17世纪末18世纪初的扬州，在当地发达的盐业经济带动下，从清军入关后的战乱与浩劫中得到恢复和发展[1]。此地商业繁荣，且这一时期受限于入仕的困难，许多士绅贵族甚至是文人都转行从商，使得扬州当地商业氛围浓厚，这一地区的绘画艺术便与商业有着密切的关系。随着商业的发展和人口的增长，在江南地区愈发商业化、城市化，消费波及各个领域。商业城市拥有实力去产生、接纳和供养不从事生产的专职文艺分子，文人艺术得以商品化，因此，艺术市场和绘画专业化在此形成。16世纪是社会现代性的萌芽时期，在之后的世纪更是进一步发展。

从明代开始，官方绘画开始衰落，民间绘画则各自崛起，个性化风格得到认可，使得石涛这样的“奇士”拥有市场。文人艺术的商品化，也为扬州绘画市场的兴盛打下基础。扬州地区的社会精英多由徽商、晋商、陕商及地方士绅以及少数有权势的官员组成。这些精英发展教育，试图跻身文人上层行列，因此，他们对文人画、野逸画、遗民画有着极大的需求，甚至远超当地画家所能供给的程度，成为本地文人绘画商品的主要受众，这也为石涛在此地鬻画提供销路。

石涛晚年在扬州以画为生的十余年间，留下的诸多作品也是其传世作品的主要部分。这些作品中不仅有他纯商业性质的速写，也有对自我身份思考和画技钻研的创作。对于绘画形式的选择，亦能看出作者自身对作品的考量。下文选取石涛创作中常见的两种绘画形式——屏风与挂轴进行分析。

三、屏风

屏风是中国绘画装饰的经典形式之一，最早可上溯至夏商时期，在汉代的《礼记》中便有相关记载。“屏风，言可以屏障风也。”[2]可见，屏风作为一种家具，具有挡风遮蔽和空间分隔的功能。屏风的出现还丰富了绘画的装饰形式，它除了是一种实物家具之外，还是一种绘画媒材和一个绘画图像。巫鸿在《重屏》一书中提出屏风所区隔开的两个独立区域，一个是屏风前展示的公共空间，一个是屏风后的私人空间。屏风前的空间展示给大众，也因此成为书画装饰的舞台。

屏风的受众呈现自上而下的普及发展，经常出现在皇宫、官府、寺庙、文人书房和雅集中。在皇室的肖像画中经常可以看见皇帝宝座背后的屏风装饰，用它区隔、划分出一个特殊、不可侵犯的场域，表现皇室的权力与威严。达官贵人、文人群体也乐意用屏风来装点自己的屋室，这也决定屏风多放置在堂皇、雅致空间的特点。

古人意识到屏风的装饰作用，很早便有在屏风上作画的风气。三国时期画家曹不兴“落墨为蝇”的经典故事，便是发生在他为孙权绘制屏风时[3]，可见三国时期人们便有在屏风上作画的习惯。屏风自身的形式，不仅可以分隔物理的空间，也可以分割画面的空间。通过独特的构图和布局来创造连贯的故事画面，或是营造空间环境的层次感和纵深感，使图案形象相呼应，丰富画中的意境和情感。山水、花鸟、故事屏风在明清极为流行，在装点门面的同时，也能丰富精神生活。

在石涛的商业绘画中，也常见关于屏风绘制的委托（图1）。徽商江世栋是石涛绘画交易中极为重要的一位主顾，他曾委托石涛创作一件在质量上有极高要求的十二屏通景屏风，并选择绢本设色这种复杂媒介。可江世栋并没有拿出具有足够诚意的金额，使石涛愤然在二人往来的信件中写下对此事的不满。

不满不仅体现在金额上，石涛对这种典型工匠式的委托也感到不快。他表明自己对屏风创作的不乐意，屏风的家具属性和装饰性，使它更像是出自工匠之手的工艺品而非文人画家的作品[4]。虽然商人和艺匠在这一时期的地位有所转变，但我们仍可从中见到石涛对于自己的身份认同以及转型为全职商业画家所面临的种种困难。

屏风体量大，创作也耗费时间、财力、精力，作为家具则不易搬动、携带，因此在民间的市井生活中少见有屏风精品。石涛在兼顾艺术性和成本利润时，多选择绘制挂轴、扇面、图册等形式的绘画。其中，挂轴绘画便是最为普遍的选择，公共空间的装饰中也多以其为主。它和屏风等形式一样，在具有装饰性的同时，承载着别样的功能。

四、挂轴

挂轴也称立轴，是中国书画装裱的一种经典样式。这种样式历史悠久，其缘起在中西方之间仍有争论。上溯它的发展，我们可联想到出土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帛画。帛画作为丧葬仪式中引魂升天的旌旗，在顶端穿有竹竿和绳扣，目前出土的画幅形式皆为长方形。

在汉代造纸丰富作画材料之后，人们便开始在如何保存这类纸、绢作品上下功夫。如今我们所熟知的书画挂轴形式，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装裱技艺萌芽阶段开始探索的。到隋唐时期，书画艺术在鼎盛的国力和繁荣的经济文化中一并得到发展，山水、花鸟绘画具备独立成科的基础，相关的装帧技术水平也得到提高。杜甫在《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一诗中写道：“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可见在唐代，挂轴形式早已普遍存在，后世常见的手卷、挂轴、册页等基本的装帧形式也是在此时开始形成[5]。

两宋时期，书画的装裱技艺和挂轴形式更是在民间普及。在北宋张择端绘制的《清明上河图》中，便可寻到挂轴的身影。宋代的茶酒文化十分发达，茶坊、酒肆繁荣。这些市井中的公共空间也拓展了书画装饰的范围，并为挂轴书画附上招揽客户的广告功能[6]。挂轴本身随意舒展，携带收纳都极为方便，且制作成本较其他形式来说较低，不仅达官贵人、文人雅士，连普通百姓都能接触到挂轴书画。

到明清时期，随着文人艺术的商品化，原本私人的文人艺术被推入市场。这类受到文人趣味影响的书画作品及其相关的装帧受众更是趋于多元化，许多商人、艺匠纷纷加入书画的私藏和制作中。民间传有“装潢能事，普天之下，独逊吴中”之言[7]，可见当时江南地区书画商业的繁荣和产业链的完整。石涛晚年从事商业艺术所处的城市扬州亦是如此，他的大涤堂对岸是当地文化中心董子祠，且靠近城内最好的一家书画装裱铺[8]。

挂轴形式历史悠久、接受度高，其本身具有的便利性和相对的低成本性使得挂轴在商业绘画中十分突出。而挂轴画面的精细度可根据客单的需求作出改变，石涛时常会准备一些简单适中的绘画作为人情使用的礼品，也会准备一些速写式的卷轴作品，帮助他打入廉价市场，以此实现薄利多销[9]。石涛于1705年绘制的两幅蔬果挂轴（图2），构图模式相似，且题跋相同，是一种可在短时间内完成的作品，方便满足市场，生动展示了石涛作为画商身份的一面。而他在1703年为吴承夏所绘制的《幽居图》（图3），同样是挂轴形式，画面构图则具有景深与动态之感，表现幽居旷然，也表现他自己独特的艺术精神和对于仿古风潮的自我思考。

书画的品位历来受到文人影响，南朝宗炳云：“凡所游历，皆图于壁，坐卧向之。”以“卧游”来对自然山水进行审美与观照，愉悦身心。这一词不仅成为书画作品的审美指向，也使得挂轴这一装帧形式成为山水绘画的极佳载体。宋人耐得翁便以“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讦戾家”，写出了世俗对于文人生活的追慕和效仿。

扬州城里的商人士绅是石涛这类画商最大的主顾，随着商业经济的繁荣发展，他们在获取某些地位后重新定义精英阶层。他们发展教育、文化，书画这类象征文化水平的商品便得到他们的青睐，也因此促进扬州地区书画市场的兴荣。他们多选择最为普遍的挂轴形式书画来进行购买和收藏，也使得这一主流装帧形式更为流行和普遍。

五、结语

挂轴在历史发展进程中，因其自身的便利性，具有更纯粹的空间装饰功能。作为书画艺术载体，亦承载着精神满足与情感抒发的功能，备受文人、百姓的推崇，逐渐变成绘画市场中的主流装帧形式。挂轴比起体量巨大、消耗成本高的屏风，既能方便帮石涛融入商业城市扬州的大众书画市场，又可借此正统的文人书画形式抒发自我的意识与创造，它也因此成为石涛商业绘画形式中最主要的选择，在后世亦经久不衰地发展着，成为中国书画装饰最主要的形式。

对于形式的不同看法和选择，本身就体现环境与个人意识对人的影响，在石涛身上，绘画有时是养家的手艺，有时又是其哲学主张与自我意识的表现。不同形式带来的收益和效果都在他的考量之中，因此，关于人物的研究始终离不开其背后环境和历史因素的结合，需要走出主客分离的思维惯性，将“物—环境—人”作为一个研究整体。

参考文献：

[1]宋佳辉.探析绘画与艺术市场的关系——以“扬州八怪”为例[J].美与时代（中），2023（11）：118-120.

[2]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工艺美术辞典[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8.

[3][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2023.

[4][美]乔迅著；邱士华译.石涛：清初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M].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207.

[5]秦崇泰.书画装潢：书画之“司命”[J].艺术市场，2023（10）：20-27.

[6]钱哲，陈国利.浅论宋代公共空间的书画装饰——以茶坊、酒肆为中心[J].美术观察，2024（04）： 46-48.

[7][明]周嘉胄.装潢志[M].北京：中华书局，2012：11.

[8][美]乔迅著；邱士华译.石涛：清初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M].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11.

[9][美]乔迅著；邱士华译.石涛：清初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M].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217.

作者简介：

张思洁（1998—），女，汉族，福建南安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区域文化与闽台美术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