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阿兰达蒂·洛依的“布克奖”获奖小说《微物之神》中有着丰富的空间种类,其中与女性人物阿慕有关的空间意象最为丰富。阿慕是印度社会的“微物”,也是无数反抗不公、争取独立自由的印度女性的缩影。在空间的变化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窥得阿慕觉醒与反抗的过程。通过表现阿慕的觉醒与反抗,洛依批判了印度社会的顽疾;同时也传达出印度女性追求自由平等、建构自身主体性的渴望。
【关键词】空间;女性;女性主义地理学;主体性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5-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5.006
印度英语作家阿兰达蒂·洛依(Arundhati Roy,1961—)凭借小说《微物之神》(The God of Small Things,1997)获得英国文学大奖“布克奖”,震惊了世界文坛。该书描写了从印度独立之后艰难过渡的20世纪60年代末期到跨国资本急剧涌入的90年代初期,印度喀拉拉邦阿耶门连镇的变迁,以及高种姓的伊培家族三代人和低种姓人维鲁沙的故事。小说中处处流露着深沉、古老的悲伤,被评价为“印度作家用英语创作的最出色、最感人的小说”[1]32。
小说描绘了伊培家族的三代女性,她们在面对压迫时采取了不同的态度。玛玛奇对压迫和束缚形成了习惯;宝宝克加玛内化了父权制思想,并以此压制阿慕;而阿慕勇于突破“爱的律法”,不断做出反抗。国内外文学批评界都运用女性主义和性别政治理论对其中的女性人物展开了分析,如国外学者苏珊·康福特运用生态女性主义的理论分析小说,认为“女性处于被压制的状态,应当提高女性地位,使女性获得尊重”[2]4;国内学者马艳秋分析了小说中的女性主义思想,认为“小说高度关注西方体制和本土父权制双重压迫下的女性命运及其抗争,让原本处于边缘地位失语的女性发出自己的声音,正视自己生命主体的存在,打破在压迫中精神和肉体上的习惯性沉默”[3]77。
然而,国内外却鲜有文学批评家将她们置于空间中来分析,而空间与女性有着剪不断的联系。卡罗尔·佩特曼(Carole Pateman)提出“女性主义就是一种空间政治”[4]118这一观点。20世纪60年代以来,随着“空间转向”的兴起,人们对于空间有了新的认识,即空间是复杂社会生产的一部分。20世纪80年代,空间研究的视角从“空间中的生产”转向“空间本身的生产”,社会空间代替物质空间,成了社会与文化地理重要的研究对象。女性主义地理学就是在人们在重新认识空间的背景下蓬勃发展起来的地理学分支之一,重点研究女性与空间的关系,探讨女性的情感体验、身份认同与地理空间的互动。
小说中的空间种类丰富,有实在意义上的空间,也有抽象意义上的空间,这些空间都与女性有着紧密的联系,其中与阿慕有关的空间意象最为丰富。因此,本文试图从女性主义地理学视角出发,探析阿慕在空间中觉醒与反抗。
一、家空间:禁锢与压抑
家空间总是被贴上“爱”“庇护所”“归属感”等标签,而女性主义地理学者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ndan)认为家空间可能是禁锢女性的“牢笼、陷阱和监狱”[5]136,是将女性“他者化”的地方。小说中,阿慕拥有三个家空间,即父亲的家、丈夫的家和兄弟的家,在这三个家空间中她都遭受着男权制的束缚。
在出嫁前,阿慕一直遭受着父亲帕帕奇的殴打与折磨。帕帕奇在外彬彬有礼,但在家中,他却是一個穷凶极恶的人,经常殴打阿慕。阿慕高中毕业后,帕帕奇剥夺了她上大学的权利,把她关在家中,准备把她嫁出去。百无聊赖的生活使阿慕绝望,她想要逃离。后来,在帕帕奇的允许下,阿慕去了加尔各答,在那里遇到了她的丈夫并且快速地走入了婚姻。但她只是把婚姻当作逃离父亲和原生家庭的一种手段,因为她认为“任何事情、与任何人在一起,都会比回到阿耶门连好”[6]37。
然而,婚姻虽然帮助阿慕摆脱了父亲的束缚,但是却没有帮她逃脱父权制的魔爪。阿慕的丈夫将她视为一个可以用来交换的“物品”,想把她献给经理以换取工作。正如路易斯·泰森指出,“女性的立场、感觉和看法都无足轻重,除非她们遵从父权制的立场”[7]91,阿慕的丈夫不仅没有考虑到阿慕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也没有尊重阿慕是个独立的个体。他将阿慕的身体视为己有,任由自己摆布,同时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阿慕,甚至在阿慕拒绝听从他时,对她拳打脚踢。而当他的暴力开始导向孩子们时,阿慕选择离开她的丈夫,带着孩子们回到阿耶门连。由此可见,在这一家空间中,阿慕又一次沦为了父权制的牺牲品。
回到阿耶门连,此时帕帕奇已经离世,家中的男主人是阿慕的兄弟恰克。玛玛奇开了一家腌果菜工厂,阿慕和恰克都在帮忙管理,虽然阿慕为工厂做的事不少于恰克,但恰克始终认为工厂只属于他。他在英国留过学,一定知道女性主义运动正在西方如火如荼地进行,女性主义思想正如雨后春笋般遍布西方乃至全世界。但是,他所持有的父权制思想依然根深蒂固。印度自独立以来制定了一系列的法律法规,致力于从制度上改善女性的社会地位,但由于父权制在印度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在人们的思想认知中已经僵化,所以只靠在法律制度上保障女性权利是远远不够的,还需从根本上改变人们认为女性依附于男性的思想认知。
在家空间中,阿慕一直是父权制的受害者。在原生家庭的家空间中,她是父亲愤怒情绪的发泄口;在与丈夫的家空间中,她被物化成商品;离婚后回到阿耶门连的家空间中,她被兄弟认为是“无法律地位的人”。虽然阿慕一直处于被压迫、被边缘化的状态之中,但也是在这里,她内心反抗的种子开始萌芽。
二、音乐空间、梦空间:觉醒
女性主义先锋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在她的女性主义经典之作《一间自己的屋子》(A Room of One’s Own,1929)中提出,“一个女人想要写小说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8]7。因为这间屋子既是女性独立生存的物质基础和写作的空间保障,也是她抵抗男权、保护自我的精神空间。
小说中,阿慕离婚后带着孩子们回到阿耶门连,遭到了他人的议论与排挤,因为在当时的印度社会,女性一般是不被允许离婚的,而阿慕无疑挑战了这一传统规约。阿慕默默接受他人的非议,并且为了她的孩子,这一次她无法逃离。虽然无法逃离现实空间,但是每当她听到喜爱的歌曲,或者进入梦境时,她就会暂时忘记现实。音乐空间和梦空间就是阿慕逃离现实的压迫、追求独立自由的精神空间。
阿耶门连镇的人们会在收音机播放阿慕喜爱的歌曲的日子里主动避开她,因为他们认为此时阿慕的行为举止十分反常。然而,只有阿慕自己知道,听到歌曲的她从现实世界逃离到了音乐世界。在这里,她的内心中出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与自由的感觉,仿佛她可以“暂时抛开为人母亲和离婚妇女的道德”[6]41,走出压抑的现实世界,进入到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自由独立的空间。她可以随心所欲,抛开一切束缚,做真正的自己。
同时,也正是在音乐空间中,位于阿慕内心深处的反抗社会所强加给她的种种束缚的意识正在慢慢觉醒,同时她也开始意识到自己对维鲁沙的感情。维鲁沙是阿慕身边唯一具有反抗精神的人,但是由于来自低种姓阶层,他处处遭人歧视。为了摆脱种姓制度对他的压迫,他加入喀拉拉邦的共产党,为印度社会所有被压迫的人,如妇女、劳工、低种姓阶层等弱势群体争取合法权益。在维鲁沙身上,阿慕找到了共鸣,她看到了自己內心深处的反抗精神的具象体现。
阿慕拥有的另一个精神空间是她的梦空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认为梦是“通往心灵无意识活动的大道”[9]607,即梦是压抑的愿望的表达和被压抑的愿望的实现。梦既有“显性内容”,又有“潜在内容”,而前者掩盖了后者,后者却能体现出梦的真正含义。“显性内容”是指由做梦者讲述的梦境本身,而“潜在内容”需要对梦进行分析之后才会变得清晰。
在梦中,阿慕梦见了维鲁沙和他的身体。她可以触摸他,但她没有那么做;他也可以触摸她,但他也没有那么做,因为即使在梦中,他们还处于监视之下。在梦中,他们本应是自由的,可以互相表明心意,触摸、拥抱并且亲吻对方。但旁观者的目光仿佛是在提醒他们不要跨越禁区,不要挑战固有的社会制度,即父权制和种姓制度。
虽然阿慕的梦表现出来的显性内容是她和维鲁沙仍旧囿于旧有的桎梏中,但是通过对此进行分析,可以发现阿慕梦的潜在内容与显性内容恰恰相反,即她想与维鲁沙一起反抗旧有的社会制度。在从梦中醒过来后,阿慕陷入了一种失落之中,但是她很清楚,在梦中她很快乐。
在音乐空间中,位于阿慕内心深处反抗意识正在慢慢觉醒,她也开始意识到自己对维鲁沙的感情;而在梦空间中,阿慕更加坚定了她爱维鲁沙,也更加确定她要奋起反抗,摆脱父权制的束缚,反抗种姓制度。
三、身体空间:越界与反抗
地理学家将身体视为空间。亨利·列斐伏尔(Henry Lefebvre)认为每一个活的身体都是空间;女性主义地理学家琳达·麦克道威尔(Linda McDowell)将身体看作是地方;吉莉安·罗斯(Gillian Ross)将身体比喻为展现权力和身份关系的地图[10]32。
在父权制社会中,男性操控女性的身体,而女性的身体只应属于她自己,因此女性反抗父权制的关键就是重新掌握自己身体的所有权。小说中,阿慕从梦中醒来后,更加坚定自己要反抗一切束缚,她拒绝孩子对她身体的“占有性的触摸,他要收回她的身体,那是她的”[6]216。由此可见,她的反抗从掌握自己身体的所有权开始。
阿慕的反抗还包括正视自己的身体欲望。父权制只强调男性欲望,将女性视为满足男性欲望的工具,正如金莉所指出的,“妇女是丈夫发泄性欲的工具,是依附男性、满足男性、为男性服务的。她不能有自己的感情要求和性欲满足,而只能以丈夫的感情为自己的感情,以丈夫的性欲为自己的性欲”[11]63。当阿慕确定了她对维鲁沙的感情后,她立即去找维鲁沙。她在河流看到维鲁沙后便走向他,以她的身体贴着他的身体。一开始,维鲁沙仍努力克制自己对阿慕的爱和欲望,因为他仍对种姓制度有所顾忌,害怕因此失去一切。但是阿慕的勇敢感化了他,他终于决定抛开一切,直面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在和维鲁沙的身体接触中,阿慕仍然掌握了她自己身体的所有权,她不是他发泄欲望的对象,也不为他服务,她只为表达她对维鲁沙的感情,反抗她所遭受过的一切压迫。
阿慕在身体空间和维鲁沙的接触可以看作是对父权制和种姓制度的反抗。她在家空间与帕帕奇、前夫和恰克的关系中一直处于被压迫、被束缚的地位,而在和维鲁沙的关系中,她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在引诱维鲁沙的过程中,她完成了对父权制社会的复仇。同时,种姓制度绝对禁止高种姓女性同低种姓男性在一起,维鲁沙来自低种姓阶层,而阿慕来自高种姓阶层,阿慕与维鲁沙的相爱无疑还是对印度社会根深蒂固的种姓制度的反抗。
同时,阿慕在身体空间的反抗也确立了她的主体性,即掌握自己身体的所有权,正视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在父权制社会的文化语境中,女性的身体被挪用,欲望被压制,那些敢于表达身体欲望的女性还视为不洁的和罪恶的。然而,“对女性而言,性欲是构成身体的一部分,它既是压迫之源,也是解放之道”[12]66,女性只有将身体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释放自己的欲望,才能构建自身的主体性。
四、结语
在家空间中,阿慕是父权制的牺牲品;在音乐空间和梦空间中,她彻底觉醒,决定去反抗;在身体空间中,她反抗了父权制和种姓制度,建构了自身的主体性。在空间中,我们清楚地窥得阿慕觉醒与反抗的过程。阿慕是印度社会的“微物”,也是无数反抗不公、争取独立自由的印度女性的缩影。通过表现阿慕的觉醒与反抗,洛依批判了印度社会的顽疾,即男权制和种姓主义制度;同时也传达出印度女性追求自由平等、建构自身主体性的渴望。作为印度本土女性作家,洛伊不止为印度女性发声,也为全世界正在勇敢反抗、争取独立的女性发声,这体现出她致力于改善女性生存境遇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参考文献:
[1]Aijaz,Ahmad.Reading Arundhati Roy Politically.Sweden:Frontline,1997.
[2]Comfort,Susan.“The Hidden Life of Things: Commodification,Imperialism,and Environmental Feminism in Arundhati Roy's The God of Small Things”.Postcolonial Text 4,2009:1-27.
[3]马艳秋.沉潜的印度历史记忆——论《微物之神》中的女性主义思想.语文教学通讯·D刊(學术刊)[J].2016, (4):77-80.
[4]Pateman,Carole.The Disorder of Women:Democracy,
Feminism and Political Theory.Cambridge:Polity Press,1989.
[5]Friedan Betty.The Feminine Mystique.New York:Dell,1974.
[6]阿兰达蒂·罗伊.微物之神[M].吴美真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
[7]Tyson,Lois.Critical Theory Today.London: Routledge,2006.
[8]Woolf,Virginia.A Room of One's Own.London:
Penguin Books,2004.
[9]Frued,Sigmund.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Ware:Words-worth Editions Ltd,2010.
[10]Gillian,Rose.Feminism and Geography:The Limits of Geographical Knowledge.Cambridge:Polity Press,1993.
[11]金莉,秦亚青.美国新女性的觉醒与反叛:凯特·肖邦及其小说《觉醒》 [J].外国文学,1995,(3):61-73.
[12]刘彬.暴力、爱欲与书写:《紫颜色》中的女性身体政治[J].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4,(2):64-69.
作者简介:
周姝婕,女,汉族,江苏南通人,江苏省苏州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2021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