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
【摘要】“觜”字一开始指的是猫头鹰类头上的毛角,后借用来指“觜宿”,因为毛角与鸟喙的形状相似,两汉时期开始产生了指“鸟喙”的用法,后来逐渐发展为指多种动物和人的“口”,并逐渐扩散到指称像尖角一样的植物、物品和地形。“嘴”字可能是受到汉译佛经中“觜”的异体字多有“口”字旁而产生的。能够用“嘴”来指代人的用法则当是在现代汉语中才出现的。“嘴巴”一词约在明朝时才出现。
【关键词】“觜”;“嘴”;“嘴巴”;词义演变
【中图分类号】H13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3-012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3.040
“嘴”和“嘴巴”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两个词语,我们通常用它们来指人和动物进食和发声的器官,与此意义相同的还有一个词语就是“口”。目前学界对于“口”和“嘴”的对比研究比较多,史锡尧(1994)、张薇(2005)等较早地发现了“口”和“嘴”在现代汉语中的使用差异,并主要从语义、语用等方面去进行描写分析,但这类的对比分析较为简单,不够深入。刘军英(2009)、肖丽莉(2012)、阮氏留香(2013)等通过研究跨国语言中的人体词、五官词来对比“口”和“嘴”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使用情况。
吕传锋(2006)、贾燕子(2015)等则考察了“口”和“嘴”的语义演变与竞争历史,把“口”“嘴”的词义演变、竞争过程、竞争结果进行了一个大致的梳理。但是关于“嘴”的字形演变情况和“嘴巴”一词的出现考察得还不够详细,并且对于“嘴”能够代指人的这种用法(如“家里有三张嘴”代表“家里有三个人”)没有提及,本文希望通过考证文献,解决上述三个问题。
一、《说文解字》中“觜”意义的考证
“嘴”本作“觜”,《说文解字》:“觜,鴟舊頭上角觜也。一曰觜觿也。从角此聲。遵爲切。”[1]《汉语大词典》中对“觜觿”的解释有两个:①星座名。“觜宿”的早期名称。②大龟。[2]
“觜觿”指“大龟”的用法最早出现在《后汉书》记载的东汉杜笃的《论都赋》中:“连缓耳,琐雕题,摧天督,牵象犀,椎蚌蛤,碎琉璃,甲瑇瑁,戕觜觿。”李贤引用西晋郭义恭的《广志》作注:“瑇瑁,形似龟,出南海。甲,谓取其甲也。戕,残也。觜觿,大龟,亦瑇瑁之属。觜,音于期反,觿,音以归反。”我们分析,“缓耳、雕题、天督”都指的是地名,而“象犀、蚌蛤、琉璃、瑇瑁”都是上述地区的动物或特产,那“觜觿”也应如此。再联系“戕”这个动词有“杀害”的意思,所以“觜觿”应该是一种有生命的动物,的确不应该是星座名。而郭义恭之所以把“觜觿”解释为“大龟”,可能是受“蠵”字的影响。《说文》:“蠵:大龟也。以胃鸣者。从虫巂声。”杜笃在《论都赋》中把“玳瑁”与“觜觿”并用也许是以下两种情况之一:
1.“觜觿”是借用表示西方第六宿的“觜”宿来表示动物。觜宿属火,为猴,也许在《论都赋》里指的是猴子一类的动物。因为前面已经说了“玳瑁”,后面又说一种龟类,似乎不是很合理。
2.《说文解字》中是有“觿”字的,它指的是佩角,也似乎跟“龟”没有关系。而且“觿”的小篆字形为: ,蠵的小篆字形为: ,二者有可能是在字形不清晰、字迹不清楚的情况下,在他人的传抄过程中发生了混淆。
考察历代文献,用“觜觿”指“大龟”的用法极少,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指星座名。《论都赋》中也仅此一例,在此之前的文献中没有这样的用法。据《康熙字典》记载,东汉末年的应劭认为,雄龟为“瑇瑁”,雌龟为“觜觿”。但这样的解释也是在杜笃的《论都赋》之后的事情,且并不知道应劭的依据是什么,并不一定准确。此后还有刘桢的《清虑赋》中有“后布玳瑁之席,前设觜觿之筵”的用法,很难说不是受到了杜笃文章的影响。东汉之后的文献中,凡是把“觜觿”用作“大龟”义的,都是以《论都赋》作例,沿袭郭义龚和应劭的解释。
因此,我们认为,《说文解字》中的“觜觿”并没有收录“大龟”这一义项,应当单指星座名。所以“觜”在东汉许慎的时代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猫头鹰类头上的毛角,一个是星座名。不管是猫头鹰头上的毛角还是觜宿,它们都包含了[+尖]这样一个语义特征,这与“角”字有关。
“角”的本义是兽角,《古文字诂林》中详细记录了“角”字从甲骨文到篆文的书写形式,它的甲骨文字形举例如下:
(乙二〇四八)、 (乙三〇〇五),非常形象,很明顯也有一个尖端。“觜”就是在“角”的基础上加上了“此”这个声符,造成的一个新字。
二、“嘴”和“嘴巴”的出现
“觜”字在战国末期就已经出现了,主要是指星宿名,如战国末期的《吕氏春秋》:“仲秋之月:日在角,昏牵牛中,旦觜嶲中。”“……西南曰朱天,其星觜嶲、参、东井。”我国古代社会对于天象的观察和研究开始得很早,有关二十八宿及四象的记载,现存文字记载最早见于战国初或汉代文献。以文物考查的话,随县出土的战国时期曾侯乙墓漆箱,上面首次记录了完整的二十八宿的名称。
秦汉时期,“觜”字开始出现了指“鸡喙”的用法,如东汉张衡《东京赋》:“秦政利觜长距,终得擅场。思专其侈,以莫已若。”三国时期的薛综作注曰:“言秦以天下为大场,喻七雄为斗鸡,利喙长距者终擅一场也……”“距”的意思是“雄鸡爪子后面突出像脚趾的部分”,“觜”在这里就不是星宿名了,而应该是与“距”对应的、雄鸡身上的一个部位。可能是因为“觜宿”也有一个尖角,所以用来代指雄鸡的喙了,这里是想借锋利的喙和长长的距来说明秦始皇的实力强大,野心勃勃。但这样的用法不多,此时期的“觜”主要还是指“星宿”。如《淮南子》中有6例,《说苑》中有1例,《史记》中有4例,《礼记》中也有1例。
到了魏晋时期,“觜”用于动物的用法多了起来,除了用于鸡这种禽类,还开始用于乌鸦、鹤、鹦鹉等鸟类。比如:
(1)挥羽邀清风,悍目发朱光,觜落轻毛散,严距往往伤,长鸣入青云,扇翼独翺翔,愿蒙狸膏助,常得擅此场。—— (曹魏)曹植《斗鸡诗》
(2)而其山出雏乌,形类雅乌,纯黑而姣好,音与之同,缋采绀发,觜若丹砂,性驯良而易附,丱童幼子,捕而执之,赤觜乌亦曰阿雏乌。——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
(3)鹤草,蔓生,其花曲尘色,浅紫蒂,叶如柳而短。当夏开花,形如飞鹤,觜翅尾足,无所不备。—— (晋)嵇含《南方草木状》
(4)尊者在如来前坐,白皙隆鼻,如鹦鹉觜,即其人也。—— (南北朝)《中阿含经》
(5)彼粪屎大地狱中生众多虫,虫名凌瞿来,身白头黑,其觜如针。—— 同上
(6)彼于其后,鸡设放逸,于中有鸡子,或以口嘴,或以爪足,啄破其卵。—— 同上
(7)鸡设有放逸者,彼中或鸡子以 以足,啄破其卵。—— 同上
可以看出例(1)中曹植的诗里用“觜”指斗鸡的喙,还是受到了张衡《东京赋》的影响。而例(2)、例(3)郦道元的《水经注》中“觜”就不是指鸡了,而是开始用在鸟类身上。例(5)中“觜”可以用在虫类身上了,例(6)则是出现了现在常用的字形“嘴”,例(7)“觜”又出现了一个变体“ ”。这一时期的汉译佛经中多次出现“嘴”这个字形,如《十诵律》中出现了2次,用于鸟类;《长阿含经》中出现了3次,1次用于虫类,2次用于鸟类;《十住毗婆沙论》中出现2次,1次用于雕、鹫鸟类,1次用于虫类;《佛所行赞经》中有1次,指鸟类。《涅槃经》中出现了3例,其中1例指虫类(蚊),剩下的2例分别如下:
(8)三十三天有波利质多树。其根入地深五由旬。高百由旬。枝叶四布五十由旬。叶熟则黄。诸天见已。心生欢喜。是叶不久必当堕落。其叶既落。复生欢喜。是枝不久必当变色。枝既变色。复生欢喜。是色不久必当生疱。见已复喜。是疱不久必当生觜。见已复喜。是觜不久必当开敷。开敷之时。香气周遍五十由旬。光明远照八十由旬。
(9)世间皆处无明声,无有智嘴能破之,如来智嘴能啄坏,是故名为最大子。
例(8)中的“觜”应该是指“疱”长大到快要破裂时的顶端凸起,还是带有[+尖]这样的语义特征。例(9)则更为特殊,把“嘴”字用在如来的身上,虽然从上下文可以看出“觜”字在这里还是带有[+尖]的语义特征,因此不能就此说明“嘴”字可以用来指人的“口”了,但这也许是走向指人用法的一步大迈进。
除了以上两个变体,“嘴”字还经常写作“ ”“ ”
“ ”等字形,但这些字形主要见于汉译佛经当中。只有“嘴”字较多地出现在了佛经之外的文献之中,跟“觜”字展开了竞争。汉译佛经中“觜”的异体字几乎都带有“口”字旁,而“嘴”就是在原本的“觜”字上加了一个“口”字旁。汉朝时佛教的影响深远,我们有理由推测,“嘴”这个字形很有可能是在汉译佛经的影响下出现的。“嘴”字一开始的意思就是指“口”,而不包含星座名的意义,文献中也显示,凡是指星座的,几乎都用“觜”字而不用“嘴”。
隋朝时期“觜”的用法基本沿袭前代,但是出现了“口觜”连用的现象,如《诸病源候总论》中:“雕鸟鹤瘘者,初肿如覆,手疼痛,一年生孔,道数十处。黄水出,二年化生鹤水鸟首,而生口觜是也。”“口觜”二字连用,说明“觜”字开始与“口”字的意义联系紧密起来,甚至有向“口”字意义靠拢的趋势,加上汉译佛经中“嘴”字的出现,二者同时为“嘴”战胜其他字形提供了条件。
到了唐代,“觜”字使用的范围有所扩大,可以用于鱼类,逐渐开始可以用于人。如《酉阳杂俎》中:“卫公幼时常于明州见一水族有两足,觜似鸡,身如鱼……”《王梵志诗》:“世间慵懒人,五分向有二……出语觜头高,诈作达官子。”中唐的陆子《嘲父》诗:“陆馀庆,笔头无力觜头硬。”《寒山诗》:“买肉自家噇,抹觜道我畅。”正如吕传锋所说:我们可以推定最晚到中唐,“嘴”在指称“人或动物进饮食和发声的器官”这一理性义上与现代已没有多少差别。但是起初用于人时,“嘴”表现出了明显的贬义色彩。[3]
宋朝“觜”字的适用范围进一步扩大,可用于更多的动物,并且可以用于植物和地名。如《铁围山丛谈》:“熙宁间东平有名士王景亮者,喜名貌人,后反为人号作猪觜……”《全芳备祖》:“四、五月开红、白花,如石榴觜而大。根如胡蒜,重叠生二、三十瓣。”晁补之的词:“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江浦。东皋嘉雨新痕涨,沙觜鹭来鸥聚。”这里的“沙觜”应当是有尖角的沙洲,这一用法在现代汉语中也有所体现,比如“陆家嘴”“石嘴山”等等。
“觜”字还出现了更多的词语搭配组合,如“嘴唇”“嘴舌”。如《梦林玄解》:“人割去嘴唇”“糊嘴唇”等。
明清时期的“觜”字使用主要有这几种情况值得注意:
“嘴”字的用例增多了,并且在使用过程中逐渐战胜“觜”字和其他异体字,产生了量词的语法功能。如冯梦龙的《警世通言》卷十五:“金满只得将此一禀知县主。县主还未闻,只那几个令史在旁边你一嘴我一句,道自己管库没了银子……”《西游记》第五十六回:“呆子丢了耙子……便把嘴拱,拱到软处,一嘴有二尺五,两嘴有五尺深。”
一些我们今天还经常使用的词语组合已经出现了, 如“牛头不对马嘴”“多嘴”“嘴脸”“七嘴八舌”“嘴巴”等。“嘴巴”一词大多都是放在数词+量词之后,如:“打了几个嘴巴”“掌三十下嘴巴”“一个嘴巴子”(《红楼梦》中用得多)。
“觜”或“嘴”在用于动植物的“口”和作地名,以及用于指形状或作用像嘴的器具时,它都是中性的,而在用于人时,它的词组往往是带有贬义的,如“尖嘴”“猪嘴”“嘴脸”等,这与“觜”字开始用来代指各种动物的“口”有关,另一方面也说明“觜”的[+尖]的语义特征非常强大,支配着它的词义和由它组成的词组的意思。当然“觜”或“嘴”用于人时那种贬义的色彩也在它日益广泛的使用过程中慢慢被磨损,但依然保留在那些使用过程中产生的词组里。
三、“嘴”能够代指人的用法
“嘴”能够指代人的用法指的是用“几张嘴”代表“几个人”。如老舍话剧《女店员》中的:“凭咱们的三张嘴,还说不服一个老太太吗?”这里的“三张嘴”即是指的三个人的嘴,更是指的“咱们”这三个要去说服老太太的人。通过查阅文献,这样的用法似乎是在现代汉语中才出现的,但也可以从历史文献中发现端倪。明代《成都府志》卷五十三:“……当与江陵张少师共事时,先生口无择言,少师不露一字,各行一意,水乳相函,一日少师微讽以沉几则作色而呼曰:张子,尔一副脸,吾一张嘴,今俱入赞。”这里的“一张嘴”与“一副脸”对应,从上下文感觉来看“尔一副脸,吾一张嘴”,就是想说“你”和“我”。
人的五官中,除了“嘴”和“口”能够指代人之外,鼻子也有类似的用法,我们知道,“自己”的“自”就是指“人的鼻子”,“自”后来也发展出了代词的用法,用来指代自己。这很可能是因为人只有一张嘴、一个鼻子,具有唯一性,而且这些器官还承担着维持人的生命和生活的重要功能,所以它们与人关系紧密,在使用的过程中就逐渐产生出了用它们指代人的用法。
四、结语
经过我们的初步考察,“觜”字一开始指的是猫头鹰类头上的毛角,后借用来指“觜宿”,因为毛角与鸟喙的形状相似,两汉时期开始产生了指“鸟喙”的用法,后来逐渐发展为指多种动物和人的“口”,并逐渐扩散到指称像尖角一样的植物、物品和地形。
“觜”字在演变过程中产生了许多变体,尤其体现在汉译佛经之中。“嘴”字可能是受到汉译佛经中“觜”的异体字多有“口”字旁而产生的。能够用“嘴”来指代人的用法则当是在现代汉语中才出现的。
“嘴巴”一詞约在明朝时才出现,至于为什么要加一个“巴”字,还有待进一步探讨,或许可以联系同样是面部组成部分“下巴”一词来进行考察。
参考文献:
[1]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2]罗竹风等.汉语大词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 1986.
[3]吕传锋.“嘴”的词义演变及其与“口”的历时更替[J].语言研究,20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