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第一场雪总是不一样的。因为它要覆盖原本的一切,它是用来牺牲的。为后面的雪探明前路,它要被越来越厚的雪埋在最下面。当然,它并不为此哀伤,因为它与大地贴得最近。
不管是第一场雪还是最后一场雪,它们都指向分明,目的明确。它们从来都不是稀里糊涂地下,在我心里,雪是上天派来救赎的。雪不会迷路,因为它懷揣着普度众生的重任,它要落到贫瘠之地,给人以慰藉;它要落到繁华之所,给人以警醒。
它落向丰收后的土地,替稻草人再添一件衣裳。稻草人无心,不知冷暖,雪却看得出它的寒冷,并坚信,冷漠,一直都比绝望还要苍白。
雪,会把冬天的骨头指给我们看。冬天的骨头,是一只麻雀在难得的没有被雪覆盖之处,觅到几粒粮食,衔在嘴里去给另一只雀儿吃;是茫茫大雪中,山路上那个唯一在奔跑的人;是那个在雪野里不舍得抬脚,怕踩疼了雪的孩子;是养老院里,那个生命所剩无多,却依然每天把行李叠成“豆腐块”的老人……史铁生在冬天里,常常是伴着火炉和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他亦是那冬天的骨头。
我在冬天呼喊,在苍茫的天地间呼喊,真的就喊回了一些事物,包括我生命中那些心心念念的人,他们的最后,也都成了我的雪。作为一粒药的时候,他们是单一的几朵雪花在飘;作为记忆中的片段,他们就纷纷扬扬,下个不停。
浪漫主义的雪,落向现实主义的大地。帮我破解冬天的秘密——为何有的鸟飞走,有的鸟留下来?为何一个人眼里的璀璨,到另一个人眼里,就变成了飘零?为何你眼里的繁华,就成了别人眼里的淡然?为何说没有亲吻过的嘴唇,就无法说出甜蜜的话语?为何说没有美酒的草原,就无法呈现出彪悍和辽阔?为何说没有眼泪润过的眼睛,就无法看得见流星和彩虹?为何说没有捧过雪花的掌心,就无法感受到纯粹和美好……
新的雪,落在旧的雪上,它们前赴后继地,要捂住一些上天的旨意。
一场雪拥抱另一场雪,可是同时,一场雪也在粉碎着另一场雪。十二月的大雪,这辽阔无比的棉花糖,会不会给土地一点甜头儿?
雪落向人间,雪永远不会迷路。哪怕有风诱惑,它也只是偶尔动摇,最后依然会落向指定的地点,给予我们某种点醒——有人罪恶多端,把牢底坐穿;有人为了寻一点果腹之物,把垃圾箱一翻再翻;有人白日里义正词严,夜色中虚与委蛇;有人热衷于上锁,有人醉心于撬门……
一个人站在窗前看了一夜雪,谁也没告诉,这是诗;一个人站在窗前看了一夜雪,只告诉了一个人,这是爱。
一场雪,让人间愿赌服输——满世界都被招降了,到处弥漫着白色的悲伤。“只有雪,才能喊醒死去的河流。我匆忙跪下,恳求这个冬天,一场雪,能帮我喊回,那些远离故乡的人。”如果可以,我也想喊一回,哪怕声音沙哑,喊破喉咙,喊来一场雪,喊回那些远去的亲人。雪不会迷路,落向缥缈的人间;亲人们也不会迷路,落进我最深的梦里。
(编辑 高倩/图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