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
山槐两口子回到老家的时候,家里的三亩多地里秧苗已经开始分蘖了。前面就是那个熟悉的小院子,竹林、篱笆墙、院门口的香椿树。山槐两口子去南方打工后,就老父亲一个人守着那个小院子,守着三亩多地。
离小院子越来越近,山槐心里越来越忐忑。
一个月前麦子黄了的时候,老父亲给山槐打电话,叫他们回家收麦。山槐说:“老板给了双倍的工钱,回去不划算。”就没回去。麦收季节,人手不足,老板用双倍的工钱留人。山槐算过,三亩多地的麦子,就值个三千多元,而他耽搁一天,就是五百多块钱。回老家一趟,咋都要耽搁十天半个月。
那天老父亲很生气,骂山槐:“想的净是钱!”山槐心里嘀咕:“千辛万苦的,不为钱为啥?”
山槐想,今天回去,肯定要挨老父亲一顿骂。
当山槐两口子出现在小院子里的时候,老父亲正独自一人坐在那棵柿子树下的椅子上吧嗒旱烟,旁边的小矮凳上放着一个搪瓷茶缸。“爸,我们回来了。”山槐小心翼翼地打招呼。
老父亲抬眼看着山槐两口子,说:“地里的活路都完了,现在回来干啥?不怕耽误挣大钱?”
山槐笑了一下,有些不自然,说:“项目完了,回来歇一阵,新项目开工再回去。”说着,他拿出给老父亲买的礼物,一双鞋、一瓶酒、一条烟。
老父亲看一眼那些东西,吧嗒几口旱烟。旱烟味钻进山槐两口子的鼻孔,山槐觉得很难闻,山槐老婆被呛得咳了起来。
“回来待多久?”老父亲问。
“大概一个月。”山槐说。
山槐没想到,老父亲没有骂他们,还出去切了一些卤菜回来。
喝着酒说着话,山槐问老父亲的身体情况,老父亲问山槐两口子打工的事情。山槐突然又想起了收麦的事情,老父亲一个人,三亩多地的麦子,难为他了。山槐问:“爸,您一个人,咋收的麦子?”
老父亲呷一口酒,说:“我一个人咋收?高价请的人。一百五十元一天,请了五个,做了三天。”
山槐看着老父亲,说:“一百五十元一天?确实太贵了!”
老父亲说:“贵啥!那段时间天天下雨,都是披着蓑衣做活路。麦蓬泡水里,抱麦蓬像拖死狗,沒有一百五十元,哪个干?”
山槐没再说什么,夹了一片卤猪头肉放进嘴里。
“爸,天天下雨,麦子生芽没有?”片刻后,山槐问。
老父亲叹口气,说:“唉,就是怕生芽,就跟明广、老奎他们两家合伙买了一台小型烘干机,一共花了一万多元。”
“烘干机呢?咋没看见?”山槐脱口问。
“在明广家,他家院坝大。”老父亲说。
山槐两口子没想到今年收麦这么麻烦,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山槐心里粗略估算了一下,收三亩多地的麦子,人工费加买烘干机,至少花了六千元。这个数字让山槐吓了一跳,如果是他,宁可让麦子烂在地里。
“亏惨了。”山槐忍不住叹了一句。
“是亏惨了。”山槐老婆也说。
老父亲看看山槐两口子,说:“咋亏惨了?”
山槐一下有些激动起来,说:“爸,您也不算一下,三亩多地的麦子值多少钱?您请人和买烘干机花了多少钱?还不是亏惨了?”
老父亲也有些激动起来,说:“天天下雨,就只想赶紧把麦子收上来。怕生芽,就只想赶紧把麦子烘干,哪有那么多盘算!”
山槐说:“不管打工还是种地,不都得盘算嘛。”
老父亲说:“东盘算西盘算,麦子就烂地里了。”
山槐嘀咕:“还不如就让它烂地里。”
老父亲被山槐这句话噎住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端起酒杯吱溜一口酒,老父亲血红的眼睛瞪着山槐,说:“你也是农民?枉自了!”
山槐说:“我咋?”
老父亲说:“你想没想过,如果让麦子烂在地里,亏得更惨!”
山槐说:“咋会亏得更惨?”
老父亲说:“种一季麦子容易啊?翻地、耙地、播种、施肥、浇水、拔草、防病虫……哪样不是费心费力?好不容易成熟了,让它烂在地里,一季的辛苦还不都白费了?那样不是亏几个钱,是亏了辛辛苦苦的一季!”
山槐看着老父亲苍老的面容,咂巴着老父亲的话,心里原本清晰的一笔账,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吃了午饭,歇一阵,老父亲就脱了鞋,挽起裤管,去秧田里拔杂草。山槐两口子也跟着去了,赤脚踩在泡着水的泥土里,山槐心里又咂巴起了老父亲的那些话,咂巴着就咂巴出味儿来了。这时候,一种来自土地的踏实和安稳,从脚底一直传导到山槐心里。
后来,山槐心里有了主意,明年麦收季节,老板给再多的钱,他都要带着老婆回来帮老父亲收麦子。
选自《金山》
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