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黑旋风

海涌

打酒馆里一出来，瑞八如同风扫下来的一枚枯叶，在街上踉踉跄跄，打着旋儿，画着圈儿，口中还喃喃自语。

镇上的人也见怪不怪了，终日里见瑞八这般情形。瑞八平素只穿一身黑衣，镇上的人依其酒后的形态戏称其为黑旋风。

镇上人知道的瑞八，无非是京城来的破落子弟，不知因何一个人流落至此，只随身带了些古玩字画，也不做营生，只顾整日吃喝，那些古玩字画都换了酒钱。

这日，瑞八从炕柜板缝里翻出来一枚翡翠老玉牌儿，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随手扔进去的。拿在手心掂量一番，起身出门去当了钱又直奔了酒馆。正走在街上，忽听有人在身后轻声唤了一句，瑞爷。

那一声瑞爷让瑞八眼睛里又聚起当年的一缕神儿，但马上就没了，现在他不是爷，是瑞八，是黑旋风。现在酒才是他的神儿、他的魂儿。

唤瑞爷的是一个女子，瑞八转头端详半晌竟没有认得出。

那女子又说了句，青禾。

瑞八的眼神顿然又闪亮了起来。他认出了眼前的女子是青禾。

瑞八家当年在京城深宅大院，锦衣玉食，终日里酒馆戏园，诗酒茶花。

后来八旗子弟倒了行市，瑞八自家的大院先是租赁，后来把房产变卖，直落得当年的房东成了房客。家里只剩下老福晋和瑞八母子俩，身边还带一个小丫鬟青禾度日。

人终究是要活下去的，瑞八索性将家中剩下的古玩字画攒一起，开了一间古玩铺子，可每日里来卖东西的多买东西的少。

那一日，铺子里来了几个大兵，一个个掏出来几个物件摆在桌子上，叫嚷着让掌柜的出价。

瑞八见那些物件都是宫里的东西，再看来人的穿着，顿时明白了东西的来源。

前些日子听说孙殿英带兵在马兰峪演习，后来就听说东陵被盗，想必这些物件是墓里出来的。瑞八断不肯收，大兵性起砸了铺子，又打伤了瑞八。

铺子被砸了，人也伤了。老福晋见状一口痰没上来也归了西。

倒驴倒架，墙倒众人推。得罪了孙殿英的兵，邻里亲戚也不敢上前帮衬，都各自清扫门前雪。

瑞八草草料理完老福晋的丧事，思来想去心灰意冷，便决心弃了京城的营生，到一个偏远处度日，临走塞给青禾几个银圆让她投亲靠友，自求多福。

青禾问其去处，瑞八只说，去关东走走。临走前，青禾捏了一下衣角，想拿出什么，却又松开了。

青禾先是投奔了河北亲戚家，过了不多时日，亲戚嫌她累赘，便要将青禾嫁出去，青禾想了想便拿定了主意。

那日，天不亮青禾就收拾了包裹悄悄离开亲戚家，靠着一路给人家浆洗做活儿，一路打听着奔关东寻找瑞八，就这样几年过去了。

两个落魄的故人异乡相见，纵有万语千言，也难吐出口。瑞八将青禾带回住处，二人细细道出这些年的原委。聊至夜深，青禾拿出来一颗珠子。

这是当年铺子被砸的时候，从一个大兵怀里掉出来的，青禾前去收拾残局时在桌腿下发现的，一直留在身上。她原本想在分别时交给瑞八，但想想还是留个念想吧。

瑞八接过珠子在灯下细看，果然是墓里出来的东西。二人商量一番，次日瑞八就把珠子送进了当铺，换了沉甸甸的一包银圆。当铺的掌柜看着瑞八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到底是京城来的，手里有好玩意儿。

青禾留了下来，瑞八也不再整天喝酒，镇上的人看不见了在街上摇晃的黑旋风。

瑞八和青禾在临街租下一个店面，开了一间杂货铺。瑞八出门买办，青禾打理店面，日子倒也安生地过了下来。

那日，瑞八去县城进货，镇子街面上来了个官员，领着人挨家查看店面，那官员看了青禾几眼又盘查了身份，便说身份不明，带回衙门细问。

掌灯时分，瑞八回来了，只见青禾呆呆坐在床边，衣衫凌乱，发髻蓬松……

第二天镇上的人又看见瑞八坐在酒馆里。

瑞八喝了几壶烧酒，杯筷往桌上一扔，晃起身付了酒账，飘摇着走到街上。他也不回家，只在街上来回走，口中反复唱道：怒气冲长缨，冲长缨。叫你插翅難飞腾。俺已拼将这性命，今朝热血溅秦庭，溅秦庭！

有人听出来这是京戏《荆轲传》中的唱词。便又有人议论，这黑旋风又喝飘了。

此时，那官员背着手，领人走出一家刚盘查完的店铺，瑞八晃到官员跟前，猛然掏出暗藏怀中的利斧，一下劈进官员脑袋。

那一刻，瑞八真成了黑旋风……

瑞八杀人被判死刑，青禾也一根绳子吊在房梁跟了去。

这件事在镇子上沸沸扬扬了一段时日就平息了，镇上的人看不到摇晃的瑞八，也就不再谈论他了。这对镇上的人不算什么，很快他们就会有新的话题。

选自《小小说月刊》

202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