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铜锣的爹与蔡老师

王生文

入秋后，邻近大队又发生了火灾，十几间茅屋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几天后，公社做出决定，每个生产队都要安排一人打锣喊防火口号。我爹会喊号子，声如洪钟不说，还喊得抑扬动听，队长几乎没考虑，就把从大队领回来的铜锣和鼓槌往我爹手里一塞，从此，每到黄昏，我爹粗嗓门带点拖音的吆喝声便回响在村子里：“小心火烛——水缸挑满——灶门收净——火柴高放——”

还真别说，自从打锣后，村里火灾发生的频率明显降低了，人心也安定了很多，都夸我爹“小心火烛”喊得好。

但“小心火烛”也喊出了一个负面效应，那就是我的伙伴们常常当着我的面，拿腔作调、摇头晃脑地模仿我爹喊“小心火烛”。我不能忍受，摆出架势要打架，但他们人多势众不惧我，越发将“小心火烛”喊个不停。在外受了委屈，回家我就藏了爹的鼓槌，不要他再去喊口号了。不想爹知道原委后，呵呵一笑，开导我说：“喊‘小心火烛是好事，他们这是在帮你爹做防火宣传呢。”经爹一劝，我也不再计较了，这样一来，伙伴们便觉无趣，渐渐地就不喊了。

那一年，我正念五年级，老实说我的成绩不好，爹对我考取公社中学也没有抱一丝希望。上学期期中考试后，蔡老师把考试卷子一张一张发给同学们，唯独不发给我。过了一会儿，蔡老师举起我的卷子说：“这次考试就小文一人不及格，你爹不是天天在喊‘小心火烛吗？我看最该‘小心火烛的人就是你。”同学们听了蔡老师的话一头雾水，看来他们和我一样也没有悟出这句话的意思。蔡老师停了停，嘴角浮起一丝笑，然后大声对同学们说：“小文就是一个草包，草包该不该‘小心火烛？”同学们哄堂大笑，我却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的地缝里去。

这还不算完，放学后，同学们跟在我身后，一路高喊着“小心火烛”来到我家门前。爹闻声出来，见我委屈得要哭，便虎着脸驱散了他们，然后俯下身问我是怎么回事。

听完我的叙述，爹气得脸色发青，一边撕我的卷子，一边赌气地对我说：“明天你跟我在家待着。”

第二天我自然没去学校，但蔡老师也没有来家访，随后几天也是如此。好几天都不肯多说一句话的爹，那天坐着一连抽了两袋旱烟，然后站起身，从生产队牵回一头牛交给我，我便成了一个放牛娃。

转过年来，公社要组织防火检查评比，评比的主要内容就是落实口号里的“水缸挑满、灶门收净、火柴高放”。

爹更忙了，除了喊口号，还要一家一户检查落实。谁知落实到最后，蔡老师家出了问题，原来他家没有水缸，生活用水就靠一担木桶。爹知道蔡老师家穷，但没想到会穷得连水缸都买不起。那天半晌，娘在地里做工，爹提早回家去公社买回一口水缸，走到村口不巧被我碰见了，爹怕我漏嘴说给娘听，就将实情告诉了我。我虽然心里还恨着蔡老师，但一想到明天公社要检查评比，就答应了替爹保密。

爹将水缸送到蔡老师家的细节我自然不知道，但爹的付出使他的防火工作不仅顺利地通过了公社的检查评比，还领回了一张奖状和一双军用球鞋。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蔡老师低着头走进了我家。他是来做爹的工作让我复学的。

开始时，爹一点也不领蔡老师的情，说：“你不是说我家小文是个草包吗？他就是复学，也考不上公社中学。”

蔡老师一时羞愧难当，连连赔不是，说自己愧为乡邻，更愧为人师，恳求我爹原谅他。

我爹并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见蔡老师认了错，当即表示让我复学。放了几个月的牛，其实我还是想上学的，一时间我竟不恨蔡老师了。

复学后我仍在蔡老师的班上。我们班一共三十五个学生，其中包括蔡老师的儿子。我基础本来不好，加之又失學那么久，做错作业和考试成绩不佳肯定是难免的，但蔡老师再也没有嘲讽过我，相反还耐心辅导我。有几次放晚学后，蔡老师把我和他儿子留下，有针对性地给我们俩开小灶。学习这事说难，是难在没有弄懂，一旦把要点弄懂也就不难了，成绩也有了明显进步。更主要的是，我从此对读书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学年结束时，我和蔡老师的儿子都考取了公社中学。入学通知书是蔡老师亲自送到家里来的，与此同时，蔡老师还送我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并鼓励我进中学后发奋读书。英雄牌是钢笔里的名牌，当时很少有学生使用。爹接过蔡老师送我的钢笔，感激地说：“蔡老师，我可怎么谢你呢……”

“谢什么，差点误了你家小文的前程呢。”蔡老师不好意思地说。

四年后，我刚好赶上恢复高考后的首次高考，并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成为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乡邻们纷纷登门道贺，他们夸我爹打铜锣打出了一个大学生。爹说：“没有蔡老师，我就是把铜锣打破也打不出一个大学生来。”

选自《小小说月刊》

202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