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拉贝的北京往事

2024-01-31 08:08何雁
友声 2023年4期
关键词:拉贝托马斯祖父

何雁

“我看见上面写着,下一班火车晚上六点半进站。” 德国海德堡大学医学院教授托马斯·拉贝,坐在一尊穿长衫的中国男子铜像旁,指着铜像手中翻开的书页,俏皮地说道。

2023年9月11日下午,托马斯与妻子埃利,来到祖父约翰·拉贝抵达中国第一站——北京前门火车站。前门火车站是老北京人俗称,全称京奉铁路北京正阳门东车站,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修成通车,1959年停止使用,现为中国铁道博物馆。

约翰·拉贝是南京大屠杀见证人。1937年12月,日本侵略军攻陷南京,进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危急关头,拉贝作为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与一批外国友人,在约3.86平方公里的安全区内,拯救了近25万中国人生命。1938年,拉贝被中华民国政府授予蓝白红绶带采玉勋章。

但很少有人知道,拉贝与家人在中国生活30年,其中17年是在北京度过,与中国人民结下了深厚情缘。托马斯说:“拉贝,德文意思是‘乌鸦’。祖父1882年11月23日生于德国汉堡,在他出生的房子屋顶上,原先是一只鹤用爪握球的雕像,祖父后来改成了乌鸦。曾祖父是船长,不幸早逝。祖父初中毕业后,不得不中断学业,在汉堡商行当学徒与伙计,后来去非洲待了4年。”

拉贝写道:从非洲回到德国后,我就一直失业。可我却又偏偏订了婚,想成家立业,于是我急于找个营生。所以我匆忙接受了第一份找上门的差事——在中国一家德国商店里做售货员。我不惧怕任何类型的工作,况且之前在非洲的经历,又使我习惯了背井离乡的生活。

“1908年8月2 日,祖父乘坐火车从汉堡到莫斯科,之后沿着西伯利亚大铁路到达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最后在哈尔滨换乘火车抵达北京。很多人问祖父,到北京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他看到的是天坛。”托马斯说。

经过16天长途旅行,8月18日,伴随着蒸汽发动机轰鸣,火车即将驶入北京城。拉贝在城外,远远地看到了古塔(天宁寺塔)。火车穿过外城墙,远处天坛的琉璃屋顶闪耀光芒。火车绕过天坛,兜了一个很大的圈,才接近内城。

火车渐渐地接近10米高的内城墙。车窗外,城墙上一角破损的华丽角楼闪过,这是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遭到毁坏的内城东便门角楼,此时尚未修复。拉贝在紧贴城墙的火车站下车,穿过由正阳门东水关改建而成的水门,进入东交民巷使馆区。

使馆区内整洁干净,各国使馆紧密相连,门前都摆放大理石石狮子。拉贝住进了六国饭店,门前有一条散发恶臭的人工引水渠,这是紫禁城排水渠,旁边是汇丰银行大厦。使馆区内,只有极少数几家商铺。

拉贝在日记中写道:“与使馆区道路相比,普通老百姓生活区街道要寒酸得多。大街还算干净,小过道里却肮脏不堪。商铺都是面街而开,房子大多低矮,很少有高层建筑,店门上一般都雕刻美丽花纹;十字路口竖立的木质牌楼,有着与众不同的美。

“北京用人力车作交通工具,就像非洲东南部一样,当然也有牲畜(小马驹与驴子)、轿子,以及极少数玻璃马车。此外,在北京城还有一种运输工具是绝对出乎意料之外,是我不敢期待在拥有一百万人口城市中见到的——驼队,用来运输石灰和煤。”

初来乍到,拉贝对这座古城充满了好奇。“除了读书时,我从书本上获得的有限中国知识外,可以说,踏上中国的土地时,我对中国一无所知。”他描述,“北京是一座被城墙、城门和护城河包围的城堡,这样一个堡垒却经常被敌人攻陷、摧毁,但每次被毁后,又能重新再来,建设得更加美丽。”

“来到一个陌生城市或踏入一个陌生国度,我们应该把最初感受以文字形式记录下来,否则日后将成为一种遗憾。”《拉贝日记》手稿共24卷,3卷在战争中的波兰兰茨贝格遗失。现存21卷中,有10卷在南京大屠杀期间所写。与北京相关内容有5卷,包括《我眼中的北京》4卷手稿与《慈禧太后最后的诏书》1卷,记载了清末民初北京风俗民情及政局动荡,对研究近代北京有极高参考价值。

“这个中国小孩头顶上的四条小辫子就像避雷针,据说这样梳头可以辟邪。我还听说,也是出于同样的讲究,中国房屋和寺庙房檐末端都是上翘的,这样可以避开和驱散邪恶力量。”拉贝在日记中,附有大量城门与城墙照片,其中大部分城门现已不存,因此这些照片弥足珍貴。

“我初到北京时,还没有自来水,街道上有很多古老的井,很多井至今还在使用。送水人到井口灌满水桶,然后用水车把水送到顾客家里,这是非常辛苦的营生。那时我们每月支付大约1到1.5美元,就有人每天为我们送新鲜的水。穷苦的中国人用水很节约,他们认为,用水大手大脚的欧洲人太浪费。”

托马斯说:“1908年到1910年,祖父在北京住在哪里?祖父是唯一一位德国商人,汉斯·鲍尔克持有营业许可证。祖母保存了一张明信片,地址写得很清楚,是哈德门大街161号。这可能是工作地点,也可能是居住地点,二者必居其一。现故居旧址已难寻觅。”

拉贝初到北京不久,结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顾客,在轻松闲谈中,获悉不少中国皇城内部消息。慈禧太后病了,可能将不久于人世。人们担心,她的死会引来战争和动乱。各种传闻满天飞。拉贝第一次听说了光绪皇帝:他是个改革派。但慈禧太后独揽大权、反对改革,光绪帝暗中策划将慈禧囚禁,袁世凯向慈禧告发。慈禧大怒,反将光绪帝囚禁瀛台,直至将其毒害身亡。拉贝写道:“慈禧与被她囚禁的光绪帝于1908年驾崩后,清朝气数已尽。”

两年半时间内,拉贝几度失业,让他备感生计压力。直到1911年冬天,才获得一份稳定工作。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并不是一个生手,但我知道什么叫失业,我不羞于承认,当我在德国西门子北京分公司得到一个会计兼文书职位,可拿到微薄工资,得到一间温暖工作室时,我和妻子激动得热泪盈眶。”

托马斯回忆说:“1909年祖母多拉以未婚妻身份,孤身一人从所居住城市汉堡到上海找祖父,于10月24日举行了婚礼。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汉堡,祖母年仅4岁,天下着雨,祖母在街上摔了一跤,祖父帮她站起来。这一扶,结下了一世情缘。这份早恋一直持续,他们始终相亲相爱。

“1910年12月,姑妈玛格丽特出生在北京。1917年5月13日,父亲奥托也在北京出生。父亲德文、中文、英文都懂,中文是从中国保姆那里学会的。我问父亲,您的中文好到什么程度?父亲回答,我可以用中文向保姆解释,为什么地球是圆的。”拉贝在日记中提到:有一次,我们的女儿玛格丽特发高烧,西医用尽各种办法都不见效。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听从奶妈建议,给她吃了几片中药。结果没几天,孩子就痊愈了。

西门子公司位于北京东城区苏子胡同,是一座青砖黑瓦的四合院。托马斯说:“只要一下雨,胡同里全是积水、泥浆,没有人到公司办理业务了。1913年公司迁址到灯市口。从家中保存的1922年这封信上,可以知道当时的地址。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祖父说服当局,让他继续留在中国。因为,他可以为西门子做更多生意。1919年,由于德国战败,英军命令所有德国人必须遣返回国。全家只好离开中国。”

在被遣返离开北京时,拉贝写道:无论是协约国的兵痞,还是那些所谓的文明人,其行为都像野蛮人一般。据我所知,没有一个中国人参与这些破坏活动。

托马斯说:“直到1921年,中德双方在北京签订《中德协约》,宣告恢复两国友好及商务关系,祖父才从日本绕道重返中国。令他深感意外的是,留在北京的房屋和财产,被中国佣人妥善保管。这件事使他终身难忘,并对中国人充满了感激。”

前门火车站北面临近东交民巷,南面是前门商业区。拉贝自述“对街道上的一切都充满好奇”,详细记录了前门大栅栏的商店与戏园诸多细节,还收集了103幅手工绘制幌子图、56幅百工图、15幅儿童游戏图,以及16幅手工绘制妇女发型图等,可以看到当时北京人的生活百态。

拉贝写道:“前门和哈德门之间有一条林荫道,走在林荫道上,有一种很壮观的感觉。从前门向北是皇城和紫禁城,巨大黄色屋顶星罗密布。皇城大门永远紧闭,但南边普通老百姓生活区却是开放、热闹而鲜活的。

“与老百姓交流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只有极少数人能说几句蹩脚英文。如果我进商店买东西,店员一般只会冲我微笑,如果我要付款,就只好使用手指比划数字。”

托马斯与妻子逛起了前门大栅栏,品尝了老北京红果冰棍;埃利买了老北京传统小吃——螺丝转烧饼,边走边吃了起来。路边小商贩引起了托马斯的好奇,尤其在“姓名作画”摊位前驻足许久,与摊主微笑对视,举起手机拍摄。隔壁一家卖冰糖葫芦的小店,忙着招揽生意,又吸引了托马斯。他说:“走了很长的路,但感觉棒极了!”

在拉贝眼中,前门地区是胡同最窄,但生意最红火的地方。在这些胡同里,有许多牌楼与拱门,各家商号招揽生意的幌子随风飘扬。走在街上,只能跟着人群缓慢地向前挪。拥挤的人群很少发生争执,人力车和汽车在人群中缓慢爬行,只有少数几个保安人员在路口指挥交通。

在这里,汇聚了丝绸与皮货店、金银饰品店、书画店,各种中国生活用品与奢侈品店,特别是让西方人兴奋不已的古玩店。大栅栏附近也有娱乐休闲的地方,除了杂技、走钢丝、踩高跷表演,还能看到各种传统剧院。

拉贝也是隆福寺集市常客。在这里,他收集了许多精美别致的中国艺术品。“不问贵贱,只管自己喜不喜欢。”

“古玩摊是外国人来这里的目的。他们被一大群好奇的中国人围观,用自己的方式与狡猾摊主讨价还价。我的方式就是把卖家要价除以五之后,再跟他理论。每当我经过艰苦讨价,能以卖家要价一半价格拿下时,就感到特别自豪。但卖主还是能大赚一笔,虽然他一再强调这个价格远远低于成本价,是看在与我是老朋友面子上,才亏本卖给我的。”

据中国古老传统,婚丧是头等大事,拉贝有详细描述:“婚礼与葬礼上的帮工苦力是同一类人,婚礼上,他们穿的衣服同样是绿色的,只是外罩的红色装饰图案不同:婚礼上都是象征欢乐的图案,而葬礼上是象征长寿的图案。”

从拉贝保留的照片中,可以看到送礼队伍的生动场面。他写道:“我曾接受邀请,参加中式婚礼,我需要向新婚夫妇和他们的父母磕头行礼,然后到客人厅,坐在窄小桌子旁吃各种小甜食。作为欧洲人,通常不能参加下一步仪式了。但据说下面仪式很简单,就是新婚夫妇喝交怀酒,坐在床上与亲戚朋友一起闹洞房。”

新房大门上,贴着醒目红色“双喜”字符;而有丧的家门外,贴的是白色条幅。“我曾进过几次灵堂,在死者遗像前磕头。简单地招待我之后,亲属们就礼貌地把我送到门口。用来接待客人的茅草堂,搭建在灵堂前,没有什么值得观看,只是用画有中国人物造型的白色画纸,或者写有金字的蓝色丝绸条幅装饰。”

拉贝入乡随俗,学会了行磕头礼。他还写道:“中国人的餐具是筷子,而不是刀叉。餐桌上是不能放刀的,只有野蛮人,也就是我们欧洲人才用刀。学习使用筷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拉贝关注社会底层民众,并抱有强烈的同情心。“一个鸡蛋所含营养成分,就可以保证孩子在几周之内不会失明,但他们的父母连一个都买不起。虽然,鸡蛋在中国几乎是最便宜食物。今天1美元还能买到40到50个,以前甚至能买100到200个。”

他甚至为拾粪工鸣不平,“人们见到他总是露出鄙夷目光,所以他们现在只能在夜里,卑微地提着灯笼,从事这个原本很高尚的职业。”他注意到,“一旦下雨,中国人要么迟到,或者干脆根本就不开工。这让欧洲人很难理解,真正原因是大多数穷苦中國人只有一套衣服,需要好好地保护,虽然伞的价格不贵,但他们仍然买不起,所以只好在下雨天不出门。”

时至傍晚,托马斯与妻子来到中山公园,参观“保卫和平坊”。拉贝日记中,保留了这块牌坊的原址照片,拍摄于1908年11月13日,时称“克林德碑”;并记载了迁移情况,为这段历史提供了宝贵资料。

克林德是晚清德国驻华公使。光绪二十五年(1899)义和团运动中,他被清军军官恩海击毙于东单牌楼。而后在清政府被迫签订的《辛丑条约》中,英、美、德、法、俄等11国列强强迫规定,清政府派醇亲王载沣为头等专使大臣,代表中国政府就克林德被杀一事,亲赴德国谢罪致歉,并在克林德被害处建立碑坊,为侵略者“涤垢雪侮”,上刻“为国捐躯,令名美誉”等字样。

对此,拉贝颇有感触:“从北京的哈德门到西门子办公室,要经过克林德碑。在汉堡,我们叫石门。克林德碑用三种文字标识,德文、拉丁文和中文。前两种语言几乎没有人懂,能读中文的人也不多。如果你问一个若有所思地观看克林德碑的中国人:‘老人家,这个碑上写的是什么字?为什么要树立这座碑?’他很可能会回答:‘这个碑是为了纪念杀害克林德男爵的人而修建的。’”

从照片上,牌坊所刻光绪皇帝道歉上谕内容,仍隐约可见,也可见周边当时街景。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中国成为战胜国之一。于是11月13日,北京人将象征耻辱的克林德碑,改名为“公理战胜”坊,由东单迁移至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1952年,郭沫若亲笔题写“保卫和平”铭刻在牌坊正中,从此称为“保卫和平坊”。

清末民初政局动荡,在《慈禧太后最后的诏书》卷中,拉贝收录20多份译成英文与德文的清廷文档,均为光绪、宣统两朝官方文件。这卷日记中,有八国联军在使馆区行进照片,也有各国使馆照片,还有醇亲王载沣到德国使馆巡视的合影。1917年6月辫子军张勋进北京,拥戴逊位的末代皇帝溥仪复辟,日记中保留多幅历史照片。

托马斯说:“西门子公司从1872年起,一直在中国经营了150多年。1925年,西门子公司北方总部从北京迁到天津,祖父也携全家搬到天津,出任公司销售经理,主管财务。住址在天津马场道236号。祖父女儿玛格麗特,名字意思是白色的花,1930年8月3日她披上了白色婚纱。外孙女乌尔苏拉在中国出生长大。”

1931年11月,拉贝担任西门子公司南京分公司总经理,直至1938年回到德国。拉贝在中国生活了30年,17年的北京生活,使他从青年步入中年,与中国人民建立了深厚感情。这份真挚情感,促使他在中国人民遭受日本侵略者屠杀时,毅然挺身而出。

托马斯说:“祖父是人道主义化身。当他被问及为何这样做时,祖父说朋友遇到了困难,就应该伸手相助。二战后,拉贝家一贫如洗,全家濒临饿死。南京人民伸出援手,寄来食品包裹,又捐赠两千美金,当时是一笔巨款。没有中国人民的帮助,也就没有拉贝家以后这些人。我妻子埃利是儿童心理学家,我们有3个孩子。双胞胎女儿利奥尼是皮肤病专家,安东尼娅是心理学家;儿子马克西米利安是商务顾问,他努力学习中文,已通过中文四级考试。2025年,我要带他来中国。”

此次访华,9月6日,托马斯携妻子来到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与缪克教授、阮祥燕生育力保护团队及医院领导一起,为中国首例卵巢组织冻存移植手术婴儿悠悠,举办了庆祝两周岁生日会。他说:“我是妇产科医生,专注于生殖与妇科内分泌。我很骄傲,能帮助北京妇产医院阮祥燕教授团队多位妇科内分泌及生殖医学与更年期领域的国际专家,引进19个医学新项目,包括卵巢组织冻存移植技术。”

托马斯继承祖父拉贝的和平愿望,已在德国、中国、罗马尼亚、西班牙建立了6个约翰·拉贝交流中心。托马斯所著新书《拉贝与中国》中文版,将于今年底面世。

历经百余年,这份跨越民族与国家的情谊,没有因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历久弥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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