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建全
当山坡下、渠岸边的柳枝泛绿的时候,整个冬天都趴在田野的麦苗也开始返青了。燕子这会儿一定会回来,它的身影总是一闪而过,尽管它会到我家屋檐下衔泥筑窝,但它不会像麻雀那样,什么时候都叽叽喳喳。
桃花和杏花是抢着开放的,白的红的粉的花色,就像是树爸爸树妈妈给它的孩子挑选的衣服,在早晨的阳光下是那样崭新、那样鲜艳、那样诱人。
“啊,桃花开了!啊,杏花开了!”人们一边赞叹着,一边把鼻子凑近花朵,“好香啊!好香啊!”总有人难抑兴奋之情。那些树下的鸡呀鸭呀鹅呀,也正在兴高采烈地舒展着自已的腿脚呢。猫和狗就更欢畅了,肆意地跑跳。
水渠里的水面破冰不几天,鸭子就骄傲地跳入水中,大概只有它才能享受冷水下面的美味。当鸭主人吆喝它们上岸回家时,那些在水中忘情的鸭子们头也不回,仿佛在说“我们还没有玩够哪!”蝌蚪像墨汁一样,悄悄地顺水而下,每到这时,我们会用脸盆把它们打捞上来。那洋瓷脸盆是白色的,水是透明的,蝌蚪一身黑衣,像是在水中跳着芭蕾,等我们玩儿够了,就把它们又倒回水渠中。也许它们会埋怨我们耽误了它们的旅程。
槐树、杨树以及其他的树随后也冒出新叶了,就连路边的野草,也慢慢地给大地披上绿装。乡亲们渐渐脱了厚厚的棉衣,享受春节过后最轻松的季节。就是下地干活儿,也显得急切切的,因为春天的土地仿佛也在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那些大喉咙、粗嗓子的男人们,猫过了一个冬天,双手早就痒痒了,他们摩拳擦掌,不是收拾春耕所需的农具,就是在牛圈马圈出粪。父亲常常一边感慨“一年之计在于春”,一边对我讲只有搞好春种才能迎来秋收的道理。
母亲自有她忙着的高兴事儿,她与那些大婶子、小嫂子们找桑树、采桑叶。显然,又到了养蚕的时节。开始,蚕籽如同芝麻粒一样粘在报纸上,母亲用棉布把它轻轻包住,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内衣口袋,通过体温孵化它。三两天后,那小线头一般的蚕宝宝就破壳出世了。这时,母亲早准备了一个个小盒子,盒子里备好了嫩绿嫩绿的小桑叶。蚕宝宝刚被扒拉到小盒子中时,只见桑叶不见蚕。过不几天,蚕宝宝身体就变粗变白了。再大些时,母亲就给蚕宝宝搬家,小盒子换成竹筛子,桑叶也添了一遍又一遍,筛子也由一个两个变成三个四个......那一阵子,我们家成了春蚕的世界。
“你听听,你能听见蚕吃桑叶的声音吗?”母亲这时显得蛮有成就感呢!
当春蚕长大变老,自己爬上竹筛边上的麦秸捆、吐丝作茧时,父亲一边帮母亲忙活,一边还会给我讲解“作茧自缚”的成语和“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古诗。
春季里,小学的文艺活动格外多,那只高高的喇叭时常传来亲切的歌儿,“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村子里女娃们喜欢的游戏,无外乎是踢毽子、跳皮筋。要是去了田野,见到蝴蝶,她们会高兴地去追,但蝴蝶却有着高超的闪避脱逃功夫,当追它的女娃不小心摔倒哭叫的时候,蝴蝶会恶作剧似的,一闪一闪地又飞向另一处花丛。
我们这些“准男子汉”们玩的都是带劲的,摔跤、打垒球、对拐子、撞马架,要不就滚铁环、打弹弓、比赛上树。
各家大人当然是我们玩耍时的观众,他们一双双眼睛和一声声“加油”的叫喊,常常让每一个参赛者拼命都要争出个输赢来。
夏天,麦子仿佛忽然就黄了,“算黄算割”鸟飞来了,这阵子它们会越过麦浪,在飞过村庄的时候,拼命地鸣叫“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它是提醒人们——割麦的日子到了!
大人盼望收割,就像小孩盼望过年。这几日,大地是金灿灿的,原上的婆姨们早就磨好了镰刀、修整好凉晒场。小伙子们生龙活虎,挥汗如雨。如果有陌生的面孔,那一定是赶场子的麦客,他们的一招一式,就像舞蹈一样,动作熟练整齐,人朝前走,身后便是一捆一捆可爱的麦垛。
也许只用三四天时间,脱粒、凉晒、淘洗、磨粉之后,家家户户就能吃上面条、锅盔、馒头、馅饼、饺子等等,那散发着新鲜麦香的吃食,既是大地的杰作,也是父老乡亲的奖章。
收割完小麦,随之种上玉米后,就到了乡亲们称之为“忙罢”的时节。于是,“看忙罢”成了一个古老的传统礼节。通常出嫁在外的姑娘们会带着丈夫和孩子回娘家探亲,而且要带上新麦面粉蒸好的红糖包子。
夏天的知了仿佛没有闲着的时候,它们纷纷从地下爬出来,趁着夜色悄悄地上了树。但是,我和伙伴们会用手电筒寻找入夜就忙着上树的倒霉蛋子,抓住它,一个、两个、三个……我们会把它们放进竹筐里,个别幸运儿会从缝隙大的地方逃生,不幸的就会壮烈牺牲!
当然,知了大军是谁也阻挡不住的,不用几天,方圆多少里的树上,就会爬满土黄色的知了猴,一夜之间,又都脱壳变蝉,衣服也变成青黑色的了,泥土随之留在了一捏就碎的壳上,现在的它已纤尘不染,那翅膀亮得好像是高级玻璃纸制成的。它们永不停歇地鸣叫着,像乡村夏天年年都有的交响乐。
原来,在渠水中跳舞的蝌蚪,到了秋天已长大成了蛙,它们分享着水渠两岸野草下面的阴凉,白天会默默地消暑呢,入夜有了凉风,它们则开始拉歌,你方唱罢我登场,此起彼伏,夜以继日。
我问过父亲,青蛙唱歌儿使那么大的劲,会不会把腮帮子鼓破呢?父亲笑着反问,你见过屎壳郎被熏死过吗?
苹果红了,秋天也过去了大半,有人拉着架子车,车上装着甜瓜、西瓜叫卖:“红沙瓤、赛冰糖,门扇大的豁豁子……”喊声越来越近,喊着喊着就进了村子,于是张家抱了两个走,王家抱了两个走,有人用钱买,有人用粮换。有时发生争执,那卖瓜人是外来的,不敢硬碰硬,有时因为瓜的生熟斤两,会给买家再切上半个西瓜;也有人仗势欺人,这时村里长者就会被人请来主持公道。而长者的尊严在于一碗水端平,他出面说话,只要话说完了,握手言和的多。我们村有个好名声——厚道,讲理,好客,想必这正是长者所要维护的口碑。
我跟母亲去棉花地里摘过棉花,本来绿油油的棉花地,这会儿已由绿变褐,雪白的棉花挂满了枝头。一朵朵摘,一筐筐装,一车车拉。
玉米先是吐了红缨,再是结棒灌浆,等一尺长的棒子头上鼓出了玉米粒,收获的日子就近了;玉米杆儿像是玉米年迈的父母,等玉米棒离开了它的怀抱,它就干枯了,衰竭了,被砍倒、扎成捆儿,拉回各家,最后成了冬天里必备的柴禾。
月亮最喜欢秋高气爽,她常常悠闲地看望我家的小院儿,父亲喜欢在院子中间摆放一张小木桌,吃着茶点,说着话。月亮有时会悄悄地从高空探下身子,爬在我家墙头。也许父亲曾经当兵的故事总是太长,我往往会在院子地上铺的草席上睡着。
母亲在房前屋后种了南瓜、丝瓜、西葫芦,它们贡献了一个季节鲜嫩的蔬菜,那藤蔓爬上爬下,这时也开始变老,而母亲特意留下的种瓜显得格外的大。
母羊下羔,雏鸡出窝,老鸡带着一群儿女觅食时没有禁忌,它好像自豪于自己成功地当了鸡妈妈。它们这时获得的吃食比平时要丰富得多,而凌晨打鸣的公鸡,只能远远地看着它的妻子儿女。
“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十里村广播站也许只有一张唱片,每天一歌唱“小河”,每月一歌还是唱“小河”,我就是在放羊的时候听会了这首歌的。
秋末时,我家远近闻名的柿子树叶子就会掉光,红彤彤的火晶柿子会遮住半边天,父亲照例会请村里年长的人过来品尝,但喜鹊不讲理,它们仗高欺人,树捎上的佳果被它们分享完了不说,还把果皮烂酱弹到我们的头上!
我用弹弓瞄准欢叫的喜鹊正要打时,却被父亲拦住,他说:“喜鹊是益鸟,它们来了吉祥呢!”
过冬了,开始有大雾天了,棉衣就悄悄穿上身,清晨上学的路上,有时雾中会突然钻出一个人来。他带着铁锨和竹筐,筐里装满了牛粪和马粪。
霜也跟着来,田野里没有庄稼时,深夜会成为大雁的宿营地。当大雁起程飞走后,会留下干净的便粪,通常只有勤快的老者,才能抢先把雁粪收进自家的肥料堆里。
我只是在天上看过飞向南方的雁阵,它们或者排成“一”字,或者排成“人”字,当它们的队伍整齐地向前飞的时候,竟然显得那么的从容,那么的高傲,下面的村庄、平原、河流,它们都无暇顾盼,只是向前、向南,徒留我们一双双仰望的目光。
也有失散了的孤雁,一只或两只,它们行色匆匆,叫声凄厉,每当这时,父亲可能会爆一句粗口“狗日的!”,他说总有人猎杀大雁,大雁受伤了,就赶不上队伍了,多半会死在路上。“雁通人性呢!”父亲可怜那凄叫的孤雁。
在天上大大地写上“一”字和“人”字,大雁用它特殊的身体语言,在告诉我们什么呢?
当各家各户菜窑里储存满一个冬天需要的白萝卜、红萝卜、大葱、蒜苗、红薯、白菜时,雪花就悠悠然地来了,有时显得吝啬,细沫儿一般的雪一落地,转眼就不见踪影。
但总有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的时候,“飘雪花了!”“瑞雪兆丰年呀!”
我们在雪地里奔跑,打仗,堆雪人儿。远处的山是白的,附近的屋顶和树枝全都挂上或盖上棉花一样的白雪。总有人这会儿会大声朗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兔子是害怕大雪的,它每一次跳动,都会陷入厚厚的雪里,于是狡兔变成了憨兔。一个村的狗这会儿会被集中起来,足有二十只,方圆一二十里的田野,顿时变成了天然的猎兔场。那场面太壮观了!这时的英雄是那只跑得最快的长腿狗,它叼着兔子回来时,狗主人像将军一样威风。
麻雀与兔子一样,也是讨厌大雪的,饥饿会让一群麻雀钻进我们特设的机陷阱中,我们在暗地里观察,当麻雀在筛子下面忘情地抢食时,我们拉了长绳,于是麻雀成了我们的猎物。
腊月和正月接踵而至,大扫除、蒸年馍、备年货,当家家户户贴上红对联、挂上红灯笼时,过年的狂欢就开始了。
最期待这些日子的人,一是不懂事的小孩,二是懂事了的青年。小孩子们盼着穿新衣、放鞭炮、拜大年、收红包儿;青年们则盼着早点相亲、见面,找到意中人。于是,总有牵手成功的一对对新人走村串巷,那衣服是新的,自行车也是新的,进村时端庄含蓄,小心推车慢行,等出了村口上了大路,就见一吱溜,女子屁股刚跳上后座,车就飙出好远,留下一串格格格的笑声。
即使平时爱开玩笑的人,只要他(她)成功地做了红娘,婚礼上也会正襟危坐地坐在婚宴的上席,一脸端庄地接受新郎新娘敬上的香烟和热茶。
正月里,照例是唱大戏的好时节,舞狮子、踩高跷、吼秦腔,村村有广场,镇镇有戏台;元宵节那一天,更是各路英豪的角斗场,每年都会涌现新的叫得响的角儿。
我时常怀念我的故乡,她在关中平原,渭河北岸,白蟒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