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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31 13:06魏姣
小说月报 2023年12期
关键词:战神游戏

◎魏姣

大捷说,面试和相亲一样,在最初对视的三秒,心意已决。

我表示怀疑, 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十分狼狈。

那个秋风瑟瑟的早晨,我换乘三趟地铁去心仪的W 公司应聘。 气势恢宏的椭圆形玻璃大厦坐落在西郊互联网产业园,门口没保安,只有一排森严的智能闸门,像巨人的牙齿。 我核验了身份证,扫描准考二维码后进入大厅,接待台上方的电子屏幕弹出一张路线图,提示往南走,乘自动扶梯到二层,穿过连廊到C区,再乘二号电梯到九层会议室参加面试。

这不像一家公司,更像一座城市。 大厅太宽阔了,望不到头,而且空无一人。 我大步前行,经过崭新的篮球场、羽毛球馆、环形剧场和两家颇具格调的餐厅,走到一楼南侧,那里是个开放式文创品展示区。 我找了一圈,没看到扶梯, 声控灯照亮了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玩偶、手袋、模型和小音箱,一个扫地机器人在脚边转来转去。 真实和虚拟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我仿佛走进了电子游戏空间。 当游戏角色小心翼翼地探索陌生环境时, 寂静无声往往预示着危机四伏。

我的衬衫后背湿透,领口和袖口发紧。 也许寻找会场本身就是面试的一个环节, 考察应聘者的辨识力和方位感。 我松松领带,加快步伐,从安全出口的旋转楼梯爬上去,不知怎么到了三楼演播厅。 蓝色旋风背景墙和白色沙发椅十分眼熟, 许多名流大咖在这里做过综艺节目。 楼下似乎有动静, 透过玻璃围栏,我看到大厅有个戴棒球帽的男子踩着电动平衡车飞驰而去。

幸亏今天出门早, 我东绕西拐了半天,终于抵达指定会议室,在门口排队机上取了号。听到温柔的提示音:“您前面有一位面试者,预计等待时间十五分钟。 ”

我去洗手间整理仪容,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知是早上吃的肉夹馍太凉,还是紧张导致的胃痉挛, 我吐了一池子, 溅脏了西装外套。 我急忙用纸巾擦拭,可水渍一时半会儿干不了。

我脱下外套,惴惴不安地走进楼道,穿衬衫去面试未免太失礼了。 想到千载难逢的机会很可能毁于细节, 实在心有不甘。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女人,高绾发髻,下巴微仰,剪裁考究的套裙勾勒出曼妙的腰肢。 她的步态稳健而优雅,保持着一种属于她自己的节奏。 阳光从她背后的窗户射进来, 这幢让我敬畏的大厦仿佛是她的后花园。

擦肩而过的瞬间, 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喊了她一声老师。 学校简单, 只有老师和同学。 到了公司该怎么打招呼? 叫经理,有点奇怪;叫女士,也别扭。

她回头打量着我, 上扬的眼角有几分凌厉,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我说:“请问不穿西装可以参加面试吗? ”

她说:“别动。”然后她迅速拐进楼梯间。几分钟后,不远处的二号电梯门开了,她款款走出来, 递给我一件藏蓝色西装外套。 我试了试,肩膀微宽,长短正好,跟我的裤子也搭调。如同上阵的士兵有了盔甲,我顿时底气大增。我系上西装的两枚单排扣, 她帮我解开了下面那枚。

进入会议室,五位面试官坐成一排,都穿着正装,氛围严肃。 中间的短发女士让我介绍一下自己。 我应聘的是游戏设计岗,我猜她是部门总经理。 让我瞠目结舌的是,刚才帮我借衣服的女人就坐在最左边, 她手里拿着平板电脑,玉瓷般的面颊没有任何表情。

我把简介背得滚瓜烂熟, 临时发挥了一句:“我想当个造梦者, 我将为游戏付出全部灵感和激情。 ”

有个考官说我的简历很别致,想听听我的游戏情结。

该从何说起呢? 我的学校并非一流,也没有特别牛的实习经历, 从成千上万应聘者中争取到这次面试机会,算是个奇迹。 我把电子简历设计成了小游戏: 在缓慢转动的地球上锁定我出生的县城,弹出一个卡通人,一路打怪兽到北京A 大学, 用拼图汇聚我的专业技能, 以抽盲盒的方式展示我研发的项目。 最终,卡通人戴着智能眼镜联通全世界,画面又回到地球。 不到五分钟的小程序,我从读研就开始构思,酝酿了三年时间。

我不是资深玩家。上初中时逃课去了同学家,第一次接触到类似于《愤怒的小鸟》的闯关游戏。 当那只傻鸟奋力飞越险象环生的丛林,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键盘上。 我一直觉得自己就像在灰暗甬道里蠕动的小虫,生活了无生趣。 原来在日复一日刷题考试之外,还有一个光鲜亮丽的世界等着我入侵, 可以为所欲为地设定人生。 不同的细节操作,引申出无限可能性。 那种震撼,如同另一个时空的我被激活了,享受破茧而出的自由。 被父亲捉回家后,竹条抽在身上都没有痛感,心里只有汹涌的喜悦。 游戏是痛苦的麻醉剂,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像我一样, 当自认为最有意义的事遭到家人粗暴干涉,就开始了所谓叛逆。 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不交女友,只是不再相信父母的价值观和判断力。 我的耳朵自动屏蔽他们的说教,也不再指望有效沟通。 我渴望以游戏为生, 把他们眼中不光彩的癖好当作正经事,以此消除它带来的负罪感。

我当然不会说这些,就分享了两款火爆游戏的体验,并指出漏洞。

有个人提问:“你觉得行业前景怎么样? ”

我说:“好得不得了。 游戏是伟大的艺术,它的互动性超越了许多艺术形式, 每个玩家都以挑战者的姿态参与创作, 从而获得最大的精神满足。 随着人工智能的普及,人们将从机械性的劳动中解放出来, 有更多闲暇沉浸于游戏。 我们终将生活在虚拟世界,偶尔回到现实处理一下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比如拔掉疼痛难忍的牙。 ”

主考官微微一笑,往最左边瞟去。除了她,所有考官都提问了。 跟她对视的片刻,我满怀欣喜和感激, 而她神情漠然, 仿佛素未谋面。她说:“给你热爱的事业来一句广告语吧。 ”

我脱口而出:“也许你永远遇不到理想的恋人,但总有一款游戏适合你! ”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每当我那些哥们儿因为打游戏冷落了女友而引发争吵,我就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走出W 公司,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宇宙飞船般的庞大建筑,匆匆赴下一家单位面试。

几场面试都杳无音讯,实习了半年的公司也发来拒信。 遵照母亲的意愿,我打算回老家考公务员。 我的母亲二十岁时在造纸厂不慎被轧断了一只手,苦练单臂操作机床,被评为劳动模范。 父亲在报纸上看到她的事迹,并对她展开狂热的追求。 而婚后并非他照顾她,而是她伺候他,还要忍受他的坏脾气。 她没穿过裙子,连彩色的衣服都没有,终日披着宽松的深色外套遮挡义肢。 退休后母亲回到她出生的小村庄,照顾年迈的外婆。 她和父亲已分居多年,我应该多陪陪母亲,可我连续两个春节没回家了, 在万籁俱寂的宿舍打游戏到昏天黑地。这是我和母亲之间最大的矛盾。她认为我贪图享乐、消极避世。 她说我握着游戏手柄的样子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灵魂完全被控制了。 恰恰相反,那是我的灵魂最为强大和自由的时刻。 极富挑战性的征程历练了我的胆识、智慧和团队意识。 毫不夸张地说,两小时激战的用脑量不亚于一场高数考试。 游戏带给我的巨大美感和成就感都是现实中从不曾体会的。 人自呱呱落地之时,就开始了表针般重复单调的节奏,如同孤舟漂向死亡之海。 如果像叔本华说的那样, 人生只是顽固求生意志中的一场梦, 那在梦里再嵌入些美梦不是更好吗? 层层叠叠的梦,只要绚丽多姿,何必分清真幻。

在火车站排队检票时, 我接到一个电话,自称W 公司人力资源部, 让我明天去某医院体检。广播响个不停,我说:“抱歉听不清。”那边的女声突然提高八度说:“赶快往外走,到一号出站口。 ”与其说声音有点熟悉,不如说那命令般的口吻非她莫属。 然后手机就没电了,我拖着箱子逆流而行。

在出站口等了一阵子,她出现了,穿着米色风衣,衣领高高竖起来,鹤立鸡群。 她向我伸出手:“叫我大捷吧。 ”

四周的嘈杂变为悦耳的配乐,我仿佛又进入了游戏世界。 她说我撞大运了,他们录取的男生选择去美国读博,我被补录了,体检合格就签约。 她在下班途中打电话通知我时,正好路过火车站。

我糊里糊涂地跟她上了车,坐在软绵绵的绒毛坐垫上。 幽香袭来, 伴着慵懒的法文歌。旁边卧着一只黄眼黑猫,吓我一跳,结果是个仿真玩具。

我问她西装收到了没有。 那是我干的蠢事,面试完赶到另一家单位,才发现借来的衣服还在身上,只好寄回W 公司。

她笑道:“我干洗熨烫完还给战神,他不依不饶,非让我请他吃饭,说当天下午他参加互联网大会,全场就他一个白衬衫。 ”

这时我才意识到,把昂贵的西装塞进塑料袋发快递是多么冒失。我说:“战神?公司的人都有外号吗? ”

她说:“他是设计总监。 游戏部都有昵称,你也给自己想一个吧。 ”

计划全乱了,我得先想想去哪里。 车子路过一家快捷酒店,我说我就在这儿下。 她问我为什么不回学校,我只好告诉她,宿舍好不容易空出来,室友今晚有约会。

“你倒是仗义。 ”她笑着加大油门,说她有套房子要出租,借我一晚。

她把我丢在东四环的香棣小区,告诉我门牌号和开锁密码就飞驰而去。 我踏进简欧风格的两室一厅,乳白色家具像奶油蛋糕,四根罗马立柱守护着水晶吊灯下的公主床, 金丝纱幔垂在胡桃木地板上。 我没进卧室,盖着衣服蜷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 这一切都不合逻辑,但香甜的倦意很快俘虏了我。

去公司报到时我才知道,大捷是人力资源部高级经理。 善意没理由随意挥霍,我想请她吃饭答谢一下。 很多次点开她的微信,打完字却又删掉。 早上估计她最忙, 要规划全天任务; 上午大概率在开会; 午休时间短暂而宝贵;下午是高速运转期,直接决定当天是否需要加班;晚上人家也许有应酬,更不好意思打扰。

我很快摸清了这迷宫般的大楼。南半球主要是功能区,办公区集中在北半球,部门大致按楼层划分。 游戏部有七个组,共五百名员工,人气最旺。 我被分到设计组,这里的格子间比我实习过的其他“鸽子笼”要宽敞大气,支个躺椅摆个书架绰绰有余。 设计组组长负责安排我的工作。 她的绰号是长袍刺客,我觉得拗口,就叫她组长。 行政助理休产假了,我基本上是代助理的角色。 上班第一周,我修好了一台电脑,采购了两批办公用品,转发了三百封邮件, 收了五十个快递, 订了十七张机票,外加清理库房。 各类繁杂事项中,我最发怵的是预定会议室, 因为公司内部小程序上的争抢速度堪比挂专家号,永远显示暂无可用。

这天傍晚收到大捷的信息: 我要去学院路,欢迎搭顺风车。

我环顾四周,告诉她,还没有人走。

大捷回复: 这是你要修炼的第一项技能,尽量避免无效加班。 笔记本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这几天我都是等组长下班了才走,长途跋涉回到学校已近凌晨。 我把桌面收拾干净,悄悄走到组长身边,说:“没事的话我先撤了。 ”她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说:“请假找战神。 ”

我一头雾水,之前查过公司规章,无特殊情况下班时间是晚上七点。 现在是七点四十,我离开算请假吗,要扣工资吗?

组长伸个懒腰,冲我摆摆手,说她忘记战神出差了。

我赶紧溜出办公室,在地下车库跟大捷会合,钻进她的小车。 一副蓝紫色的羽毛流苏耳坠在她修长的颈部轻轻摇曳。 窗外掠过一排树,落尽叶片的枝丫像伸向天空的手掌。

她问我上班感觉怎么样,我说没做跟游戏有关的任何事。

她说:“公司像巨型拼图,你是里面的一个小模块,要切割自己的形状填补空缺。 ”

她带我去了一对柳州夫妇开的螺蛳粉店,离学校很近,我却没吃过。 那是家巴掌大的苍蝇馆子,飘着酸笋的臭香味,门口永远排着长队。 大捷在隔壁小店买了两杯热可可,跟我立在寒风中等位,鼻尖被冻得发红。 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大老远来这儿。 没有比我们公司食堂更好的地方了,免费的中餐、西餐、日料应有尽有。 员工可以提前在小程序上订餐,收到“客官请用膳”的消息后,踱进去舒舒服服地坐下,机器人便准确无误地送来美味佳肴。 还有两家二十四小时开放的茶餐厅, 供应丰富的点心、饮品和水果。

轮到我们进店,里面只有几张简陋的小木桌,我们在拐角落座,挨着热乎乎的暖气片。大捷点了两大碗螺蛳粉, 又加了一碟酸豆角和干豆皮。 她喝了口汤,心满意足地咂嘴:“就是这味儿,比护国寺那家还正宗。 ”

她说在公司餐厅没有见过我。为了避开高峰期,我吃饭比较晚。 而且在相对陌生的环境里,我会选择不起眼的位置,以获得安全感。我告诉她, 我喜欢坐在屏风后面的单人座用餐,能看到窗外风景,享受一段静谧时光。

她摆出长者的派头说:“你不能总一个人吃饭,独来独往不利于职业发展。 你也不能老跟一个人吃饭,职场无深交。 总跟上司吃饭会招来闲话,总跟本部门扎堆圈子太窄,总跟外部门混在一起会疏远自己的团队……总之吃饭是门学问。 ”

“你这么一说,我都不饿了。 ”

“你二十五岁, 有旺盛的精力和闪亮的才华, 你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十年二十年后,衰老就不提了,才华也会因为缺乏平台而埋没。你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和无力, 被冷落、被拒绝,人生无可避免地走下坡路。 你现在做的所有事, 包括吃饭, 都是一种资源积累,就像游戏角色在拼命积攒装备。 有多少资源,就能成就多大事业。 ”

我对所谓的“规则”本能地抵触:“我不觉得被冷落、被拒绝是不幸,相反,这会让我看清自己,做出更恰当的选择。 我不需要虚假的友善和恭维。 ”

“没那么简单,你会出局。 ”她笑道,“我们像是上了一张弹力网,要尽早占据有利地形。越在中心,弹得越高越稳。 你想想在边缘的下场。 ”

饭后我们抢着付账。 我先扫了码,情急之下还冒出一句:“我一直想约你的。 ”

她眨眨眼:“Why not?(为什么没有? )”

“领导都很忙。 ”

“你认为重要的人要比你想象中寂寞。”她莞尔一笑,“我是你随时可以打扰的人。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有这个特权。 ”

战神是踩着风火轮现身的。他戴着银光闪闪的头盔,黑皮护具全副武装,挺立在双轮平衡车上,悄无声息地驶入办公区,来了个灵巧的急转弯,风驰电掣地拐进南侧单间。我突然想起,面试那天在大厅一闪而过的身影就是他。

几分钟后,他推开玻璃门,换了一身米色商务休闲装,神清气爽地打个响指。 员工们立即滑动转椅,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组长告诉我,这是设计组每周五的创意例会。 战神开场为我举行了欢迎仪式, 代表游戏部送我一款炫酷的折叠手机。 在热烈的掌声中,我有些受宠若惊。

战神背靠桌沿,双臂抱肘:“大家来个头脑风暴, 不必是成熟的想法, 不要有条条框框,我想听听你们发自心底的声音。 ”

大家依次发言,显然做了充分准备,演示幻灯片或短视频,讲得头头是道,不像在论证项目的可行性,仿佛已经进入宣发阶段了。 组长兴致勃勃地讲述末日危机下病毒疯狂复制,与人类争夺纯净之地,让我产生了严重不适感。 这个世界已经被疫情糟蹋得够呛了,还有心情在游戏里跟它作战?

轮到我,万千头绪无从说起。 昨晚我收到母亲寄来的粉条和腊肉, 还有两双外婆纳的鞋垫。 不同于以往的“花鸟虫兽”,这次绣的是戏剧脸谱“三块瓦”,蓝红相间,线条灵动,不露针脚。 我怎么舍得穿呢? 放进书柜珍藏起来。 外婆祖上是开绣坊的, 她一辈子穿针引线,天气好时在院里忙,阴雨天在屋里忙。 银顶针就像她的婚戒, 已深陷在变形指关节的皮肉里。 即便歪在病床上,她手里的活也从不停歇。 村里拜她为师的人不少,但坚持下来的人不多。 母亲返乡后帮她成立了工作坊,又招了些学徒。 那些活计人见人夸,也被列入了当地非遗名录,可惜生意不旺。 就像我们老喊着游戏需要文化内涵,但面对市场又觉得茫然,不知道文化元素的卖点在哪里。

众目睽睽之下,我有点语无伦次:“我想做一款以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主题的仙侠手机游戏, 目标受众以十八岁到二十五岁的青年为主。 玩家扮演的角色为解救被山魔囚禁的父亲, 要在深山老林里寻找十二位仙子拜师学艺。 这些仙子以武术、太极、刺绣、酿酒、古琴、灯彩等非遗传承人为原型,个个身怀绝技。 主角需掌握所有技艺之后, 才能拥有足够的能量值与山魔进行巅峰对决。 当他克服重重磨难获得十一项技能时,陷入了最大危机,原来最后一位仙子就是他的神医父亲……”

背后隐约传来笑声。战神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很有启发性的提议。 ”

在我研究过的行业暗语中,他的话可以理解为“这是什么鬼”。 我怯怯地补充道:“游戏不该被师长们视为洪水猛兽, 寓教于乐才是长久之道。 ”

散会后, 战神通知我下午两点有访客,约四十人参加座谈, 需要中型会议室并提前调试投影设备。 我心惊肉跳地打开手机小程序,不出所料,三天之内所有会议室都已定满。

此时已上午十一点半了,嘀嘀嗒嗒的表针利刃般戳着我发麻的头皮。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打电话求助大捷。 但愿如她所言,我的打扰不算是冒犯。

她说:“咱们的办公区规划挺合理的,如果你感到资源匮乏,说明分配不均,建议去问问平台部。 ”

我支吾道:“可平台部我没有认识的人。 ”

她发出爽朗的笑声:“亲爱的,我可以做饭给你吃,难道还要喂饭吗? ”

我灵机一动,想起之前修电脑的时候认识了个信息中心的小伙子。 我托他从后台帮我查看, 果然平台部在今天下午相同时段预定了三个会议室,联系人是吴秘书。 我赶紧下单了几杯网红奶茶,到六楼平台部侦察一圈,锁定了吴秘书的工位, 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公司大门口取回奶茶。

吴秘书午餐归来,把一盒水果沙拉放在桌上, 跟两个女同事坐在接待室的沙发椅上聊天。 我硬着头皮上前搭讪,自报家门。 三个女人同时抬头,我说:“仙女姐姐们,救救我,一小时后进不了会议室, 我就再也欣赏不到你们的盛世美颜了。 ”狗急跳墙,这话都能憋出来,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个姑娘乐了,我趁机递上奶茶。 她从纸袋里抽出江米和木薯制成的吸管,嘎嘣咬了一口。

吴秘书乜斜着眼:“太冒险了,我们全员待命呢, 下午五点启动高峰论坛。 ” 我作揖道:“保证按时腾出会场, 论坛杂务愿效犬马之劳。 ”她翘起腿,从兜里摸出镶满水钻的手机,我赶紧打开小程序候着。 在她退定会议室的瞬间,预定按钮由灰转绿,我用游戏决战般的疯狂手速无缝衔接,一颗悬心总算落进肚子。

走出接待室,一串未接来电显示让我放慢了脚步,无意间捕捉到三个女人的窃窃私语。

“就他? 大捷中蛊了吧。 ”

“大鱼大肉吃惯了, 来点清粥小菜也未尝不可。 ”

“老天, 把战神赐给我吧, 一辈子也不会腻。 ”

“战到你筋酥骨软……”

我有点蒙。入职后我跟大捷只在车库碰过一次头,上车前我还环顾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

月末,我收到工资单邮件。 各项福利加在一起, 比我假期打工的总额还多。 怕看错了,我还查了银行账户,陷入短暂的陶醉。 如果收入是衡量人才价值的标准之一, 那我就这么晃悠着,哪怕没做成理想的项目,也算成功人士吧?

下班后,大捷打来电话,说有比发薪水更开心的事——花钱。她带我去了公司附近的健身俱乐部。 型男靓女顾问递上香浓的咖啡,带我们参观豪华的器械室、瑜伽馆和游泳池。 环境设施服务都没的说, 两年会员价正好是这月工资。 可是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我想给母亲发个大红包,还打算租房子、升级游戏装备。何况公司有健身房,没必要在这儿烧钱。

我说我最近太忙了,难以坚持锻炼。 这是实情,前几天战神找我谈话,说很欣赏我的游戏创意。他连名字都想好了,叫《绝技》。“主角的父亲采药时意外发现镇山之宝, 被山魔关押。 有村民身患重疾, 营救神医迫在眉睫。 ”“山魔手下有千百小妖,阻挠主角学技。 ”“每一项技艺都包含隐形武器。 ”“主角和绣仙是情侣,琴仙的养女是绣仙的情敌,叛变投奔山魔。 ”“主角身负重伤,从家传秘方里求解,巧妙植入中医药文化。 ”我俩越侃越激动,他让我尽早做出立项申请书。

健身顾问还没开口劝我,大捷发话了:“我陪董事长出过差, 他凌晨结束会谈后还要跑步一小时。 真正的强者, 不仅在于强健的体魄,还在于高度自律。 ”

我婉转地告诉大捷我对健身塑形不感兴趣,偶尔打场篮球活动筋骨就够了。

“什么叫兴趣?”大捷说,“兴趣是社交的外衣。 撸不撸铁你随便,瑜伽和搏击这两门课必须参加,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

大捷是那种精明到骨子里的女人,她的意见必然经过深思熟虑, 我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签完合同付了款,我跟大捷感慨,这个月我实际创造的效益,远配不上这份薪水。

大捷说:“因为我们在冲浪啊,你不是自己飞到浪尖上的,而是借助了行业巨浪。 ”

我感到脊背一阵发凉。难怪公司里的人都像打了鸡血,脸上流露出的焦虑远胜于优越。谁不怕从浪尖跌入海底?

练功房热得像蒸笼,连呼吸都困难。 报名时我没注意这是高温瑜伽。 除了我,班上还有一位男学员, 看着有点面熟。 第一个动作叫“平衡竿” 式, 我平举的双臂和右腿紧绷成直线, 左腿止不住打战, 形成摇摇欲坠的“丁”字。 那位老兄的姿势比我标准多了,混血女教练对他的要求也高, 毫不留情地按压他微拱的背部。 他眯起眼睛,十分受用的样子。 我想起来了,他是公司发展部的康总,在一次视频会议上见过。 大捷曾半开玩笑对我说,若两年内没做出爆款游戏,就设法跳到发展部去,那是公司的战略核心。

教练大概发现我心不在焉,叫我把瑜伽垫搬到教室中央,女学员们花瓣似的围坐四周。“想象你是一只巨大的狮子,用发自腹腔的咆哮赶走所有的烦恼和忧愁。 ”教练发出指令。

我跪地做狮吼功,然后是金鸡独立、肩肘倒立等一系列高难度动作。 也许是高温软化了韧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可以折叠成各种奇形怪状,垫子完全被汗水打湿。 康总冲我竖起拇指,说没给男同胞丢脸。 我趁机加了他的微信。

搏击操是夜场,每周三、周五晚上十点开课,我练了几次,筋疲力尽浑身酸痛,夜里反而睡不好。 我正想打退堂鼓, 游戏部总经理——面试主考官米总出现了,黑色紧身背心搭配迷彩热裤,我差点没认出来。 印象中温和娴雅的她与跳操时判若两人,目光如剑,满面杀气。 挥拳敏捷如闪电,弹跳爆发力如饿虎扑食。

我猜她心里一定埋着很深的仇恨。正巧教练冲我大喊:“你动作太软! 假设敌手就在面前,一拳打倒! 一脚踹飞! ”

满场的人都在尽情复仇,挥汗如雨。 教练也很投入,身体就像水里捞出来的,汗珠顺着性感的肌肉滚动,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几个女学员发出亢奋的叫声。 我照猫画虎勉强比画动作。 中间最艰难的环节是连续做四十个俯卧撑,米总一气完成,腾空踢腿,而我已经爬不起来了。

课后,我迅速冲个凉,买了两杯饮料,在更衣室门口转悠。 等米总出来,我递给她一杯柠檬汁。

她说:“谢谢,我不喝凉的。 ”

我献上另一只手里的热饮。

她说:“我不沾咖啡因。 ”

我说:“这是香草牛奶,助眠养颜。 ”

她接过杯子,呷了一口,问我在学校演讲过吗。 我如实回答没有。 她穿上外套,从服务台取出一只小巧的拉杆箱。 原来她刚结束在成都的培训,一下飞机便赶来健身。 我把她送上出租车。

当晚设计组工作群就炸了,战神宣布我代表游戏部参加公司的演讲比赛,主题是“我和W 公司”。大家一片呐喊助威。天哪,我跟人打个招呼都发怵,这简直是赶鸭子上架。 我求战神放我一马。 他笑道:“你是米总‘钦点’的,锻炼机会给新人。 ”

当我习惯性地走向公司餐厅的屏风,想起大捷的话,不能总一个人吃饭。 可我天性“社恐”, 和本部门一个同事也没混熟。 组长是冷面工作狂,我敬而远之。 有几个小圈子也难以融入,人家吃饭时说说笑笑挺热闹,我插进去冷场怎么办?

也有跟我一样独来独往的,比如常坐在窗边那个戴豹纹眼镜的女人。 此时她低头敲笔记本, 桌上照旧摆着蔬菜三明治和不再冒热气的黑咖啡。 我不由得想到“卧薪尝胆”这个词。 餐厅像她的工作室,她从不吃正餐,连限量版生蚝都不点。 出于好奇以及自我挑战的念头,我径直走到她对面的座位,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

她向我投来友善的一瞥,继续码字。 幸好今天我只点了腊味煲仔饭。 在她面前,我不好意思当个吃货。

“我叫Shadow。 请你帮个忙行吗? 把游戏年度报告发给我。 我在做发展部的一个项目,想参考些数据。 ”她合上笔记本望着我,单刀直入。

她怎么知道我在游戏部?我迟疑道:“得请示米总。 ”

“那就不必麻烦了。 ”她的语气有些哀伤,“报告是办公网公开的, 在编职员都能看到,而我现在比较尴尬……”

这时大捷发来信息, 让我立即去南区露台。 饭刚吃了两口,我起身向Shadow 告辞,说我临时有会。 她的眼睛里全是理解,但希望的光芒正在熄灭,如同一个溺水者,让我不忍直视。

我第一次点亮电梯顶层的按键,在急速飞升中耳膜微微发胀。 通往露台的大门紧锁,我尝试刷卡和指纹验证,显示权限不足。 吱的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大捷探出半张脸。 我跟随她踏入秘境,豁然开朗。 九座抽象金属雕塑围绕着圆形喷泉, 里侧还有花园式餐吧和烧烤台。 大捷说董事长喜欢在这里举办招待会。天蓝得明媚,我凭栏远眺,越过层层叠叠的楼宇, 能看到十里外的高尔夫球场。 风很大,她微眯双眼,手指不时捋过飘扬的发丝。 我的心突然震颤了一下, 每个皱褶里都藏着难以名状的渴慕。

“别搭理那个豹纹女。 ”大捷说。

我一怔, 刚才餐厅只有寥寥几个陌生人,难道大捷在我身上装了监视器?

“她是从对手公司跳过来的, 随时面临被起诉的风险。 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甚至迫使自己失忆。 她是飘荡在公司的游魂,谁知道能不能撑到复活的那天。 ”

我心绪纷乱。 既然如此,Shadow 必然谨言慎行,为什么初次见面就向我求助?

大捷问我演讲稿写好了吗。 想到这事,我又开始头疼:“我刚进厂,没什么可讲,只能应付一下。 ”

话音未落,她竟猛踢了我的小腿:“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对自己不够狠。在公司的每一分钟都要拼尽全力, 没有机遇可以浪费。 演讲忌讳空洞, 大家只想听一个好故事。 ”

工作间隙, 我不由自主地打开年度报告,寻思Shadow 想要哪些数据。 我的鼠标滑过文档, 发现它处于中级防护状态, 不能下载打印, 也不能复制粘贴。 我正要尝试其他方法,突然接到信息中心的电话, 是那个我认识的小伙子。 他低声提醒我:“不要截屏。 ”我心一沉,我知道所有电子设备都处于监控之中,但没想到这么严密。

前两天上瑜伽课时我特意问过康总,Shadow 是不是为发展部做事。 他没有否认,但神色拘谨,只说她不容易。 我把报告看了一遍又一遍,侧重业绩展示,毫无技术含量。 在公司待久了,有时会有一种无力感。 太多项目因为部门之间的壁垒受阻, 太多会议因为彼此过度戒备而无法实现高效沟通。 血管堵塞是巨型肌体运转的隐患, 这不是我能操心的问题,但在力所能及的细节上,我想跟随直觉。

突然,屋里暗下来,灯都熄灭了,只有电脑屏幕还亮着。 大家停下手中的活,战神纳闷地走出办公室,问是不是跳闸了。 墙壁上的投影屏幕呈现动画片头, 几个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放飞一只红色气球,气球越变越大,在高空中爆裂,弹出一位黑衣轮滑少年。

音乐响起,组长变魔术般端出一个大大的方形蛋糕,烛光跳跃。 大家纷纷起立,拍手唱生日歌。

战神吹灭蜡烛,说:“刺客突袭,一招戳中我的心! 太惊喜太感动了! ”

大家起哄让他晚上请客。

组长说:“哎哟,特殊日子当然要跟最重要的人分享。 ”

战神笑道:“明早有会嘛,周六晚上我请大家蹦迪,玩通宵! ”

我松了口气,因为今晚大捷叫我跟她的朋友一起吃饭,我还担心“撞车”呢。 为了更加隐蔽, 我们约好在距公司两公里以外的宠物店门口碰面。

下班后,我跨上共享单车,驶出产业园区,飞奔在僻静的小路上。 车轮轧过斑驳的树影,我哼着歌撒开把手, 仿佛又回到了没心没肺的学生时代。 路过一位裹着羊绒大衣匆匆步行的女人,戴黑色贝雷帽和黑口罩,豹纹眼镜气场强大。

我放慢车速,叫住Shadow。 我问她想参考报告里的哪些内容,她不假思索地说出三项。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前方, 跟我保持一定距离,好像在交接情报。 我迅速背出数据,她不动声色地记下了。

像是一种回馈,她给了我几句忠告:“远离大捷,别把骚扰当成关照。 她只是为了满足她的控制欲。《1984》看过吧,‘真正的权力,我们日日夜夜为之奋战的权力, 不是控制事物的权力,而是控制人的权力’。 ”说罢,她拐入左侧岔道,疾步离开我的视线。

也许她说的有道理,但太迟了,爱情已经把我砸得晕头转向。 连皮鞋尖在腿部留下的瘀青,都闪耀着卑贱的幸福感。 即使大捷是个魔鬼,我也会义无反顾地贴近她。

抵达宠物店,大捷在跟店员谈笑。 她指着玻璃缸里的小蜥蜴问我哪只好看, 红黄斑点的还是青绿色的。 我不敢多瞅,问她不会是想养吧。 她挑了那只红黄斑点的,让我搬到车上。我歪着头端起饲养箱,它四爪贴壁,岩石般的僵脸,豆大的眼睛飞速眨了一下,环绕在颈部的尖刺微微颤动。 寒流涌遍全身,我腿都软了。

我们去了一家苏菜馆。 大捷停好车,让我拿一瓶二十五年的芝华士、一瓶皇蜜梅酒、四瓶芬迪曼汽水。 后备厢里装满了酒, 我弯下腰,仔细研究那些花花绿绿的瓶子。 大捷凑到我身边,把挑好的酒装进手提袋,说那俩爷们儿不喜欢喝白的。

包间古香古色,还带凉台。 大捷麻利地点好菜,亲手沏了一壶茶。 少顷,进来一个光头男子, 大捷介绍说这是广播电台的名嘴罗先生。 随后而来的竟然是战神。 他看到我,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对大捷笑道:“原来这就是你的神秘人物啊! ”

战神给我一种压迫感,不仅因为他是我的上司。 他并不比我高多少,但那吸足了阳光的麦色皮肤、 结实的胸肌还有洒脱不羁的气质让我自惭形秽。 如果拿游戏玩家做对比,他就是装备和经验值都达到顶峰的大神, 而我就像个手无寸铁的菜鸟。

战神和罗先生边吃饭边讨论一个游戏配音项目,大捷逮空拉着我给罗先生敬酒,她还从包里掏出演讲稿,请他助我一臂之力。

那篇稿子是我昨天发给她的,她改了一个通宵,仍不满意。 她说若是征文,禁不起推敲,既是演讲,或可一搏。 我明白了,她希望我以表演制胜,真是煞费苦心。

“胳膊肘往外拐啊, 人力资源部的选手都没这待遇。 ”战神有醋意。

“你的人出彩,你也有面子。 ”大捷说。

“亲自甄选栽培,终究是你的人。 ”

他们之间有不少暗语, 旁人听不出妙趣,但彼此会心一笑。 战神看她的眼神满是宠溺,像湖水温柔地托着小舟。 招牌鸡汁白鱼端上桌,他用勺子盛了块鱼鳍肉,放在她的碗里。当然,大捷也不会冷落客人。 她美目流盼,肆无忌惮地跟罗先生调侃, 他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朵上了。

我低下头, 把没加冰块的烈酒灌进喉咙,胸口火烧火燎。 我想起大捷那间房子的门锁密码就是今天的日期,这算巧合吗?

饭后,罗先生当场给我授课。 大捷和战神在凉台的竹椅上对酌,窃窃私语。 八角宫灯之下,她的侧影朦胧、优美。

罗先生声如洪钟,轻轻一张嘴,整个屋子都共振。 他饱含激情地读演讲稿,那些文字如同长了翅膀的精灵,瞬间被赋予生命力,画面感十足。 不愧是大师,估计茶几上那本电视机说明书都能让他演绎出悬疑色彩。 如果有这样的音色,求爱应该不会遭到拒绝,在选题会上发言的接受度也会大大提高吧。 可惜我的声音又小又涩, 就像在撕纸, 自己都听不下去。 也许大捷想让我通过演讲比赛明白,乌鸦连歌唱的权利都没有。

我按照罗先生的指点调整了断句和语气,效果竟有天壤之别。 他教我如何站, 手放哪儿,高潮之处配什么动作。 他说表情训练来不及了,让我上台前做几个深呼吸,想象自己挥洒自如。 直到深夜,他还声情并茂地全文示范一遍,我录了视频,打算回去跟着练。

战神叫来两个代驾,让罗先生搭大捷的车回家,让我跟他走。 大捷从车里取出蜥蜴箱交给战神,带着妩媚的醉意说“生日快乐”。 他欢喜地揭开盖子,伸进手指抚摸那家伙的后背。大捷从车窗里向我们打了个飞吻, 我不确定她的眼睛在看谁。

我上了战神的路虎车。夜色中的公路像空旷的赛车道,车子一路飞驰。 他靠着枕头闭目养神,窗户开了大半,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我以为他喝高了。 快到学校时,他突然发话:“你的项目被毙了。 ”我吁了口气,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 自从提交了报告, 时刻盼着消息,又提心吊胆,实在太煎熬了。

他说:“立项很复杂, 不排除个人偏好,米总更看好对抗型游戏,她觉得《绝技》像职业技能考试,娱乐性不足。”我向他道谢。他微微一笑,说:“别灰心,梦想就是用来被践踏的,干创意的要绝处逢生。 ”

这天, 战神带着一位女孩走进办公区,介绍说这是美术组新来的实习生, 名字里有个“雅”字,大家可以叫她雅典娜。 她梳着高高的马尾辫,身着银灰西装,向大家鞠躬,说请多指教。我看傻了。记忆里她总穿着仙气飘飘的裙子,香芋紫、孔雀蓝、蔷薇粉……梦幻色彩汇聚成眼前的一道银光。

战神把她安排在我旁边空缺已久的工位,拍着我的肩膀说:“雅典娜是你校友, 多关照哟。 ”她向我伸出纤细的手,笑盈盈地说:“师兄好! ”

我曾经觉得看她一眼都是奢侈,此时我们掌心交叠。 她的手光润冰凉。 我的惊讶、尴尬和慌乱都是枉然,她根本不记得我了。

我读研那年, 她是艺术学院大一的新生,周身笼罩着古雅的气息。 她不是特别漂亮,可苍白的小脸和细叶般的眼睛让我着迷, 眉间隐约的忧伤让我心疼。 为了看到她,我天天泡图书馆。 我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待她起身到书架上挑书,我在旁边假装翻杂志,总觉得我们不经意的对视有种温柔的默契。 我发奋读书,疯狂实习,想为她的幸福拼命。 我反复酝酿一个表白的时机,等我拿到奖学金、等我换了新球鞋、等我头发再长一些……

待会儿我要去参加演讲比赛。没有想象中的大舞台和黑压压的听众,全程网络直播。 我抽签抽到上午十一点, 此前听不进去别的选手演讲,也静不下心来工作。 从天而降的雅典娜缓解了我的焦虑情绪。 我用余光看她,她从包里取出迷你吸尘器,清理了桌面,在电脑旁边摆上一个兰花琉璃水杯。真的是她吗?在学校一副病娇之态,几乎不曾笑过,而从进门到现在她一直满面喜悦。

我在洗手间临阵磨枪背了几遍稿子,默默走进那间面试误闯过的圆形演播厅。 聚光灯有点刺眼,面对好几台摄像机,我心跳如鼓,双腿不由自主地打战。 我安慰自己,大家都在忙,没工夫听这个莫名其妙的演讲,就像我参与过许多线上会议,左耳进右耳出,账号如同潜伏在会议室的僵尸。 可我的脖子就像被勒住了,发不出声音。 这时,大捷出现在玻璃门外,向我做了个“比心”的手势。

我深吸了口气,开始讲故事:“敌对势力派出机器大军入侵W 公司, 企图抓捕核心创意人W 君,费尽周折抓了一百个替身,却找不到真正的目标。 原来W 君根本不是一个特定的人,而是机密代码,分散在公司所有员工的大脑中。 每个人既是搜索目标,同时也是错误参数。 反复无常的指令导致机器大军程序紊乱,开始大规模射杀,W 公司奋力抵抗,最终驱逐了入侵者。 ”

优质音响设备让我的音色听起来饱满多了,也更易于煽情:“我们所处的时代,创意和技术的竞争远比故事里的战争要激烈, 企业扩张的速度逃不出消亡的阴影, 辉煌的大厦可能一夜之间沦为空城。 当我连续数日绞尽脑汁无法实现新的突破, 却能在窗边的阳光下享受一杯咖啡,仍有机会重振旗鼓,甚至站在这里谈论梦想,是因为屏幕前的你——亲爱的战友们, 用思维的火花和迅捷的十指帮我挡住了枪林弹雨。 我是如此幸运,加入了一群富有创意的头脑。 W 君是你,也是我! ”

雅典娜成了我的固定饭友。每到中午和傍晚,她会安静地等我忙完,清脆地叫一声:“W君,饭饭喽! ”演讲比赛之后,她就这样打趣我,绰号很快就传开了。 如果她不在工位上,我也习惯性地等她回来。 为了避嫌,有时她叫上其他两个部门的实习生一起去餐厅。

跟我刚入职时一样,烦琐事务让她应接不暇。 她的实习期是半年, 为了争取留在公司,她紧绷浑身的弦, 事事追求完美以至于诚惶诚恐,吃饭时也不由自主地翻看手机,生怕延误指令。

只有跟我聊天时她才显得稍许放松。她问我在公司的“人设”是什么。

我纳闷地说没想过。

她说:“你是做游戏设计的, 别装糊涂哟,进入公司大门就像开启一场游戏之旅, 每个人都会设定好自己的造型、 性情、 关系和目标。 ”

“造型可以设计,没听说过性情还能设定,那不得人格分裂啊? ”我说,“这是你们美工的职业病吧,你的人设呢? ”

“正如战神所赐封号——智慧女神雅典娜, 我希望自己的颜值被忽略, 脑力被关注,业务范围从动画制作逐步上升到研发策划。 ”她说,“当然,第一关是获取游戏账号。 ”

我想:为了这个人设,你把马卡龙色系裙子压箱底,然后一水儿的黑灰蓝中性装? 你熬夜干活面色如纸仍保持露齿六颗的职业微笑? 你记住了小组每个前辈的饮品喜好,再忙也会帮大家送下午茶? ……我问:“那你觉得我的人设呢? ”

“闷骚的腹黑学长,危险的隐形杀手。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 W 君与公司同名,是要干大事的,日后请多提携。 ”她端起饮料与我碰杯。

我哑然失笑。 估计我在她眼里傻乎乎的,她又不相信傻人能在这里混下去, 所以觉得我心机深重。 我说:“你抬举我了,其实我愚钝到连喜欢的女人都不会追。 除了约饭和看电影,还能干什么? ”

她剥开一根香蕉,缓缓地说:“音乐会更浪漫。 ”

于是我买了两张周六晚上国家大剧院交响乐的票,向大捷发起攻势。 天冷风大,为了穿新买的呢子大衣耍帅,我没坐地铁,打车赴约, 结果上了三环路就开始堵, 急得我想跳车。 风风火火赶到剧院, 大捷已经等候多时。我们排队过安检, 我特意给她准备的点心和饮料不让带进去,只好丢掉。 她抓了一个奶油泡芙塞进嘴里。

路过精美的雕塑和画展,我们来不及逗留拍照,匆匆走到音乐厅,入口处放置节目单的架子已经空了。 我让大捷先进去,我说我去趟洗手间,然后跑到服务台要了一本节目单。 这时战神偏偏打来电话,我忐忑地按下接听键,生怕他叫我加班。 他说程序组想调我过去,游戏测试岗,比较适合我的专业,也许会有更好的发展。 我自己觉得没问题,但心理上依赖大捷,想听听她的意见,就说我考虑一下。

待我回到音乐厅,大门紧闭,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拦住我说,音乐会已经开始,请等候间隙进入。 我转悠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劲,问他要等多久。他说第一乐章二十五分钟。开什么玩笑, 整场音乐会包含中场休息才一个半小时! 我说:“求您通融一下吧,这是我的第一次约会。 ”他说:“这是规则,也是对演奏家和听众的尊重。 ”

我像等了一个世纪。 在雷动的掌声中,我猫着腰跟工作人员进场, 在小手电的照射下找到座位。 我不敢看大捷, 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指挥家扬起魔法杖,乐团前排的小提琴手挥舞着琴弓,奏响如泣如诉的小夜曲。 大捷把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 就冲这一个举动,她值得我珍惜一辈子。 她穿粉色绒衣,披着柔顺的长发,像位情窦初开的少女。 那天的曲目我印象全无,只记得我们的手有千百种缠绵,或十指紧扣, 或温柔交叠。 她探索我掌心的纹路,我抚摸她的每一片指甲。

大捷不让我去程序组,说宁当严谨的设计师,不做浪漫的程序员。 我说,好久没写代码,专业要荒废了。 她说,专业要懂,但别当专家,路窄上坡难。 于是,我继续在设计组做杂务。

转眼到了年底, 公司在郊外举办新春年会。 我们乘大巴浩浩荡荡驶入如月山庄,一座欧式城堡依山傍湖, 玉阶石柱通往开阔典雅的宴会厅。 组长说:“去年在三亚,明星荟萃,比这豪华多了。 ”坐在前排的战神扭头笑道:“知足吧,估计下回就是在线年会了。 ”

大捷担任主持人,舞台上的她一袭银光闪闪的鱼尾形晚礼服,露出两道性感的锁骨,扇形发髻插着一朵紫罗兰。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鱼汤凉透了都没顾上喝。 董事长致辞,表彰各部门业绩,最后揭晓演讲比赛结果,前两名来自深圳分公司和上海分公司, 第三名是我。 米总特意到我们桌敬酒,说我给北京总部争了口气。

我梦游般上台领奖,董事长近在咫尺。 这个十年间一手缔造网络神话的男人, 比屏幕和杂志上要矮瘦些,他目光炯炯,仿佛洞穿了未来几个世纪。 他跟我握手,说:“小伙子挺机灵的,讲稿可以当游戏剧本了。 ”事实上我呆若木鸡,连谢谢都忘了说,向他深鞠一躬。 大捷端着证书和奖杯娉婷地跟在他身后, 抿嘴冲我乐。

进入娱乐互动环节,电脑摇号抽选员工即兴表演节目。 我心跳得比演讲时还快,文艺细胞匮乏, 也没做任何准备, 被抽中就完蛋了,难不成要背首诗吗?

第一个中签的是战神。 他跳上舞台,飘逸的白衬衫掖进黑皮裤,尽显身材。 他拿起麦克风说,献丑可以,但必须拉搭档一起下水。

台下一片尖叫,拍手齐喊:“大捷! 大捷! ”

也不知是腮红涂得浓, 还是灯光的作用,大捷的两颊就像发烧了一般。 强劲鼓点袭来,他们要挑战《歌剧魅影》的经典选段。 大捷收紧腹部,引吭高歌:“In sleep he sang to me/Indreams he came.(半睡半醒之间,他为我歌唱,来到我梦中。 )” 她用的是通俗唱法, 声音动听,但在摇滚电子乐的伴奏下略显单薄。 调子起得也有点高,我为她捏一把汗。

战神弯身接过“粉丝代表”吴秘书递来的一个烛台道具,缓缓走近大捷,深情款款地与她对唱,模仿音乐剧里的黑暗幽灵,引诱美人走向地下迷宫。 我知道他是户外运动达人,没想到他唱歌这么野,连跨三个八度,宛如闪电劈开夜空。 大家的心脏跟着坐了一场过山车,无不屏息凝神。 大捷渐渐入戏,一副欲拒还迎的迷醉姿态,歌声收放更加自如。

在合唱前,战神牵住她的手,似乎要为她注入更多力量。 两人乘风破浪, 共飙高音:“Your/My spirit and my/your voice in one combined,The Phantom of the Opera is there/here,inside my/your mind.(我们灵魂和彼此的歌声融为一体, 歌剧魅影就在此地, 在你我心里。 )”华丽的歌声匕首般飞过我的头顶。

缠绵的尾音如露水般消逝。大捷仰起脸闭上双眼,像一只破茧而出的彩蝶,带着淋漓尽致的欢畅。战神一如既往温柔地注视着她。台下口哨声此起彼伏。

那也是我结束非分之想的时刻。我离开座席,穿过酒店大堂,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 雪花漫天飞舞, 落在掌心化为乌有,地上全是淤泥污水。 这场声势浩大的春雪,弱不禁风,连一个雪人都堆不起来,一串脚印都留不下。 再美再飞再旋转,雪到底是被天空抛弃了。 我他妈一下子多愁善感起来了。

我乘车回到公司。 往常夜晚大厦灯火通明,今天格外暗淡寂静。 在电梯口,我跟雅典娜迎面相遇。 她背着电脑包,疲惫的眼睛射出惊喜,像是在孤岛上找到了同类。 她问我有什么紧急任务,我谎称导师叫我明早回校开会。

我们去了公司的茶餐厅,一起吃夜宵。 雅典娜连珠炮般发问:“如月山庄的客房自带天然温泉泡池?晚会请了很多歌手吧?幸运抽奖的头奖是跑车?听说还有盛大的化装舞会?董事长是什么装扮? 他会随机挑选舞伴吗? ”

我说:“没那么夸张,就是一个简洁而温馨的聚会。 ”

她双手交握在胸前,喃喃自语:“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会在场吗? ”像极了灰姑娘对皇家舞会的憧憬。

记忆中的她越来越模糊,以至于我怀疑那个黄昏是不是真实存在。 太阳像颗橘色水果糖,融化在绵绵云层中。 偌大的阅览室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的指尖翻动画册,扬起微尘。 在心脏跳出胸膛之前, 我攒足了一百个白日梦的勇气,缓缓走近她,虔诚地问:“我可以认识你吗? ”她冷冷投来一瞥,弯曲的嘴角傲气凌人:“没必要。 ”我失魂落魄了数日,靠打游戏度过。 我刻意不去回想那个场景,脑中只要闪过她的神情就会有种窒息的挫败感。

跟雅典娜聊了半宿,清早我们一起回到学校。 图书馆前面的草坪泛着金光,假山湿漉漉的,小池塘的冰已经融化。 曾经那么深刻的爱慕和痛楚竟会烟消云散,我觉得不可思议。

她说:“你要是回来分享W 公司面试经验, 绝对火爆! 我争到万分之一的实习机会,都被大家膜拜了。 ”

我停下脚步问:“在学校咱俩真的没见过吗? ”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是呢,我们浪费了四年光阴。 ”

回到宿舍,我头昏乏力,平躺着心脏难受,趴着稍微好点。 我用被子蒙住头,如同一只冬眠的蜗牛。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室友推醒了,说楼下有人找。 我迷迷糊糊爬起来,给罢工的手机充上电,日历像被魔法翻篇了,我竟睡了一天一夜。 室友挤眉弄眼地说:“那女的是你老板吗?够气派! ”

我奔下楼,身着淡紫色冲锋衣的大捷在门口踱步,旁边停着战神的越野车,而不是她的小宝马。 她面露愠色:“一般来说,在社交媒体消失八小时以上,说明这人死了。 ”

我低头看手机,几十条留言和未接来电。

“你不在房间,也没退房,我环湖整整找了三圈,就差报警了。 ”

除了对不起,我无话可说。

“给你五分钟收拾,我们去露营。 ”她烦躁的表情也很好看。

“我还没请假。 ”

“我跟战神说了,你可以休三天年假。 ”

我回屋把洗漱品和几件衣服装进背包,跟她上了车。 后备厢塞满各种装备,后排座椅上整齐码放着两层储物盒。我心里五味杂陈。战神就是这么酷,把车借给心爱的女人,让她跟别人私奔。 大捷更厉害,她做什么似乎都是合理的,不能被拒绝。

中午我们抵达灵山露营基地, 阳光大好。大捷选了一个离服务站最远的地方, 说这里平坦干燥,旁边还有树林挡风。 她从车里搬出收纳袋,摆好地钉和防风绳,麻利地操纵各种工具扎营。 我想多干点活, 但不知道怎么下手,只能听她指挥。 爬天跪地一通折腾,墨绿色的四方形帐篷拔地而起,尖尖的“屋顶”,半透明的“窗户”,荒野立刻有了烟火气。 她让我找来四块大石头,加固帐篷四角。 牛津布看起来薄,钻进帐篷里面却温暖如春。 我铺好防潮垫,给床垫充气。 抱枕大小的布料膨胀为厚厚的双人床垫, 我扑上去都不凹陷。 密闭的空间,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床,想到即将到来的夜晚,我血脉偾张。

大捷马不停蹄地准备晚餐。最大的装备箱展开以后,变身为一个移动厨房,灶台炊具一应俱全。她简直把整个家都搬来了。我支起折叠餐桌和两把椅子,烧了一壶开水。 她把米泡进锅里, 从车载冰箱取出腌好的牛排放在烤炉托盘上,叫我把胡萝卜和芹菜切成丁。 她在桌上摆好木制餐具和酒杯, 给米饭锅里加了两勺椰子油,顺手打开一瓶红酒。

起风了,烤肉吱吱作响,香味扑鼻而来。大捷跪在地垫上, 从行囊里翻找她的咖啡机和小音箱。 我腰酸背痛, 瘫在椅子上不想动了。对我而言,露营简直是一种折磨,用整个下午创造鲁滨孙数十年的劳作成果, 把荒蛮之地变成温馨家园。 我不由得想起战神的微信朋友圈,或骑车进藏,或攀登雪山,累成狗还要发布人迹罕至的美景,配上“地理是人类的终极浪漫”“能够抚慰我的既不是一本书也不是一件艺术品, 而是对古老宇宙的凝视” 等文案。

唾手可得的享受对于他们似乎有点乏味。也许他们的童年太安逸了, 没有翻越十几里山路上过学, 也没有在湍急的河流中捞过鞋子,更不曾从果树上摔进灌木丛。 我理想的度假是宾馆的大软床和享用不尽的自助餐。 去哪儿并不重要,关键是可以躺平玩游戏,倦了就透过落地窗眺望美景。

食物很快被风吹凉,酒像冰镇过一样。 我们狼吞虎咽吃完晚餐,收拾利落。 蓝牙音响流淌出悠扬的大提琴曲, 大捷端着咖啡杯在黄昏里远眺,敞开的外套露出白色低领羊毛衫。我幻想从后面环住她,吻她秀美的脖颈。

天突然阴了,太阳掉进山谷,温度急转直下, 强劲的风夹着冰凌。 没有出现预期的星空,静默的群山让夜幕更加深沉,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露营灯。 大捷用望远镜观测了许久,叹了口气。 我穿上最厚的羽绒服,仍不停地打寒战。 大捷只加了一条围巾, 连帽子都不戴。她体内似乎有个火球。

我几次叫她进帐篷, 她举着望远镜不动,说看到了一轮惨淡的月亮。 我只好先进帐篷,贴着暖炉玩一款弱智手机游戏, 只靠视觉冲击和手指机械划拨,无趣但上瘾,就像停不下来地往嘴里塞薯片和爆米花。 我在重复性刺激中麻木,但是无能为力。 我听见她在外面打电话, 借着微弱的信号断断续续地讨论什么星座。电话那端是不是战神呢?他们此时仰望着同一片夜空。 也许这些露营装备都是跟他借的,包括我盘腿而坐的这张大床垫。

晋级的要紧时刻,大捷进来了,在旁边鼓捣了一阵,凑到我身边:“人创造游戏,却被游戏奴役。 ”

我说:“人塑造爱情,却被爱情左右。 ”

她揭下面膜,轻轻拍打水润的两颊:“我和你的故事像不像一款游戏? ”

我说:“谁又能证明,我们不是电子游戏里的角色? ”

她说:“是啊,奔忙求职的毕业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你却糊里糊涂地中奖了。 ”

我说:“更戏剧化的是, 小人物W 君暗恋公司一姐,按照她的期望不断改造自己,而她依然遥不可及。 就在他伤心绝望之际,桃花运突然降临。 双向奔赴,节奏明快,绝对满足‘宅男’玩家对于爱情的幻想。 ”

她说:“这款游戏就叫作《钻石男养成记》。 ”

我放下手机说:“从出生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不是钻石男。 ”我给她讲外婆的绣架、母亲的手臂,还有父亲的疏离。 她认真听完,手指划过我的鼻尖:“你是一块石头, 我是点石成金的仙女。 ”

一个绵长的吻之后,我才发现她把两个羽绒睡袋合并成双人版了。 她精心准备的情趣装扮几近无用,梦露款经典白裙子、蝙蝠侠披风,还有上海滩的圆呢帽,早已散落一地。 根本无须挑逗,我的每个细胞都在燃烧,就像一条吐着芯子滑向猎物的蛇。 久旱逢甘霖,我渴得要死,打游戏就像不停地吞咽海水,形成满足的假象。 对人与人原始亲密的渴望,因过度压抑而岩浆喷发了。

室友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参加明天的专场招聘会, 是导师推荐制, 形式比较友好,不至于满地扔简历。 我说:“我好像找到工作了。 ”他笑道:“当绣工吗? ”我四面环顾,仿佛真的身在老家的阁楼里, 我看到一排带铜锁的掉漆木柜子,床头挂着外婆绣的《猛虎图》,串珠门帘随风噼啪作响。 我心急如焚地打开电子邮箱,一遍又一遍寻找,哪有中彩票般的Offer(录取通知书)? 只有一封W 公司措辞委婉的拒信。

我浑身冷汗从梦中惊醒,大捷安睡在我怀里,蜷着香气四溢的身体。 外面狂风咆哮,帐篷剧烈地抖动,感觉我们随时会被卷上天空。远处传来嘈杂声,似乎有营帐塌了。 我抱紧大捷,仿佛下一刻就要与她在茫茫宇宙中失散。比风暴更令我担忧的是在合二为一之后,彼此将渐行渐远。 当年父亲迷恋报纸上母亲模糊的侧面像, 被自己的一种神圣骑士情怀感动了。 相处越久,她离他的幻想越远,后来他简直没法忍受和她在一起。 他看她的眼神是嫌弃的,言语是敷衍的。 家里找不到一张他们同框的照片。

帐篷里睡不成懒觉,透彻的阳光早早射在脸上,鸟鸣声脆亮悠长。 我拉开睡袋,伸手拿了瓶矿泉水,几乎结冰了。 大捷翻过身,从被窝里掏出粉色保温杯递给我。 外面的一切寒气逼人,只有我们的身体热乎。 我对昨晚的表现不太满意, 迫不及待要再次证明自己的实力。 大捷点拨了一句:“做事的专注度往往和成功率成正比,只有这事不必全神贯注,效果反而出其不意。 ”我尽量放下执念,思绪随意飘散。 据说我四个月大的时候,母亲跟父亲发生口角, 赌气抱我回娘家了。 我体弱多病,咳喘不止,无药可医。 外婆给我缝制了一条黑布兜肚,上面绣着明艳的蝎子、蜈蚣、蛇等五只毒虫。我戴着它竟慢慢好起来了。上小学还从包袱皮里翻出它玩, 虫都是立体的, 栩栩如生。 后来就没再见过,也许母亲送人了。 真可惜,那是一件宝物,此刻我特别想拿给大捷看。

难以想象,大捷苗条的身体蕴含着如此猛烈的能量。 每每我以为她承受不了,她必以更强势的姿态迎战。 一起攀上高峰后我们都哭了,人间极乐来自本体。 即使把最有挑战性的游戏打通关,也不及探索仙境般的躯体。 我不必当王者, 也无须荣耀, 只要臂弯里这个女人。

“为什么这份幸运属于我? ”

大捷说:“因为我阅人千千万,只有你不戴面具;因为你低调得可笑,在重要场合都不懂得自我推销;因为我厌倦了无止境的索取;因为我想做一件无法进行绩效评估的事; 因为我喜欢在洁白无瑕的纸上书写; 因为网络时代放大了个体的虚妄, 我不想沉溺在冲浪的错觉中;因为我想慢下来,降落在地面上。 我最朴素的愿望就是跟你一起吃饭睡觉。 ”

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表白了。我羡慕她可以自由阐释内心,我连那三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不想起床, 不想走出帐篷, 不想离开这座山。我渴望跟她做琥珀里的两只小虫子, 永远定格在一起。

春天来得隐蔽而迅疾,如同公司的人事变动。 米总闪电离职,康总接管游戏部。 解除了竞业限制的Shadow 成为康总的得力干将。Shadow 一来就开展轰轰烈烈的“复活计划”,收集五年内所有失败的立项申请, 组织专家团队重新进行评估。 她调侃自己在公司获得新生,也要让被埋没的优质项目重见天日。 战神对她敬而远之,取消了周五的创意例会,让设计员们跟他单线联系。

《绝技》被列入首批复活名单,新版报告的扉页上印着康总的一句点评:“如果非遗是散落在民间的珍珠, 这款游戏就是一串永葆光泽的项链。 ”Shadow 亲自担任项目负责人,她把我分配到程序小组,雅典娜在美术小组。 我跟Shadow 说,我在策划小组可能更合适,因为对整体情况比较了解。 我甚至不好意思强调这是我的创意,因为被她改得面目全非。

Shadow 犀利的目光透过镜片投向我:“明明适合程序员,非要转型设计师。 这就是大捷带给你的错觉,以为能够轻松跨越到管理层,不用秃头就能实现财务自由。 每个人的实力和境遇千差万别,她的人生不可复制,她的捷径可能是你的深渊。 踏踏实实写几年代码,才能明白什么样的游戏有可操作性。 ”

《绝技》开发周期只有三个月,整个团队没日没夜赶工。我在公司附近公寓租了间房。那段时间,大捷频繁赴广州出差,宁可乘夜间航班当天往返,得空便来找我。 我们争分夺秒地用身体交谈。

有天早晨出门前,她攀着我的脖子说:“我的理想生活是要四个孩子:大哥顶天立地,二姐古灵精怪,三弟虎头虎脑,还有个一身‘公主病’的小妹妹。 我还来得及吗? 都怪你进厂太晚了。”我愣住了,我跟不上她的节奏。她用安慰的口吻说:“我爸妈那边需要做点工作,问题不大,从小他们就很尊重我的意见。 ”

我哭笑不得,目前的状况是我很难说服我母亲。 大捷年长我九岁,母亲不能接受女方比我大三岁以上,并且忌讳她属龙,说是克我。她没法相信感情,所以更信命。

晚上跟母亲视频聊天,她心情很好,给我看她种的花养的鱼, 还到里屋看外婆睡了没有。 外婆坐在摇椅上,更佝偻了,凑近手机费力地辨认着我,说“瘦了啊”。 我把吻印在屏幕上。 母亲想跟我聊天, 又担心我睡眠不足,催我洗漱。 我提起大捷, 讲她带给我的幸福感,讲她的过人资质以及对我的种种照顾。 母亲说不行,没的商量。 我眼前又浮现出她二十多年前单手抱我翻山越岭十几公里回娘家的瘦小身影,我知道我拗不过她。 在她抬手要关闭视频时, 我加了一句:“大捷让我觉得现实生活比虚拟世界要好得多, 我连游戏都不怎么玩了。 ”母亲的手指停在半空。

为了显示我家庭和睦,父亲专门陪母亲一起到北京见亲家。 母亲破天荒穿上我给她买的印花披肩,还烫了头发。 我跟大捷商量去哪个餐馆,她说家人当然要来家里吃。

那是我第一次去大捷家,也是我吃得最难受的一顿饭。 六个人围着硕大的雕花红木餐桌,品尝大捷母亲最拿手的乳鸽汤和红烧肉。我父亲滔滔不绝,说他精通五种乐器,创办了全市第一家合唱团,前任县长是他的学生。 他策划的舞剧《黄鹤》整整演了二十年,被列入省级文艺精品工程。 当年有个后台小杂工因为唱了他写的歌,一炮走红,被香港的娱乐公司挖走了。 这些我都不知道,印象中他在家没说过这么多话, 也许我和母亲不是他的理想听众。

大捷的父亲不苟言笑,但礼数周到,频频给我们敬酒。 大捷眉眼之间的英气与他有几分相似。大捷母亲始终保持温和的微笑。在酒桌上一向活跃的大捷成了闷葫芦。 我如坐针毡,不知跟未来的岳父母说什么,也羞于表达我对大捷的感觉。 在我家, 吃饭就是填饱肚子,饭桌上大家没有表达和交流的需求。

我试图岔开话题,却引火上身。 父亲说我一岁能数数,两岁识百字,三岁做模型,四岁写对联,从小到大没考过第二名。 父亲拉了一辈子琴,却始终不着调。 最终还是母亲帮我解围了。 她端着酒杯起身对大捷父母说:“我从不沾酒,但遇到你们这么好的一家人,今天必须干了。 孩子是外婆带大的, 老人家不便远行,托我送来祝福。 ”

喝完酒,她从背包里取出一幅刺绣。 我帮她在茶几上徐徐铺展, 春意盎然, 艳色欲滴,仿佛能听到婉转清脆的鸟鸣。 大捷一家都围上来看, 惊叹不已。 我爸仍坐在餐桌旁嗑瓜子,一脸不屑。 桃花枝头一只幼雀,至少用了五种针法和十色丝线, 从头部的黄绒毛渐变到五彩颈, 翠绿嫣红交织的背羽自然过渡到赭石色尾翼。 想到年迈体弱的外婆伏在案头,用微弱的视力和疼痛的手指一针一线地勾勒她心中的良辰美景,我不禁热泪盈眶。

饭后我带父母回到小公寓。母亲把披肩折成小方块塞进箱子,到厨房看了看,嫌我收拾得不干净,非要擦洗油烟机。 满面红光的父亲躺在床上玩手机, 在亲戚群里说他的北京儿媳才貌双全,亲家公是个将军,亲家母是大学教授, 家里雇着司机和保姆, 那宅子豪华的呀, 光卫生间就三个。 说得我堂嫂直接退群了。

大捷对那场家宴只有一句评论:“你爸都没给你妈搛过菜。 ”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态。

Shadow 把我叫到办公室,说策划小组反映我写的程序跟设计理念有偏差。

这正是我的困扰。不只工作本身让我觉得累, 还有一半心力耗费在小组之间的沟通中了。 我理解做策划的同事,《绝技》是突然压下来的任务,他们对它没感情。 但干这行,不狂热是撑不住的, 难免加入各自的臆想、 偏好,以及未能在其他项目中实现的野心, 导致设计需求庞杂而模糊,开发难度大。

Shadow 说:“打个比方, 现在你是盖房子的人,要严格按照图纸来施工。 ”

我压不住火:“如果房梁画歪了,我也要照搬吗?总得考虑住户的安全和体验吧?谁有意见让他直接来找我! ”

她从窗台上拿起一只小喷壶,给绿油油的盆栽洒水,慢悠悠地说:“康总挺看好你的,人力资源部你也有靠山, 这应该是你事业的加速器,而不是任性的资本。 项目评价影响年终考核,连续两年考核在三星之下,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

每次跟Shadow 谈完话, 我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昨天组里有个男孩端着一盒个人物品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格子间, 我甚至连他的真名和在工作群里的网名都没对上。 也许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忙了一阵子,大捷来接我。 我说:“这才几点啊。 ”她说:“今天周日,再不喘口气,明儿又得连轴转。 ”回家路上,我才感觉到头疼欲裂、眼皮发沉。 初暖乍寒的时节,天阴沉沉的。 大捷说:“今天太适合在家涮火锅了。 ”

路边的花全开了,香雾缭绕。 我在游戏里制造仙境,却没认真欣赏过一朵花。 我分不清紫丁香和白丁香的味道, 也没数过桃花的花瓣, 辜负了大好春色。 车子驶向香棣小区,我问:“房子还没租出去? ”大捷笑道:“你要把婚房租给谁?”我说:“难怪设计风格甜美浪漫。”她说:“交房的时候我在国外培训, 全权委托战神装修,门锁密码都是他设的,你可以改。 ”她坦诚至此,我再追问反倒矫情了。

下了车,我看后备厢里堆着羊肉卷、肥牛卷、各种野生菌还有蔬菜,一瓶酒也没有。 我问她:“要不要买点酒? ”她说:“罢了,我可不想因为一时放纵阻挠学霸的诞生。 ”我想起她最近都没碰过酒。

大捷进门就去洗澡了。她放在橱柜上的手机闪了一下,我正要拿旁边的洗菜盆,瞟见微信发送人是战神。 我坐立不安,从冰箱拿出青柠汁喝了几口,浑身却热得冒汗。 忧虑远胜于好奇,我不该窥探她的隐私,但我更不想把莫名的猜忌带进婚姻。 我离开厨房,到客厅转了一圈。 写字台上的电脑开着,微信也在同步更新。 我难以克制地俯下身子,一边不停地回头张望。 浴室飘出她的歌声,盖住了我剧烈的心跳。

“Though you turn from me,to glance behind.(尽管你欲转身离去,却禁不住回眸一瞥。 )”战神今晨“开撩”。

“祝福我吧。”这是大捷五个小时以后的回应。

“当然祝福你。你的婚姻越幸福,我们的友谊越稳固。一旦围城失火,必将殃及‘蓝颜’。”

以我狭隘的阅历, 的确无法理解这份友谊。 我忍不住往前翻记录, 聊天频率不高,但私密性很强, 比如战神说“尼古拉斯茁壮成长”,大捷说“我想它了”,战神说“我嫉妒它”。

我也嫉妒,嫉妒得发疯,渴望冲进游戏里狂轰滥炸。 我查了一下,那句英文是《歌剧魅影》里的歌词。 剧中的女演员虽与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我猜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为她付出全部身心,并且开掘她歌唱天赋的地宫幽灵。

水声停了,我赶紧离开桌子,移向照片墙。穿校服畅想未来的大捷、 海边长发飞扬的大捷、跳芭蕾舞的大捷、素面朝天的大捷……这些成长印记,是最青春最自然的瞬间。 有一张照片是五六岁的她吹蒲公英, 穿着泡泡袖白裙子, 脸蛋胖乎乎的。 我真想抱住那个小女孩,恨不能拥有所有时空的她。

大捷穿着睡袍, 头戴粉色干发帽走出浴室, 绽放着薰衣草的香气。 她从后面环住我:“W 君,我正式通知你,婚礼定在下个月十六号。 我跟米总借的场地,只有那个空当。 ”

“至少等我的项目完工吧,现在一团糟。 ”

“我想做的事,一分钟都不能等。别忘了那不再是你的项目——它属于Shadow。 当好巨型拼图里的小模块吧, 保存实力, 厚积薄发。婚礼筹备工作都交给我, 你抽出三个小时出席总可以吧? ”

“听起来我像一位客人。 ”

“别人是过客,你是我的终身VIP 会员。 ”

婚礼如期在米总家的四合院举行。灰瓦红墙老砖地,晚樱落下的花瓣铺成天然红毯。 庭院里搭起一个仪式台,大到水墨画背景板,小至宾客签到簿和毛笔架,都是大捷亲自挑选。

长辈在堂屋饮茶,大捷在厢房梳妆,米总陪我四处转转。 穿过垂花门, 她停下步子,冲金丝挂笼里的八哥吹了声口哨。 听大捷说,她跟董事长意见不合, 辞职后自己开了一家公司,专做游戏测试。 她问我“英年早婚”是不是很紧张,我说有种说不清的魔幻感,从进公司第一天开始,总觉得很多事不太真实。

米总说:“面试环节, 大捷给你打了最高分,但你的综合排名居中,她为你的落选惋惜不已。 被录取的那人放弃了职位,我本打算从上海调个骨干来,大捷说服我要了你,说你是潜力股。 事实上,对公司来说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成为他人生命中的必需品才是价值所在。 ”

太阳从树梢后跃出, 将我的心照得通透。八哥拍拍翅膀,飞速摆动金色的脑袋,啄食小瓷碗里的豆子。

以前我觉得米总高高在上,尽量避免越级跟她谈业务。 其实她平易近人, 像一位故交。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看不上《绝技》 的创意? ”

她说:“不是看不上,而是过于看重了。 非遗承载着千百年的民族文化积淀, 你对它的理解尚在表层。 这款游戏做好了名利双收,做不好误导大众。 就像拍偶像剧怎么拍都可以,拍历史剧却要慎而又慎。 好好研究这个领域吧,去挖掘传承人的故事。 相信有一天,你能准备好。 ”

我既感动又迷茫,羞于坦白我们团队正在日夜兼程赶制的《绝技》,已经背离我的初衷和她的期望,成为裹着文化包装纸的快餐。 但是,如果营养标准太高,还能不能迎合大众口味? 如果脚步太慎重,还能不能搭上时代的顺风车?

我还有个憋了好久的问题, 今天不抛出来,以后恐怕没机会了。 我问米总:“跳搏击操时在想什么? ”

“前夫。 ”她淡淡一笑,然后把精美的胸花别在我的西装上。

我的新娘,花苞型盘发,玫瑰红旗袍,腕上挂着外婆绣的凤凰手包,端庄俏丽。 她挽住我的胳膊,郑重其事地说:“走红毯之前,阁下还有什么疑虑吗? ”

今天早晨我收到了Shadow 的贺礼, 一对价格不菲的纯金天鹅摆件。 本部门我邀请了康总、 战神和组长参加婚礼, 理论上也该请她,但大捷坚决不同意。我打电话向Shadow 道谢,她说:“心安理得地接受幸福吧,别觉得大捷为你牺牲了什么。 事业进入瓶颈时,投奔家庭对她是个不错的选择。 公司有不成文的规矩,高管之间不通婚,她不能嫁的是战神。 ”

人如其名,Shadow 是那么擅长制造心理阴影,而我现在完全对她免疫了。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故作严肃地问大捷:“尼古拉斯是谁? ”

“我送给战神的那只蜥蜴啊, 起名的时候没征求你的意见? ”大捷笑得直不起腰,“这样吧,前三个孩子的名字都归你了,老幺我说了算! ”

大捷请来罗先生做婚礼司仪,他浑厚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庄重而不失幽默。 岳父作为双方家长代表讲话,言简意赅,说惜缘之人自多福。 不摆架子不落俗套,令我肃然起敬。 我父亲本来也想发言,我建议他演奏一曲,不然请乐队还得花钱。 他欣然来了首二胡曲《野蜂飞舞》,激情炫技,满堂喝彩。 台下的母亲眼睛湿湿的,两颊泛着红光。

交换戒指的环节,我对大捷说:“谢谢你让我拥有更宽广的视野,领略到更美丽的风景。生活是最好的游戏, 让我们一起按下PLAY(播放)键。 ”

大捷拉着我的手:“你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W 君。没有语言能表达此刻的心情,我想起一句诗:无论爱情是神灵、是游戏,还是一场偶然的相遇, 只有在爱情里, 我们岁月的荒芜,才能找到荫蔽。 ”

“一千摄氏度高温的热恋啊, 你俩再对视下去我就要熔化了。 ”罗先生说,“今天有一位神秘嘉宾在场,他是新娘相识十年的男闺密,也是新郎的职场导师。 下面有请战神为新人送上祝福! ”

正欲上台的战神摆手道:“不要再叫我战神,这场婚礼已宣告我的失败。 ”

大捷嫣然一笑:“贫嘴。 ”

战神接过话筒,清清嗓子:“初识W 君,我就觉得他不可小觑。 果不其然,我漂泊半生顶多是条男子汉, 而人家年纪轻轻就成大丈夫了。 大捷不愧是叱咤风云的HR(人力资源)女王,一下子就抓住了人力资源管理的核心——实现人才价值的最大化。 没有什么比在职场给自己培养一个丈夫更实惠的, 大家和小家双赢! 我要是年轻个十来岁,保不齐也有被开掘的价值,可惜啊,败给后浪了。 女神又少了一个,我的危机感暴增。台下的单身漂亮姑娘,我愿变作一捧花束,抛向你们的酥胸! ”

我和大捷在爆笑声中拥吻。

如果没有节外生枝,上述情景就是故事的圆满结局了。

可是,游戏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给角色设置障碍。

水声停了,我赶紧离开桌子,移向照片墙。大捷穿着睡袍,头戴粉色干发帽走出浴室,绽放着薰衣草的香气。 她从后面环住我:“W 君,我正式通知你,婚礼定在下个月十六号。 我跟米总借的场地,只有那个空当。 ”

我说:“你们本可以谈一场势均力敌的恋爱。 ”

“什么? ”大捷松开手臂,饶有兴致地望着我。

何必选择各方面都处于劣势的我?除了乖乖接受你的安排和调教, 我还有什么方式能讨好你?我是你的玩偶还是战利品?我心里憋了一堆话,但无法预料她的反应。 对失去爱情的恐惧剥夺了我的话语权。

我们安静地吃完火锅,大捷躺在沙发上看电影。 我洗完碗,拿起手机,有个同事发信息说他病了,求我帮他修改程序bug(故障)。 我回复:你壮如猛虎,啥病敢惹你? 他回复:刚做完急性阑尾炎手术,后天出院就来上班。

我心里咯噔一下。同事之间一般不交流私事,表面上都是元气满满的“钢铁侠”。 曾有个同事频繁跟我在线对接项目, 但开会时没露面,我才得知他奔丧去了;而且他的工位和我只隔两排,我竟没注意到他连续几天缺席。

大捷把车钥匙抛给我,说路上慢点。 她太懂我了,单看我的表情就知道下一步行动。 我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匆匆返回公司。

精力是取之不竭的神奇之物,在我感觉极度疲劳时,只要撑过那几分钟,又像游戏重新开局般满血复活了。 凌晨三点,我调试完最后一段代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办公室空了,只有雅典娜还静静地坐在旁边的位子上绘图。

我站在她身后,屏幕上是一位清丽脱俗的独臂绣娘, 水绿罗裙白披风, 左手持五彩丝线,眉目柔中带刚。 我惊问:“这是方案里的人设吗? ”雅典娜摇摇头:“这个形象没来由地萦绕在我的脑海,耗费了三天心血,但愿能通过审核。 ”

这是目前最接近我理想的游戏角色,兼具外婆和母亲的神韵。 我举起手机拍照,雅典娜说:“你不觉得她怪异? 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发你原图。 ”我说:“我喜欢这种坚不可摧的美,如果这个角色能上线,人气肯定很旺。 不过你得赶紧回去休息,女孩子熬夜会变丑哟。 ”

雅典娜轻叹一声, 说她连续数夜晚归,成了宿管阿姨的眼中钉, 还得罪了室友, 所以,只要加班超过晚上十一点, 她宁可通宵坐在办公室。

我说:“那也不用窝在这儿,公司好玩的地方多了,游戏体验厅去过吗? 有好些还没上线的宝藏,VR(虚拟现实)太空飞船爽到爆! ”

雅典娜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天之骄子不知民间疾苦, 实习卡的权限只能出入大门和本层电梯。 ”

“那我带你去体验一下,打个双人对战,天就亮了。 ”

雅典娜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像要被家长带去游乐场的小孩。 我们关掉电脑, 并肩出门,我顺手熄灯。 整个办公区都沉睡了,黑暗中她的衬衫领结蹭到我的手背。 柔滑如肌肤的真丝面料,传递着她的体香。

猝不及防的吻, 可以解释为我低头的瞬间,她正好仰起脸。 我像茫茫大海里的一叶扁舟, 尽管前途未卜, 但在势单力薄的泳者面前,优越感尚存。 我环着她的小蛮腰,有扬眉吐气的快意,有自鸣得意的虚荣,有逢场作戏的欢愉,有电流般的欲望,可我的心不会再像图书馆的午后那样悸动。

她把头埋在我胸前,小声说:“师兄,我以为你会带我去听音乐会。 ”

我们在同一个项目组,她的实习报告评价将会有我的一笔,而且实习期满后,人力资源部跟组员的谈话意见也是决定她去留的参考依据。 我当然选择忽略这些事实,谁不乐意相信自己的魅力呢?

楼道里的感应灯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她脸颊上的泪痕,也让我迷乱的头脑清醒过来。她青睐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职业光环。 我迅速退回到安全距离。 雅典娜机敏地理理头发,瞟向远处:“一走路才发觉头有点痛,我还是回去补觉吧,再约。 ”

一觉醒来,大捷取消了婚礼。

她给受邀的宾客群发了一条消息(包括我):“谢谢所有为我脱单操心的亲友。 明知婚姻现实得可怕, 甚至暗藏许多绝望的时刻,人们仍把婚礼设计成童话,新娘要打扮得像个仙女。 与其浪费时间和感情去伪装幸福,不如放过彼此。想找完美爱情,还是回归游戏吧。省下的份子钱,我们去狂欢! ”

女人昏了头才能结婚,而她现在冷静得要命。我懵懂之时,她挑中了我。等我初尝爱情滋味,她已在考虑结婚生子。 当我确定此生非她不可,她却动了离念。我总比她慢半拍。在游戏里,我就是那个因出击延迟被淘汰的角色。

大捷不回我的信息,也不接我的电话。 我去人力资源部办公室找她,助理讪笑,说她调任广州分公司了。我大概是全厂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我在她眼里一览无余,而她始终神秘莫测。

不知不觉,我走到九号会议室附近,我和她初次相遇的地方。 走廊里空空的,阳光从侧面窗户射进一束光晕。我好像经历了一段长长的旅程,又回到了原点,路上积聚的能量化为乌有。站了很久,也没听到鞋跟的脆音。我感到一阵锥心之痛。

小组碰头会开始了,Shadow 和组长轮番在群里呼叫我。 在回复信息之前,我订了一张今晚飞广州的机票。 大捷说过,我是可以随时打扰她的人,并且永远享受这个特权。

至于我们的结局能否反转,得看这款游戏出不出第二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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