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第十七回

2024-01-31 02:09徐皓峰
上海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宝玉

徐皓峰

中俄有圣愚、黛玉念弥陀——《阿甘正传》和《往日情怀》

《巴黎圣母院》对世界的影响,各国作家达成了共识,疯子、傻子是神的词汇,用来跟人类对话,可惜人类听不懂。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之前,给指定单位内部放映的外国电影叫内参片,内参片中仅放一次的,叫过路片,一去不回头,除了这次,再也看不着。七十年代末,格鲁吉亚制片厂的《被遗忘祖先的魂灵》和《愿望树》,是有名的过路片,震惊影人。

日本佛像,是隋唐华人的脸,隋唐佛像是当年西域人的脸,因沙漠化,他们北迁至高加索,成了格鲁吉亚人——法国学者的考察,部分证据,是拿隋唐雕塑跟他们对脸。可想我们看格鲁吉亚电影的震撼,龙门、云冈的石雕活了。

有老师没赶上放映,要抱憾终生,没想到十三四年后,搞到了录像带,翻录过十几遍的效果,画面褪色为黑白、音乐走调,又过十年,买到DVD,声画清晰得令人想哭。

《愿望树》是满村的傻子疯子,与《巴黎圣母院》英雄所见略同,俄国本土的圣愚信仰,也是神以疯痴者传达旨意,本土名著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一九九四年的《阿甘正传》以一个傻子串通美国历史,导演的忧国忧民之情,感动世界。

我这代人的感动点不一样,首次观影反应,觉得导演是潜伏在美国的苏俄同志,骗过好莱坞老板和奥斯卡评委,所表达的不是美国人对美国无条件的爱,而是感慨“左翼”思潮在美国的失势。

阿甘是一个被“左翼”队伍落下的人,活在“右翼”人群里。片中阿甘横跨美国的长跑,感动我这代人。人到中年的他,想追上年轻时没追上的集体,但那个集体已不在。千里奔波,于事无补,还被商业化,成了金融公司的商标。

《阿甘正传》与一九七三年的《往日情怀》一样,在西方媒体大量报道苏俄干部腐化的时代,对事不对人,仍坚信苏俄思想可以救美国。七四年的评委看出来了,只给了最佳原创歌曲、配乐奖。那届的最佳影片是《骗中骗》,类型片杰作,毕竟意思不大。

八九十年代的大陆电影,疯傻众多,《原野》《芙蓉镇》《洗澡》《硬汉》等,银幕上一旦出现疯子傻子,观众会肃然起敬,自觉在看一部关乎民族命运的电影。其中《阳光灿烂的日子》结尾,一个傻子告诉我们:你们是傻×。

大银幕的魅力,走出影院,没觉得挨骂别扭,觉得说得对。

与雨果思路不同,我们的传统是“半疯”,不会西方式的纯傻纯疯。竹林七贤半疯,另一半是高素质高智商;济公半疯,另一半是代百姓出头对抗贪官劣绅的侠客。他们不是神的旨意,是自己的水平。

宝玉的疯痴,之前是小失控,几分钟、一日半日,能自己调整过来,本回是第一次长达半月的彻底失控。到了发育关键阶段,生理变化剧烈,精神上搂不住,现在叫青春期易发抑郁症。我这代高中大学时,不认为是病,是艺术人格大爆发,家里出了一位,邻居们会说,这孩子该去学音乐美术。

艺术院校里也少,两三届会出一位,老师安慰家长,说您孩子日后是大艺术家,强过班里所有人。判断标准,依据当时出版的西方音乐美术家传记,往往是集录,一本讲几十人,多数癫狂。华人对此十分羡慕,上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疯子是好词,冠以姓氏,说一系老师里有位“某疯子”,学生便知此人水平高,最好跟他学。

活久见,二十年来,完整翻译了许多西方艺术家传记,才知其癫狂,多是嫖妓染上损害大脑的梅毒,上世纪五十至八十年代的出版编辑,为尊者讳而删除。

唉,学错了。

朱元育拿天文解释生理,以小学初中课本衡量,是天文也不对、生理也不对,原谅他是古人,权且一听。

月亮是雄性的象征,外表没热量,内核是热的——欧美的硬汉都标榜冷峻,阴气十足,热情友好,会被说成“娘”。太阳是女性象征,外表热力,内核是冷的——欧美女星热情洋溢,亚洲女星温情脉脉,但逢当大乱,女性比男性冷静,欧洲出女王,亚洲出母后。

月亮内核的热和太阳内核的冷,地球以遥感的方式,将其勾兑,产生新能源,补充三者,共同受益——古人看太阳和月亮一样大,在地平线、海平线上升降,容易想成地球在调它俩。

对比在人身上,月亮相当于血肉,为硬件,太阳相当于让血肉由小变大、长大成人的机能,为软件。地球,相当于人的思想。

对身体和内在机能,思想干涉会乱,比如长时间注意自己的鼻梁,将头晕恶心,更多情况是想了没用,比如免疫、消化系统是自主运行。

月亮外冷内热、太阳外热内冷,照此理,肉体、机能各有一个核心点,可以被思想调和。地球表面的陆地海洋,就像我们的胡思乱想,调和日月内核的得是地球内核,所以要求静,在思想的深处,才能对应上肉体和机能的内核。

《参同契》中“真人潜深渊,浮游守规中”,上半句就是口语里的“沉下心来”,思维改变后,是不是应付不了日常生活了?胡思乱想是跟生活状态匹配的呀。朱元育解释没问题,潜艇发射导弹,打水面目标,一打一个准。

孔子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也是此意。规、距,都是建筑测量工具,比喻人间规律。七十岁了,我改变了人间,人们还以为人间一直如此。

儒家的教化,是潜移默化。明治维新露了相,将军体系改为天皇体系,社会阵痛三十年,亲历的几代人过世,终于达到“不逾矩”效果。新生代认为没变过,天皇中心是千年传统,忘了是刚开始。

宝玉的思想能严重干扰肉体机能,不想活了,一念之间,全面衰竭,真能把自己想死。今日看是严重抑郁症,明清人看是有仙缘,宝玉一念能穿越生理的自主机制,造成伤害,说明也能一念造福肉身,资质太好了。

黛玉的口头语是阿弥陀佛,本回开头,宝玉得知黛玉夜里咳嗽少了,高兴得念弥陀。紫鹃说他:“你怎么也念上佛了,真是新闻!”是宝玉到了黛玉处,顺了黛玉的口。

住久了,宝钗和母亲薛姨妈染上京城习气,学会拿男女关系开玩笑。母女俩看望黛玉,宝钗说把黛玉嫁给哥哥薛蟠,黛玉回应是“你越发疯了”;薛姨妈说把黛玉配给宝玉,黛玉怪宝钗“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双方绝不可能,才可以开这种玩笑,真匹配,便不能说了。

《七武士》决战前夕,武士首领不是鼓舞士气,而是开男女玩笑,让大家放松一下,否则太紧张,没法打仗。剧组拍夜戏赶工,导演得开玩笑,哈哈大笑,消除疲劳。开别的玩笑,不容易有效,一说男女关系,所有人都能嗨到。说场务小伙子喜欢服装组大姐,灯光师爱上了女武师,根本不可能,说起来才好笑。

紫鹃听到薛姨妈的话,立刻追究落实,让薛姨妈向宝玉母亲王夫人说和。除了黛玉,其他人都以为紫鹃是给玩笑加码,抬气氛。

薛姨妈顺杆爬,调戏她,说你着急让姑娘出阁,是不是想早点给自己找个小女婿。逗乐了屋里边角候着的婆子们,说明众人普遍认为宝玉和薛蟠一样,没法配黛玉。

紫鹃不明事理,或许她家里响应朝廷号召,有堂兄妹成婚的事,便一心要撮合宝黛,不知黛玉全无此心。朝廷让底层民众破礼生育,增加人口,为补充劳动力,轮不到贵族小姐们也这么干。

欧洲贵族因堂亲结婚,后代遭殃,得怪病。华人历史长,试错早,千万避免。薛姨妈让黛玉嫁宝玉这段戏,还是“水穷云起”法,把宝黛爱情写死后,又挑逗一下读者。嗨,曹雪芹确实比希区柯克坏。

遭薛姨妈揶揄,紫鹃退走,黛玉念了句弥陀。这口头语,该是黛玉母亲贾敏的习惯,嫁到南方后还这样,黛玉自小感染。

北京人说话啰嗦,越啰嗦的人越爱总结。比如,谈事谈了四五个小时,最后说:“说到底,就是一句话。”——为什么不早说,之前四五个小时算干吗?

八卦掌在咸丰年间的京城发明,先有八掌,每一掌能变出八掌,衍出六十四手,每一手又能衍出八掌,几何式增长,以至无穷……最后师傅告诉学生,说到底,八卦掌练的就是一个圈,转圈就行了。

学生会疯的。

京城里,“只要……就行了”的话特别多,浩如烟海的《大藏经》,也被总结成——说到底,就是一句阿弥陀佛。

一九一六年出版的《八卦拳学》,详解各种招式,一九二三年同一作者出版的《拳意述真》,则说八卦掌无招无式,除了转圈,真没别的了,如嫌不够,可在转圈时加上念弥陀。太京城作派了,武学和佛学都给总结得不剩什么,可以打包一块练。

黛玉青春而逝,书里看不到她的晚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和平门某胡同口的槐树下,住了位老太太,是五十年代胡同居委会主任。那时居委会主任多由大户人家的媳妇担任,有见识有口才,还能拿出钱做公益。她六十年代离京,三十年后归来,无子无钱无房。

槐树下的木板房,是临近人家搭的杂物间,现届居委会协调,批给了老主任。居住条件差,她却永远衣着干净,夏日不落汗渍。一个高中生受金庸武侠小说影响,想象她是隐遁的高手,趁胡同里没人,搞恶作剧地对她说,我知道你有武功。

没料到,她眼光亮起,真的习武人神色。高中生强做镇定,学着金庸小说,说教给我。老主任几秒踌躇,让跟着她念弥陀。胡同里进来人了,她收敛眼神,高中生趁机骑车遁走。

胡同里是高中生的姥爷家,一个多月没再去,终于又去了,发现木屋换了锁,屋外杂物已清干净。难道过世了?

问人,说老主任有两个侄子,她忘了他俩,他俩没忘她,寻了来。俩侄子西装革履,乘轿车,半个胡同的人出来看,老主任走得有面子。

弥陀发了四十八个愿望,造出极乐世界——京城民间的理解,是心想事成的典范。碎嘴念弥陀,不断提醒自己把一切往好处想,自己等同弥陀,家庭等同极乐。

看不懂《画禅室随笔》和《苦瓜和尚画语录》,几十年国画实践不顶事,还是没入门。好比弹了几十年钢琴,都是港台歌曲和样板戏片段,没弹过李斯特编撰的谱,等于不会钢琴。两书以禅理为画理,不开悟,学不了国画。

油画低档颜料和高档颜料画出的效果,如连环画和电影的差距。梵高被描述成穷小子代言人,穷小子画不出他的画,他的颜料超级贵。日后揭秘,他的家族是欧洲顶级画商。没钱,就别学油画了。

资质的智愚、外在条件的优劣,都限制人学习。念弥陀是愿望,不受限,人人可以,没有上智下愚、贫富差距——曹雪芹写刘姥姥和黛玉同一个口头语的缘故。

以金庸武侠小说的创作思路,写老主任,会是位看破红尘之人,回到槐树下,为了结旧日心结。或许当年她嫌弃一个槐树下歇息的流浪汉,没施舍,快步走过,老了后,想起来懊悔,以穷困相归来,自己当一把流浪者。或许槐树下,埋着她一只逝去的猫。她想猫了。

高中生的恶作剧,令她觉得自己被识破,老天在提示她,旧日缘分已了,该变相了,于是连日念弥陀,果然招来好事,体面收场——《天龙八部》为证,金庸会这么写,我不会。他的童年环境,自带封建糟粕。而我的高中老师们,没地方得梅毒。

借着金庸,畅想一下,黛玉若活过十六岁,成熟、衰老,应是槐树下的老主任吧?

伶人生事——动中现人法

五十八回开始,曹雪芹写起伶人,不以本行写,改了身份写。一位老太妃过世,贵族随皇室,禁止娱乐,大观园里养的戏班,遣散少数,大半转入丫鬟编制。

传统小说叫“动中现人”法。古代写成“见人”,为通假字。

观众对某一类人有特定印象,导演尴尬,突破了,观众觉得失真,不突破又无趣,便要换身份写。《罗马假日》中的公主成了流浪女,《史密斯夫妇》中顶级杀手成了中产阶级上班族,盘活了人物。

伶人藕官在大观园烧纸钱,犯了忌讳,遭婆子问罪。宝玉遇上,说是自己让烧的。支走婆子后,宝玉好奇祭奠谁,藕官感恩相助,个人隐私可以向宝玉公开,但自己不好意思说,让他向另一个伶人芳官问。

伶人职业,玩的是大众缘,凭眼力活着,看准人,一步登天,看错了,半生倒霉。藕官一眼识别宝玉,敢于坦诚,日后会得助。

芳官被安排用他人洗过的剩水洗头,因而大闹。展示的伶人特点,是决不受欺,因为本就低人一等,他人觉得你该受欺负,忍让一次,会欺负起来没完。所以一点小事都要反抗,守住第一道关。

宝钗的丫鬟莺儿以手巧著称,摘树枝编篮子,得黛玉欣赏后,一时兴起,就多编几个。大观园草木承包出去后,涉及利益,婆子守得紧,不敢得罪宝钗的丫鬟,见围观编篮子的丫鬟里有自己女儿,便打女儿。

莺儿生气,将未编的花柳都扔河里。京城大妞特性,一旦觉得伤了自尊,就毁东西。一句“我不要了”,吓死人。婆子们眼里那都是钱,心疼得背后咒莺儿遭雷劈。

一等大丫头的做法,看呆伶人们,理解成毁东西能显出特权。装模作样,是伶人本行,立刻照着学。芳官来厨房办事,见探春外购的糕到了,便要尝一口,探春的丫鬟拦着,厨房另给芳官一块糕,芳官不吃,将糕掰碎喂鸟,跟探春的丫鬟斗气。

学莺儿学得变本加厉。

伶人之间讲义气,分配给宝钗房的蕊官,惦念分配给宝玉房的芳官,送来蔷薇硝,别人说她多余,宝玉房里还会缺这些?蕊官说自己送的,是份情谊。

结果惹出祸,贾环正在宝玉房里,以为是好东西,要分走一份,送给自己的相好彩云。蕊官送的,芳官不愿分给别人,换了茉莉粉给贾环。

贾环拿回去,被彩云识破,惹得赵姨娘大怒,认为芳官蔑视贾环,找来芳官打。另几位伶人听到,同仇敌忾,赶来将赵姨娘撞倒。

伶人打架后,曹雪芹写丫鬟打架。迎春的领班大丫鬟司棋要吃鸡蛋羹,派人来要。管内厨房的柳婆子对主子有权势的丫鬟会巴结,迎春是位不得宠的小姐,连带司棋也没地位,柳嫂子玩公事公办,说内厨房伺候小姐不伺候丫鬟。

司棋不干了,气势非凡地带人来,把厨房的蔬菜乱扔,表态:“只管扔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我不指望从你这儿得什么好处,你也守不住你原有的好处。

这话重,重到令柳嫂子差点丢职。

司棋被众人劝走后,柳嫂子赔礼,做了鸡蛋羹送去。司棋是“毁东西,显风骨”的京城大妞作派,泼水一样泼在地上。

柳嫂子不懂,赔礼得多赔点,哪怕增加份水果,司棋也可接受。因鸡蛋羹起的纠纷,光送一份鸡蛋羹过去,显得一场大闹只是为口吃的。这是赔礼,还是加倍羞辱?司棋要吃下,便丢人了。

曹雪芹为显示错在柳嫂子,特意以别事佐证。她闺女五儿患病,芳官从宝玉处要了玫瑰露给她。柳嫂子如获至宝,分一半送自己哥哥家。女儿的药,当礼物送出。五儿没说什么,老大别扭。

玫瑰露的瓶子,不甘心放家里,非要显摆,放在厨房的公众场合。结果王夫人屋里丢了玫瑰露,柳家成了嫌疑。柳嫂子对物品无概念,有时极吝啬、有时极大方。物品上乱来,说明人情不通。

因比赛奖金高,日韩围棋国手都是富豪,他们的师门在封建时代属于武士编制,而武士模仿明朝文人,要“君子之交淡如水”,鄙夷互送奢侈品的商人行为。送礼的和还礼的,为不值钱的小盒点心,相见不空手就行。没买到便宜点心,送得贵了点,受礼人会说:“等你孩子入段,作为回礼,我跟他下盘指导棋吧。”

入段,是参加全国比赛,成绩累计到了职业一段。以前,我们也这么玩。张爱玲写《色·戒》,易先生送礼的分寸好,令王佳芝觉得两人相知相重,一时心软,泄漏暗杀信息,放他逃命。

为大义,可以杀爱人,而礼节周到,令爱情升值,瞬间超过大义。我们是礼仪之邦的后代,处处可证明。

现今二十几岁的青年爱说“你把我看小了”,这是三十年前,我们年轻时的聚会秘技,少数人掌握,不知谁泄漏的。

那时酒吧刚兴起,经常十几个不认识的人在一起热烈讨论,当一个博览群书、口才了得、惹人不快的家伙占据上风,你苦于说不过他,便要拿出秘技。

当他自信镇住全场、唯我独尊时,你说:“小了。”转而说别的话题。他长篇大论等于白说,出于自尊,还没法问为什么小了,会郁闷死。

你把我看小了——现在用于显示自己高风亮节,不收礼,仗义出手。清朝民国,恰恰相反,是嫌礼物给得不够。帮了你大忙,给这么点东西,就算回报啦,你以为是打赏家里佣人呢?

“小了”二字,是一位师兄所教,他早年深入京城底层,学得精湛口技,参加文化人聚会,所向披靡,自诩平生论战,三成本事足以应付,逼他拿出四成功力的人,仅两位。也都在四成里解决,他俩努力了,也没升到五成。

可想我们当年的震撼,问您的口才这么好,为什么拍的电影这么差?

以为他会说“小了”,他没有,回答是:“这话岔了。”

搞得我们羞愧难当,自觉说了没水平的话。

后来,因别的事翻《红楼梦》,无意中发现是林之孝家的话。林之孝家的在大观园执勤,怀疑五儿偷窃,五儿辩白,林之孝家的一句“这话岔了”,先声夺人,将其擒拿。

怀疑师兄并未深入底层,只是熟读《红楼梦》。此书是聚会法宝,建议全本背诵。

厨房风云、平儿留空——狮子滚球法、提醒法

“风云”二字,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里用烂。连给电影起个正经名字的心思,都懒得动,可想粗制滥造。时过境迁,二十一世纪初的业内高人,认为是商业标签,代表内容劲爆,观众会不顾一切地买票。光此二字,至少值两亿。

不同意,就被说成让资方少了两亿。电影史上的导演照片,都是一副冤大头的样儿。哪天急了,索性拍一部一切听大家、口碑蠢到家、票房惨到家的电影,各路高人对资方的许诺,谁说的谁负责,有了教训,导演以后日子会好过些吧?

影史经验,别这么做,你真屈从众意,还是你承担后果。因为会说,主意都是好主意,导演没做对——导演们气质差,永远比不过作家群和画家群,知道原因了吧?

《红楼梦》里闹出了厨房风云。彩云常拿王夫人房里东西给贾环、赵姨娘,王夫人少了玫瑰露,要追查。彩云不言语,以为过几日王夫人就忘了。

不料芳官从宝玉房里拿给五儿的玫瑰露,给搜了出来。五儿成了顶罪的,母亲柳嫂子也丢掉内厨房差事。办事的是林之孝家的,接管厨房的受益者是秦显家的,司棋跟她们一伙,一位是父母交情,一位是亲戚。

看似一碗鸡蛋羹引发的报复,其实跟司棋斗气无关,她背后一伙人早做了争夺内厨房肥差的谋划。读者以为看到了起因,后来惊觉并非如此,竟是两件事,传统小说技法叫“狮子滚球”。球滚起来,之前看不见的面,翻过来呈现。

柳嫂子的势利眼和一伙人的坏心眼,两者无关联,曹雪芹当作因果来写,制造悬念。

诬陷柳家母女,司棋甚至不知情,那是她长辈的谋划,她报复她的。五儿被当作贼拘禁,司棋手下的丫鬟们赶来言语羞辱,刺激得五儿一夜哭。

这一笔,司棋形象立住。她是跟晴雯对比,带出的人物,都是一房的管事大丫鬟,柳嫂子巴结晴雯不巴结她,她低于晴雯。内厨房打架,她比晴雯更能震住人,高于了晴雯。

读者高看她时,再拉下来,为曹雪芹妙笔。官场和军队实行连坐制,一人犯罪,他的亲戚、同事、邻居无罪也受罚。民间厌恶,奉行的是“祸不及家人”,谁害了你,你报复谁。

冲家人下手,是欺负弱者,会被看不起,称为“有本事,你别动人家老婆孩子”。柳嫂子闺女五儿,是淤泥中的天使,没染上老娘的势利眼,品行淳良。司棋落井下石,派手下羞辱她,这一笔拉垮人格。

气场大、没本事——司棋没成为升级版晴雯,成了独特人物。

二○○四年港片《江湖》,讲两个顶级大佬内讧,解决纠纷的方法,就是相互绑架对方家人,一个说:“你保得住你老婆孩子吗?”一个说:“你只有一个妈吧?”

演技精彩,不是滋味。

感叹受好莱坞黑帮片影响重,那是欧洲血亲报复的遗风,要对妇孺下手。后查到资料,港片描述的帮会,多是脱番军队改的,晚清时便如此。军队就是连坐制,港片里频率极高的话“我杀你全家”,原本是军官吓唬士兵的话,因为他大半个家都在军队里,有父亲、叔叔、兄弟和乡亲。

民间说这样的话,会被认为“没本事”。民国天津、上海的江湖人物已儒化,热衷当道德楷模,给市民做榜样。韩国一九九○年的《将军的儿子》,便是写部队子弟入江湖,起家之作,是侵占了一儒化大佬的地盘。

儒化的大佬好欺负,一九九○年柯俊雄、周星驰主演的《江湖最后一个大佬》,憋屈惨痛,面对军队转来的帮会,毫无还手之力。但霸道久了,自身要提升,《江湖》的结尾,两位大佬相互摆烂后,一个劝另一个,咱们得儒化。

彩云偷拿了王夫人玫瑰露,王夫人发觉,命令查贼,彩云沉默躲了。熟悉各房人情的平儿,早判断是彩云拿的。她给柳家母女伸冤,又想保护彩云,于是跟宝玉商量,说是你拿的吧,儿子随手拿母亲房里东西,应当应份,想不起言语一声,而造成的误会。

平儿告诉彩云如此处理了,不点名她,让她自我警醒。彩云觉得让他人代过,没人格,向平儿坦白,还要向王夫人自首,一人做事一人当。

她的硬气,出乎平儿意料,之前根本没想过她会坦白,从此对她高看。平儿向彩云分析,你拿玫瑰露是给了赵姨娘,你自首,赵姨娘难堪,还是宝玉担责,所有人损失最小。

彩云汇报赵姨娘和贾环,事情过去了。贾环果然是坏人,认为世上全是私利私情,没有公德和仗义,宝玉肯定和彩云有一腿,才会为她挡事。坏人不但坏别人,也坏自己,贾环把自己气了个半死,将彩云之前送他的礼物,都还给彩云。

京城人现在还这样,所谓“我心里没你了,你的东西,放我这儿碍眼”。我这代人的小学、中学、大学,都会碰上俩女生闹矛盾,气哼哼地退礼物。此时班长会跳出来:“先放我这儿。你没交出手,你没拿手里,就不算断交情。”过几天,两人又好了,去班长那儿取回。

贾环退东西,赵姨娘像班长一样,说先放我这儿。彩云绝望,没留,扔河了。这一回,连续写了四个“毁东西,显风骨”的京城大妞作派,个个不同。

王羲之的《兰亭序》,评为天下第一行书,清朝以虞世南的摹本为标准,排位诸版本首席。《神龙本兰亭序》是明清之际的伪作,冒充唐朝摹本,民国成了“天下第一行书”的代表。

要强说出好来,讲整幅二十一个“之”字,字字不同。四女毁东西般,同一个行为,因人而异——这是小说的精彩,在书法里不重要。让你写二十一个一样的“之”字,行书的连贯速度下,没人能做到。王羲之的水平太好达到。

正经书法理论评不了,拿小说理论救场,能对吗?

民国书坛衰败,不懂书法的成了理论家和市场宠儿,懂书法的为卖钱,故意写怪字,不怕后世笑话。懂不懂,看字型结构,光会做笔锋奇观、墨色质感,不会结体,便是不懂——东汉人崔瑗定的标准,王羲之认为自己草书不如张芝,张芝认为自己不如崔瑗。

考美术院校,眼神捕捉得好,栩栩如生,颧骨位置不对,那就还是不会画画。老师说“没有颧骨”,便是此人考不上了。民国书画界带着前清官场习气,相互吹捧,“三百年来唯此君”“五百年独步”“七百年无敌”的词随便来,其实大家都没颧骨。

一位年轻立志以电影改变民众的师兄,中年后放弃电影,专攻书法。他仍心系大众,说让中小学生看出神龙本的种种恶,重新看懂虞世南摹本,关系子孙后代,是他唯一的奋斗目标,在街头奔走相告时力竭而亡,为最幸福的人生结局。

他有位书法老师,劝他,您这心态,还是个导演,不是书法家。师兄诧异,问书法家什么心态。老师:“随它去。”

平儿向王熙凤汇报,没说查到彩云,说不好追查,宝玉顶包。王熙凤支招,让有嫌疑的人跪瓦片暴晒,一会儿就受不了,准交待。瓦片,是碎瓦片,不会刺出血,硌得痛。

从王熙凤使的招,可证明她小时候在兵户区生活,这是军队体罚之一。京城爷们推脱事,说自己没法干,否则得“回家跪搓板”——老婆厉害,按军法处罚我。洗衣板的棱和碎瓦片一个性质。

女人们听到了,觉得这招好,既然你们这么说了,那就假亦真来真亦假吧,会真这么惩罚老公。男人反抗,女人劝他放弃反抗,尊重习俗,一代代爷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跪瓦片晒太阳——太阳是天然刑具,《铁窗喋血》《野狼》《西部往事》《监狱风云》都以暴晒惩罚人。人类奇怪,皮肤脆弱得不像地球上的物种。希区柯克善于掩饰,符合地球人标准,而特吕弗——可以确定来自外星,之后我会拿出证据。

王熙凤追究到底的做法,被平儿劝住。夺内厨房的阴谋,也被平儿遏制,让柳嫂子重新上岗。平儿的“平”字,寓意是“空”,动词。一人怒火中烧,讲事讲不清楚,对谈者会劝:“平平气。”——怒气空了,你再讲话。

还有一例,“把这事给我抹平了”——空了,不是平整或平衡。

留空,为华人政治。

朱元育解说《参同契》分御政、养性、伏食三篇,讲御政时,也牵连养性和伏食内容,养性篇、伏食篇均如此,讲一个,另两个随之闪现。又是狮子滚球,球滚起来,会带出其他面。

伏食是生理,养性是哲学,御政是政治。御——驾马车的方法。轮子中央是空的,才能装上轴。嚼子不勒死,马才能跑起来。缰绳松弛,才能传达指令。

人的习气,控制不住地要追求极致,做崩做绝为止。所谓政治,是对此警惕,提前留空,不让形成僵局。因为僵局会迅速成为死局,每每朝代灭亡前,不是无解,都想出了办法,构思巧妙、切实可行,令后人感慨,这样不就保住了吗?

办法好,来不及。

按王夫人定下的彻查标准、王熙凤定下的逼迫手段,会将每个当事人都僵死。王夫人捉贼,结果是自己房里丫鬟干的,丢面子。牵连出赵姨娘、贾环,将激化嫡传庶出两房矛盾。

所以平儿留空,查而不报,令彩云自我警醒。

秦显家的比柳嫂子更会办事,她接替柳嫂子,内厨房服务将更好。但她起点错了,联合林之孝家的搞臭柳嫂子,未得正式任命,即接手内厨房。搞阴谋能成事,将引起效仿,此风一长,无法管理了。

平儿恢复柳嫂子职位,但留空,对林之孝家的、秦显家的陷害行为,查而不惩。如若惩罚,又成僵局,林之孝家的一定矢口否认,说自己捉赃柳嫂子,是常规执法,推荐秦显家的接手内厨房,是公心,她恰好合适。

平儿不说破,林之孝家的反而觉得自己被看破,从而收敛。

晚清时,英法报纸常年写在华见闻。见人来打官司,县官就哭了,叹息我的管区竟然出了打官司的事,我没脸了。惊动纠纷当事双方各自的父母、族长、行会,赶来调节,当事双方羞愧,各退一步地谈。

县官无为,谁打官司谁想法解决,在衙门大堂上快速谈妥,众人向县官感谢,县官赶人:“快走吧!我这儿是好地方吗?你们不嫌丢人呀。”——平儿留空的极致。

看懵参观的白人,西方法官要这么做,会名誉扫地,被开除。春秋战国时代,道家老子、儒家孔子、杂家吕不韦观点一致:只以法律为标准,作伪的空间大,人们敢于犯罪和逃责。自觉羞耻的道德感,是法治的保障。

下一回宝玉过生日,曹雪芹突然暴露也是平儿的生日,让宝玉给平儿行礼,借此表达作者对平儿办事之道的赞许。怕读者以为正常,又加写了两人也是当天生日,宝玉冤大头,一个人的生日变成四个人的。

传统小说技巧叫“提醒法”,以一个明显虚假的细节,让读者出戏,以作提醒,为何如此肯定平儿?定有特别用意,你们翻过头再好好看看前一回吧。

特吕弗的《枪击钢琴师》用提醒法,突然插上一段美国匪警片俗套,模仿得拙劣,为让观众起疑:“他拍的肯定不是匪警片,那他拍的是什么?”

大部分观众认为是导演功力不足导致。不单观众,一些导演和影评人也这么想,报纸杂志上评他业余的文章时而有,吐槽有愧大名。

总被说成不会拍,特吕弗终于怒了,蔫人出豹子,拍出《阿黛尔·雨果的故事》,技法纯熟得镇住影坛。他过世后,旧日影坛对头们策划,用同一位女演员拍出《罗丹的情人》,技法丰富一倍,以证明他还是不会拍——

两部电影相隔十三年,但对我们一代高中生,是八十年代末以录像带方式一块到来,对比强烈,因而会有阴谋论。

湘云的蝴蝶梦、来自木星的特吕弗——间离效果

六十二回,宝玉生日,贵族的最高娱乐,竟然是猜字。为何这么爱字?华人,与花同源的人种。研究其心理,遇到不解,从花上想,基本能通。《文心雕龙》解释,文、章二字的本义都是花纹。

篆刻明显,是朵小红花。

男人玩字,等同女人绣花。字有什么可玩的?刘勰说“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玩字,犹如今日玩网络游戏,可以永远玩下去。文采之采,过瘾之意。小学玩到中学,银屏上杀了几亿人,文采斐然。

席间喝多了,湘云跑出,醉在花丛里,引来蝴蝶缭绕。湘云此景,成了港片古装武侠的标配,没有蝴蝶,就用柳絮、花瓣、水、尘,一九九二年的《鹿鼎记2》用枯枝败叶缭绕林青霞,林青霞还作出自转——像是木星景象。

木星没有山河大地,是个极速旋转的气团。徐克、周星驰迷醉于这种团团转的意向,也是特吕弗的挚爱,《四百击》的郁闷男孩竟有一次笑容全开的时刻,在游乐场的大转桶中。旋转的感觉,恍若回到了木星,可以消解生而为人的痛苦。

《四百击》结尾,男孩逃离生活,奔向大海。大海是个象征,真到了大海前,发现大海没用,提供不了解脱与新生。男孩退回,影片戛然而止,定格在他的脸上,恨恨的表情感动了世界。

他在想什么?

《四百击》是个五部系列,根据第二部反推。他在海滩上想的是——怎么活成了这样?这是我来地球的目的吗?

大海不是出路,去无可去、退无可退的境遇刺激大脑,男孩像布莱希特反思戏剧般,反思人间,获得了间离感。

舞台上的间离感,是故意虚假,让观众跳戏,不再信以为真后,产生另一种观看乐趣。希区柯克是一位信以为真的大师,作悬念作恐惧,让观众深陷其中,与角色同感。特吕弗是一位间离效果的大师,这是他的生存之道,不玩间离,已在十二岁投海自杀。

十二岁后,他像个外星人一样活在地球上。《枪击钢琴师》甚至出现“人类真神奇”的台词,是一人临死前的话,来地球观光旅游的心态明显。

《四百击》的第二部,名为《安托万和柯莱特》,海边一别,又过了五年,郁闷男孩安托万十七岁了,一人生活,在仅能放下张床的小屋醒来,烟灰缸里找烟屁,抽清晨第一口烟。活得狼狈,但他放了唱片,叼着烟屁走上阳台,在交响乐的映衬下,帝王一样俯视巴黎。

日日过来都是血,五年辛苦不寻常——当年的小孩学会了以主观活着,既然客观不行,那就不管它了,假设自己是帝王、是莫扎特转世、甚至是木星魂灵。木星除了风,没别的,来到地球,成为个固体,就已经令我乐趣无穷……

希区柯克视生活为险境,特吕弗以生活为戏剧。间离效果令观众意识到在看戏,没了尴尬和痛苦、坏人和恶习,一切成趣。“百无禁忌”是特吕弗的电影感。希区柯克当自己是个人,因而讨厌他人;特吕弗不拿自己当人,因而喜欢一切人。就像我们不是猫,因而见到猫就高兴,可以喜欢一切猫。

《安托万和柯莱特》的结局,安托万以熟人串门的方式,去见心仪的女孩柯莱特,不料她有了男友,男友带她出去玩了,安托万因“熟人串门”的身份,还要待下去,柯莱特父母陪他看电视——尴尬的局面,戏剧性够了,作为故事片可以结束。

特吕弗玩起了间离效果,镜头跳出女方家,故事片变成纪录片,展示一系列巴黎街头的恋爱男女。观众跳出了安托万的个人失落,震撼于爱情的美好。

间离效果的所谓“另一种观看乐趣”,是摆脱了剧情逻辑,看到一对对如胶似漆的情侣,不会进入狭隘对比,痛惜安托万:“别人都成了,你不成,好可怜。”

反而感到伟大,个人成败无所谓了,这是人该干的事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陆电影界探讨“扔掉戏剧的拐杖”,追求电影自身特质,尊崇巴赞的纪实美学。特吕弗作为巴赞养子、学术衣钵传人,实践三年后,拍《祖与占》时遇到困境,素材没拍好,完成不了《四百击》的纪实美学,急中生智,玩起间离效果。

画外音严重干扰画面。事件还在进行时,就已经在谈之后的事了,或对画面唱反调,画面是一张女人严肃的脸,画外音说她风流无度。

音乐也跟画面作对,不按行为节奏,不按事件性质,让观众出戏。剪辑破坏“现在进行时”,明明眼前发生的事,要剪成“过去进行时”或“未来进行时”。总之,将纪实美学最重要的“真实时间”破坏殆尽。

谁会受得了一部重重干扰、不让人好好看的电影呢?

不料票房口碑双赢,影评人和观众同感,都嗨到了“另一种乐趣”。

华人手巧,不知间离效果的概念,也会做出同样的事,称为“捯饬”——京城土话,民国时大量京城人去长春落户,因而东北地区也用,指化妆打扮,多一层补救之意,比如“今天气色不好,还要见人,赶紧捯饬捯饬”。

伶人嗓子疼,拜托乐师:“您费心,给我捯饬捯饬。”乐师就不是正常演奏了,以乐音修饰人嗓,让伶人的上气不接下气听起来连贯,唱不上去的高音听着像是唱上去了。不是哪儿弱补哪儿,嗓子的高音用乐音代替——听不见嗓音,不就露馅了吗?

是错综着来。

拍摄仓促,素材完成不了原有思路,导演一筹莫展,剪辑师请来自己师傅,问:“要不要我给捯饬捯饬?”导演离去,老师傅开始搞实验。小范围试映,观众爱看,掌声雷动。电影厂领导低声嘱咐秘书:“这个导演不能再用。”“啊,不是反响很好吗?”“瞒得了你,瞒不了我,是剪辑师捯饬出来的。”

为不失业,导演跟老师傅喝酒交心,千般讨好,学得捯饬秘技,争取下一个拍摄任务时,面对厂领导有自信:“我虽不是一流导演,但我保证做出一流电影。”“你拿什么保证?”“会捯饬。”

特吕弗跟希区柯克学悬念吃力,间离效果是他天赋所在,不用学谁,自己能发明新招。《祖与占》是一部捯饬大全,研究它就好,省了喝酒交心。

学会了捯饬,就像刚学会开车一样,技痒难耐,见到谁的片子,都想剪一把,不让剪,就四处讲这片子没剪对。非常自信、非常讨厌。有人讨厌三四年,有人一辈子。所以,剪辑师一般不教给导演捯饬,免得害了他。

如果素材拍得好,就不用捯饬了,最大限度地保留素材本身的冲击力,是剪辑要点。导演往往缺乏剪辑师的冷静,尤其是一个刚学会捯饬的导演,所以有一个词叫“捯饬坏了”,像过度医疗一样过度剪辑。

“一点不捯饬”是业内好词,钦佩《最后一班地铁》,特吕弗高度自控地坚持到结尾,才捯饬一下。间离,不是疏离无情,是明知是戏的乐趣。他玩出了一个能引发观众狂欢的间离效果。

深作欣二在《莆田进行曲》结尾照做了一遍,还在间离效果后,真拍了狂欢场面。导演间发的密电码,你对我没秘密,我懂。

扔掉戏剧的拐杖,首先意味着放弃重大事件——冲突的行为和可疑的信息。“睁开眼吧,一切生活琐事都是重大事件。”这样的口号,喊起来爽,代表艺术观的进步。一将功成万骨枯,催生了万千沉闷电影。

但这些闷片的预告和片段都好看,令人产生看全片的冲动。一天看三十秒,累计一年看完一部电影,每天都过瘾。

沉闷不是视觉不佳,是注意力持续不了,因为这是人们平日扫视一眼后便不看的。人眼获得了解放,人脑适应不了,将生活琐事拍得再有视觉魅力,观众也会坐不住。

人脑的设置,要摒弃次要信息,搜索重大事件。以间离效果拍琐事,满足大脑思辨需求,才会放眼去看。那时,眼睛才真获得了解放。

见字如见人、贾敬死因、马一浮遗憾

六十三回上半,奴才报恩,返惠主子。正式生日宴过后,次等丫鬟们凑钱,请客宝玉,小姐们也来聚。林之孝家的巡夜,查到宝玉房。平儿拿宝玉顶事,破了她夺取内厨房的阴谋,她推测宝玉了解内情,疑虑他对自己有看法,上门试探,笑脸耍威风,批评宝玉对袭人、晴雯直呼其名,粗鲁无礼,应该叫“姐姐”。

对正在干活的人以尊称,是延续至今的明清传统,主人称孩子保姆为“妈妈”,管女佣叫“姐”,女佣丈夫上门,主人向其打招呼,说“姐夫来了”,称司机、园丁、勤务员为“叔”。南北皆如此,九十年代广州广告业兴旺,灯光师手下抬灯接线的徒弟们、处理杂务的场工,称为叔叔。调动人手,叫“来五个叔叔”。

宝玉承认错误,林之孝家的见他对自己恭顺,看来无碍,放心而去。酒喝到半夜,宝钗、李纨、黛玉先走,其余人继续喝,随醉随卧,次日醒来,想不到自己的躺位,芳官睡到宝玉床上,宝玉不知身边有她。

随醉随卧,一起到天明——为尽兴标准,明清文人聚会如此,再早可追溯到屈原的《九歌》,那是聚众野外过夜的唱词。电影《芳华》中,文工团解散,大家随醉随卧地过一夜,似乎这样便抹平往日芥蒂,精神一体了。

平儿和妙玉未受邀酒局,平儿身为贾琏的通房,深夜不便,妙玉带发修行,亦不便。次日宝玉酒醒,发现妙玉送来张生日贺帖。

妙玉署名用别号“槛外人”,一般而言贺帖署名,得是姓名,不能用号。铁门槛是高官贵族家方能用,槛外人意味“我已超出了这些”,宝玉回帖署名为“槛内人”——我还约束在这里面。亲自送到妙玉住的尼姑庵,门缝投入,未打招呼走了。

爱字民族的特点,见字如见人,字意味深长,体会字,不必见人。宝玉亲自跑一趟,是完成内心对妙玉的尊重。

生日过后,即传死讯,常年驻道观的贾敬暴毙。贾敬为宁国府第三代,考到进士,却不入官场入道观,自废功名,让儿子贾珍袭爵位。皇室为保独大,对贵族逐代消权,贾敬苦心,令宁国府的实权多保一代。

诊断是吃矿石提炼物中毒,医生“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参同契》第八章《明辨邪正》,和此处一致。

导气之术——假想经络运行,金庸小说里的武功练法。集中注意力在身体局部,会发痒发热,似乎是气,实则是神经敏感,练不出武功,大概率搞成神经衰弱。

参星礼斗——参星,星为九颗,轮流当值,一颗管人间一年,向当年星祈求延寿。礼斗,向北斗七星祈求延寿。唐明皇说有效,他还说安禄山不会造反,怎么信?

守庚申——庚申日,六十天一轮回,到了这天,人身上潜伏的三尸神,在你睡着后发信号,将你两个月来的恶行汇报天庭,申请惩罚你。民间迷信,人在这一日不睡,不给三尸神发信号的机会。

守庚申不是守一天,指长期不睡,元明清民间流行。熬夜令血液循环不好,这淤那堵,似乎丹田、经络一一呈现。自以为打通穴脉,实则自我伤害。

服灵砂——吃矿石提炼物,魏晋叫“服石”,毒品般刺激脑神经,还体热难耐,得散开衣服躺着。“东床快婿”的典故,是某高官听闻王羲之才华,有心收为女婿。一位友人从王家做客归来,说王家子弟都规矩礼貌,独一个人床上敞衣躺着。他叫王羲之,这就是你看上的人吗?太没样了。

高官说,你不懂,此人不俗。听到他这样,我更要把女儿嫁给他。

大概率是王羲之服了灵砂,起不来。

道观汇报贾敬死因,是他研制出新灵砂,道士们劝他“功行未到且行不得”,但他正练熬夜不睡,夜里闲得慌,忍不住吃了,结果丧命。

功行未到——还在每日吃饭的身体,受不了灵砂。

《参同契》下篇《伏食》,朱元育批伏字为“口服”之意,身体产生特殊的内分泌,像是吃了什么。朱真人错误,伏是躲避之意,狼躲避羊的视线,伏在草丛里。伏日,躲避暴晒。《参同契》原本里有“伏食仙”一词,仙人回避人间食物。

伏食,即不食,引申为超出常人生理。

《参同契》也讲灵砂,不让服用,拿来做比喻,以化学反应解释生理反应。生理复杂,操作简单,犹如电脑硬件的集成电路复杂,让其运转,只需按一下开机键。

人身的开机键,朱元育指出,为《周易·易传》的“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沉下心来,就发生了。

寂然不动——静坐之法,孔子已教。

感而遂通——安静至极后,天地灵气能降到人身,没用嘴,却好像吃了东西。朱元育解释,这是主观错觉,并非招来一个不属于人的东西,来改变人。不是外来的,是人自己的变化。

虽然他将“伏食”名词批错,轮到讲道理,是准的。孔子教给颜回,人可以与万物相融。那就没有什么不是自己,天地像你的手心手背一样。没达到相融,天地就还是外力般的存在。

天地影响下,在戌时和寅时静坐,容易感而遂通。戌时是晚七点至九点,寅时是早三点至五点。寅时,是写作最佳时间,灵感四射,西方文豪不约而同在这个时间写作。二流作家熬夜,一流作家早起。

戌时,毫无灵感,是积蓄力量的时间段,手机充电般。戌时称为黄昏,曾国藩率湘军打仗,曾的父亲教给他乡间保健法,睡“黄昏觉”来补充体力,睡不了完整的,半个小时也管用。恰好是晚饭时间,不贪这口,就能睡上。

曾国藩说自己靠睡黄昏觉打败了太平天国,不敢独享,介绍给天下学子。其实不用他介绍,戌时静坐是学子常识,只是不信,到点要吃饭。曾国藩好心,借口乡间经验劝谏。

时辰不用买,灵砂要花钱。贾敬死于有钱。

《周易》为道家著作,因为孔子看,成了儒家的。《参同契》,南宋大儒朱熹看,并著述,可惜明清嘲讽他学问不佳的人多,未能服众;清初大儒仇兆鳌看,并著述,可惜个人生活闹出丑闻,连累作品遭轻视;民国大儒马一浮学问人品皆佳,晚年致力《参同契》,学界关注,等他大作面世,《参同契》或可归入儒家。发生社会运动,未及写出。

以学理而言,东汉时《周易》明确是儒家经典,《参同契》全名为《周易参同契》,否定道家的矿物质炼丹术,自诩为《周易》的演绎,和《周易》附带的孔门子弟论文集《易传》性质相同,在做儒家身心修养的学问。

朱元育引用《易传》的孔门言论,解释《参同契》,能契合,因为本是一个系统。唐朝立道教为国教,《参同契》划为道教典籍,据书发展出南宗。人家开宗立派了,而朱熹、仇兆鳌故障多,《参同契》像借给熟人的钱,该是要不回来了。

四十七回至六十三回上半,通过落入贱业的世家子弟、贵如主子的丫鬟、庶出的小姐,写人品清白,探讨与之相配的高明政治,以平儿做法来总结,用宝玉生日宴加以肯定。表现贾府挽回衰运的希望,至此全书发展部分的第一层完成,六十三回下半进入发展部分的第二层。

尤三姐之死——流氓真仗义、豪杰假性情、冷面冷心是何人

自第一回甄士隐开悟遁世,经过漫长的六十六回,全书有了第二位遁世者,却是柳湘莲。

六十三回下半,尤二姐尤三姐出场。办理贾敬丧事,男人要住到寺里去,宁国府里得有长辈镇场,于是贾珍夫人尤氏请来尤家老太太。

尤老太太是尤氏的继母,嫁到尤家时带着前夫的两个小女孩,即尤二姐、尤三姐,按六十年代的京城黑话讲,她俩是“圈子”,不会只跟一个男友好,要在男人堆里走圈。

八十年代的大陆影视,与六七十年代的欧美共鸣,认为性等同自我,性解放等于反传统、反强权。一个拍了床戏的导演,卡位立刻拔高,不拍,会被演员看不起。

尤三姐似乎是,她的性魅力强到令男人自卑。但她不是时代先锋,是年少时独立人格未健起,妹妹随姐姐作风,接触男人早,熟而生厌。威慑住男人的,是她情场老手的范儿。

尤二姐跟贾珍、贾蓉父子有染,贾蓉跟尤二姐聊天时透露,王熙凤丈夫贾琏跟父亲贾赦的一位姨娘有染。终于证实宁荣二府有乱伦情况,但不是第七回焦大讲的“扒灰、养小叔子”。扒灰是公公跟儿媳,养小叔子是女方跟丈夫的弟弟,贾珍是玩小姨子,贾蓉、贾琏是渎母。

是京城老词,玩——不太追究,家族内部劝诫,渎——可判刑。渎母,不是生母,冒犯生母是忤逆大罪,不用这个词,指继母、父亲的妾、生母非直系血缘的名义上的妹妹,一旦泄漏消息,不但受司法追究,还不容于社会。

二○○九年的《十月围城》,黎明扮演的刘公子,便因渎母罪而万劫不复,沦落街头成乞丐。民国礼法崩了,如在明清,这种人要出力保护孙文,孙文会觉得受辱,严词拒绝。

贾敬丧事上,尤二姐尤三姐作为亲戚亮相,贾琏看上了尤二姐,明知她跟贾珍、贾蓉有染,但他作为色情主义者,无所谓,只想也能尝到,试图接触。贾蓉出主意,在我父亲眼皮底下跟尤二姐偷情,机会不好找,且你跟我父亲两兄弟还会闹掰,不如你娶她为妾,我劝我父亲放手。

一拍即合,贾珍也正想脱手。贾琏如获至宝,瞒着王熙凤在外买房,让下人按照正室称呼尤二姐为“奶奶”,信誓旦旦,对她说小产的王熙凤一定会病死,届时即接她回府续弦。并传授管理荣国府的技巧,鼓励她日后当家。看来贾琏是找到了真爱。

受了礼遇和重用,尤二姐洗心革面。贾蓉视贾琏为冤大头,撮合贾琏娶尤二姐,是为自己打算。有父亲贾珍在,他接触尤二姐的次数有限,贾琏常去外省跑事,自己幽会尤二姐,更为方便。

不料尤二姐大改作风,贾琏去了外省,她就关门谢客。贾蓉上不了门,真成了媒人,撮合成了,就没他事了,窝囊至极。

贾珍上门来喝酒,尤二姐陪了一会儿即避嫌出去,回自己屋,由老娘陪着,等贾琏归来。尤三姐陪贾珍喝酒,打情骂俏,动手动脚,惹得丫鬟都出了屋,应是他俩以往旧态如此。

贾琏归家,见了贾珍马匹和随从,回自己屋查看,见尤二姐在,那就没事了,贾珍跟尤三姐想玩就玩吧。贾琏的流氓观念,让尤二姐别扭。

是呀,房是贾琏买的,贾珍上门玩小姨子,当是娱乐场,不当别人家。错在贾珍,但贾琏听之任之,也轻慢了这家。尤二姐向贾琏哭诉,说自己已改好,婉转表达这是个正经家,家里不能这样。

读者之前了解的贾琏,是个聪明人,此时却听不懂尤二姐的话,以为只要把话摆在明面上:“贾珍你就包了尤三姐吧。只要你包了,想来就来。”大家就光明磊落了。

尤二姐显然不是这意思,更不成家了。按尤三姐的话讲,这套房子里,我们姐俩配你们哥俩,成什么了,与其这样,还不如现在把我姐找来,咱们四个随便睡,大家龌蹉到底。

贾琏能那么想,因为他是个流氓。俗语讲,流氓假仗义,其实是真仗义,只是想法奇葩,旁人听起来不可信。在贾琏的角度,觉得委屈自己,给兄弟开方便,也不让小姨子吃亏,真仗义。

果然,贾琏进门,自我感觉良好地跟贾珍一说,惹怒了尤三姐。尤三姐跟男人苟且,自得其乐。在她的观念里,贾琏躲着不露面就行了,大家好歹还有个脸面。

贾琏的“仗义执言”,令她为姐姐抱不平,原来姐姐托付终身的人是个混蛋。边痛骂边卖弄风情,刺激他俩,敢不敢禽兽行径,一块动她。

无耻之徒也感到羞耻,贾琏、贾珍不敢动,任凭她闹过了醉去。

闹归闹,尤三姐之后还是被贾珍包养。既然撕破了脸皮,那就玩吧。对贾珍,尤三姐惩罚性消费,爱上了奢侈品,为买新的,不断把旧的破坏。

见妹妹昏天黑地,尤二姐向贾琏直说,要他结束这一切,让妹妹正经嫁人。直说,贾琏能听懂,流氓真仗义,说我去办。办事能力强,迅速跟贾珍了结,找到尤三姐意中人——柳湘莲,一把谈妥,带回定亲信物。

贾琏寻找柳湘莲前,提醒尤三姐,这人是有名的冷心冷面,你可要想好。尤三姐发誓非他不嫁,当即改了作风,不再玩乐,关门念弥陀。曹雪芹笔锋细腻,写她刚独身自守,夜里难受,靠着念弥陀挺过适应期。

贾琏汇报,柳湘莲打了薛蟠,畏惧薛家势力,离京潜逃,这一逃便不知多少年了。她的准备是“若一百年等不来,我自己修行去”。现代人熟悉的话是“百年修得同船渡”,说同乘一船的缘分都要修一百年,何况是夫妻,那是万千年修来的。她的意思是,等不来柳湘莲,说明没缘分,我就修行千万年,一定修到他现身。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港台流行说法,写武侠小说是读书人的最后一碗饭。晚清说法,念弥陀是老娘的最后一招。旧社会妇女,信息闭塞,丈夫家和娘家颓败了,儿子在外地出事,老娘是一点办法没有,只能念弥陀。现实里看不到解决之道,那就全靠愿力了。

尤三姐心想事成,不多久,贾琏在外省碰上了薛蟠和柳湘莲。薛蟠的商队遭强盗伏击,柳湘莲路过,打退了强盗。当然挨打的仇怨化解,薛蟠挨打时叫了“哥”,时过境迁,柳湘莲真成了哥,当薛蟠跟贾琏对话时,妄言的习气又犯,柳湘莲让他打住,他很听话。

因父亲过世早,薛蟠从小没有雄性榜样,不知好歹,生出一身恶习。现在由柳湘莲规整他,明显懂事了。为他高兴。

没有细写,一人怎么打败一伙土匪。明清之际,火枪盛行,军队普遍使用,薛家是皇商,少东家率的商队,一定配火枪。不用到县衙门报批,他家是皇室内务府的一个单位,自己给自己发许可证就行。

火枪是吓唬用的,对天放几枪,吓走强盗就行。火枪换弹费时,开枪后,强盗趁机冲过来,商队并不会誓死抵抗。商家的原则是,宁可丢货,不要丢命。打几下,一看打不过,就投降了。老板不会埋怨伙计,因为培养个伙计要十年二十年,少一个人,运营能力会骤然下降。丢了一批货,商家业务够多,总能找补回来。况且薛蟠这次出门,薛姨妈和宝钗的心理是,可以全赔光,儿子经过历练,咱家就赚了。

大概率是,薛家商队放弃抵抗,不料强盗不是本地惯匪,是外地流窜来的匪徒,为不给官方和本地惯匪留追查线索,不留活口,要杀人。本地惯匪,渔夫一般,不会竭泽而渔,按比例抢劫,保证商路不衰,杀人是忌讳,一旦出了大量杀人事,立刻没人走这条路了。有人在他们地盘抢劫,他们会搜索报复。

此时柳湘莲出现,一人打退一伙人的方法,就是连杀二三人,而且下手极快,让人觉得“谁上谁死”,才能镇住场。强盗是乌合之众,集体欺负他人可以,自己有丧命危险,就没有集体感了,薛蟠的描述,他们给柳湘莲“赶散了”。

薛蟠跟贾琏在路边酒店叙谈,公共场合,不好直说柳湘莲杀人。“赶散了”的场面,只会是柳湘莲追着杀,否则怎么赶?总不能是说“快走快走”。

怎么杀的?

写书一笔带过就行,导演要视觉化,得了解。

视觉上,大致是一九八五年大陆公映的译制片《黑郁金香》里的方法,原版一九六四年在欧洲公映。女主祖上是法国剑豪,传下必杀技,她教给男主,右手剑换到了左手,利用角度差刺人。因为是轻喜剧,导演将动作拍得滑稽。

我们一代小孩看到,觉得“就这”?跟我们的《少林寺》比,太贫乏了。一位胡同大爷截然相反,很不高兴,说:“这都能拍了?不负责任。”大爷认为是杀招,担心法国青年学会,祸乱法国。华人知道多少杀招都没事,居委会罩得住。

大爷说法国剑豪右手换左手的绝招,就是太极拳第一式“揽雀尾”,手里加根剑,动作几乎一样,揽雀尾动作幅度略小,更具欺骗性。太极拳动作不是凭空而创,攒了以前军营技和江湖技,揽雀尾在军营里叫“换把”,相当足球过人的假动作,一般人都会错误反应,大概率被刺中。

柳湘云用剑,剑不符合常人习惯,得拿出大段时间专门修习,否则是找死,挡不住对方兵器,不如用棍用刀,胡乱也能挡几下。但剑一旦练成,便是百兵之君,兵器中的统治者,拿刀棍的跟拿剑的比,像羽毛球界的业余高手跟职业运动员,他们之间的玩法是,赌职业运动员发二十一个球,业余高手能接住一个。接住一个就算赢。

能拿剑出来的,都是练成的。柳湘云一剑倒一人,看着恐怖,没的躲,强盗们才会跑。大概率用的是揽雀尾,对付一般人简单好使。使用率高,才会是太极拳第一式。

柳湘云是落魄世家子弟,家里早被皇室收权了,这辈子努力没用,祖辈福气享完,不许你家再出人才,财路和仕途都给堵死,落入贱业里玩,活个性情。

宝玉说他是精细人,打薛蟠时,方方面面都算计到,打完后立即出京躲报复,确实精细。薛蟠商队遇劫,他能及时出现,也是精细使然,应是听到薛蟠消息,便尾随而来,远距离观察,看看他变成什么样了,有没有报复计划,以判断自己还要漂泊多久。

这种心思,可当官,但他毕竟没混官场,遇上危险才动脑子,平常日子粗心大意。不动脑子,才是活性情。贾琏向他提亲,说是自己妻妹。落魄之人,能被豪门看重,柳湘莲觉得有面子,听了就愿意,但还要耍性情,唱高调,说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唯一要求是要娶绝色的。

贾琏保证尤三姐绝色,柳湘云将祖传的鸳鸯剑当定情信物,这应是他仅剩的值钱之物,三两句话即交出,可想其心,百分愿意。

薛蟠提供婚房,薛姨妈表态婚礼费用由薛家全包。重归贵族阶层,柳湘云春风得意,突然动起了脑子,贾琏是好色无德之徒,如他小姨子是绝色,早自己贪了,为何追着许配我?

越想越疑,找好友宝玉问底细。宝玉纳闷,怎么精细起来了,你不是活性情吗?你说娶绝色,尤三姐是绝色,活性情,就该满意了,问那么多干吗?

柳湘莲还问,说你怎么知道是绝色。

宝玉说自己跟尤二姐尤三姐混了一个月,当然知道。平儿一年跟贾琏有一二次同房,基本独身,而宝玉忌惮贾琏,跟平儿保持距离,怎会跑到贾琏住所,跟他的女人厮混?宝玉说的,是办贾敬丧事的一个月,荣宁两府稍有地位的人物都要住庙,大家混日子。

六十五回,贾琏误以为尤三姐的意中人是宝玉,尤二姐向下人询问宝玉为人,可知姐妹俩不认识宝玉。办丧事的一个月,她俩和宝玉同时出席的场面仅二三次,大家顺着流程行事,彼此看到,没说过话。

柳湘莲理解成宝玉跟二女淫乐了一个月,未婚妻曾是好友的玩伴,他大叫不好,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剩忘八是明朝官方妓院里的杂役,戴绿帽子为制服。忘八,是忘记“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八德,比喻做这职业可耻。剩,是残废之意。剩忘八,无耻废物。

批语越来越少的脂砚斋,见此词,找到了下笔处,兴奋写道:“奇极之文!趣极之文!《金瓶梅》有云‘把忘八的脸打绿了’,已奇之至,此云剩忘八,岂不更奇!”

奇在哪儿,没说清。

哪有奇的?就是句俗话。现今北方还在用,比如给小孩起名“狗剩”,废物狗,看不了家、打不了猎,什么都做不成,白养着。民间习俗,认为越说孩子废物,孩子越不会夭折。

脂砚斋一定是南方人,不知道“剩”字何意,觉得新奇,以为是曹雪芹个人创造。他对明清俗话不熟,还敢自称是曹雪芹熟人,不怕露馅,只能解释为他不是个老骗子,批语时刚上大学,尚且单纯。

柳湘莲的意思,宝玉明白——这样的女人娶回家,我家就成妓院了。骂宁国府的话狠毒,触怒了宝玉底线,这一刻,柳湘莲便不是他朋友了。

之后,两人还有对话。柳湘莲作揖道歉,拿宝玉当朋友,要他告诉自己尤三姐真相。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

宝玉内心是,我一直高看你,没想到你在贱业里混久了,低了品格,幸好你今天露了贱相,否则我还拿你当朋友。

柳湘莲再次道歉,说自己一时胡话,劝他别多心。宝玉又笑,打住他,说我完全不在意,是你多心。宝玉到底是北静王、张道士两个老谋深算之人一致认定的政治人才,这份不动声色,可想日后在官场的作为。

未为尤三姐辩白,因为宝玉也没打听过,只有个远望的好印象。关键是,他觉得柳湘莲跟他没关系了。

之后尤三姐自杀,柳湘莲遁世。之前宝玉听到柳湘莲漂泊,会流泪,此时柳湘莲出了惨事,宝玉没反应。宝玉心态,曹雪芹没直接写,借宝钗之口表现。

柳湘莲是薛蟠的雄性榜样,是个替代父亲教育任务的“哥”,他没了,薛蟠着急,亲自带人四处搜寻,找不着,伤心不已。薛姨妈受儿子影响,也痛惜柳湘莲命运。宝钗毫不动情,劝母亲,发生的都是命定的,管它呢,忙自己家的事吧。

世家子弟的特点,是“没心没肺”和“小心眼”兼具。刚接触,发现他对很多事无所谓,你觉得他心真大,这样的人好交往。他跟你能好到两人穿一条裤子,但突然一天,就不理你了。你永远搞不清究竟哪里得罪了他。

他们不是小心眼,是在练习明察秋毫。他们是朝臣胚子,从小读史书。历史教训,等事情形成明显趋势,再改就来不及了,防微杜渐是行政原则,一叶知秋的眼力为基本功,许多看起来没问题的地方,历史上都出过问题。练基本功的阶段,难免小题大做、过度反应。

但人的本事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宝玉的反应,京城孩子会说逼真,“他们就那样。”

柳湘云有“冷面冷心”之名,其实配得上“冷心”的,是宝玉和宝钗,他最多是“冷面”,心是混乱的,凭冲动办事,并没有思考的耐力。

他被当作精细人来写,写到最后,读者发现他是个糊涂人。传统小说技法里叫“倒写法”,就像尤三姐按照淫荡女来写,写到最后,读者发现她忠贞刚烈。

柳湘莲演戏,拿手的是旦角,五年前,让尤三姐看到的那场演出,可能演员调配不过来,他临时救场,演了小生。

尤三姐并未看到过舞台下的他,三姐所爱,是那个小生角色。如果柳湘莲那日还是旦角,便没了后来惨剧。这是电影式的爱情,不表现爱,表现错愕的局面,双方对彼此近乎完全不了解,却耍狠发飙,付出生命。

薛蟠和薛姨妈都参与的婚事,柳湘莲活性情,未跟他俩商量,自己一人去退婚,想要回祖传鸳鸯剑。贾琏不高兴,要讲理,柳湘莲叫他出屋说话,那就是要说难听的了,你怎么把这种女人说给我?

受不了他将出口的话,尤三姐一把装剑鞘,一把藏小臂后,还剑同时,横肘自刎。据此看,鸳鸯剑是短剑,如是长剑,走过来的姿势会异样,习武之人的柳湘云能发觉。

出了人命,柳湘莲方明白尤三姐品格,称为贤妻,追悔莫及。伺候尤三姐尸身入殓后,柳湘莲在街头游走,发生白日梦,薛蟠的小厮带他去见尤三姐。三姐说了一番话,以作告别。电影拍这场戏,话和表演不是重点,是相见的屋子。

为何是薛蟠的小厮来领?因为薛蟠许诺买房送给他成家,尤三姐在原本该是两人家的房子里告别,说明柳湘莲之前对这段婚姻满是期望。这栋房子还没买,全是柳湘莲想象。

他以想象力造了个房子——这是电影要拍的戏。电影是时空的艺术,空间的冲击力比表演大。

柳湘云开悟——《阿黛尔·雨果的故事》

白日梦结束,柳湘莲发现自己迷路,站在座破庙前,有个跛子道人坐台阶上捉虱子。他问路,出于礼貌,还问道人法号。道人:“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

柳湘莲言下顿悟,斩断头发,随道人走了。

我们年轻时常有《四百击》结尾站在海滩前男孩的困惑,怎么活在了这里,怎么活成了这样?

抛开美学,《四百击》在题材上,和中国三十年代的社会问题片《姊妹花》《神女》同款,巴黎观众也不拿它当新浪潮,当社会问题片来看,“关心你的孩子,别让他成为流氓”的口号,令平时不看电影的家长们走入影院,数周占据巴黎票房榜首。从此业内明白了一个商业规律,儿童片的主要观众群是成年人。

法国的一切可分为“巴黎和巴黎外”,巴黎票房是全法票房的一半以上。中法相似,模仿好莱坞的商业片商业价值都一般,甚至很差,社会问题片是两国稳赚的商业片。

社会问题片是讲外力的,人在种种外力作用下,不能保证内心的善良。外力在《四百击》中为僵化的学校、自私的父母、少年犯惩戒制度等。社会万恶,个人无辜。

特吕弗由一个外力论者变成心力论者,在《四百击》中已有苗头,主人公安托万的精神安慰是巴尔扎克小说。我们一代人想当然地认为,这孩子是我们的人,小小年纪已在思索资本主义本质。应把他接到四中,重点培养。

我们看巴尔扎克是苦大仇深,法国儿童看有愉悦感。怎么会?巴尔扎克的小说卖点,是向平民阶层介绍贵族的奢侈品,涉猎之广、描述之细,超过之前作家。村上春树作品在九十年代流行,成功因素之一是用了这古老的一招。大众心理使然,穷小子爱买时尚杂志,对买不起的品牌如数家珍。

十二岁的安托万,理解批判现实主义尚早,沉浸在巴尔扎克营造的贵族生活的愉悦感里。他点蜡祭拜巴尔扎克,意外失火,毁了巴尔扎尔克像和祭台。火来得蹊跷,点蜡是日常行为,早量好了安全距离,从没出过错。

找不到现实原因,只能从心上找,是曾悲伤地想到,巴尔扎克的愉悦并不属于我。悲伤如此有力,显现为失火,抹去了家中的巴尔扎克痕迹。断了这仅有的愉悦后,男孩的生活全面悲伤,越活越差,直至被抓进少年管教所。

《四百击》之后十六年,特吕弗又拍了一个女人在海边,解答男孩安托万的困惑——怎么来到了这里,怎么活成了这样?

是你编的故事,让你站在了这样,活成了这样。

《阿黛尔·雨果的故事》里,女主相比于爱情,更看重爱情的故事——“一个女孩跨过大洋去寻找爱情”。去之前,她已知男方是个花花公子,男方对她并没有爱情。她以作家思维,另组了故事——写不成爱情,就写爱情的毁灭。

于是演出苦求不得的戏码,她不断增加戏,直至疯癫,丧失了写作能力。她未能亲手写出伟大的小说,但一样幸福,因为知道活成这样,将有人写她了,还会是杰作。站在海边的结尾,是拿破仑征服欧洲的豪情。

果然,特吕弗做了这事。

柳湘云的开悟,按特吕弗的解释,是出戏了——原来我不是那个叫柳湘云的人,柳湘云是我演的一场戏。

按朱元育的话讲,魏伯阳写《参同契》之前,《参同契》就已存在。你觉得是你辛苦思索、仔细推敲出来每一个字,其实每个字都是你“感而遂通”来的,并不是思考所得。

思考是个障眼法,保证每个人都活在戏里。

这个剧本,你意识不到,但你严格按照它执行,你的一切主动选择、觉得“活出了自己”的兴奋,其实是一个熟练演员在舞台上的成就感。

你是伟大的剧作家,也是入迷的演出者。

剧本不到一秒就写完了,速度快得让你无法察觉。而你演出它,则要几年几十年,所以会产生错觉,认为是自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认可这一切,意识不到原是个假设。

分析一下尤三姐的剧本,她对男人熟而生厌,其实是对自己有着深深的厌恶,觉得好想死呀。厌恶感在一秒构成了一个剧本,借用柳湘莲这个角色,将自我厌恶外化,变为外来攻击,完成“好想死”一事。

柳湘莲的一秒剧本是,在贱业里玩得不亦悦乎的他,也曾有一秒钟想过重归贵族阶层,想想就算了,认为是自取其辱,豪门怎么可能容纳贱业里待久了的他?

他觉得想想就算了,但剧本已编成。果然回豪门的契机,是个淫荡女,自取其辱。最终豪门没归成,还被宝玉瞧不起。

人生是个自己给自己下套的游戏,怎么解套呢?朱元育的建议是“若能于感而遂通之后,弗失其寂然不动之初。”

颜回三板斧的学问,卫君暴虐的性格,按现实的逻辑,颜回将出言不逊,触怒卫君而被杀。颜回立志高,要当圣人,当圣人最快的方法是“舍生取义”——为坚持真理而牺牲。按一秒剧本,颜回也会被杀。

孔子没辙了,放弃原有教学步骤,提前教颜回静坐。感而遂通,不是感应来一个灵丹妙药,而是跟万物融为一体。在伏食(生理)的角度,另有解释,在养性(哲学)的角度讲,打破了“差别差距”的概念,也就看穿了一秒剧本的把戏,回归剧本诞生前的空白状态——寂然不动。

妇女儿童不进书房,因为男人在书房里大部分时间不是读书,是静坐,冒然进入,会受惊。书房不是世外桃源,是读书人解决现实问题的地方。

当官行政,遇上难事,会说:“容我静一静。”静一静,不是冷静下来,重新思考,而是回家静坐。肯定又是被一秒剧本缠上了,需要“感而遂通”地搞清是什么剧本,然后“寂然不动”,在心里清除它。

出了书房,难事会以一种现实的方式被解决,巧妙快捷得令所有当事人想不到,你也想不到,但你知道,之所以如此,因为已在心里解决了。

颜回入卫国,不被杀,是清除了“降服卫君、当圣人”的剧本。没了剧本,没准会出现跟卫君所谈甚欢的情况。

现代人觉得是玄谈,但北宋儒学复苏后,一代代读书人便是这么做的,养成习惯,什么事都回到书房里解决,为“有修养”。不是秘诀是常识,大儒语录多以谈静坐为开端,讲清楚这个再讲别的。

日本作家井上靖主要写中国,一九八八年原著改编的电影《敦煌》,是北宋故事。二○○九年田壮壮导演了他的《狼灾记》,是秦朝故事。平生销量最大的小说是一九八九年的《孔子》,主人公是孔子周游列国时的一个赶车、买菜的杂役,看到孔子师徒静坐,觉得好有气质,于是自己也静坐,没人告诉他原理,一辈子学了个外观。

晚年总结静坐,教给对孔子感兴趣的年轻人,是“坦然面对人生风雨”一类励志话。因为他首次看到孔子师徒静坐,是在一个雨天。

全书看着着急,您判断静坐重要,还坚持到老,为何当年不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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