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黎明拿起手机,又放下。他开了静音模式,屏幕间歇亮起,像繁忙路口的交通信号灯。他坐在书房里,拉紧窗帘,可光亮还是从遮光帘拼缝处钻进来。今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每天,杨云洁要转三条地铁线送女儿上学,然后自己去上班。她们走的时候,盛黎明还没起来。
书桌上的电子小闹钟无声地走向上班时间,随着这一时刻的来到,盛黎明手机热闹起来。他站起来,探出上半身悬空在书桌上,轻轻撩起窗帘的一角往下看。小区里林木葱翠,马路上车辆和行人匆匆而过。他又坐下。
盛黎明摸摸额头,拿出体温计,含在嘴里三分钟,三十七摄氏度。他用酒精棉擦拭体温计,擦着擦着就想上厕所,可他还什么都没吃。
再回到书桌前,他把转椅往后放倒,眼睛盯着天花板看。看着看着,就闭上了眼。一阵晕眩袭来,他伸手抓手机想跟主任陈水宝请个假,中途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时,陈水宝电话打了过来。其他人的电话盛黎明可以不接,陈水宝的要接。
“你怎么回事?人呢?”陈水宝问。
“嗯,我病了。”盛黎明说。
“病了也要说一声,一大堆事呢。”
“对不起,主任!不好意思,主任。”
“好了好了,你休息吧。什么时候来?”
“尽快,我尽快。”
盛黎明摸了摸脸,有点烫。
他竟然拒绝了陈水宝!兴奋让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步子渐渐迟滞。他打开手机,给陈水宝发一条信息:“非常抱歉,主任!早上起来头晕目眩,没来得及给您请假,望见谅!”
没有回信。盛黎明到客厅,头枕着靠垫在沙发上躺下,生病要有个样子。
刚刷了几分钟小视频,杨云洁就来了电话。
“你不在办公室啊。”
“嗯嗯。”盛黎明故意压低声音。
“不在开会吧?”
“没有,什么事说吧。”
那边,杨云洁也压低了声音:“那个事情,我们这里都传开了。”
盛黎明的心猛跳几下:“快说!怎么啦?”
“被带走了!”
越是含义不明的句子,越是直指盛黎明的内心。他不再多问,也不敢多问,倒是杨云洁补充了好多细节。
“前天晚上被带走的。他们夫妻吃完饭,刚从超市里出来,就被拦住了。他要求回家拿点日常服用的药,还被允许了呢。他们说,昨天下午他老婆去送秋冬衣服了。这么说的话,他是出不来了啊!”
听完妻子杨云洁的电话,盛黎明发现自己正站在阳台边。初秋的风里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却又凉飕飕地刮在他裸露的双手双脚上。他往下看,六层楼的高度,一跃而下估计不能爽气。大家围观一个只穿汗衫和运动短裤的瘦弱青年坠楼的惨象,该是怎样的一种惊奇。
盛黎明从来最注重的就是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样子。一跃而下,是万万使不得的。
“主任!”盛黎明敲門进去的时候,陈水宝正在翻文件。
“把这份通报复印一下。”陈水宝头都没抬,直接把文件扔在桌子上。
午后又热了起来。盛黎明为使自己看上去虚弱,穿了件长袖衬衫。此时,额头的汗不时滋出来。他贴着墙,在阴影里小心地走着。
没有人跟他打招呼,连眼神也在躲避。
大办公室没坐满,一半人去了展会现场。本来盛黎明也要去,但现在,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麻木地复印文件。一束束扫描光像X光,透视着他的五脏六腑。一天前,他还在浪里翻腾滑翔。猛然间,世界就改变了模样。他搁浅在礁石上,看海水从四周退去。
人们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说着他觉得特别无聊低俗的话。座机和手机,都没丝毫反应。他打开电脑,只有昨天未读的邮件。他麻木地对邮件做“中性处理”。
他招手叫来文员,示意她把文件交给陈水宝。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邮件早就处理完毕。盛黎明眼睛还是盯着屏幕,不知道在看什么。
座机电话响起,盛黎明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犹豫了一会儿,才拎起听筒。
“那事你知道了吧?”
他低声“嗯”了一下。
“你要做做准备。哎,咱们是哥们儿我才提醒你。”
盛黎明另一只手捂住胸口,那里似乎有点闷。“我,我怎么了啊?”他问道。
那边的声音有点不耐烦:“你是他的人啊!”
一时间内心积聚起来的情绪想利用这个当口爆发,可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好意,一句极其难听的话到嘴边,突然转了弯。他用食道咽下那句话,用呼吸道轻轻吐了声:“谢谢!”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翻看文件和杂物,搜索电脑,查找资料,这就是所谓的“准备”。不,他心里在盘算着另一件事情。如果真找到他,那最有可能的就是核实那件事。核实倒无所谓,只是自己会不会有事?在关键时刻,人总是先保自己。
事情有点遥远,可他记得每一个环节里的细节,哪些可以说出来不影响大局,又使人感到真实;哪些坚决不能坦露,不然自己会被牵扯进去。不说,难道就能过关了吗?他简单想想,最起码在场的人说的都一致。总共才三人。至少,他要和杨云洁聊聊。
隔壁会议室散会,陈水宝拐到大办公室门口,朝盛黎明招招手。盛黎明拿起笔记本和笔,跟着陈水宝进了办公室。
陈水宝坐下,喝口水,指指门。
盛黎明把门关上,转身站着。
“事情有点复杂。我们都来自同一家销售分公司,在争创业绩上,怕真的只有我做总经理时,才会以命相拼。”
“我向您学习。”
“不!你不是向我学的。大家一直以为我们是同乡、同事,又是从同一基层公司出来,就以为我们有这样那样的关系。”
“您是领导,我听您吩咐。”
陈水宝连连摆手说:“你听的不是我的话,你是听他的。”陈水宝跷起大拇指朝上一顶。
盛黎明没有搭话,默默地站着,把笔夹在笔记本当中。
“这下麻烦了。听说又是在基金上出的事情。你知道,他在做集团副总经理的时候,我就当面反对过这几个不合理的基金项目。”陈水宝双手搁在办公桌边上,双目斜视盛黎明,“哎!其实当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儿。”
盛黎明挤出微笑,说:“您说的都对!”
“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杨云洁夹一口西芹炒香干放在嘴里问。
三个菜一碗拌面,都是盛黎明叫的外卖。
“今天没什么任务,再说我有点头晕,老陈让我早点回来休息。”
“你是担心吧?你看,胃比腦子诚实多了。”
盛黎明索性放下筷子,说:“我盘算过了,如果有事,也就是为你的事情。”
杨云洁把碗一推,质问盛黎明:“当初是怎么回事,你忘了?我在老单位凭自己本事拿一份工资,是谁非得让我调单位?还说得天花乱坠的,工资福利高,可高的都是你们,我一个外聘员工,什么都没有。说好的编制呢?他不是答应过的吗?”
“这时候,你还扯这些。”盛黎明干脆把剩菜剩面倒在一起,用塑料袋扎紧,“那个东西到底值多少钱啊?”
“我才懒得跟你扯。你认为谁都跟你一样知心贴己,这都是你的幻觉。我去接女儿了。”杨云洁拿起电瓶车钥匙,钥匙圈上有只棕熊,摊开四肢傻笑着。
“女儿上实验学校还是他帮的忙。”盛黎明收拾桌子,转过身说,“到底多少钱啊?”
大门在关上之前,飘来楼道里杨云洁的回答:“不值钱。”
盛黎明呼吸似乎顺畅了不少,仔细地将垃圾分类。厨余垃圾总是最重的,一只手专门拎,其他垃圾装了好几袋,另一只手拎。走在半路,电话铃响起。他两只手都放不下东西,只能快步往前走到垃圾桶边。
坚持在水龙头下洗好手,他才掏出电话。未接来电竟然是陈水宝的,他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主任,刚才不好意思……”
“赶快到博览中心A座二楼大会议室。”
陈水宝电话背景里有音乐声、说话声,可能他已经在现场了。
一回到工作状态,盛黎明身体就像装了一只空压泵,想停都难。他给杨云洁发了信息,交代他的去向。
城市正在暗下来,平淡无奇的建筑被霓虹灯勾勒出伟岸。盛黎明的内心也是这样,其貌不扬的他,一旦被点亮,就会焕发活力光彩。部门这么多人,陈水宝到底还是离不开他啊。他坐在出租车上,看着夜景,手指敲击着装笔记本电脑的背包。
出租车里播放的《燃情岁月》曾经是他绞尽脑汁做销售方案、产品策划书时最喜欢听的音乐。激励他的永远是史诗般的旋律,虽然现在阅读少了,但背包里一直都塞有历史故事、人物传记,他会在出差途中拿出来看。有时他会沉浸于某个时代、某个人物中,反观自我。用在工作、生活里,他指点江山,协调各方。曾有个阶段传言他马上就要接替陈水宝的位置,那是公司产品核心部门,好几个公司领导都是从这个岗位上去的。
错觉就是从那时产生的。人人都夸他是好人,肯帮忙、肯协调、肯接活儿。他觉得至少积累了好多人求不到的好人缘。
陈水宝正在骂人。盛黎明难以想象,连珠炮式的话,带着高音高调,怎么从一个干瘪瘦小的身体里发射出来的。
盛黎明走到会场中间就立刻明白惹毛陈水宝的是什么事情。明天上午九点全市招商展销会开幕,公司最重要的一场推介会将紧接着开幕式进行,也就是说,很多领导和嘉宾都会留下来。
“这么重要的宣传片,竟然出现重大失误。你们不要推卸责任!每个人都要查找自己的原因!都什么时候了,还稀里糊涂的。明天搞砸了,都给老子滚蛋!”陈水宝把袖管捋到胳膊肘,把右腿裤管卷到膝盖,右脚踩在打开的折叠椅上。
盛黎明脚步沉重缓慢,现在的情况与他在出租车上设想的完全两回事。
“重放!”这是瞥见盛黎明后,陈水宝狠劲儿说的两个字。
八分钟宣传片很快播完。
“知道什么问题了吧?”
盛黎明手扶折叠椅靠背,头垂了下来说:“主任,这的确是我的问题,不怪他们,我没审好。”
“什么叫把握全局?就是每个细节都要考虑周全。马屁当然有用,但拍错了就会成为大麻烦。”
盛黎明肩上的背包突然滑下来,他借势往地上一甩。“您放心,今晚就改好。”盛黎明保证道。
包落在地上,扬起灰尘,陈水宝皱皱眉头,哼了几下,快步离开。
望着陈水宝的背影,盛黎明想起有人开自己玩笑:“在最好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和利用。”
刚才受训的人们,一个个离开,有人跟盛黎明打招呼,有人不打。
事实上,也没有几个人留下来。大家都跑了,盛黎明只是心里不舒服,并不影响宣传片的整改。
播音员的声音在空荡的会议室里显得更加雄浑。他用笔记下需要删改的时间段,来回看了三遍,基本确定长短不一的十处地方要改。
“我把要改的镜头已经标注好发给你了,你赶快改一下。”
“哎呀,我手上还有个急活儿呢。”
“还有哪个比我这个还急?赶紧帮忙改。”
“我不骗你。水宝主任说今天再晚部门的片子也要交给他审。”
“部门的片子?”
“准备给新老板汇报的。”
盛黎明低头想了想,说:“这样,你不用改十个地方了。把前老板的镜头删除,用大楼、广场等替代,也就三四处吧。”
“行了哥,你的事我耳边也刮到了几句。你做事稳妥,我帮你把必须回避的全改了。”
“谢谢兄弟!改好发给我,我还要现场试播。”
放下电话,他口干舌燥,肯定是拌面的盐放多了。他走到会议室外的自动售货机上买水,顺手给杨云洁发条信息,让她陪女儿先睡。
杨云洁很快回了句话:“女儿发烧了,回来路上买点小儿退烧药。”
喝到一半的水,再也咽不下去了。他又拨通电话:“兄弟啊,大概什么时候能好啊?”
“啊!不要催了!你认为我是神仙啊!”
“尽量,尽量快点。”
博览中心工作人员找过来,说快到下班时间了。要么离开,要么被锁在里面。
他立刻在网上买药,落实好送药时间、地点后,给杨云洁打了电话。
杨云洁没多说什么,只是问他:“降压药带了没?”
“背包里还有,女儿烧不退的话要送医院啊!我手机……”
哐啷一声,盛黎明似乎听见卷帘门重重落下的声音。他跑过去把会议室的门关了,想了想,又反锁了。灯太亮,关了一半,还嫌亮,却不敢再关了。
四张不够,他索性拖六张折叠椅并排放。他躺上去,仰望天花板的瞬间,眼角有点湿润。那些亮着的吸顶灯组成了菱形,一个套着一个,最核心的那个菱形中央是一盏水晶吊灯,关了吊灯和一半吸顶灯,才看得见如此漂亮的场景。
他曾是靠水晶吊灯最近的那一个。大大小小的菱形将水晶吊灯围住的同时,也包围了他。他想起杨云洁嫌他年纪轻轻就低头驼背的样子。他笑笑,继续处理海量的信息。
他数了数顶上有八圈亮着的菱形,目前他已经退到六七圈的样子。外围圈灯的数量是最里面的好几倍,它们努力闪着光,为的就是挤进更小的菱形。而自己呢,还要钻吗?已经退了出来,就不该再有这样的念头。
刚从核心圈退出来时,盛黎明还被委派了一项重任。据说,当时领导班子在讨论决策的时候,还有不同的意见。最终,牵头编制新产品销售五年规划的任务还是落在他的头上。消息一公布,好多人都踮脚观望。
最忙的一天,他开了八个会,打了几十个电话,收发信息则更多。夜晚,他望着办公室窗外一成不变的夜景感叹,为什么自己不由自主地想努力?难道是为了证明什么?自己的行动暴露了内心的担忧与怯懦。
最近一段时间不断传来流言,他开始没当回事,中秋节前,陈水宝没像往年那样拎两盒月饼让他转送。好几次,他借汇报工作的机会,在陈水宝办公室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陈水宝问他:“还有事吗?”他才明白,风吹草动,老狐狸最敏感。
盛黎明也曾貌似低调地装模作样,更确切地说是狐假虎威。那段时间,陈水宝还在菱形灯的三四圈模样,他用细腻的笔触、拘谨的字体写了一封信,让盛黎明转呈。盛黎明见信没封缄,就抽出信纸看。陈水宝平常看上去是个粗暴、易怒、蛮横的人,信里却展现了他的另一面:细致、用心、善揣摩。
盛黎明盯着灯光看久了,眼前出现几片黑斑。他揉揉眼睛,随后闭上。黑斑更加猖狂地窜来窜去了。也许黑暗就是宇宙的本质,光亮只是很偶然的存在。也许时间也是不存在的,只是人类的幻觉而已。连光速都无法企及的地方,在高维度宇宙里可瞬间抵达。前任领导调去邻市后,盛黎明不愿跟去做联络员。在空闲阶段,他读了很多科普书籍。他无限感慨地认为,能与宇宙复杂相提并论的,非人际关系莫属。
手机短信提示音在午夜时显得分外清脆。盛黎明没有起身,伸手够到手机看到杨云洁发来的消息:“吃药后烧退了。”
他回了一个高兴的表情,想再嘱咐几句,还是忍住了。
放下手机,头又回正,目光重新触碰菱形灯。突然,他一个激灵,从折叠椅上腾地坐起,找到鞋子,脚套进去后,跌跌撞撞地奔向电灯开关。咔,全关。啪,全开。咔咔,半关。啪啪,半开。离水晶灯距离最近的一盏吸顶灯黑了,再开也不亮。他跑到黑灯下面,看见了灯的原始面目。磨砂外壳挡不住周边强光照射,显露出笨拙的H形灯管,突兀地伸在漂亮贝壳样灯罩里。不再发光的黑灯像一块菌斑,污染了高贵典雅的穹顶,又离水晶吊灯太近,暗暗地在他心里投下阴影。
陈水宝曾经叫过盛黎明兄弟,有些场合还给他端过咖啡,并大声地向众人宣布:“这个兄弟是难得的好人,他在这个岗位上干得最出色。”有些坐着的人,都感动得站起来。陈水宝很早就加入保险业务员队伍,在基层走街串户,做事情做得稳妥高效。他曾在给盛黎明这些新进员工培训时强调:“一定要把客户当成自己的亲人,这样才能真心服务好他们。”台下,盛黎明点着头,虽然他知道做事没这么简单,可有了前辈经验,自己只管向前冲好了。
此时,盛黎明已打开所有灯。强光照耀,如同白昼提前到来,然而致命的黑斑正在吞噬光亮。光线掉转方向,向黑斑奔去,会场内生机勃勃的红色地毯、橘黄色座椅,竟然显出灰的基调。黑斑正在吸走光亮,还有刚刚亮堂起来的人心。盛黎明试着站在主席台中心位置,微微仰头就看得见那块黑斑。他隐隐觉得黑斑就是自己内心某个角落在现实中的映射。每次,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个区域,从不敢触碰,甚至一想到它,就赶紧回避。现在,不知怎的,黑斑在近乎完美的会议室中出现。恰好在这当口,偏偏落到自己头上。难道还非得检讨自己的内心?
“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自言自语地说,“必须解决,越快越好!”
他有会场工作人员的电话号码,可午夜已过,不好意思联系,很可能联系了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要找现场的人解决!他走出会议室,站在仅有光亮的保安大厅,在走道里左奔右突,没有找到一扇开着的门。他已被关在庞大复杂的建筑里。哪怕有红外线探头也好啊!这样值班的人听到警报会赶来查看。令他失望的是,一切安静得像在水中央。
电话铃声响起,吓得盛黎明浑身一哆嗦。
“改好啦?”
“好是好了,不过似乎水宝主任又改主意了。”
“他没跟我说啊,改什么啦?”
“他平时说话直来直去,可刚才表达得让我也摸不着头脑。”
“他还没睡啊!”
“他让我们暂停部门汇报片制作,重点关心了宣传片修改情况。我把你让改的具体内容说了一下,他东拉西扯了半天,不像以前的样子,搞得我們很为难。”
盛黎明把拳头重重砸在双层玻璃上,玻璃外面是博览中心大平台。上周末,他还带女儿在这里练滑板,教练表扬女儿的时候,女儿回头对教练笑了笑,结果碰到大玻璃摔了一跤。他没有冲上去扶女儿,嘴里喊着加油,挥手让女儿自己站起来。现在通过平台可以望见奥林匹克公园的高大树木。树梢之上,是暗淡星空,无月之夜,星星很多却无耀眼之星。他脑子里响起《愿》的旋律,平和舒缓的乐曲行进到一半,一个女声刺破平淡,将人带进星空,然后不停地在未知领域盘桓。看到星空,想到宇宙,他心里顾忌的东西忽然减少很多。
“主任好!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我还是要问一下,明天上午的宣传片修改的思路,请您再明确指导。”个别措辞修改后,盛黎明用劲儿点了发送键,然后继续找保安。两件事情摆在星空下,都比一粒灰尘要轻千万倍,但是搁在他心头,就特别难受。这大概就是“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道理吧。
终于,在胡乱奔走中,盛黎明撞到了巡逻保安。说明情况后,两个保安跟盛黎明去了会议室。
“坏了的灯就在最醒目的位置,明天上午九点开幕式,台上领导都会注意到这盏黑灯……”一路上,盛黎明渲染情况的严重性,大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担忧,直到推开会议室大门,他将手指向穹顶。
两名保安对望一眼,其中一个身材高大、年纪稍大的保安对盛黎明说:“你太累了,需要休息。我们那里有床。”他大致指了指去休息室的路线。
可盛黎明根本没听。他愣愣地盯着完美耀眼的灯看,每盏灯都光洁通透,他已经无法判别刚才那块黑斑在哪里,哪个才是刚才黑了的灯。盛黎明刚进公司时,陈水宝任总经理,陈水宝说保险事业的发展,最重要的就是靠团队,再优秀的个人也只有在团队帮助下才能拔尖,个人碰到困难和挫折也只有在团队协助下才能战胜和克服。难道灯也有团队?忽然间,他发现闪着柔光的灯,都是笑盈盈的,好像在笑他。
保安离开时,关了顶灯,让盛黎明早点结束工作。盛黎明觉得暗下来的灯没了章法,光亮退去,灯也遁入黑暗。他不敢再去开关灯,亮也好,黑也罢,都是保安操作的。他时常会为类似的小聪明而开心,而且,小聪明的来临完全没有预兆。
陈水宝早就回了信息,盛黎明还是没看懂内容。
“宣传片为了向与会领导和嘉宾充分展示近几年来我公司取得的重要成绩、主要做法,以及面向新时代,我们的发展规划,因此必须客观,不能抹杀为公司的发展做出过突出贡献的人们。”
面对不知所云的指示,盛黎明悄悄放下准备打字的手指,心里忽地产生了莫名其妙的灵感,他拨通了电话。
“这样吧,两个版本都给我保留。马上传过来,我在这里播放试试效果。”
在壮阔的背景音乐和雄浑的配音下,盛黎明担心的事情又发生了,LED大屏幕出现了黑斑。与灯不同的是,那块黑斑不是固定在哪个角落,而是在整块屏幕上飞来飞去。他揉揉眼睛,怕是飞蚊症、头晕症产生的后果。显然不是,黑斑像个老熟人一样串门,毫无规律可言。他根本无法质问制作者,根本说不清哪个时段会出现黑斑。是屏幕的问题,还是放映机的问题,或者是数据的问题,都无法判别。那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催问审片结果。他推托说再看一遍,其实他已不在放了,整块LED屏都黑了,四周出奇地静。他对着屏幕发呆,两个版本都做得很好,但他就是不敢下令把制作者放回家。
“辛苦兄弟,你就幫忙帮到底吧。”
“哪有这么搞的?”
“陈水宝的话放到哪里都正确。我想的对策也是万全的。”
“你这是要把我逼死啊!配音,你就说配音怎么办吧?总不见得把刚回到家的播音老师再拖出来?”
“按刚才我的办法,不需要补配音。”
盛黎明重新在折叠椅上躺下,闭上眼睛,回想极其漫长的一天。若干年后,各类隐情已藏不住,各种事件已经发生过,今天很可能成为他人生标志性的一天。想想也好笑,基本上什么都没做的一天,居然会写进他一个人的人生史。换个角度说,那些忙碌的、自命不凡的日子,只不过是笑话,根本不值一提。而以前他是多么看重、珍惜那样的日子。不说其他,就说那个重中之重的五年规划,每年都在修订,等于每年做一个计划,还没到两年,当初他组建精干团队,花大力气做的成果,如今已经面目全非。
突然,在盛黎明眼皮深处,出现一块黑斑。他睁眼、闭眼好多次,黑斑都在,而且每次出现在不同方位。
他兴奋地一跃而起,跑出会议室,下楼,来到大玻璃窗前,睁大眼睛看黎明前的至暗夜幕。他觉察到黑幕上的黑斑,正挂在他视野的左下角。那么不经意,像是用墨随意点了一下。黑斑来得这么及时,可以解释一切!此刻,他非常想做一件事情,就是等日出。初升的太阳,哪怕给他仰望几秒钟也好。这是个伟大的想法。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不切实际。
他缓缓踱回会议室。陈水宝的样子和说话腔调又浮现在他脑子里。或许过若干年,他也会成为“新陈水宝”,但他也抱定一个宗旨,再怎么样,也不能活成让人讨厌的人。
灯不敢开,LED屏也不敢随便点亮,他只能刷刷手机。各种小视频、朋友圈、微博、公众号等等,都在量身推送信息,看着看着,他隐约觉得心里一块石子在抖动。自己都在做些什么呢?全靠揣摩别人心思活着。他只能长叹一声。
第三个视频被压缩到五分钟。硬着头皮,他打开LED大屏幕试放片子。放完,他小心翼翼地将前两版宣传片也放了。他又跑到会议室门口,把灯全打开,连水晶吊灯也打开了。光彩夺目的会议室里,回响着激昂的声音,他一步跨到台中央,享受着光、影、声带来的荣耀。黑斑尽在他眼珠转动的掌控中,他恨不得现在时间快进至九点。似乎手里捏着一块雪糕要朝心爱的人奔去,每一秒都担心它会融化。
当他再次静下来,日光从每个角落钻进来。他知道时间再早,也不能躺下了。现在唯一要做的是找个合适的时间,向陈水宝确认用哪个版本。
卫生间水龙头冲出难以置信的激流,溅得盛黎明衣裤前半面湿了一大片。他继续把龙头开到最大,越看越像一支水枪。令他满意的是,自然光下,白花花的水、淡蓝色的墙、深赭色的地板,都有一块黑斑在快活抖动,那是他可以移动和控制的黑斑。
最早给盛黎明发消息的竟然是杨云洁,她丝毫没有提女儿身体的事情。
“那件事情很有可能是误传,是另外一个市公司领导出事,通报据说是官网昨天凌晨发出来的。”
他给杨云洁发了简单的三个字:“知道了。”然后追了一条信息:“女儿身体怎样啊?”
“活蹦乱跳!现在送她去上学。”
他开心地献上了爱心。
随后一段时间里,关于那个领导被通报的信息,从四面八方直扑进他手机。他知道,是时候给陈水宝发信息请示了。
“主任早上好!按照您的指导意见,昨晚我与同事们一起制作了三个宣传片版本。我已压缩到手机上,马上发给您审阅。确定哪个版本后请指示我,我做好播放准备工作。”
不到十分钟,陈水宝回了信息:“你们辛苦了,拟用第一个版本。上班后,我向领导汇报后确定,你先准备起来。”
盛黎明往窗外望去,早锻炼的人们已到初升的太阳下运动起来。
领导到来之前,陈水宝拉着盛黎明坐在他身边。
“搞完这个活动,你赶紧回家休息,不然小杨可不会饶过我呢。”
两人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手臂碰手臂地坐着了。盛黎明忽然感觉时间停止了,不仅停止,还在往回倒流。自然而然地,音乐声流淌出来,宣传片开始播放。
啪的一声巨响,一盏吸顶灯爆了,还带出一团烟雾,所有人眼前都一闪。领导们一惊,互相望望,停顿几秒,带头鼓起了掌,会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盛黎明微微抬头,就是那盏灯!
“哎!大屏幕上怎么有黑斑呢?”陈水宝轻声问。
“没有啊!我没看见。”盛黎明揉揉眼睛回答。
“糟了!是我眼睛里的黑斑!”陈水宝摘下眼镜,使劲儿眨眨眼。
盛黎明挺直了腰板往前看,面部肌肉松弛下来。
原刊责编 袁 媛
【作者简介】王啸峰,男,生于1969年,苏州市人。毕业于苏州大学文学院。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芙蓉》等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异乡故乡》,小说集《隐秘花园》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