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流行的“魔性”歌舞

姜浩峰

图为几年前重庆沙坪坝区的坝坝舞大pk，阿姨们活力十足热舞中。

坊间流传“广西人的一生中会经历三场考试，科目一唱山歌，科目二嗦米粉，科目三跳舞”。由此，据说一段从婚礼上冒出来的魔性舞蹈就被叫做“广西科目三”。

逐渐地，“广西科目三”索性就成了“中国科目三”并流行到海外。“科目三”爆火之下，不免有人想到了过去几年也曾经热火到几乎全民皆知的一些歌舞。

财经评论人葉檀在自己的账号里上传了一段视频，专门点评“科目三”与韩国歌手朴载相亦即“鸟叔”的《江南style》之间的异同。尽管叶檀称，《江南style》与“科目三”是有区别的，然而，两者也有一致的地方——在互联网时代，由网络传播到全世界，并在一段时间里迅速风行。

复旦大学传播与国家治理研究中心主任、新闻学院教授张志安称，“科目三”足够“短”，几秒或十几秒的体量，非常符合当下抖音或视频号等主流短视频平台的调性。

那么，当年那些疯狂传播的“神曲”，包括《江南style》，它们与“科目三”相比，究竟有哪些异同呢？

足够短而又特点鲜明的内容，当然如张志安所言，能够迅速传播。比如歌唱家龚琳娜，早在1996年就因一曲布依族民歌《好花红》获得第三届全国百家城市电视台MTV大赛银奖。她由此走上了专业歌手之路。此后一些年，龚琳娜曾为不少电视连续剧、电影演唱主题曲，但总也不温不火。真正令她出圈的就是那首《忐忑》。比起旋律复杂，有时候还挺长的民族歌曲来，《忐忑》曲调简单，主旋律非常短。

在2010年北京新春音乐会上，龚琳娜与其乐队演唱《忐忑》。视频被传上网以后，突然爆火，在很短的时间内，让龚琳娜从民歌界出圈，成为全民皆知的人物。但必须要看到，比起如今爆火的“科目三”来，当年，龚琳娜的丈夫、德国人老锣给她创作的《忐忑》，是需要足够的唱功才能演绎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忐忑》知名度高、传播度高，爱之、贬之者都不少，但真正能够跟风模仿龚琳娜唱《忐忑》的人却绝少。

张志安告诉《新民周刊》记者，“科目三”之所以会流行，最重要的原因是它够简单。“正因为动作简单，老幼咸宜，才能够被大众模仿、让更多人参与。如果它动作很复杂、有难度，就不可能产生这种‘魔性’。这种简单，也是它的魅力所在。你看专业人士去表演这个动作，具有很强的可看性；而草根去表演，也有草根的诙谐和韵味。它必须是易复制的，才能够进行病毒式传播，才能引发一定程度上的大众狂欢。”张志安所指，当然指的是作为舞蹈动作的“科目三”——无论专业如俄罗斯皇家芭蕾舞团、舞蹈家杨丽萍，还是台湾地区政治人物柯文哲，或者海底捞服务生，都可以去跳“科目三”。柯文哲跳起来看了让人感觉显得滑稽，却也有令人过目不忘的效果，达到他自己的一些预期。“科目三”大火，已经到了拦不住广场舞大妈们暂时抛弃此前练惯了的《酒醉的蝴蝶》，而以“科目三”舞之蹈之。

而实际上，不少会跳“科目三”的朋友都不知道——其也是可以有配乐的。“科目三”的最初配乐，据说是《一笑江湖》，一首听起来有较为浓重的所谓“戏腔国风”调调的歌曲。歌词起头是这么一段——“江湖一笑/浪滔滔/红尘尽忘了/俱往矣/何足言道/苍天一笑笑不老/豪情却会了……”尽管不是什么高雅艺术，也不似《忐忑》那般以简单几个字的复杂发音而成歌，但单单一段戏腔，就能难倒一大片粉丝。而经过改编，作为“科目三”的配乐，听感上令人觉得简单许多。当然，“科目三”大火，其实是脱离了配乐本身而能由各行各业各种人都来随时随地摆弄两下。“这是简单的快乐。”张志安说，“略带魔性的舞步能够减压，跳的人快乐，看视频的人也能获得快乐的体验——足够嗨皮，这就是它走红的关键。”

龚琳娜的《忐忑》其实很难唱。

简单、够短、够嗨皮，2012年12月21日成为互联网历史上第一个点击量超10亿次视频的《江南style》，亦是具有这三个特点的。在叶檀看来，《江南style》出现的时候，亦即2012年，韩国经济非常差。鸟叔以嘲讽的口气，揭露了韩国人的虚伪，那种“江南范”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在韩国引起了共鸣。然而，亦有传播学者认为，《江南style》真正能够将流行范围拓展到全世界，主要因素并不在于嘲讽“江南范”，毕竟，首尔汉江以南的那些韩国富裕阶层的生活，并非世界各地的人们所熟悉的。人们热衷于观看甚至模仿《江南style》，主要还是因为这舞蹈动作足够简单。至于鸟叔所唱的一大堆歌词——“白天非常温暖充满人性的女人，有着知道要有喝杯咖啡小憩的品格的女人，一到了夜晚就会让人心似火烧的女人”，或者“白天像你一样和气融融的那种男子汉，连咖啡都会趁热一饮而尽的男子汉，到了晚上就会心似爆炸的男子汉”，谁又能一一记住呢？《江南style》真正令人记得住的歌词，无非一句“欧巴，江南style”和骑马舞。鸟叔一夜成名后，受邀在泰国国王的生日会上表演，担任美国白宫迎新之夜的压轴嘉宾，甚至还跳入时任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的办公室与他共舞，并不仅仅因为《江南style》所具有的讽刺性与批判性。

比《江南style》更早流行的、也是来自韩国的《Nobody》同样如此。人们无非记住了几个经典舞蹈动作和“Nobody，nobody，but you”这一简单的歌词。有多少人记得住整首歌的歌词和反反复复的旋律？甚至也很少有人记得《Nobody》最初版本的MV所讲述的故事——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背景下，由制作人朴镇英扮演的大牌歌手在上台表演前，因厕所没纸而无法完成解手全过程，使原本只是伴唱的Wonder Girls有机会代替演出，之后成为最红组合。不过，与《江南style》等后来者相比，在2008年9月发行于Wonder Girls第三张单曲辑《The Wonder Years-Trilogy》中的《Nobody》，还似前互联网时代那样，推出了中文、英文、日文等等版本。

对于国人来说，至今记得《江南style》的朋友，许多也还记得由肖央、王太利组成的“筷子兄弟”所演绎的《小苹果》。

作为2014年7月10日公映的电影《老男孩之猛龙过江》的配乐之一，《小苹果》一经问世就迅速走红，且红出国门——2014年获得了全美音乐奖“年度国际最佳流行音乐奖”；当年还获得了在韩国釜山举办的Mnet亚洲音乐奖“中国最受欢迎歌曲奖”。

其实，《老男孩之猛龙过江》中，不只《小苹果》一首配乐歌曲。其中，《猛龙过江》《你一定会成功》《我从来没去过纽约》《每个人都看到了希望》《我是一个黑手党》等歌曲，也是由“筷子兄弟”演唱，特别是《猛龙过江》似乎才是这部电影的主题曲。为何独独《小苹果》迅速蹿红呢？其在擁有张志安所说的“简单、 够短、够嗨皮”三大要素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流量密码，或者说秘方？

显而易见的是，《小苹果》的制作时间正值《江南style》流行之后不久。两者还似乎有不小的联系！至今在网上还能查阅到2014年7月，诸如人民网、中国新闻网等的报道称，《小苹果》中，韩国美女裴涩琪的伊甸园蛇舞最早红遍网络，在歌曲面世后不到半个月就遍布于各种舞步指导班、街头快闪、大小模仿秀。而这一段的编舞者，正是鸟叔《江南Style》“骑马舞”的创作者、韩国人李朱善。

机器人也大跳江南style。

就像如今关晓彤、陈赫、鹿晗、罗志祥等等纷纷在不同的平台跳“科目三”，当年《小苹果》火起来的时候，李艾、林更新、柳岩、李小璐、蒋欣等明星也曾迅速跟进欢乐地跳蛇舞。在微博上，贾乃亮还曾用《小苹果》的歌词对女儿表达爱意。那个年月，王太利称：“我发现朋友们常常用微信给我传各种版本的‘苹果舞’——足球版、职场版、水兵版、马戏团版……被那么多人那么有创意地改编，觉得特别幸福。”

王太利还称，“为了让歌曲简单、易被大众接受，曲子一共改了40多遍”。值得关注的是，那时候为了吸引刚刚长大成人的“90后”的关注，《小苹果》的MV里主打各种恶搞情节，或男扮女装，或整容室变脸，或重返中世纪，或身陷战乱，戏剧性的情节与歌曲得到结合，又加入韩国元素，确实起到了一定效果。与此同时，王太利还介绍称，自己小时候常听“荷东”“猛士”等迪斯科舞曲，《小苹果》就是用了这样一种复古节奏来搭配，不仅致敬了自己小时候的流行，更因为曲调简单、快乐，而成为“神曲”。

由《小苹果》的创作过程可见，简单、够短、够嗨皮的达成，是一桩不那么简单的事，需要反反复复去推敲，需要照顾到更多受众的接受度，甚至钻研各个年龄层、阶层、性别、国家等人们的心理。如果说流量密码有什么独特秘方的话，或许就在于在较短时间内下深功夫找到符合一时大众预期、大众心理的调调。看似作品简单，创作过程却并不简单。

由杨魏玲花、曾毅组成的歌唱组合“凤凰传奇”，凭借一首《最炫民族风》一度也红透大江南北。而回顾2009年凤凰传奇所发同名专辑的主打歌，是从千余首作品中甄选而出。可见，哪怕在流传开来以后被一些媒体称为“洗脑歌”，《最炫民族风》的火爆也没那么简单。

《最炫民族风》虽不似之后的《小苹果》那般在海外获奖，但也获得了一定的海外传播。2011年底，美国尊巴健身舞大会国际健身舞培训师王广成发现了简单、欢快的《最炫民族风》，于是开始用此曲给学生上课，并在一次尊巴集会上带领超两千人共舞《最炫民族风》并录成视频。这段视频在网上传开后，《最炫民族风》在北美的华人华侨圈子里开始火热。

2012年4月，在美职篮休斯敦火箭队的主场丰田中心，一群穿着红色上衣的大妈跳起了《最炫民族风》。因为是直播，这一情景立即引起了中国球迷的转发和热议。此前此后，在马来西亚、泰国、越南、缅甸等东南亚国家，随着华裔人士的口口相传，《最炫民族风》终于破圈——不仅仅在华人华侨圈子里流行了。直至如今，在网上，仍能找到一些泰国、越南歌手翻唱的《最炫民族风》以及凤凰传奇的其他作品。

王太利还称，“为了让歌曲简单、易被大众接受，曲子一共改了40多遍”。

在上海音乐学院肖阳副研究员看来，从《最炫民族风》到“科目三”，这些歌舞的许多元素来源于民间，含有民俗元素，具有文化意涵。肖阳告诉记者：“这些群文音乐、舞蹈的传播，它的节拍、旋律都有一种‘简单的重复’。这一点，与《江南style》等类似。研究发现，这种‘简单的重复’是易于传播的。从音乐专业的角度来看，传统音乐本身的那种旋律，可以进行不断地加花变奏，单一旋律，令人过耳不忘，甚至大多数人能脱口而出地演唱，随时随地舞蹈。”

肖阳也认为，在新媒体平台传播这些音乐、舞蹈，其实也是当代中国文化自信的一种具体表现。如今，火遍大江南北的“科目三”不仅有了搞笑版、可爱版、帅气版等等版本，更走红到了海外。《中国日报》援引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的评论称，科目三成为“西方迪斯科节拍和中国传统民谣的混合体”。

提及西方迪斯科，就不得不提上世纪80年代流传甚广的《路易兄弟》。这首来自德国柏林的波普（Pop）乐队“摩登淘金”（Modern Talking）的迪斯科舞曲，面世之时，正逢美国迪斯科低潮期。其由此从欧陆脱颖而出，迅速风行世界，且被翻唱，有多国语言版本。光中文版本，即有普通话版本邓洁仪唱红的《路灯下的小姑娘》以及粤语版本林珊珊唱红的《连锁反应》。从《路易兄弟》到《路灯下的小姑娘》《连锁反应》，其中确实有一种抽象的文化输出在内。更早之前，在中国的民国初年，《国民革命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其旋律与著名童谣《两只老虎》几乎一样。而通过考证又能得出《两只老虎》的旋律来自法国的《雅克兄弟》（Frère Jacques）。从《路易兄弟》到《路灯下的小姑娘》也是这样一个传播路径。

叶檀认为，“‘科目三’的火爆，使之成为当下的秀兰·邓波儿”。而回看秀兰·邓波儿在美国走红的时代，当时当地的大众娱乐，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秀兰·邓波儿主演的电影在中国电视荧屏上反复播放，是完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经济发展阶段、形态。然而，其在一跳一乐一个故事中，让人得以忘却一天的烦恼，并流行开来，其这方面的作用，却是没有变更的。“科目三”是这一时代的一种歌舞，能否似一些流行歌舞那般最终成就划时代的意义，不妨让时间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