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益川
城因盐业而建,人倚釜溪而居。城边树一千年黄角,孕育今朝也藏过往。树下常息一百岁老人,面朝釜溪河而坐,此人我称太奶。
太奶硬朗,话简而明。近却反常,语乱费思。
常揪着我说:“小李子快回来了,你去河边瞧瞧。”
见我发愣,太奶便用拐棍敲我:“还不快去,再替我舀碗河水回来。”
河面平静如镜,偶有鱼鸟几点。这些年政府加强了江河环境保护,别说蓬船无影,就连钓鱼闲耍者也甚少。只有河边黄角树偶尔飘落的树叶,如蓬船划过河面。
那一年,太爷是个穷小子,太奶还是洋学堂的女学生。一个满身撑船后的汗臭味,一个却是经纶满腹的书香气。那时太奶说不出喜欢太爷啥,就觉得他身上有股不一样的劲儿。后来他们到了谈婚论嫁时,太奶家里死活不同意。嫌弃太爷家穷,问太奶到底图他个啥。太奶竟说,太爷有船,能远行,能看海。
那一年,抗战全面爆发。在这场挽救民族存亡的战争中,有钱人捐款捐物,家贫的参军出川或是加入运盐的队伍,太爷便是第一个报名的。
那时太奶正身怀六甲。太奶站在黄角树下,吃力地托着肚子,朝着正要出发两湖地区运盐的太爷大声说:“他爹放心去吧,我和娃在家等你回来。”
太爷站在船头,朝着半山腰的太奶拉着嗓:“娃她娘安心在家,等我回来带你去看海!”太奶用力点头,朝着那浩浩荡荡远去的运盐大军招手,久久的……太爷的船驶在最前头,站在船头也是最久的。身后的夕阳被揉碎在釜溪河面上,亮亮的,灿烂极了。据说那随后的几日里,釜溪河的河水都是咸咸的。
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抗战胜利太爷也没回来。偶有遇到一起运盐回来的船夫,太奶像揪着救命稻草似的问,但依旧无果。渐渐地,那棵黄角樹便成了太奶的知心朋友。
那天,夕阳和山齐高,河风阵阵。
“老伙计,你说这男人在外就像风筝断了线,是吧?”太奶坐在土坡上,一手抚着树干,随风飘下两片黄角叶,太奶就当作回复。
“可这风筝就算断了线,好歹也得有个尸首啊?咋能说没就没了嘞。”自此,太奶便一病不起。躺在床上一能张口便念叨着,小李子你回来啦?小李子你在哪儿啊?
我们都知道,太奶离去日不多了。太奶在我们面前强撑了一辈子,但都知道太爷始终是她的一大心病。可能是太奶感动了上天。那日父亲去河边舀来河水,小心翼翼地顺着太奶的嘴角往里滴。
太奶突然睁大了眼睛,激动地握着父亲的手说:“河水咸了,小李子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久久的,太奶念叨着太爷,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去了。
我上前一尝碗里的河水,竟真的变咸了,我向父亲惊呼。母亲却擦泪轻说,是你父亲在水里加了盐。
这件事让我们久久不能释怀。这些年,我和父亲走访了太爷运盐的角角落落,寻访了许多像太爷一样的运盐人。终于找到了关于太爷的一则信息:李某某,系党的地下革命战士,乔装运盐船夫,在一次执行任务中,掩护战友离开时英勇牺牲……
那日,我和父亲选择了坐船从水路回家,径直来到那棵黄角树旁。我们把太爷的消息第一时间讲给了小土丘里的太奶听。
那故事很长,直到月亮挂上天。那皎洁的月光洒在釜溪河上,如盐般晶莹纯净。仿佛太爷正驾船从盐河上缓缓驶来……
时光存折
川南古镇,一棵巨大的黄角树下藏着一间不起眼的银行。店内员工二三,平日顾客很少,今日却突然热闹了起来。
天空细雨迷蒙,大堂里坐着位白发老人。老人背驼,一身青色中山装,满脸的皱子被一道刀疤划过。随身带着一把自带语音功能的拐棍凳,因电力不足时不时发出“嘶嘶”的声响。
入职不久的小许堆着笑容:“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老人指了指耳朵:“我听不见,能写下来吗?”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泛黄,且有破损的存折。
小许点头在纸上写着,您是要取钱吗?
“是的,全部取出!”老人笑着说。脸上的刀疤如毛虫向上爬。
接过存折小许便犯了难,存折是2000年办理的,上面显示余额竟有3万,这在当时可是不小的数目啊,而且当时的营业网点早已拆迁整合,网点IP无从找到,真实性就不好查证了。
见小许皱起眉头,老人又将身份证递了过去。
小许一瞧更傻了眼。老人竟是外地人,要知道从河北邢台到四川富顺可有1500公里啊。一问更惊掉下巴,老人竟是孤身一人坐高铁来的。
这让小许突然警觉起来,入职前的培训可有类似的案例。有老人倚老卖老,拿着无法查证的老支票或者存折去闹事骗钱。
小许随即又问,钱取来干啥的?
老人脸上的毛虫竟左歪右拧起来,眼光躲闪中轻轻吐出两个字:“有用。”
这印证了小许的猜想,便将老人请坐到业务办理窗口。再将他的拐棍凳拿进工作间充电。当然,说是充电不假,但更是为了让他在眼前无法轻易离开。
小许旋即便将此事向蒋经理作了汇报。两人查阅了档案后,确实没有此账户。再一合计这些特征确实符合诈骗的套路,可怎么也没想到竟让自己碰上了。
蒋经理立即将此事向上级网点汇报。即是申请更高的查询权限,更是为“稳控”工作作请示。隔着厚厚的柜台玻璃。两人在屋里时不时瞅两眼老人。老人也时不时看看里面。目光稍一碰上,老人便立刻避开。
“要我说他就是骗子,要不直接报警吧。”小许说。
蒋经理示意小声些:“再等等。”
经过半晌老人有些坐不住了:“还得多久?”
就在此刻蒋经理竟突然兴奋起来,上级网点反馈竟真有此账户。
“那快取出来。”老人说话略显激动。
因为当时网络不如现在发达,小许只能手动查询纸质档案。
少顷,两人的兴奋劲儿又没了。经查证,老人账户的余额资金竟早已被提取。
老人面色变得苍白:存折上明明显示有余额呀。
蒋经理连忙解释:“这存折在当时配套办理有银行卡,是通过卡片支付的。”
见老人不解,蒋经理又将取款资料翻出,一笔笔作着解释:“这笔是转给幺堂村农业合作社的,这笔是转给骑龙村村小的,这笔是……”
老人像是记起了往事,面色变得红润起来。
就在这时,一男一女闯了进来,看到老人长舒一口气。
女人向一旁的蒋经理解释到:“他是我们的父亲,我们是从邢台来的,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蒋经理有些不客气:“你们心真大,敢让这大把年纪的人独自外出?”
女人解释说:“父亲年轻时当过兵。退伍后说要照顾牺牲战友的老家母亲,他老家就在这里。那些年父亲将自己的积蓄,都捐赠给当地了。后来战友母亲去世后,才回了邢台老家。”
蒋经理话语温和起来:“那也不该让他独自远行呀?”
男人说:“这存折其实是我们兄妹俩故意找出放到父亲跟前的。父亲精神远不如从前,竟有些老年痴呆了。合计想通过这‘存折让父亲重拾时光回忆。但没想到……” 男人边说边拿出放在角落充电的拐棍凳,按下上面不起眼的按钮。
“退伍军人,请多关照。”循环播放的录音飘了出来。
蒋经理似乎懂了,笑了起来:“那下次可别把人跟丢了!”
两人不好意思地点头,慢慢搀起老人。
雨过天晴,暖阳透窗而入。老人脸上的刀疤如蝶般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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