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恩姆,我们还会回家吗?”
两百多年前,湘中梅山通往湖北的新安古道上,5岁的苏忿息问牵着自己小手的祖母王氏。王氏回望一眼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花桥湾苏神山,很是坚定地回答孙儿说,会的,我们还会回来的!然而让她没有料到的是,就此一别,她和她的家人,再也没有回过老家。而他们的后人,再回家时,已是两百多年之后。
恩姆是梅山地区的方言,是孙辈对祖母的称呼。此刻,王氏带着儿子苏周急、儿媳唐氏、长孙忿忍和小叔子苏圣朝夫妇一行六人,走在湖广填川的队列里。石板小径蜿蜒曲折,一路林密草深,第一次出远门的一家人,多有不安。但在她的心里,已无数次憧憬过川蜀平原一望无际的田畴,自由开垦的快乐,丰收后无需纳粮交税的喜悦。这与花桥老家地少人多、耕作税赋沉重的境况迥然不同。但前路迢迢,目标渺渺,又让她心怀忐忑。老家越来越远,亲人越来越远,那些熟悉的面容、熟悉的乡音都越来越远,这让王氏一家的心头,突然涌上几分离愁与留恋。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何况是背井离乡,远去川蜀安家落户呢?
明末清初,经过几十年战乱的川蜀大地,十室九空,地荒人稀。康熙十年,朝廷发布“湖广填川”令,开始了轰轰烈烈、长达150多年的移民入川。两湖地区人口稠密的村庄,按每户男丁“三抽一、五抽二”的比例抽调人户,举家西迁。乾隆中期,移民达到巅峰,至道光年间,方渐渐息止。在这样的背景下,嘉庆年间,王氏一家走入了北上西去的征程,奉旨填川。
王氏作为女人家,本来不在此行之列,但种种原因,她愤而挑起了家族迁移的担子。王氏一家的老家在湖广宝庆府新化县大阳乡九都花桥村(今冷水江市境内)。她17岁从王坪湾周家冲嫁到花桥湾苏家,没几年生下儿子周急。然而43岁那年,51岁的丈夫苏圣元撒手西归。家里男人英年早逝,婆媳两个寡母,悲痛欲绝。没过几年,年迈的嘎娘(婆婆)又在悲病中死去。王氏以孤寡之身,与丈夫的三个兄弟,收殓了婆婆。孤儿寡母,在家族的夹缝中生存。或是过于强势,或是年轻新寡行为不检点,家族中有好事者,先是造出女人克夫的谣言,不久又捏出寡妇门前的是非。王氏本性刚烈,哪里受得这些闲言碎语,难免与人生下嫌隙,竟至水火不容。填川律令传来,一气之下,王氏带领儿子和贴心的小叔子一家,踏上了“湖广填川”的路。没成想,多年以后,她成为了巫山龙溪苏氏的始迁祖。之后两百余年,繁衍子孙四五百人。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从湘入川,没有陆路。新化冷水江一带所有奉朝命填川者,非得走新(化)安(化)古道或从资江麻溪码头乘船到益阳,再下洞庭出长江,转舟逆行,迎巨浪,过险滩,由长江三峡走水路入川。
数月之后,王氏一家来到长江边的集结码头——湖北麻城,挤上了入川的小船,转折向西,逆流而上。不知在凶险的激流中晃荡了多久,小船穿过巫峡进入巫邑后,又掉头转入大宁河,逆水上行。那时候的大宁河山高水急,险滩处处,乱石丛生,孤儿寡母来到今天的龙溪一带再也无力前行,于是在江边一个浅水码头下了船,穿过荆棘丛生的灌木林,来到半山腰一个后来叫做下田堡黄家岭茆草坪的地方歇了脚。这里四野荒无人烟,山壑纵横,古木参天蔽日。脚下的大宁河,发出轰鸣咆哮。年过五旬的王氏,放下肩上的担子,背上的包袱,周围打量一番,以一个中年女人特有的坚毅,选定了一个坡度平缓、草木稍稀的山坳,果断落了业。
四野苍茫,都是无主之地,所经之处,都可结草为标。在山上,有的是土地,缺的是力气。王氏以瘦弱的身躯,柔弱的肩膀,挑起了率家创业的担子。开梯土,筑梯田,砌山墙,垒堡坎,劈山渠,引泉流,散播稻麦黍粟,遍种瓜果蔬菜,与天地相搏,与野兽为邻。不几年下来,他们靠农耕养活了家口,站稳了足跟。巫溪自古盛产井盐,盐贵利厚。王氏得知信息,带上几年的积蓄,带领儿子和小叔子两个精壮男丁,果断下山,直闯巫溪,挑了满担的食盐,沿途叫卖,几年下来,赚得盆满钵满。巫溪自古产煤,她又用积蓄前去煤窑入股,把煤炭从巫溪用小舢板拖出来,上卖到丰城奉节,下销往宜昌汉口。十多年过去。苏家成了一方的富户,广买田土,拓建家院,远近闻名。
王氏是那个时代乡间少有的极有见地的女人,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时代,她深深地懂得知识是改变命运的最后良药。黄家岭虽然贫穷,偏僻,但她始终没有忘记让后代尽可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哪怕跋山涉水,来去几十里,也要让孙辈们上学读书。王氏和儿子及小叔子在劳作辛苦中终老,但到了他们的第三代,男丁大都入庠成为读书人,参加科举,有了秀才的名分。而到第四代、第五代,更是中了举人,出了进士,成为巫山的显赫家族。苏家茅房,变成了苏家大院。后来他们搬出山,搬下河谷,在龙溪码头边,建起了苏家洋房。据当地坊间传说,不到50年,苏氏便成为当地望族。
移民最初的痛楚,被时光抚平。苏氏一族,在巫山扎了根。随着时光的流逝,先人的远去,祖籍和祖源的概念渐渐被淹没,老家,成为了年轻一辈无法理清的盲区。以致两百多年后,年轻的后人,止不住地在网上追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祖先的老家在哪里?
其实王氏一家填川落籍巫邑(今巫山縣)后,最初的几十年是与老家有联系的。在当地苏氏家族中,至今流传着一个让人酸楚的故事。道光元年(1821年),老家梅山苏氏续修了族谱,为了不失宗盟,世袭罔替,花桥苏家湾一房派人将修好的族谱,用竹筐背着,跋山涉水,逆流而上,找到了巫山下田堡黄土岭茆草坪。那时候王氏太婆已作古,但儿子周急和小叔子圣朝还在。对于老家来人送谱,他们十分欣喜,上亲一般接待了来人,收下了族谱,又按来人的要求,准备了老家修坟祭祖的用度和催缴的田亩税赋。来人留住几天,欣然而回。同治己巳(1869年),梅山苏氏再次续修了族谱,花桥苏家湾又派人千里迢迢把族谱送来。隔山隔水的思念,本当在久别的重聚中对酒当歌。但其时,填川的苏家前三代人已全部作古,后人对于祖籍老家花桥的概念开始淡漠。后人中有人认为老家人来送谱,不过是个借口,真实的意图,是看他们在外面搞得好,借此来打秋风揩油,讨要钱物,于是避而不见。几次拒绝,私揣的执念,错失了亲情的延续。来人盘桓数日,无人接挽,无奈只得返转,悻悻而归。跋山涉水的辛劳,风餐露宿的苦楚,拒不见亲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回到家乡,难免愤愤不平,添油加醋说些巫山本家人的丑话,自此结下芥蒂,不再有人提起联络往来的话题。而巫山苏氏的那一辈,由此也断了线,成为漂泊的游子,无形还曾背上了数典忘祖的污名。
“谱者,所以上传祖考,下逮苗裔,正名分,序昭穆,明人伦之道也。”族谱是记录一个家族由来去处、人丁生息繁衍、区分尊卑长幼的重要工具,是一个姓氏、一个家族的史志。巫山苏氏的一次无意拒绝,让家族历史断层留下遗憾。而原来的老谱,在历史的风雨中逐渐枯黄蚕食,清晰的字辈和世系在残缺破损的毛边纸上渐渐隐去。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残存的本经作为封资修的产物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好在族中一个老成持重者,在族谱被付之一炬之前,用卷烟的土黄毛边纸悄悄抄下了老谱字辈和始迁祖上下两代人的生殁庚及归葬地,成为后来网上寻亲问祖的的依据,也成为后来巫山龙溪苏氏与湖南冷水江花桥苏家湾两地族人相认牵手的重要铁证!
二
2017年12月 ,有巫山苏氏在网上寻亲问祖,提供的资料是“湖广填川”的遗训和几张泛黄又残缺不全的纸片,纸片上有毛笔传抄的祖传字辈“周忿封温祖泽流长”等24个字,另外保存了远祖则闻、始迁祖王氏及下来两代人的祖籍、生殁庚和墓葬地。
“周忿封温邑,祖公遗泽长,雄辞称眉蜀,金印佩洛阳,……”这首以苏氏历代名人经历为背景、五言八句的班次歌,正是梅山苏氏峒主苏甘(字得常)后裔在乾隆十五年续修族谱时,主修、贡生苏尼山特意为新修族谱及“湖广填川”的宗族家人亲手撰写的班次歌。有了这个班次歌,取名就有长幼,排行就有大小,不论身处何地,时间多久,一看班名,就能认同宗,分尊卑,论长幼,就能顺藤摸瓜,上溯祖源,下探支系,万世不紊。这个班次歌,现在在川渝的永川、大足、荣昌、开州、梁平、泸州、宜宾、仁寿、三台、资阳、安岳、江油、达州、渠县等地的苏氏中,都可以看到或听到,折射出其先祖“湖广填川”的影子。
看到巫山寻亲的24字班次,我们当即认定是梅山苏氏一脉。但梅山苏氏,人丁兴旺,光在湘中冷水江、新化两地,人数不下10万,支系大房不下20支,集中居住院落40多个。而据历届老谱《迁徙志》记载,光苏得常一房,从顺治到道光五朝“湖广填川”期间,由岩口、铎山、毛易、梓龙、时荣、新塘冲、木林冲等地各院落出迁四川、重庆、陕西、贵州的人家600多户,出迁广西、广东、湖北的400多户。时间明晰,人名班号房系具体,人户及随行数目清晰,唯一欠缺的,是入迁地大多只注明“四川”“或“广西”之类的省名,只有少数注明了比较详细的“XX府”或“XX县”之类的小地名。由巫山班次歌看,大体可定,小宗需考。
另外两页残缺的文字中,可以读到的唯一线索是王氏是湖南宝庆府新化县九都王家湾周家冲人氏,嫁入苏家,其夫苏圣元,生殁于花桥后湾。资料传到正在主编苏氏七修族谱的本人手上,第一感觉就是本房花桥苏家湾出迁的宗亲。但时移世易,朝代更替,原来的地名与地域与今天的地名地域好多早已不是同一概念。宝庆府和九都都是明、清老地名。花桥的名字在我们的附近最少有两处,一处是今天冷水江境内的铎山镇花桥村,一处是新邵县寸石镇的花桥,都是旧宝庆府新化县九都的属地。先后到两地调查发现,新邵寸石的花桥,并无苏姓居住的历史,现在也无苏氏居住,附近没有叫“后湾”的地方。而铎山的花桥苏家湾,苏姓世代袭居,隔壁还有王家村,但也不知“后湾”在哪里。“后湾”,成为确认祖籍的关键。认祖归宗,忌虚夸,讳冒认,更不可攀附,务必求真。后者虽大体相吻,但最详细的地名“后湾”没有角落,似是而非,还是难以让人信服。
初露端倪,两地的宗亲都热切盼望能够确认。
“我们希望尽快确认,我们这边的人,字辈快用完了,后面的又不得知,很多家庭生孩子要取大名,都不知用什么班字。时间长了,辈分就乱了。”巫山苏氏宗亲言辞极为恳切。依班取名,是中国氏族文化的核心,是家族传承区分尊卑长幼的依据,是解开一个姓氏世系传承关系的钥匙。每一个姓氏,都有自己的班次歌,每一个家族,都依班取名,世袭罔替,百代不疏,万世不紊。
作为老家人,若能找回两百多百年前“湖广填川”的宗亲后裔,两地重回宗祠,共归一谱,叶落归根,那是何等幸运。
我们曾经行程数万公路,走遍湘渝川陕云贵桂粤赣鄂等省份的数十个县市,寻找到早年迁徙的族人后裔一万多人。在几年的寻亲联谱走访中发现,很多湖广填川的姓氏,因为时间久远,失去了宗谱,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班行辈次,生儿育女,随意取名,三代以后,难分长幼尊卑。有些家族,无奈中只好与附近的同姓聯了宗。其间不乏冒认,也不乏攀附。其余,则大都把祖籍归于“湖广填川”时结集中转的湖北麻城、孝感,而往寻亲问祖,则一无所获。虽说同属华夏炎黄子孙,天下一家,但中华民族,历来讲究家族文化,讲究一脉相承,更讲究家国情怀。来有出处,去有归途,正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骄傲。巫山苏氏的执着寻亲问祖,正是这种追求的缩影。
我们辗转乡村,遍访故老,查勘残碑,重翻老档,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民间找到的一张50年代花桥田土丈量的台账清册,并从中找到了清晰可见的“花桥后湾”四个字。后湾,就在现今的铎山花桥苏家湾背靠的两里远的一处山坳里,查祖坟碑刻,这里正是花桥苏家最初的祖居地,也是王氏带领家人填川出发的老宅。时移世易,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家族外迁,来到交通和用水更方便的花桥关附近。原来的祖地,被时空淹没。一百多年过去,已无人居的陈迹。
消息在网络上传送,疑问在微信中沟通。几位年轻有为的巫山苏氏热心寻祖人,得知确认了物证,老家正在第七次续修族谱,迫不及待地邀请我们去巫山,交流信息,实地考证,确定实情,以利早认故乡,早续宗谊,早归宗谱!
三
次年清明节后的一天,我们应邀踏上了去巫山寻亲联谱的路。两百多年的迷失,十代人的分离,山高水远的隔绝,丝毫也不影响我们的热烈相拥。除了曾经在微信上作过简单的交流,我们谁也没见过面,谁也不认识谁,但共同的祖先,是我们永恒的崇拜,相同的血缘,是我们天然的纽带。
第二天一早,长城、文华和晓星等几位苏氏宗亲带我们去龙溪镇下田堡黄土岭老家,查看至今犹存的祖上老宅地基和附近的古墓地。阳光很好。汽车在陡峭的高山深谷中穿行,时而入云,时而落底。坡路漫长陡峻,曲折逶迤。从山下看,像泛黄的之字形带子挂在山腰;从山上回头,又如白练蛇伏在灌丛里。路是水泥路,但并不宽,路边加了栏杆,小车可以对开。绕了两个多小时,在山间一处稍微平坦的高坡上停车,向前徒步百多米,来到一处废弃的空地。这里如今叫马岭村了,几经更替,已经没有苏家当年的老宅,只留下苏家亲戚张姓人家早年在原地重修的破旧青砖房。据随行的苏家老人介绍,这里原来是苏家的老宅基地,起初是茅房,后来是土坯房,三、四代以后就是老青砖建的苏家大院了。大院当面大门,两边小门,三进三出,照壁中堂,神龛大堂,内有30多间住房,光天井就有四口。苏家在这里开枝散叶,繁衍150多年。后来搬到了山下的龙溪镇和巫山老县城。老屋转让给亲戚,当年老宅硕大的廊柱石鼓、门槛条石,至今嵌在张氏改造的老屋上,墙边巨大的石水缸,石碓石碾,青光发亮。
站在老宅的地基上,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瘦弱的中年女子迎面走来,阳光下,目光无比坚毅!这是一个非凡的女性,耕读传家的祖训铭刻于心。她带着子侄在这里勤苦农耕,站稳了脚跟。下山闯荡,出入巫溪,贩盐贩煤,取得丰厚利润。家有余钱,首先想到的,是送子孙读书,让后人有为。三代入泮,四代中举,五代出进士。由穷而富,由富而贵,成为“湖广填川”、发愤图强的典范。这个女子,就是巫山苏家的始迁祖王氏老太婆。
苏家豪盛的影子,至今保留在先人的墓葬和洋房里。
苏家祖宅的屋场下保存着一座非常宏大、完整、豪华、珍贵的古墓。这是我们见过的最让人震撼的民间私人古墓。
一块约50平方米的平地上,一个坟堆高高凸起。坟台底部四周,全部用两尺见方的花岗岩围垒,高一米多,宽两三米,长四五米。围石内堆土为封,弧形圆顶。坟前是一排高大的墓碑,由十几块高低不同、大小不等的汉白玉石碑组成,碑与碑之间,套以碑框,勘以石柱,其上花纹图案,有麒麟龙凤之类的瑞兽,有虎豹狮熊一类的猛兽,栩栩如生,气象森严。墓碑下坐基石,顶雕花檐。上下四层,高四五米,宽两三丈,下宽上窄,呈梯形排布,层层紧铆,柱柱勾连,厚重方正,浑然一体。第一层中间是主碑,主碑外面有雕花石套,中间是两根盘龙石柱,三孔石洞。洞内龛着三块石碑,中间为正碑。竖题皇清故考苏公封建老大人、妣苏母龚氏老孺人之墓两行大字,两边刻生庚殁辰,孝子女名讳,立碑时日。主碑之上是一块横碑,刻着“高风千古”的四字阳文;顶上刻着人物的形象,峨冠博带,官袍加身。主碑的两边,以蟠龙石柱相隔,各有两块副碑,前伸呈内凹扇形分布。碑上的字迹既浅又小,时间久远,风雨侵蚀,加上曾用桐油涂抹,石碑有些发黑,字迹模糊。但大体可以看出,内侧左边一块,为墓主胞兄、胞弟、子侄等为其所撰的的墓志铭、传、赞、颂及祖考从湖广宝庆府新化入川的记录,墓主读书勤学科举得官的刻文。右侧一块是其内弟、外甥张氏、徐氏等家的赞言颂诗。外侧的左边一块,刻着江水撑船图,右边一块,刻着高山农耕图。第二层“高风千古”四字的左右,又是两幅浮雕。左边是木窗书案,孩童夜读。右边是衙内堂前,判官举印。其人其物,栩栩如生。再上一层,则是龙凤呈祥、飞狮下山的浮雕图案,形色高冷。再往上则是元宝顶盖,菱角分明。层与层之间,都是屋檐飞流,画角高翘,其间装点些瑞兽祥禽,飞扬灵动。在墓碑的前方两侧,立有两根三米多高的四方石柱,蟠龙错结,戟角铮铮,是为华表。左柱上书“立德齐古今祖德千秋常祀典” ,右柱书“存厚传子孙儿孙万代绍书香”,厚德载物、耕读传家的祖训昭然在目。详考,这座古墓的主人,是苏忿息之子、王氏太婆第四代玄孙苏封建与夫人龚氏的合葬墓。其20岁中举,“入泮府试长案院试赋第二”,受到朝廷点用。可惜天妒英才,到任不久便英年早逝,时年27岁。可喜后人进取不息,成年之后,长子考为进士,次子拔为贡生,双双衣锦得官。感恩父母,修成此墓,以慰英灵。
在苏家古墓中,从左到右镶嵌了四块引人注目的浮雕石碑。画面清晰,人物鲜活,每一块石碑刻划着一个场面,独自成篇,四块石碑依次联结,又组成一本完整的册页,演绎着苏家从落籍到兴盛发达的真实足迹,成为这个家族的创业史、奋斗史、成功史,一本世代传承的教科书。
第一幅浮雕刻的是一条河波涛汹涌,一条小船荡在江边,船后有一条曲折依稀的石板小路,路上走着几个人物。喻示着家族最初的“湖广填川”由长江乘舟上溯而来,至大宁河边停靠,一家人由此下船,沿着石板路上山,来到巫邑下田堡黄土岭茆草坪落籍。
第二幅刻的是矮屋茅檐,屋后梯土连连,有人在地里劳作,屋内一个妇道人家,在灯下纺纱。喻示着苏家始祖王氏落籍巫山后,勤于劳作,辛苦持家。带领家人日出披星,锄归戴月,耕织维持生计,草创家业。
第三幅刻的是在夜色中,一间老屋的窗口,桌上点着一盏豆油灯,灯下坐着一个束冠少年,忘我苦读。喻示着苏家子弟在祖母的辛勤劳动感召下,刻苦攻读,以学立身,用知识改变命运的过程。
第四幅刻着衙门内,一位官人头戴檐边圆顶呢制官帽,缀珠披绒端坐案前,左摆拿人签,又放惊堂木,虎皮椅背后,红日高照,光焰四散,上悬一匾,题“明镜高悬”。喻示着苏家巫山落藉后,延至三代,金榜题名,致仕为官,坐政一方。
这样奢华的墓葬,今天已不足为取,但其碑刻的不忘本心、不忘来路、不改初衷的记录,却带给我们深刻的启示。家族需要传承,优秀的家族文化,更需要我们传承。
除了墓葬,足以显示巫山苏氏曾经兴旺发达、炙手可热的另一个标志是苏家洋房。
龙溪古镇地处巫山县西北,是奉节、巫溪、巫山三县接界之处。大宁河从大巴山南麓发源,一路向南流经巫溪县进入巫山龙溪古镇后,水流随地势变得平坦开阔,纳入支流长溪,益发江阔水深,成为巫溪、巫山两地船只进入长江,东下西进的重要中转。其时,山高坡陡的闭塞环境中,水路成为这里唯一的优势。巫溪的煤炭,井盐、中药材,巫山的桐油、柑橘、脐橙、脆李,都有赖于此中转外运。而进出的行人、商贾,无不经停于此歇脚打尖,久之,这里成为巫山重要的通衢要津。人客如流,带来无限商机和财富。如日中天的苏氏家族,看中了大宁河中上游中转码头和崛起商埠的锁钥,看中了大宁河连通长江航运的海阔天空,20世纪初,渐次从黄家岭苏家大院迁到这里,成为古城的望族。1940年,从英国留学归来的苏家子弟,运用所学的西洋土木建筑专长,亲自设计督工,在河湾的高地上,建造了一栋巨大的西式建筑,后来被称为“苏家洋房”,成为苏家历史上的荣耀史,也成为苏家后来遭受困厄的渊薮。
苏家洋房占地2200平米,建筑面积600多平米。为单檐硬山式砖木结构,面阔六间24米,通进深9米,明间面阔4.2米,次间面阔3.8米,房屋为穿斗式梁架,五柱九步架,二、三层为楼板,用料硕大,硬山面设一级封火墙;青石拱门,拱卷、柱头、线脚均为欧式风格,集中西建筑风格于一体。是研究近現代建筑风格的好标本。现已成为重庆市挂牌保护的文化遗产。
苏家洋房产生了群羊效应。有了洋房,当地人心中就有了主心骨。山上的百姓,随迁而来,县城的行商坐贾,闻讯而来,过往船只,频频靠岸。杂货铺,油盐铺,歇伙铺,豆腐店,农具店,酒肆伙房,面馆饭店,邮局、会所应运而生。远近的居民,聚集而居,不久,就成了村落,成了集市,成了繁华的镇子,有了悠长的巷子、狭窄的街道,有了石板路,也成为巫山重要的人流、物流集散地。
苏家肯定无法预见后来的大宁河会成为长江三峡旅游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并为重庆和巫山带来无与伦比的财富。“小三峡”、“悬棺”这些我们在今天的旅游词典中人尽皆知的景观,都隐藏在这条灵动的高山河流中,成为浩浩长江腰带上的一块宝石。但我们不得不佩服苏家人的眼光和远见。南来北往的商贾,逆江而上直抵陕南秦川的政要,出长江东进西行的旅人,无不经停此处,拜会洋房的主人。本地人外出从军、游学,外地人来此行商,游览,非经洋房主人点头,船不可远行,人不可出入境。苏家人凭籍优越的地理位置和人才优势,管理着上下水的码头,管理着龙溪镇的政务和商旅事务,管理着这里的出入境关防,不断变得富裕,强大,豪阔,苏家此时的显赫,炙手可热,烈焰中天。真所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无以复加。
在《巫山县志》和《巫山革命史》上,记录了苏竹勋的事迹。传奇的经历,跌宕的人生,让人唏嘘叹惋。苏竹勋是前述墓主人苏封建之孙,1922年考入武昌中华大学(后改为中山大学),1925年参加声援上海工人阶级反帝斗争的武汉学生运动,受到沈雁冰、郭沫若、施存统等革命家的影响,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想。1927年4月,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担任党小组长、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武昌中山大学四川支部书记。7月,大学毕业。汪精卫叛变革命后,他参加了武汉30万工人大罢工。中共“八七”会议后,党组织派苏竹勋回川组织农民暴动。1928年,苏以夔州联中(奉节中学)校长身份为掩护,从事兵变策反工作,后因军阀混战,被迫辞去校长职务,暴动不成,即去武昌寻找党组织,未果。从此与党组织失去联系,并逐步步入国民党地方政务之中。1929年,担任巫山北区(大昌)区长,参与对农民武装“神兵”打击和镇压。之后辞职,重拾教鞭。1934年,来到重庆,招入市政府征稽局担任二等科员,并集体加入国民党,“七七事变”后,经朋友介绍去武胜县担任县政府秘书。四年后回到巫山,受当地政府和乡贤推举,主持筹建了巫山中学并任校长。当时经费紧张,创校艰难,县城又常受日军轰炸,他选择了离县20公里的朝阳洞古刹办学。岩洞宽敞,泉流清澈,洞顶山势雄伟,草木茂盛形似雄狮,俯瞰长江。苏竹勋在洞口岩壁上写下一副对联:“看山似青狮,问几时吞下倭奴,收拾河山尽属我;喜洞如白鹿,愿借它避免空谈,招徕子弟好攻书。”爱国情怀溢于言表。他组织在洞口添建了30多间瓦房草屋,当年招生141人,成为巫山第一所普通中学--“巫山县立初级中学,”简称“县中”,之后两任校长。所聘教师,多为当地才俊,更有反蒋激进人士,甚至共产党员。对于他们的活动,苏予暗中保护。1944年,苏竹勋被推为国民党巫山县党部书记长。他利用国民党官方身份,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中共地下党员、彭咏梧江竹筠夫妇战友、下川东游击队负责人、巫山龙溪党组织创建人卢光特和卢光衡、李纯思等,利用与苏竹勋的亲戚关系,顺利进入巫山龙溪等各个学校,以教书为掩护,开展地下活动,并在龙溪建立了第一个党组织和地下交通站(至今保留完好)。在巫山、奉节活动多年,几次历险,都受到苏竹勋的暗中保护。国民党四川军部和保密局特务,几次到巫山县清理共产党,抓捕卢、李等人,都因苏竹勋提前告知,得以逃脱。1947年,苏被推选为四川省参议员。巫山解放前夕,他利用国民党巫山党部书记的身份,协助卢光特等人成立自卫队,策反巫山国民党地方武装自卫总队,清除坚定反共的伪县长,为巫山的和平解放做出了宝贵的贡献。但解放时,苏原来的入党介绍人和战友都牺牲了,无人能证明他曾经的中共党员身份。回到巫山后又加入了国民党,几度在国民党政府和党部任职多年,经历复杂,只被作为进步民主人士对待。
苏家的大起大落,不独于苏竹勋的经历。这个家族的另一户人家,在修谱登记人丁、编写清册时,出现了一个家庭同父母的四个亲兄弟,竟然分属了四个姓氏的情况,究其原因,是当初成份太高,遭受牵连和打击,家庭无法养活四个孩子,只好把老大以外的三个小孩,分送给当地的三个贫苦农民家庭带养,改随了养父姓氏。
盛极必衰,水满则溢。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民间古谚,真正凝结了先人的智慧,堪称至理名言,金科玉律。
我们无法评判巫山龙溪苏氏那段跌宕起伏的家族历史,但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家族的命运与国家、与时代紧紧相联,永远也无法分割的事实。
四
巫山苏氏不敢忘根,也无法忘根。他们把来处刻在坚硬的汉白玉石碑上,把传承的班次写在发黄的毛边纸里。时间飞逝,两百多年过去,依然在巫山的高处,籍此寻找着自己的故乡,在互联网上,寻找着老家的亲人。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得偿所愿,这是怎样一种幸运和幸福。无独有偶,花桥苏家也曾多年追寻自己门楣上一块功名牌匾的来历。巫山苏氏的寻亲,了却了背井离乡两百多年的心愿,不经意间,也解开了花桥苏家老屋门楼上尘封牌匾的谜团。
花桥苏家湾大门上曾挂着一块“文魁”的牌匾,却没有人知道来历。据苏封绪外甥、原新化县委书记、后娄底师专党委书记退休的李敦培先生介绍,解放前,其从小从涟源财溪老家到铎山花桥苏家湾外公、舅舅家走亲戚时,曾亲眼看见其老屋厅堂正门上挂有黑色牌匾一块,宽尺五,长三四尺,四面嵌边,中书烫金“文魁”二字。因年久,烫金和黑漆均有脱落,字迹蒙灰。因高悬,又尘染斑驳,看不清何人所得,亦不知何人所题赠。该牌匾至解放初尚悬老屋门堂上。花桥湾他姓老人,亦有人称曾目睹。查历史,“文魁”应是获科考功名所赐。科举制时,乡试中举,则可于门堂挂“文魁”牌匾,而更高一层,则挂“进士第”、“三元及第”等。现牌匾不知去向,遍访花桥苏家湾苏家人及邻近年轻人,皆称不知此事,更不知牌匾从何处来,系何人所得。查老譜所详记的苏家科考功名录,也无花桥苏家中举人名和事迹。
联系巫山苏氏一房的人文,答案迎刃而解,原来这块牌匾,正与巫山一房有关。王氏举家在巫邑下田堡黄家岭茆草坪插占落业后,子孙勤耕苦读,发愤图强,连连报捷,人文鼎盛。苏家的科考功名,无疑是巫山苏家的骄傲,也是花桥老家的光荣。封建时代,家里有人在外出息了,富贵了,总要衣锦而归,荣耀乡里。不然,如项羽所说,“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王氏出迁的情由,已无可考。但在他乡富贵之后,儿孙取得功名之后,是绝不会反对向老家传递信息的,或共享荣光,或有意无意地炫耀,都可理解。而作为老家人,虽然有第二次上川送谱时落寞而归的隐情,有回家后亲不认亲的渲染,甚至有发誓永不再相往来的气话,但对于巫山家人的发达,对于房内亲人的金榜题名,从心眼里是高兴的,自豪的,口中不说或喜乐不形于色而已。所以,当巫山苏家子弟科考高中以后,朝廷州府派人到老籍湖南宝庆府新化县大阳乡九都花桥报喜并赐以“文魁”牌匾,也是顺理成章的。旧时的科考,士子得以高中,金榜题名,朝廷和官府便要派人策马鸣锣上门报喜和讨赏,有的还要高头大馬肩披红花招摇游街。巫山苏家人得以中举入博士,拔贡中进士,于家于族都是祖上冒青烟的盛事。而其祖籍在花桥,朝廷和官府,将喜报和牌匾,同时送到住地巫山和老籍花桥也未可知。花桥老家人满心欢喜接下了牌匾。只是因为有之前的芥蒂,热过之后,悻悻然置于庭上,冷落不提。任由尘染灰蒙,后人无从得知真相,以致成谜。另一种情形则是,按当时的习惯,一个姓氏的大家族中,有远房族人中了举,拔了贡,考了进士或状元榜眼探花之类的三元及第,为光大门楣,分享喜悦,也是可以在全族所有院落的槽门口,老屋的厅堂上,住屋的正面廊檐,自制悬挂“文魁”或更高一级的官赐牌匾的。两地同时挂匾,并不违反祖制,也不违反官制。一些人少受欺的院落,常藉此以壮声威。至此,花桥老屋门上“文魁”牌匾的悬疑,也就有了答案。至于花桥苏家族人之所以并不张扬,于谱无记,也不口传于后人,想是有些赌气的成分在里面。其间曲直,或成千古之谜。好在同根宗支,血脉一系,过往枝节,相逢一笑,便成尘烟!
五
2017年12月,巫山龙溪苏氏在网上发布字辈问祖寻亲。
2018年5月,湖南老家苏氏前往巫山对接、查考、确认。6月收到巫山苏氏人丁草册,被收入苏氏第7修族谱。
2019年5月,巫山龙溪苏氏代表回湖南老家接迎族谱。
2023年清明,巫山龙溪苏氏一行5人回湖南祭祖扫墓。临回的先天晚上,打着手电赶到花桥后湾草丛中的住宅地,挖了一袋黄土,带回巫山。隔天,族人把黄土送到下田堡王氏太婆的坟茔上,撒到气派豪华的苏家老墓上。
作者简介:
苏松华,湖南省作协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二届中青年作家班学员。湖南省散文家学会会员,省民协会员。原冷水江市作协主席。在《奔流》《青年作家》《四川文学》《湖南文学》《小说月刊》《中国报告文学》等省级以上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两百多万字,多次获省以上文学征文奖。
责任编辑/王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