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BBC专题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与《剑桥中国文学史》《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形式不同,层次有异,基本观点、主体倾向有相同性,都以杜诗作为中国文化的代表,以杜甫为儒家文化的精神英雄,通过杜诗认识中国文化特质。其中漫游诗人的比较,文明悲剧情感分析,视角颇新。又关于杜诗三次转变的说明,深入的文本细节辨析以及对真挚感与惊奇感的强调,都极具启发性,突出了杜诗文化文学价值。
〔关键词〕 杜甫 《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剑桥中国文学史》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
近年来,随着汉学的升温,西方学人对杜甫的研究,也日渐突出,成果连出,其中以BBC专题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与《剑桥中国文学史》《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关于杜甫的专题论述尤有代表性,以下作一简介与评述。
一、迈克尔·伍德《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西方学人对中国文化延续性尤为好奇,常惊叹千年前的经典仍在当下中国普通人中流传。《卫报》在推介这部纪录片时说:在西方人知识体系里,中国文学史常被忽略,而实际上,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古老诗歌传统,多数中国人仍在延续着这一传统,从小就接受古典诗歌的教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这是西方学人最感兴趣的问题。随着全面了解中国文化需求的上升,中国古典诗歌开始进入西方大众传媒中。如《BBC News》2012年10月10日发表BBC首席中国记者Carrie Gracie报道《 李白与杜甫:中国的“酗酒”巨星诗人》(Li Bai and Du Fu:Chinas drunken superstar poets),文章开头就说:“李白与杜甫是中国最受欢迎的两位诗人,诞生于1300年前的8世纪初。但汉语变化如此之小,以至于现代中国人仍然很容易阅读它们,他们诗中的主题与当代仍有相关性——从友谊、爱情和风景到丑政。”作者由一个摇滚乐队以“唐朝”为名的创意中感受到二位唐代大诗人在当代的影响,乐队人告诉她:他们能从唐诗里的肆无忌惮的狂欢中感受到与他们精神相通。她还以一个中国学者对《静夜思》的回忆与感受说明李白在当代的影响,并认为:“李白是一个伟大的名星,他以自身的天才而获得了荣誉。与此不同,杜甫立志做公务员,但他考试不及格,而且脾气暴躁,无法通过关系获得好职位。”又通过访问香港学者周迅,总结杜甫人格的力量,再以北京公园散步者对答说明了李、杜在当代的影响。伍德或许受此启发编导了杜甫的专题片。
迈克尔·大卫·伍德(Michael David Wood)生于1948年,毕业于牛津大学历史专业,曾任教于剑桥大学,现为曼彻斯特大学公众历史学教授,又是英国著名的电视台主持、记者、历史学家,曾获英王勋章,属名星级教授,已经主持了100多部纪录片,其中包括《西方世界的艺术》《寻找特洛伊战争》《跟随亚歷山大大帝的脚步》《征服者》《寻找黑暗时代》《末日审判》《寻找莎士比亚》和《印度的故事》——所有这些纪录片都配有畅销书。其中《英格兰故事》讲述了一个村庄(位于莱斯特郡的基布沃斯)的历史故事,被《独立报》称赞为“有史以来最具创新的电视历史系列”。他也曾主持电视片《中国的故事》。他自言编导杜甫专题片是出于少年阅读的记忆。他15岁时在曼彻斯特市一拐角书店看到英国汉学家葛瑞汉(Angus Charles Graham,1919-1991)编译的唐诗选本《晚唐诗》(Poems of the Late Tang),读到杜甫的《秋野五首》,印象深刻。他主持《中国故事》就想追求历史片的现实温度,最难忘的是一群孩子诵读杜甫的诗,激发了他少年关于杜诗的记忆,决定主持杜甫电视片,并以洪业著作《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Tu Fu:Chinas Greatest Poet)为片名。BBC为提升电视片的档次,不仅请了伍德这样名星的主持,还请来英国国宝级演员、《指环王》中甘道夫的扮演者伊恩·麦克莱恩爵士用英文朗诵了《壮游》《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等15首杜甫的诗文译作,邀请哈佛大学汉学家宇文所安、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曾祥波、牛津大学刘陶陶博士等人串场,带来多重视角的专业解读,整个阵容是很强大的。这只是一部大众文化电视节目,由于导演以自己的文化史观念为基础,又有强烈由古视今与沟通东西的意识,却是专业化的水准。与大量的本土研究成果比较,这部电视纪录片有比较明显的西方文化特色,对杜甫诗歌进行了西方化的解读。除了田野化考察方式与观光式表现方式之外,更突出的是运用西方化的历史诗学理念,让杜甫带上了明显的西方诗史色彩。
(一)儒家英雄
在叙述杜甫早年生平经历时,传记片从介绍巩县杜甫出生旧居开始,接着以龙门石窟说明那个时代佛道流行的思想环境,但重点是说明曲阜孔庙对杜甫的影响:“对杜甫来说,还有一个特殊的圣地——曲阜,哲学家孔子的诞生之地。孔子诞生于杜甫生前一千余年。他塑造了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对他来说,人生的主要目标,是在贤君统治下社会和谐稳定,每个人都要帮助皇帝,实现这一共同目标。孔子的学说,是杜甫一生的指导思想,即德行、仁义、忠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中国自古至今的政治传统一样,他的思想很理想化。”这是他对儒家文化的理解,也是杜甫所说的“奉儒守官,未坠素业”“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是杜甫追求的政治理想,也是他的精神支柱。传记片也是由这一角度叙述杜甫的心路历程,特别强调了杜甫对这种忠君忧国精神的坚守,表现杜甫无论经历怎样的磨难,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遭遇,也无论是如何低微,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儒家信仰,对朝廷忧虑与挂念一刻也不会停止,从这个意义上看,他就是一个精神英雄。在西方文论中,精神英雄起初多是指基督圣徒、《新约全书·罗马人书》作者保罗。在基督教史上,保罗被认定是全本圣经里面最伟大的传送福音的人,是全《新约》里面除了基督以外最伟大的英雄,他以信仰的坚定与传教意志的顽强而入英雄之列,如《罗马人书》所述的精神英雄特点:成为英雄意味着成为帮助者、支持者和朋友。“造就英雄的不是身材或超自然的力量。重要的是服从、信念和追求卓越。”伍德就是以这样的“精神英雄”观念理解杜甫,在他看来,不管是在盛世还是乱世,也不管是衣食无忧还是贫病交加,都保持了儒家化的人生理想;无论是做皇帝近臣时放言直谏的行为,还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性格,对于儒家信仰的坚守与执着,都具有精神英雄的特色。而且,在诗中以极大的热情塑造出了这样的人格理想。
由全片的内容看,伍德不仅是介绍一个中国诗人,而是以杜甫为例说明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观,片中由杜甫的人生选择与诗作内容证明杜甫就是儒家道德与价值观的实践者,在盛世时,依此设计人生,进京求仕,“从某种程度上,和中国自古至今的政治传统一样,他的思想很理想化。他去国都长安,今天的西安,希望能入仕,这是他辅佐明君并延续开明盛世的机会”。由于个人正直的个性与政治的黑暗,让他在仕途上很不如意。“杜甫确实花费了心血入朝为官,但他从未真正融入其中,你也明白为什么,他生性过于耿直,他不愿意向强权低头,无论他有多想出人头地,得天子青眼,事实上,他完全无能为力。”但是,他始终坚持这一理想与价值观,与他人相比,李白热爱天人合一,而杜甫更加关注人与人的关系,以及如何遵照儒学生活,思考如何效忠皇帝,跟从领袖。就如杜甫所说“奉儒守官”,心甘情愿为维持儒家化的社会制度与秩序而奉献人生。他生性过于耿直,不愿意向强权低头,虽然理想炽热,但身处盛世末期,面临君王的昏庸,他自己对仕进完全无能为力。他离朝堂越近,就越看清权力的真相,即使在登塔远眺欣赏落日时,一股忧国忧民之情又涌上心头,他又认识到庞大的帝国已陷入危机中,而且,他对朝廷对民生的忧患不幸成为现实,战乱中,他就是作为一个流离失所的难民,亲身体验到社会的苦难,使他更加忧国忧民。“他写了很多表达普通人情感的诗,为普通百姓,尤其是为穷人写了很多诗。”
伍德引宇文所安言:“他的诗反映了生活经历,又将其转化为这一文化的情感语言的一部分。”片中表示虽然自己的个性与朝廷体制格格不入,仕途不畅,杜甫仍然痴心不改,一心忧世,发出盛世危言;虽然身历乱世,年老多病,政治理想已完全落空,仍保持忧国忧民之心,多写悲世伤政之作。导演认为“他成为了公认的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但某种意义上,这种说法削弱了他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因为这使他的名声仅限于一位诗人”。西方文化中没有像他这样碰巧能够体现整个文明的诗家情感,也少这样的集政治责任感与伦理意识于一身的殉道圣人。就政治理想而言,杜甫是彻底失败的,但在他的诗中,他比任何帝王都更多地塑造了这个国家的价值观,用中文里最伟大的辞藻,阐释了作为中国人的意义,所以杜甫仍然深受中国人爱戴,从古到今人们学习杜甫对平民百姓的爱,当然还有他对国家的忠诚。杜甫与杜诗象征整个文明在道德上的感悟能力,构建了整个国家价值观。这部历史纪录片就从这一层面超越了诗人传记的范围,突出了杜诗的道德象征意义。
(二)镜头艺术与当代意识
伍德作为一个资深历史片导演,其主导电视片与传统的文字著作在表述方法上有一明显不同,就是特别善于利用镜头说话。
首先,实境化考察就成为本片最大的特色。整个结构似风光旅游片,以杜甫主要生活地点为基点线逐次展开,伍德作为一个主持人,又似一个导游,领着观众实地体验杜甫在各个时期的生活环境,受时间所限,电视片作了精要的选择,如巩义的杜甫诞生地、洛阳龙门、兖州曲阜、长安杜陵旧居、成都草堂、夔州居落、长沙杜甫江阁、耒阳铁瓶诗社,镜头与诗句对照,对杜甫生活场景作了一定程度的还原。
其次,特景富有表现力。导演在其中还加设了一些特技镜头,增强了纪录片的戏剧性与叙事性,对重点作品作了充分的图画解读,如“公孙大娘剑器舞”在片中出现了二次,前一次是指杜甫少年时在洛阳时所见公孙大娘之舞,后一次是杜甫在夔州见到的公孙大娘弟子所舞,服装装束舞蹈动作都是一样的,配以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句诵读,既为全片设计出一叙事线索,又较形象地诠释了杜甫这首名作。又如,夔州诗是杜甫创作高峰,也是本片表现的重点,片中解说言:“在这里,杜甫发现自己离开了熟悉的文明,当地人讲着完全不同的方言,对他的身与心,这都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就是他的落脚之地,长江三峡的入口,就风景而言,它与成都杜甫草堂的美丽花园,有着天壤之别。”伍德指出诗人每天不断地写诗,他思如泉涌,创作了成百上千首诗。虽然与仕途无关,但忠君忧世之情感更强烈,并由此引出他少年时读过的《秋野》:“秋野日疏芜,寒江动碧虚。系舟蛮井络,卜宅楚村墟。”“身许麒麟画,年衰鸳鹭群。大江秋易盛,空峡夜多闻。”以镜头的表现力营造出一种气氛,显示出环境对诗人创作的刺激作用。片中深山、雾壑、夜空、繁星空镜头反复重现,配以伊恩·麦克莱恩爵士低沉有磁性的诵读:“《阁夜》: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既突出了诗人移居新地后的陌生感与居无定所的漂泊感,又强调了诗人由逆境刺激而出的诗兴之特殊性,以及忧世之心的执着与韧性。伍德还拍下自己考察与体验的情景,坐在人工划行的小船上,穿行于丛山峻岭中,以荒寒偏僻之景反衬诗人内心的复杂,并感叹到:“尽管在三峡付出了巨大代价,杜甫的礼物是创作和想像的自由。我无法想象还能待在一个更有趣的地方,这是一个千变万化的世界。”“和前辈李白的纵情山水相比,杜甫面对着宏大的天地和时间,用意象刻画了人类活动的局限性。”制片人多次用高空俯镜,拍出三峡深山巨壑天际线的阻隔效果,突出空间的逼仄,隐现出一个面壁者的内心世界的深邃,颇有感染力。
再次,也是本片最有特色的是,片中多有当下中国人生活场景,以此证明杜甫的现代影响。如同伍德在《中国故事》中开头所说:“要想了解中国,就需了解它的历史。”与多数西方人一样,他对绵延悠长中国历史文化传统充满好奇,特别想知道维系这一文化生命力的内在原因。如电视片一开头就说:“在我们的时代,地球的另一端,旧时光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离我们远去,但在中国,特别是在这里,追寻中国文化真意的游人,在今天的中國,仍能发现它的踪迹。在这平静的表面下,中国人民心中仍波涛汹涌,这其中的一股洪流,便是从古至今支撑着中国人的诗歌,中国有世界上留存至今最古老的诗歌传统,其历史逾三千年,比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得赛》还要古老,对中国人来说,诗人总是能最真诚地表达人们的情感,在中国人的眼里,最伟大的诗人就是杜甫。”电视就是从这一层面认识杜甫及杜诗,由杜诗精神以及这一精神与中国文化传统的渊源关系以及在现代的影响来推进对中国文化的认知。如从西安大雁塔广场上跳广场舞场景开始,又以长沙市公园里广场舞场景结束,既写出当代中国人在经济高速发展背景下的幸福感,又显示出古代与现代生活的关系,展示了杜甫及杜诗精神在当代传承的背景与缘由。又如伍德在成都草堂拍下了一个学童诵读杜甫《春雨》之事,又记下长沙大学生表演《江南逢李龟年》歌舞、耒阳市民读杜会与耒阳小学生祭杜场景,以具体的人事展现了杜甫仍然存在于中国当代文化中的事实。在与市民的对话中,得出结论:“他们学习杜甫对平民百姓的爱,当然还有他对国家的忠诚。”“在他诗中,他比任何帝王都多地塑造了这个国家的价值观,用中文里最伟大的辞藻,阐释了作为中国人的意义。从像杜甫这样赤诚的诗人身上,我们仍能学到一些东西。”这就超出对杜诗的理解,而扩大到对中国文化的认识。
(三)中西比较观与漫游诗人
伍德作为一位英国史与欧洲史专家,在研究杜甫时多具世界文化史眼光,总是能以欧洲文化史与文学史背景为参照思考杜甫的文化意义,并以西方诗学思维分析杜诗特色。
如纪录片一开始说中国古代诗歌史比荷马《伊利亚特》与《奥德赛》还要早,然后又说杜甫生活在8世纪,与英国诗史《贝奥武夫》属同一时期,又指出:“杜甫属于非常特殊的类别,我们有但丁、莎士比亚,还有杜甫。这些诗人都为诗歌评判标准树立了标杆。”这是将杜甫诗歌置于世界诗史中进行考察。又说:“8世纪的长安,曾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人口超100万,富有、强大、笑迎八方来客,那时是中国眼中的黄金年代。实现这辉煌的就是丝绸之路。各种人、商品和思想通过它,从印度、伊朗和中亚不断涌入都城最繁华的街道。唐朝是一个多元的大帝国,众多文化和语言交汇于此。在市场里,你能找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品,诸如外国风尚饮食,例如波斯的开心果与撤马尔罕的黄金桃,而杜甫非凡的一生,终将和长安传说及唐朝命运紧密相连。”“长安,长治久安之都。与君士坦丁堡、巴格达一样,是8世纪的世界之都,是人类文明的象征。”这由长安以及唐朝在世界历史中的地位,从世界文化层面为杜诗的意义作了新的历史定位。
他往往能由中及西,援用西学诗学史相关理论与思想,对杜甫精神作出具体的阐述,如他引杜甫《彭衙行》叙述战乱逃难之事:“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暮宿天边烟。”说:“这场战争是杜甫一生的转折点,是他诗歌的分界线,现在他体会到了成为寒士的滋味,也就是莎士比亚笔下所描绘的可怜又无家可归之人。他不再是那个贵族出身、书香门第的年轻自信豪迈的他,变为了在无数个苦难患难当中挣扎的最普通的老百姓,所以,他的诗歌风格也会变得更加的沉重、现实。”他在叙述杜甫人格与诗风时又以莎士比亚作品为喻,这里可能指的是《李尔王》,莎剧中年老的李尔王在旷野中孤苦无依之形象与杜诗所叙确有可比性。
关于杜诗“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的理解,他说道:“或许通过类比西方文化,更容易理解其原因。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写了一篇关于哀伤的论文,他写道:‘一个人可能会为他热爱的理想或文明,而感到深深的哀伤。我认为那就是杜甫所体会到的一种文化哀伤。全面战争打破了旧世界所有的平静,762年春,战争肆虐,新帝驾崩,吐蕃抓住时机,大规模突袭,中国西部地区随着吐蕃军队在西部推进,叛军也在北方大肆劫掠,杜甫再度踏上逃难之路,身体也每况愈下,颠沛流离的贫穷生活开始展现恶果,他前往长江希望能在这条依旧开放而又安全的水路上找到一线生机。他写道:‘路迷何处望三秦。他再也无法看到了。”此处他援用弗洛伊德心理学是很合适的,弗洛伊德《哀伤与抑郁》(Mourning and Melancholia)完成于1915年,发表于1917年,是弗洛伊德的代表作之一,他认为“抑郁和哀伤的共性在于均有生活事件为前提,哀伤通常为对某个亲密的丧失所产生的反应,或因离开自己亲爱的祖国,失去自由和理想等所产生的反应。在类似的情形下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些人应该为哀伤反应的时候却表现出病态的抑郁。”以此释杜属心理诗学思考方式,可推进对杜诗文本的深解,提升对杜甫的内心世界与心理机制认识高度。
伍德更善于在中西文化比较中,说明杜甫诗学思维的特色,如其言:“你在峡谷深处,也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力量,宽阔的江面和陡峭高耸的岩壁,与西方人不同,中国唐朝的科学家清楚地知道,地球是非常古老的。生活在这种景观中,也让这位伟大的山水诗人,对于人和时间,和天地的关系,有了另一种体会。”又如,电视片最后说:“一位评论家写道:在诗的历史中他是独一无二的,在后来的两百年间,他成为了公认的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但某种意义上,这种说法削弱了他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因为这使他的名声仅限于一位诗人。西方文化中没有像他这样碰巧能够体现整个文明的情感,以至道德的人物。”通过中西比较,他发现了杜甫在世界诗史上的特殊性,强调杜诗体现了中国文明的情感,塑造了具有道德美的诗家高度。由这些思考看,这部纪录片虽然只属大众文化层次,但思想深度远远超出一般性思考,而具文化思想意义。
二、《剑桥中国文学史》(斯蒂芬·欧文)
自从《初唐诗》《盛唐诗》出版以来,40多年里,斯蒂芬·欧文(宇文所安)在西方唐诗研究界就一直是执牛耳的领军人物。近年来,连连推出学术著作,也成为国际唐诗研究的风向标。其参与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也是这样的著作。本书的唐代部分由他主笔,是他多年来各项成果的合成,而关于杜甫部分更是他长年研究的结晶。他曾以一人之力完成“杜诗全集的英译”,所以《剑桥中国文学史·杜甫》,既在文本解读上展示了强大功底,又在理论阐释上显示新高度。虽然只是教科书内容,但是在夹叙夹议中也透露出他对杜甫独特的理解。欧文本人原来专业是西方诗学,其论唐诗多具西方诗学特色,观念新颖,颇具启发性。欧文从唐诗发展史上给杜诗艺术定位,他认为安史之乱是唐诗史的分水岭,开天诗人的创造力被新一代诗人取代,诗风转向优美与典雅,杜甫诗就是在转型过程中,延续盛世诗人的创造精神,艺术创造力得到最大的发挥。
(一)杜诗的三次转变
书中以传记化的方式说明了杜诗创造性表现,更多地关注杜甫在创作过程中有三次重要转变,并注意到一些不为人重视的作品。
該书认为第一次转变是在秦州时期,他说:“由于对低微职位感到不满,可能也由于希望得到亲友的帮助,杜甫于759年前往长安西北方向的秦州。他在秦州的诗是严谨的律诗,代表其诗歌风格的重大转变,其中一些诗的主题很特别,如《除架》,以拆除葫芦架比喻抛弃不再有用的人或物。”《除架》一诗,较少为人关注:
束薪已零落,瓠叶转萧疏。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秋虫声不去,暮雀意何如。寒事今牢落,人生亦有初。
他注意到秦州诗在杜甫诗风转变中具有分水岭的意义,顿挫工整的声律,开合齐整的对仗,气韵动荡的结构展示复杂激越的内心世界,以现实际遇之冷落与理想追求之炽热营造出叠荡起伏的悲情旋律,是杜甫后期风格的主要特征,《除架》一诗应是较早表现出这一倾向的,他的这一认识与古人是相合的。如: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卷十五曰:“夫匏之初生,束薪为架以承之。至花结而成实,则除其蔓而毁其架。甫因感而伤之,以谓人生未尝无初,自叹其年少之时文采炳耀,声誉赫烜,今流离垂老而客于秦,其何窂落如是耶。”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八:“唐人工于写景,杜诗工于摹意,‘宁辞青蔓除,能代物揣分,‘岂敢惜凋残(《废畦》),能代物安命,不独《麂》《燕》诗善诉哀情也。”
他独重本诗,或许是出于对这些解讀的消化与吸收。
他认为杜诗的第二次转变是在草堂时期,这是因为杜甫在草堂时期获得了一个特殊的创作环境,他说:“759年,他携家眷前往成都,当地长官和像高适这样的在那里任职的人物使这段时光成为他后期诗歌中最愉快的阶段,他在城边修建了著名的草堂,他再次获得与他一起写诗的友人,不过,自从安史之乱以来,杜甫基本上是一个与众隔绝的诗人,在社交赠答语境之外发展起他自己独特的风格,而唐诗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这种社交语境所限定的。他成都时期的诗歌常常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调表达出来的轻快,完美的形式控制与幽默的独白达到了平衡。杜甫的儿子激动地向他报告江上发大水了,江水就在充满沉思、不慌不忙的诗人眼前迅速涨起:‘下床高数尺,依杖没中洲。”杜甫在草堂,只是得到暂时安宁,符合他所说的轻快语调、完美形式、幽默独白的作品并不算多,但是这类作品在杜诗中显得很突出,成为杜诗风格中一个特别的组成部分。从这个层面看,他所提出《江涨》这首诗确有可深究之处:
江涨柴门外,儿童报急流。下床高数尺,倚杖没中洲。细动迎风燕,轻摇逐浪鸥。渔人萦小楫,容易拔船头。
黄鹤曰:“诗云‘江涨柴门外,当是上元元年在草堂作。”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八曰:“上四江涨,下写涨时景物。”王嗣奭《杜臆》卷四曰:“动曰‘细,摇曰‘轻,固燕、鸥之得趣,而亦若使之然也。燕本无阙于水,而翻飞水上,无情中看出有情,不可以形迹拘也。……俱眼前一时之景,却有喜意在。”诸家所论,没有特别强调本诗之价值,欧文却由其中家庭生活气息,口语式白话,看出了与众不同。这可与杜甫另一首同题之作进行比较:
江发蛮夷涨,山添雨雪流。大声吹地转,高浪蹴天浮。鱼鳖为人得,蛟龙不自谋。轻帆好去便,吾道付沧洲。
这一首晚于前一首一年多,律调气更明显,气势逼仄,已无前诗中悠闲萧散了。可见,作者的选择是很有眼光的。
欧文认为杜诗第三次转变是在夔州,说:“杜甫在765年终于离开成都,在长江上游的夔州逗留。在夔州时期,是他最有创造力的阶段:他写了《秋兴八首》,在八首律诗里运用对称和反像结构,对比当今世界与旧日的玄宗统治,此时秋季的夔州与旧日春季的长安,以及人界和仙界。这是中国诗歌中最厚密的篇章,丰富图案模式以不同形式反复出现,虽然,夔州时期也有轻快的诗作,它们的总基调比成都时期作品沉重得多。在相对孤独中进行创作对他是一种解放:他变成高瞻远瞩的梦想家,运用对仗与诗歌语言内在的不确定性创造出前所未有的诗句:‘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768年,杜甫离开夔州,继续沿江而下到达荆州,然后前往洞庭湖,游历屈原流放地。杜甫晚年的一些作品是中国诗歌里最有力最奇特的篇章。”从乾元二年(759)到大历二年(767),从四十八岁到五十六岁,在杜甫生命中仅八年,设定杜甫创作生涯从二十五岁到五十九岁共三十五年,这一段仅占四分之一多,留存的作品却超过九百,近杜诗总数三分之二,且呈加速发展状态;秦州不足半年,诗七十多首;成都五年诗三百七十首,年均七十多首;夔州三年,诗五百多首,年均一百六十首。所以,拈出这三次转变,对于理解杜甫创作心理是很有启发性的,也体现了作者对杜甫作品确有全面的把握与深度的理解。
对这一次转变的论述,作者不仅举出《秋兴八首》,还指出《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诗言暮春,地点在瀼西,作于大历二年三月,次年春即离开夔州东行而下了。这一组诗与杜甫《秋兴八首》同调,又以“战伐何由定”“王臣未一家”直接表达了忧世的心理,欧文所选的二句“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正是杜甫对自我形象一个新塑造。
(二)个人细节叙写与历史实录
细节选择与细节描写是欧文对杜诗风格最大的感受,《剑桥中国文学史》言:“杜甫诗中总有其他作家无法比拟的个人细节,当这些细节与重大的政治事件交织在一起时,杜甫在后世赢得了诗史的名声。”作者以杜甫在动乱中所作的诗为例,他想到的就是《哀王孙》与《悲陈陶》二诗。作为杜甫研究专家,作者选材很有说服力,与同时代其他之作相比,这也许是仅有的直面叛军之作。他认为“在《哀王孙》一诗中,杜甫在曲江苑回忆玄宗与贵妃曾经在这里游览,而此时杨贵妃已经‘血污游魂归不得。唐军在青坂与陈陶的惨败消息传回京城,‘野旷天清无战事,四万义军同日死”。作者认为杜甫有深切的战争体验,才能写出战乱中紧张的心理,惨烈的场景,痛苦的心境。他认为杜诗细节的成功,在于能将个人经验与重大政治题材联系在一起,能具体写出诗人在特殊时期的特殊感受,这应是杜甫创造力的体现。
欧文认为杜诗细节叙写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能将个人经验、性格与重大政治问题交织在一起。通过对杜甫历乱之事的叙述,展示了个人命运与时代变化的关系,如他对《北征》的写作背景的叙述是:“杜甫终于逃离长安,来到肃宗的临时都城,在那里担任左拾遗,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杜甫不幸的政治交游与缺乏经验使他得到皇帝批准回家探亲,在这里他写下了著名的《北征》,成为‘乾坤含疮痍的见证。”他多从这一层面解读杜诗的深度,认为杜甫《北征》之所以是“乾坤含苍痍”的见证,就在于以独有的方式把切近的个人经验与重大政治问题交织在一起,以现代意识重新诠释了传统“诗史”论。如关于“三吏三别”,其曰:“757年京城终于收复了,但是叛乱还是远远没有结束,而且唐王朝从此再也没能完全掌控富裕的东北地区。杜甫在长安加入了新组建的朝廷,但是,他对一名失宠朝臣的支持导致他被贬官。不得不再次离开京城,在此期间他曾前往洛阳,途中写下了著名的‘三吏三别,生动描写了安史之乱造成的破坏与混乱。”强调了这一组名作产生的背景,这与中国文论传统中知人论世思维是相通的。
他还在与同时代诗人的比较中,强调杜诗的这一特色。“从唐人应酬诗的诗题中我们可以拼合出他们生活中一些颇具任意性的细节,但这些生活碎片与阅读他们诗歌基本无关。这与杜甫形成了显著和重要的区别。如果说杜甫在通过了解诗人生平阅读其诗歌的古老传统中占有突出的地位,那么阅读这些律诗高手的方式更接近于欣赏‘纯粹的诗。读者不必更多地知道诗人的生活。这些诗人开创了九世纪和十世纪中国诗歌最重要的特质之一。在九世纪后期,当批评家司空图(837-908)希望描述诗中造境的一种难捉摸的性质时,他引用的正是这一时期诗人戴叔伦(732-789)的句子。”诗歌阅读本来就分为有背景阅读与无背景阅读,因在儒家有知人论世解诗观念,形成了以郑玄《诗谱》为代表的一系列解经之作,后世多将诗与政治历史的关系归于儒家诗教体系中,而与缘情之作相分离,之前诗中的细节只是生活碎片,多是随意产生的,是“纯粹的诗”,缺少深沉。杜甫不同于此,他诗中的细节既是内心世界的记录,也是所历之事的记录,形成了真正的史诗。
他由杜诗在杜甫身后不同的反应,强调了杜诗的特殊性。“杜甫死于770年,代宗大历五年冬天,那个时代更为知名的诗人后来被称为‘大历十才子,他们主要写作律诗,和其他当代诗人一样擅长流畅典雅的风格,对后世的律诗写作影响巨大,但是真正的创新甚为鲜见。这一时代权威选集是高仲武在779年也就是代宗去世那年编辑的《中兴间气集》,可以看作殷璠《河岳英灵集》的续集。集中选编了二十六位诗人作于756至779年之间的一百三十四首律诗,但杜甫没有入选。事实上,杜甫死后似乎默默无闻,被忽略了大约二十年,直到韩愈、白居易、元稹开始称赞他的诗歌。”他据此指出杜甫身后的二十年正是唐风转型时期,也是唐人对杜诗的接受与认同的过程。
(三)悲剧性格与人性深度
作为精通西方诗学的专家,欧文对杜诗的阐释多带有西方悲剧学的特点,在对诗家传记的叙述中,多从性格悲剧层面分析杜诗,解析其个性与环境的冲突,说明其悲剧人生多是其性格悲剧所致,其诗悲壮的风格就是由其苦难人生、悲剧性格合成的,是其悲剧人生的心路历程的记录。
如他说:“杜甫有时是理想主义者,但是在他的晚期作品中,我们时常发现一种温和的自嘲,这给他的诗歌一种难得的人性深度。由于一场军事叛乱,杜甫暂时离开成都避难,回来时发现小船已破漏,陷在泥中。杜甫感叹他的损失,说他曾经打算乘这船沿江而下到温暖恬静的江南去。诗的结尾有典型的杜氏风格:‘故者或可掘,新者亦易求。所悲数奔窜,白屋难久留。他意识到他最希望的不是沿江而下,而是能够待在原地,坐在船里,创造溯江而下的诗歌。”他在这里所提及的《破船》一诗确实是很特别的:
平生江海心,宿昔具扁舟。岂惟青溪上,日傍柴门游。苍皇避乱兵,缅邈怀旧丘。邻人亦已非,野竹独修修。船舷不重扣,埋没已经秋。仰看西飞翼,下愧东逝流。故者或可掘,新者亦易求。所悲数奔窜,白屋难久留。
本诗是诗人对一生的总结与反省,有揭示人性的深度。王嗣奭《杜臆》卷六:“仓皇避乱,既不能如鸟之高飞;缅怀旧丘,又不能随川而东逝,愧负素心矣。故者可掘,新亦易求,具舟何难,直以奔竄之频,白屋不能久住,而何有于扁舟,所以悲也。”诗借吟伤破船表达了自己欲正常生活而不得的悲剧心情,这种自我感伤中包含了时代之痛,歐文就是从中感受到“难得的人性深度”。
他多从诗人内心世界的构成,诠释相关诗句,他说:“肃宗曾被迫向回纥寻求帮助,这一决定在政治上不受欢迎,但在军事上却是必需的。在《北征》中,杜甫用绝妙的模棱两可评论道:‘此辈少为贵,我们可以把这句话解释为赞扬回纥军的英勇(即使仅有少数,也很珍贵)也可以理解为此辈越少越好。”他认为此句有岐义,是杜甫有心制造的表达效果,以模糊意表达自己的政见。这是在消化传统之解的基础上提出了新说,也体现了欧文探究诗家精神世界的用心。
他也从精神世界层面评述杜集编纂特色。“至少自北宋以来,人们就依据杜甫生平阅读他约一千四百首诗歌,杜集现存最早宋代版本按传统分为‘古体与‘近体两大类,在每类里,诗作按年代排序,此后绝大多数版本也多是如此。大多数其他诗人的早期诗作版本都是按照作品体裁进行编排的。杜甫诗歌本身鼓励这种传记性的阅读:他用诗歌建构了他的生活,他的诗歌最终把一个仁途失意的小诗人转化为中国文学传统中最有名的诗人和人格。”他认为杜诗杜集的意义就在于将小人物塑造成具有伟大人格的诗人。
三、《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梅维恒)
与宇文所安以诗学见长相比,《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主编梅维恒(Victor·Mmail)更长于文史实证,尤其是在古汉语语源学与敦煌文献考证方面的成果甚多。其中唐诗部分是由柯慕白(Paul W,Kroll)先生执笔。柯慕白,1976年于密歇根大学获博士学位,现为科罗拉多大学教授,曾任美国东方学会主席,长年从事中国古典诗歌研究,是李白研究专家,著有《孟浩然》(1981)、《李白佛教碑铭》(Dharani Pillar:Li Pos Buddhist Inscriptions)(2002)、《中古道教与李白诗歌研究》(Studies in Medieval Taoism and the Poetry of Li Po)(2009)等。他重文本解读,曾译过孟浩然诗,在本书中也体现了这一风格,在朴实严谨中对杜甫研究提出几个极有启发性的概念。
(一)诗坛大师与人格典范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与《剑桥中国文学史》在体例上有所不同,基本上是属专题类型的文学史,梅维恒在序中即提出:中国文学史应为中国的文学类型、文体和主题建立一个诠释体系,分析中国文学与社会、政治制度,中国文学与其他艺术的关系,关注思想和宗教如何影响中国文学的发展,分析儒释道和民间宗教在中国文学的演变过程中扮演的决定性的角色,中国各种世俗和神圣话语之间的互动与混合非常复杂,才能对中国文学有一个精确完备的理解。他感兴趣的是精英与民众之关系对中国文学的重要性,汉民族与少数民族之间错综复杂的互动关系,中国文学风景中的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全国语言与地方语言之关系。他认为应将中国文学视为与社会紧密联系的存在,因为文学从社会中得到滋养和流传。文学不是自在自为之物,而是社会政治的力量和文化事实之无尽序列的产物,每一章都尽可能多地揭示这些交织互动关系。第十四章《唐诗·杜甫》也体现了这一理念,作为教材重点,也是说明杜甫作为诗人与杜诗的特色。他说:“杜甫出生于长安地区一个声名显赫但已经有些衰落的家庭,他的先祖有三世纪的西晋名臣杜预,七世纪晚期的诗人杜审言是他的祖父。杜甫身前寂寞,在身后才获得‘诗圣大名。他并未出现在《河岳英灵集》中,《河岳英灵集》成书之时,杜甫还默默无闻,或者名声并不大。”“杜甫可谓寂寞生前事,灿烂身后名。在他去世后的两代内,杜甫的诗名开始鹊起,在十一世纪达到顶峰并延续到今天。杜甫已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一千多年来,提到诗坛大师杜甫,便不能不提到杜甫作为人格之典范,反之亦然。文学史最大的讽刺之一是:希望能经时济世的杜甫为自己的仕途失意而自责不已,最终却成为诗歌作为“为自身”的独立事业的形象代言人。”这则从文化思想史角度说明了杜诗在诗史上的地位与文化影响。
(二)忠诚的国民、坚定官员与忠实丈夫、深情父亲
关于杜诗与时代的关系,向来都是研杜者的重点。该书对杜甫的叙述,不仅仅突出其诗中“一饭不敢忘思君”的情怀,又强调其中的凡人之情常人之气,说明杜甫相关之作都是现实性的凡实之情,并分析政治化的君国之思与私人凡俗之情的关系。他说:“杜甫未能通过736年的进士考试,747年赴长安应制举,仍以失败告终。751年正月,玄宗接连举行了三个盛典,杜甫进三大礼赋而得到玄宗的注意,命待制集贤院,空等数年之后,仅得任地方小官。安史之乱爆发后,756-757年,杜甫(与许多当时重要人物一起)滞留在沦陷的长安,不过后来他成功出逃,加入肃宗的队伍。作为忠诚的奖励,拜左拾遗,但不到一年就被革职。杜甫的最后十二年是依靠各种朋友和当地官员度过的。先是在成都附近,后来在长江中上游各地。杜甫近一千五百首存诗中的大多数——包括他绝大多数著名作品,都是写于安史之乱期间以及之后。人们经常说:只有在杜甫诗里,才能找到当时文学对粉粹了盛唐的安史之乱的反思。这是一种夸大之辞,这一时期其他诗人也进行过类似的思考,但是他们都没能象杜甫那样令人难忘地捕捉到事件带来的痛苦。如律诗《春望》《月夜》,和古诗《哀江头》《哀王孙》《北征》和《羌村三首》都显示了作为忠诚的国民,坚定的官员,忠实深情的丈夫与父亲的杜甫。《羌村》其一以极大温柔,描写了757年9月以末,杜甫风尘仆仆意外还家。为了保护妻儿的安全,杜甫于一年多前将他们安顿在鄜州羌村: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杜甫创作于759年的“三吏三别”,令人动容地刻画了战争给平民百姓带来的伤害,在这些诗篇中,杜甫采用了普通人的视角,即在战乱中最受冲击的百姓视角,杜甫对从人类到动物(如《病马》《缚鸡行》)所有生物遭受的创痛都抱有深深的同情,这是杜诗最引人注目的特质之一。”之前,已有学人论述了杜甫合百姓、朝臣、诗人三者为一身的人格特点,柯慕白又以新的观念重新诠释这一观点。
(三)苦乐交织的真挚感与精美过度的惊奇感
柯慕白与主编梅维恒一样,也认为杜诗在诗歌史上的地位仍是他的语言艺术,他一面认为这是出于杜甫自觉的艺术追求,说:“杜诗的另一特质是有时他会对过于严肃的自己开一些玩笑。杜甫在晚年卸下一切事务,专务创作,对复杂诗艺的关注越来越深,正如这一时期那句著名的‘为人兴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让我们想起济慈的名言,‘诗歌应该以某些精美的过度而带来惊奇。”通过中西比较证明了追求语言的创造性是诗家的本能使然,也是詩歌艺术本质所在。
另一面,他吸收西方新批评文本分析法解释杜诗艺术现象,具体说明杜甫在语言创造力上的具体表现,指出在律诗语言上杜甫最具创造力,说:“760年前,杜甫优秀诗作大多数都是古诗,而他生命最近十年中的诗艺成就,则经常体现在近体诗中。在这些律诗和绝句(尢其是七言诗)中,杜甫有时侯在遣词造句、象征、音律和感情方面,展现出令人咋舌以至望而却步的复杂性——其内省沉郁接近于杰拉德·曼尼·霍普金斯(Gerard Manky Hopkins,1844-1889)晚期的十四行诗。其中《秋兴》八首是最为著名的例子。杜甫对生活苦乐交织的真挚感,是所有其他中国诗人都未曾达到的醇厚境界。虽然杜甫用律诗体裁创作了大量震撼人心的诗作,但他并不擅长作赋,杜甫存世的七篇赋都比较晦涩矫饰。”他以杜甫古体语言与赋的语言为比较对象,说明杜甫在律诗语言上的非凡功力,又指出诗人真挚地表达苦乐交错的复杂之情是构成其诗醇厚风格的主要原因。他在此将杜甫与英国近代诗人霍普金斯相比,霍普金斯在西方诗学中就以忧郁情感与音韵精细而闻名,在内容上,多表达被破产和无能困扰的感觉,反映一位忠诚仆人感到被忽视的愤怒,表达与一个能够听到抱怨又似乎不愿意听的神人进行对话;在艺术上,着迷于盎格鲁-撒克逊传统的古老节奏结构,设计出弹跳节奏,围绕着具有可变音节数量的韵脚来构造,常是从一个图像跳到另一个图像。将杜甫的晚年律诗与他的诗作比较是很有启发性的,这也体现了西方诗学家对中国古典一种特别的接受方式。
三部著作,一为现代视频艺术,二部为传统文学史教材,或为大众传媒文化,或为学院派论著,功能不同,方法观点也不尽相同,但前者是西方最大媒体工具之一,汇集了最具影响的主持与演员,后二者是代表了西方汉学最高学术水准的论著,集中了当下西方汉学最有实力的专家,他们都从不同层面表现出对杜甫的重视与理解。这一现象表明杜甫正不断走进西方学人视野,杜甫作为中国最伟大诗人的观念正不断为西方学人接受,西方人正将杜甫作为中国文化、中国精神的代言人来认识,这应是一个值得肯定和研究的文化交流现象。
责任编辑 卞 超
OnDu Fu:Chinas Greatest Poet,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and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Zha Ping-qiu
Abstract:The BBC documentariesDu Fu:Chinas Greatest Poet,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differ in form and hierarchy,but share similar basic viewpoints and biases. They all use Du Fus poetry as a representation of Chinese culture,and Du Fu as a spiritual hero of Confucian culture,to understand the cultural traits of China through an interpretation of his poetry. The comparison of the wandering poets,the analysis of the emotions in civilized tragedy,and the fresh perspectives are noteworthy. Furthermore,the explanations of Du Fu's three transformations,the in-depth analysis of textual details,and the emphasis on sincere awe and surprise are highly insightful,highlighting the cultural and literary value of Du Fu's poetry.
Key words:Du Fu;Du Fu:Chinas Greatest Poet;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作者简介:查屏球,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教授,200433。
〔唐〕杜甫撰,〔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631页、第93页。以下所引杜甫诗文均引自此书,不再一一出注。
《贝奥武夫》(Beowulf),约750年左右完成的英雄叙事长诗,长达3182行,是以古英语记载的传说中最古老的一篇。
[美]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三联出版社2016年版,第364頁。
〔唐〕杜甫撰,〔宋〕鲁訔编次,〔宋〕蔡梦弼会笺,曾祥波新定斠证:《新定杜工部草堂诗笺斠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556-557页。
《杜诗详注》,第744页。
《杜诗详注》,第365页。
〔唐〕杜甫撰,〔宋〕黄希、黄鹤补注:《黄氏补千家注纪年杜工部诗史》卷二十一,《中华再造善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76页。
《杜诗详注》,第904页。
〔明〕王嗣奭撰:《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24页。
《剑桥中国文学史》,第365页。
《剑桥中国文学史》,第366页。
陆游《入蜀记》:“ (夔) 人谓山涧之流通江者曰瀼,分其左右,谓之瀼东、瀼西。”陆游《东屯高斋记》云:“少陵居夔三徙居,皆名高斋,质其诗曰:次水门者,白帝城之高斋也;曰依药饵者,瀼西之高斋也;曰见一川者,东屯之高斋也。”《陆放翁全集·渭南文集》卷四十八,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298页。明万历间于瀼西故址建草阁。
《剑桥中国文学史》,第363页。
《剑桥中国文学史》,第364页。
《剑桥中国文学史》,第364页。
《剑桥中国文学史》,第364页。
《剑桥中国文学史》,第367页。
《剑桥中国文学史》,第366页。
《剑桥中国文学史》,第365页。
《杜臆》,第191页。
《剑桥中国文学史》,第364页。
《剑桥中国文学史》,第366页。
[美]梅维恒主编,马小悟等译:《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第325页。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第326页。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第326页。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第3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