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容
散尾葵
安安在阳台上给散尾葵剪枝,将拌好肥料的一只土陶盆撒上太阳花种子。茶室连着阳台,昨晚临的颜真卿字帖杂乱散落在原木桌上。煮黑茶的陶瓷壶盖被蒸汽推着上下跳动。阳光游离,一寸寸从大腿褪到脚踝,黑茶浓郁的味道占领整个房间。安安穿家居服盘腿坐在阳台沙发上,目光随着太阳渐渐钻出房间,洒满湖面,随雀跃的鱼沉落湖底。
无数个黄昏,她站在那栋七层的绛红色公寓楼上望着窗外漆黑的湖发呆。她问梁城,湖叫什么名字,梁城说不知道,他没抬头,手在键盘、鼠标间疯狂游走。她低头看一眼,屏幕日历显示星期五。
轻轨过竹叶海,再往前走一站就是那栋公寓楼。它蹲在三环线旁,迎风招展,江汉平原的风如磨砂纸,日夜打磨它,反复擦拭,让它呈现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红,像熟透的隔夜猪肝,带焦灼烟火气,有撩拨人的腥味。公寓楼底商霓虹灯依次排开,足浴店、网吧、超市、卤菜店,一家专为女人提供情绪价值的美容院。梁城的妈妈彩虹花了一万多在那里面买过一个号称拥有纳米技术的瘦腹神器。梁城说她交了智商税,她睁大眼睛拍了拍肚子,认真说你看我肚子小了不少。
直到她离开那里,那笔钱都没追回来。
安安跟在梁城背后过安检,一连串地铁卡“嘀”声如同熟透的豆子,嘭嘭嘭裂开。豆子裂开后,是同他们一起鱼贯而出的年轻人,这些下班族从轻轨竹叶海站安检口出来,安静地立在手扶电梯右侧,面色晦暗,眼神茫然。动作出奇一致,在黄昏深蓝色背影下,似一纵队被操控的机器人。目光远远迎过去发现他们在看你,但当你靠近他们时,他们又没有看你。他们是维持城市运转的机器人,廉价、羸弱、好奴役。千篇一律的空洞目光里倒映着次第亮起来的夜灯,这是城市近郊的黄昏夜景。
安安和梁城便是这些廉价机器人中的两具,扶直梯而下,前行50米,就是那栋红色公寓。
房子是建国早些年跟妹妹借钱买的,妹妹执意嫁给了城市边缘的鳏夫,全家一致反对,呛声最凶的便是建国。他无法理解如花似玉的妹妹嫁给年过半百秃头不足一米六的三等残废,等到建国活到秃头妹夫这个年岁时,愕然发现自己坚持的真知灼见存在巨大偏差。妹夫一栋民宅换了六套商品房,在寂寂无名的岁月里又悄悄盖了三栋。从二手摩托车到百万出头的路虎,财富如变戏法般存入了他的银行,这一连串离不开村长办公室的手印,也得益于他过度思考后早秃的额头。
建国买下这套房子是妹妹给的底气,看房那天她拎着一个蛇纹托特包,里面装着首付款,红得好看。包是前些年她在汉正街淘的A货,后来发迹了也舍不得扔,妹妹说那是她的发财包。妹夫不回家,但妹妹看得开,源源不断的财富涌回来就够了。她的日子好打发,约几个空闲的发小,各大商圈打个晃晃,一天就过去了。妹妹自己没有孩子,对他的儿子梁城疼爱。第一次见安安,她眯着丹凤眼从上大到下打量她,最后轻飘飘剜一眼,安安便一览无余。她是个想靠着梁城进入这座城市的乡里姑娘,这是她对安安的评价。建国读得懂妹妹的心思。
两百公里外,建国和彩虹的八轮大货车正在S11高速公路上急速飞驰,彩虹望一眼窗外,落日的余晖被燥热的晚风稀释,在后视镜里一点点变淡,变成一粒暗暗的亮点。中午的盒饭尚且温热,有下饭的口水鸡。儿子梁城在六岁那年,指着婚宴席上一盘口水鸡问她,口水鸡是口水做的吗?她莞尔一笑,将儿子揽入怀里。儿子眉清目秀,白皙斯文,有类似女孩的外貌。尤其是那眸子深处一汪碧水,幽幽勾人。她一直在想,怎样的女孩才能配上自己的儿子。
她不打算做晚饭。回到吴家山物流基地后,建国必须在两小时内完成装货任务,他拧紧眉头,正头疼怎么找到价钱少活好话不多的搬运工,最好能省下晚上的宵夜钱,他好久没有坐在路边喝散酒、吃烤串了。在群里发了几条信息没人搭理,发红包后才稀稀拉拉有几个人跟复。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鼻子喷出一串白色烟圈,哼道。
彩虹要回家拿两件换洗衣服,这次去长沙送的是女装。她打算带裙子,假设建国心情不错,她有半天时间穿着裙子出去逛逛,但仅限于深夜,白天大货车是不允许进市区的。建国兴致来了,会将她按在驾驶舱来一次。他做的时候嘴巴喷出混合着烟味的汉骂,无非就是他这辈子被他们母子俩讹上了。
驾驶室外响起一声口哨,建国回头看到一个相熟的货车司机朝他做了个下货的姿势。他意识到白花花的两瓣臀还没遮住,他穿的运动裤,白色口袋像舌头往外吐着,他边将口袋塞回裤袋边嘱咐彩虹,下个服务区绕道市区买点烧烤,给裤带打第一个结时他又说将烤签扯掉。彩虹笨拙地将两条象腿塞到10元两条的化纤内裤中,一双大眼睛盯着此刻高大威猛的男人,满足地点点头。生活日复一日如同命运中的齿轮,不停运转。神秘人在某个幽微时刻站在上帝视角审视他们井然有序和走向虛无的柔弱。彩虹觉得这一刻是幸福的,对她来说就足够了。只要这个男人在身边就行,完整的或残缺的又何妨,她是个现实主义者,只要现在。她的人生就如前轮驱动的大货车,风风火火朝着她喜欢的方向奔涌,像长江大桥底下的江水,奔流不息、不舍昼夜。建国的嘴除了不亲她,一刻也没闲着。挡风玻璃上因两人散发的热气结了薄薄一层纱,化不开。
家在七楼,安安经过那排低矮的门面房时,抬头看到阳台上土陶花盆,一株单丛玫瑰随风摇曳,晚风有点大,它舞动的样子滑稽而笨拙。像欢乐谷门口的充气橡皮人,气充足后可以疯狂摇摆一整晚。
单丛玫瑰还让安安想起了彩虹,彩虹个头高大,不穿高跟鞋比建国高一个头,她走在建国身边的样子就像一株单丛玫瑰,艳丽且笨拙。头温顺地耷拉着,厚重的齐刘海下一对空洞的大眼睛,黑眼圈是长期熬夜跟车的见证。两条象腿缓慢地跟在他身后,一副被他驯服得服服帖帖的乖巧模样。
第一次见面时,彩虹笑着给安安塞红包,四人围坐矮凳啃哈密瓜。彩虹咧着嘴笑,一小块瓜瓤搭在她唇上,吃到一半她哧哧笑着,说要不要放鞭炮?在农村老家带了媳妇儿回来,是要用鞭炮迎的。说到兴奋处,她一左一右推起袖口,安安注意到她右眼旁边的一小块紫青色印记,右胳膊胫骨处的小块红里透着紫。她在律所整理资料时,见过这样的照片,一般是外力所致,这个尺寸如果去鉴定可以定轻微伤。彩虹瞥见她看她,抬起右手扒拉了下刘海,左手顺势拉下右手胳膊上的袖子遮住青紫处。
公寓叫颐和居,如果非要跟著名的颐和园扯上点关系,便是不合时宜的朱红门头。和字的口已经掉落,剩下禾旁,孤零零长在门头上。皑皑暮色中,闪着幽微的绿光。足浴店的招牌亮了,接着网吧、超市、台球室、培训机构的灯亮了。美容院的灯光被比暗淡了,小贩们推着小吃车出来,满脸堆笑迎第一位顾客。
梁城在巷子的菜摊上买菜,招牌的霓虹灯打在他侧脸上,锋利的下颌骨似一柄断刃,打破了空气的沉闷。他的细边金属黑框眼镜后是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像彩虹,中分碎发让他看上去英气十足。二十出头的梁城无疑是耀眼的,无论走在哪里背后都会跟几枚释放暧昧的眼神。
安安比他更年轻,不会将同性意味深长的眼神放在心底。两人在一起后,安安发现梁城的帅有一股阴柔,要她去保护。他们在一起很久后,有位学姐当着安安的面向梁城表白,学姐说我请你们一起去吃饭。梁城一脸为难但并不明显拒绝的样子,让安安觉得她并不是他的唯一,或许只是短择。那时的她应该就有一点危机感,知道自己跟梁城长久不了。安安带梁城去见舅舅,他摇摇头说这男人靠不住。师范毕业后,安安本来可以留在当地教书。她实习时就是去高中代课,那时梁城先她毕业两年,他留在大学旁边匆匆寻了个职业,守着她,守着他们的爱情。
梁城毕业后没有回武汉,在学校附近广告公司找到一份工作,这家二十平的广告公司开在学校后街街尾,营业执照用玻璃相框装裱着挂在进门左手边。
梁城三分钟就拿到了这份月薪两千的工作。公司总共三人,老板娘、老板和即将入职的他。公司最显目的是一台年代久远的日式打印机,跟打印机一样陈旧的还有老板娘那辆二手小轿车,她开车时,她丈夫低眉顺眼坐在副驾驶听她一边骂红绿灯一边骂越来越多的学生。老板娘总在抱怨,为何这所大学会涌入这么多年轻人。
老板娘主持事务,男主人每天窝在木板隔出来的后厨为老板娘做饭。梁城的工作非常简单,接待客人,在电脑上用PS软件给人制作名片,偶尔加一些艺术花纹。梁城还有一项公关工作,譬如没有完成某位女性顾客的订单时上门道歉。
他们的第一个家在学校南门对面。房东原先经营着KTV,梁城租下的那个单间,还有往日光华。墙壁上港台歌星海报尚未剥落,墙布上细节繁重的花纹依旧耀眼,质地柔韧的地毯在脚底铺向墙根,踢脚线是浮夸的巴洛克造型。石膏雕刻出夸张的宫廷拱门,看得出来当时装修费了一番心思,也承载过不少年轻人的青春故事。繁花背后有倒刺,床底塞满了各种音箱,沙发绒布上有不明液体留下的污渍,被锐利金属勾脱的线。角落沙发大大咧咧露出一截弹簧,像一条破土而出的生物,探出脑袋想冲破人与物的结界。
有次,梁城正在安安身上忙活,弹簧突然“蹦”出来了,像第三者参与这对年轻人的激烈运动。梁城趴在安安身上哈哈大笑,安安从他身体下往外挪动,失败了。阳光像不速之客越过窗帘钻进来。
月底安安拔了智齿,她从宿舍来他这里,梁城买了一条黑色的财鱼,煮汤给她喝。他早上就将那条鱼从菜市场拎回来,养在洗面台的陶瓷盆里,怕鱼死了故意拧松了水龙头。水滴一下一下落在鱼身上,让它死得慢一些。安安去洗手间,跟黑鱼的眼睛四目相对。它打量着她和她在的这个房子,毫不客气。住在这间由KTV改造的出租屋里,安安感觉浑身不自在,总感觉被监控了。
两人确定关系后,安安还帮他看了不少情书。
如今工作两年,安安却不为这份帅气感冒,她需要的是冬天里有暖气的出租屋,夏天可以在空调房待一天,不用为点外卖多出的几元跑腿费而纠结踟蹰。梁城像她工作的律所前臺桌面上的那株文竹,只剩好看了。
陶主任在她第一天上班时,右手持喷洒壶演示了一番,告诉她工作任务之一就是精心侍弄那株娇气的文竹。从此,文竹就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可她不喜欢文竹,她喜欢簕杜鹃,出门右拐,前行500米就是那丛茂盛的簕杜鹃,玫红的花朵如蛇吐着信子在风中搔首弄姿,在阳光灿烂的早晨,它更加放心大胆地舞着,那份昂扬的姿态,丝毫不逊色马路对过牡丹园里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它从来不需要浇水、松土、侍弄,自种下到萎落,在季节交替中兀自发生着。
那才是植物,她想。梁城是那株文竹,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透过巷口橱窗,安安看到梁城选了平菇、小青菜,又扯下塑料袋装满青椒。梁城喜欢吃辣,安安跟他第一次吃饭,他选了水煮鱼。梁城给她夹菜,看她呛出眼泪,笑她。梁城第二天早班,他必须在晚饭时将次日的午饭准备好。第二天他有将近二十个披萨要烤,间或夹杂十份意面、十份烤翅,几十杯不明液体混制而成的饮品。他已经熟练西餐厅的工作,已经总结出做事的规律,他戴着白色厨师帽,弯着腰在简陋的后厨忙活,缓慢、细致,跟风风火火的建国背道而驰。
后来,建国骂儿子不像个男人时不会避开安安。他每骂一次眼神里都抛出一丝冷光,仿佛那不是他儿子而只是他刀下的一条待宰的鱼。梁城回武汉后在西餐厅干了将近两年,他用三个月的工资买了最新的平板送给安安,在金属后盖上刻了象征性的字:心心向安。她猜测他们的结局也会像金属后盖上这四个镀刻的五号楷体字,隽永、平心静气,在若干年后跟这座城市的泥土混为一体。
两人有次经武汉广场去赶轻轨,天下起蒙蒙细雨,利济北路两旁玉兰树肥厚的叶片上积满雨珠,微风过处,簌簌抖落,雨珠钻进路人的脖子,调皮地将人淋出寒噤。安安钻进梁城的皮衣外套,他的右胳膊像半个括号,把她当成他的一行搂入怀里,两人飞快往循礼门地铁口跑去。
细雨之中传来令人兴奋的爵士乐鼓点,有人在开泳池派对。安安抬头,化着烟熏妆的女孩右手夹着烟,吐出一个白色烟圈,冲她笑。梁城指着楼顶的灯光说,以后让你住上这样的家,给你安一架秋千。安安感动不已,他的话如铂金闪着金属的光芒,可她并不知道年轻时候的承诺如暗夜烟花,在悄然时光中怦然绽放,来得快去得快。那年她刚刚大学毕业,跟他来到这座被长江劈成三瓣的城市,是会因为一句话跟着男人跑的年纪,她为了他一句话来到这座陌生的临江城市。
安安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脑筋急转弯,如何一刀将西瓜劈成三瓣,她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来到这座被江水劈成三瓣的城市后,她找到了答案。汉江从北方而来,娇俏地滚落在长江的怀里,将这座城市分成了武昌、汉口、汉阳。
梁城刷门禁等电梯上楼,手一直牵着她。电梯间有个谢顶的男人瞟了安安一眼,梁城抻直的手再次弯成一个括号,将她揽在怀里。进门后,梁城钻进厨房洗菜做饭,安安洗头、洗澡,将贴身衣物洗好,晾起来,这些衣服在周日下午将跟着她乘坐轻轨回到江的那一边,开始五天的打工模式。她给花盆里的单丛玫瑰浇水时,望见了远处的暮色,几颗星子零落地散在湖面不远的地方。不知夜色里,那丛茂盛的簕杜鹃是否冷静下来。
茶几上有袋青瓜味薯片,封口已开多时,咬起来牙齿发酸,已经结上了时间的锈。她说不想吃了,梁城抱怨几句,说这样娇气,孩子也会跟着这样。她感动了,他已经在计划有孩子的未来。她亦有些茫然,孩子对她来讲那是非常久远的一件事,她还是个孩子,会沉迷旋转木马、粉红色泡泡、高档餐厅里的法式甜点。
梁城洗漱后到卧室打游戏,安安看电影。卧室装修简约,浅色榉木地板上放着一张乳胶床垫,床垫的外膜没有撕,彩虹说等结婚时买婚床再撕。墙面涂着乳胶漆,没有吊顶,没有衣柜门,临窗一张书桌上摆着电脑。整个房间,除了他们两具年轻的身体散发着热,到处透着冰块的凉。安安伸手拉开玻璃窗,土陶盆里的单丛玫瑰微微颤抖,它红色的花朵边缘被暮色染成了黑紫色。她的手触到它锯齿般的茎秆,她的手越过老小区杂乱屋顶,她看到一片暗色的湖。
止疼药
第一次来他家时,她问梁城那片湖叫什么,梁城迫不及待用嘴堵着她的嘴,右手去解她的牛仔裤纽扣。他没有回答她,安安成年之后逐渐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50%以上的情侣根本不熟,离开了身体的动物性的本能冲动可能连朋友都做不了,甚至在觸及对方灵魂深处的时候,必须有意识控制自己不去蔑视对方。特别多的人在亲密关系里展现出的那种既不了解或是理解这个人的本质,又离了这个人就活不了的样子非常滑稽。情侣们大多各取所需,每天聊一些没营养的话来维持关系,一旦进行深层次交流矛盾跟分歧就出来了。真正深层次交流后别说情侣关系,可能做朋友都不会选择对方。
梁城完事后摁了电脑开机键,戴上耳机开始打游戏,在游戏里他是王者,玄色长袍大侠在山川峡谷里锦衣夜行,身上背着武器,不再是为生计发愁的长途货车司机的儿子,西餐厅后厨。安安不玩游戏,她抱着枕头窝在床垫上。她穿梁城的旧短袖,泛黄的领口卷着毛边,电视机挂在墙上,她睡着了,突然又醒来,发现才过去十分钟。韩国电影,讲落魄警察实现自我救赎的故事。这种大转折在普通人身上发生的概率几乎为零,也因此吸引人。梁城热衷美国大片,安安喜欢看缓慢悠长的剧情片。泰迪狗穿着网上9.9元淘来的熊猫外套,背对着她,像一只熊猫幼崽。盯着他们卧室紧闭的门。
安安沉沉睡去,她沉入梦境,浓密的雾中一只大型犬类动物在嗅它的食物,它张开嘴准备啃噬时,它尖锐的牙齿插入肉里,她疼得醒过来。醒过来,她发现她就是梁城的食物。他的鼻息喷着热气,她推他,她推不开他,将头侧过去,窗外的单丛玫瑰在夜色中荡漾着,像河流的水草,笨拙而滑稽。他开始了,这晚的第二次。他弓成了一只虾,长着眼睛的匕首,游走在她下腹部,在海草茂盛的地方刺入她的身体,钝刀割肉般的痛感令她眩晕、想吐。
那一刻,安安觉得梁城不是寡言单薄的,他的话很密,他也有浓烈情绪,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来说。他啃她脖子、双乳,肚脐,像某种犬科动物。如果她是迷失在森林的家猫,他就是那四处觅食的山狗,他尖锐的牙齿像是要剖开她。她势单力薄,她推开他,他闷声说怀孕了就生,就结婚。他们全家都在计划着结婚,仿佛不是一件喜事,只是某种需要完成的任务,跟他在峡谷里灭掉一群长发雇佣兵一样的任务。
结束后,他们像两条从寒冬中挺过来的濒死的小蛇,紧紧缠绕在一起。空调的冷气势如破竹地潜入房间,梁城喜欢这个女孩,她是在他手里变成女人的。那时他们都还在上大学,如同所有大学一样,学校的后街是一个小型社区,可以满足所有生活需求。梁城带安安去那些小旅馆,她吃水果,安静窝在被子里看电影,他打游戏,将美好且珍贵的青春时光一寸又一寸地浪费掉。
那些时光里,安安看着墙上的秒针沿着刻度推进,看着穿过窗户的阳光沿着灰色水泥墙面滑入小旅馆的窗户,沿着她的脚踝一直爬到她的大腿根部,知足且温顺,她有时甚至会因为自己的乖巧而落泪,看着他打游戏的后背发呆。五年一晃而过,她现在躺在他家的公寓里,预测着未来五十年也将由这种幽微日常构成,不免生出悲凉的踏实感,这辈子就这样安稳地浪费掉,也不失为一种幸福。他懂得她身上每一寸肌肤,他们经常做的一个游戏,在黑暗中他伸出手摸到她右脚踝处时,说有一团粉色的云。那个时候他们刚刚相爱,像春天里的两条从冻土钻出来的小蛇,欣欣然睁开双眼,想爱,敢爱,只知道爱。梁城看到安安的面孔放射出幸福之光,一条无色的静脉像道伤痕,垂直划过她前额。她已经接受了人生的限制。正是这种悲伤,这种满足,造就了她的优雅。
人生最可怕的是一边后悔一边生活,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年轻男人在一起五年,实在难以想象她娇小的身体里能迸发出这种顽强的毅力。如今他不再为她说好听的情话。摆在两人面前的选择题显而易见,结婚或者分手。结婚治分手,这是她在微博上看到的一句悲伤的陈述句,爱情真的要用人为制造的规则绑在一起才能抵抗时光的磨损吗?安安还想不明白。
他的为人和他的爱好一样乏善可陈,像这个时代第一批老去的90后,人们对他们没有过多的溢美之词,除了那几项垫底的优点,不抽烟不喝酒,打游戏,追动漫看小视频,最重要的财产就是他的手机,喜欢猫狗,热衷手办。会省吃俭用几个月买下一套游戏虚拟装备,许多年轻人将情感寄托在虚拟上,他们的爱人是手机、手办或者一个布偶。安安有次在新闻上刷到一则日本年轻人选择跟虚拟人物结婚。梁城喜欢的动漫人物,是一个叫初音未来的动漫人物。她此刻怀里的抱枕,正是初音未来的头像。
彩虹和建国略感欣慰,相对于这些滑向极端的年轻人,他们的儿子和儿子女友是偏正常的。他们一起塑造人生,编织人生,他们就像演员,一组敬业的演员,除了自身,除了来自古老、不朽戏剧中的那堆角色,其余一无所知。
时间漫长得如止痛药,安安已经不确定自己对他是否重要或者他对自己是否重要,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眼下,如何度过这夜才是最重要的,她只是目光短浅的年轻女性,对未来所知甚少,思虑半径抵达不过半年。
几片奇妙的薄雾飘过他们上方。八月已逝。
第一次相遇是在学校大礼堂观看电影。梁城作为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安安则姗姗来迟。安安刚从图书馆一路小跑过来,高高绑起的马尾吊在脑后,额头湿了。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在礼堂的灯光下闪着碎钻般的光芒。青春的光芒十分耀眼,哪怕是在深夜的校园。她没有入场券,他没有为難她,让她钻进大礼堂,站在他身边看完了电影的后半部分。梁城高大,像括号将这个白纸般的女孩括在自己阴影里。他看她的侧脸,为她脸上微微颤抖的绒毛而颤抖,他的喉咙干得冒烟,他拼命喝手里的矿泉水来掩饰悸动,散场时他留了她的手机号,知道她是文学院对外汉语专业的学妹。两人开始互相发短信,一直到宿舍外的天空亮出鱼肚白。
一周后,他们坐在学校的后街小餐馆里聊天。梁城说喜欢她,她低头,长睫毛微微颤抖,鲜红嘴巴咬着塑料吸管,玻璃杯里的饮料一动不动。面前的一盆水煮鱼上盖着朝天椒,红得耀眼。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梁城在门口的奶茶店为她买了绿茶,还用便利贴用一颗爱心串起两人名字。他拉着她的手在学校后街磨蹭到很晚,等到她进不去宿舍就带她去了一家小旅馆。她对着白色的床单上一片玫瑰红哭了又哭,想起了白天那盆水煮鱼里的朝天椒,问他自己会不会死。他摸她的脖子,吻她的眼泪,说你是大姑娘了。那年她刚到大学半年,他还有半年毕业。
安安在校外带英语家教,学生是准备考研女孩刘琪。她父亲刘玺是优秀校友,开一家建筑设计公司,公司离他们大学不远,偶尔去公司时载安安一程,在学校门口放下她。刘琪比安安大两岁,脸像白面馒头肿着,她吐字不清,讲话结巴,看人皱眉耷眼,小声悲哀地抱怨自己长得不如安安好看。刘琪像秋霜打过的菠菜,了无生趣。
设计师的妻子,一位商场的领班,吊着眉毛立在书房门口,盯着女儿和这个比女儿还小的英语家教老师。刘琪出生在优渥家庭,刘玺有远见,给她置下好几处房产。可以肯定的是,刘琪只要按照设计师的轨道将人生往前徐徐推行,便会安稳且自由地度过这漫长枯燥的一生。
安安教刘琪英语,在刘玺的要求下,也教她其他的。素描、手工,有时教她简单的舞蹈,课时费另算。有次刘玺出差回来会带两套化妆品,一套给女儿,一套给安安。设计师妻子的头发紧紧箍在脑后,眉眼上翘,直到她推脱得面红耳赤,设计师妻子才像设施对安安说,接着吧。刘玺将化妆品塞进她手里,拍拍她肩膀说让她好好教刘琪。设计师的妻子也笑,迎上去握她的手,她笑起来很暖,手却冰凉,那一刻让安安想起她无数个被眼泪浸泡得失眠的夜晚。设计师妻子眼角拥挤的鱼尾纹热情地宣示主权:这是我的地盘,你小心点。
刘琪笨。安安从没有见过那么笨拙的女孩,她白色面包般的脸总是肿着,遇到不会做的题目更渗出一层细密白汗,她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气味。如隔夜的发酵面团酸臭甜腻,熏得她睁不开眼睛。
补课时,刘玺会在。安安上完课后,他穿家居服端着茶杯钻进书房给她们讲故事,仿佛在给她们浇水,在给她们培土。有些故事她闻所未闻,还有些她小时候就听过,那些为所有人准备的垫脚石。这些故事的真正意义何在,她感到怀疑,那些甚至在想象中也不复存在的人物:皇帝、谋臣、住在茅舍里的寒士。他讲故事时希望他们同时拥有旧生命和新生命,一种是与所有过去的生活不可分割,从中生长,将其超越,而另一种则原始、纯净、自由,抛弃那保护我们的成见,那让我们定型的习俗。讲完故事,安安就错过了回学校的公交车。他让她坐在副驾驶,他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像爬虫从主驾驶挪动到副驾驶,触须缓慢停在安安的腿上。安安的脸涨得通红,生怕触须活过来,一动不敢动。
后来刘玺讲故事时,安安就会找机会溜走。刘玺付的时薪比其他雇主多,且难得遇到这么温顺的学生。安安明白雇佣者和受雇者的关系,恰如其分地做着家教的工作。她家境不富裕,父母在南方工厂做工,有个弟弟在读高中。为了省下10元车费,寒暑假她会拎着比她还重的行李箱沿着火车沿线走一个小时。
那时距离安安大学毕业实习还有两年,梁城说要等她毕业,但他也明确表示不喜欢安安在学校外面做兼职,他说每个月会给她一笔生活费。在安安看来,这是个情深义重的决定。家教的工作轻松且得心应手,但和大部分年轻女性一样,将感情看得过重。她拒绝了每周三坐刘玺黑色沃尔沃回学校的惯例,为了表示衷心辞去了报酬颇丰的工作。她为自己能够作出的这份牺牲心满意足,虽然只是一份青涩单薄的爱,但她为自己能够勇敢地赴汤蹈火而骄傲。刘玺联系过安安几次,提出涨薪50%,还约她出来谈谈。
在学校对门的咖啡馆,她双肘斜支在桌上;她的一瞥让他虚弱,她拒绝了。他笑着说你还年轻不知道钱是个好东西,眼镜后面的轻蔑让单薄的她反感,她没等他说完就推开了咖啡馆的玻璃门,大步流星朝着梁城的单车走去。既然梁城可以为了她留在她读书的城市陪她,那她为什么就不能为梁城放弃高薪呢。梁城头顶太阳是白色的,下方铺展开来的柏油路是石头的颜色。这条公路依城市主干道而建,沿途是廉价的餐厅、咖啡馆、房屋和旅店。她坚定地走向他,走向他们的未来。
安安毕业后跟着梁城来到武汉,逶迤长江将两人隔在城市的两个区,乘地铁需要近50分钟。安安对这份工作很满意,她是一堆应聘者中的幸运者,在律师事务所当前台,活儿不多,跟A4纸、中性笔、订书机、打印机、复印机打交道,偶尔有西装革履的律师们来跟她聊几句,让她处理一些简单的资料。在这座以大学闻名的城市,她二本学历并不能增光添彩。胶原蛋白已经满满溜走,而她又没有更多的财富来保养。
梁城就没有那么幸运,他无法向HR解释自己毕业后两年的空白期,也不屑提及自己为了不分手租住在女友学校对面,在一个广告公司的门面工作了两年。他们在年轻得令人发指的时光里,靠身体的碰撞来解释爱情这个名词。不需要钱,不需要华服,不需要玫瑰花,烛光晚餐,珠宝来助兴,他们用原始的需求打动彼此。但这份浪漫被现代化都市稍微一击便溃,安安微薄的工资除了支付房租、水电、燃气费、话费和餐费,所剩无几。这是一座连天气都朋克的城市,人们衣柜并排放着御寒羽绒服与降温短袖,日降温20度太过平常。安安一直想买一件黑色的御寒长款羽绒服,但她不想要廉价款。她存了半年钱,临到商场门口她反悔了,其实在卫衣里穿一件低领毛衣效果是一样的。
梁城在高中同学路遥的介绍下到一家西餐厅做兼职,传菜、打扫卫生,不久就到后厨当厨师了。两人几乎没有争吵,安安不喜欢争吵,她神經敏感,心思细腻,对方大声一点都会令她噤若寒蝉。她只身跟他来到这座城市,她谁也不认识,他是她的男友、亲人、知己,她依赖的一切。梁城的底气来自那两年的陪伴,他换来了她,他觉得一切是值得的。但这两个年轻人轻视了时间的力量,时间让他们败得溃不成军,一同溃退的还有情饮水饱的年轻爱情。
安安在律所旁边租了个小单间,每周五跟梁城约在换乘站见面,跟他一起回到城市边缘的红色公寓。地铁从螃蟹岬到江汉路时,地底呼啸的飓风会钻进车厢,奏响着嘈杂的狂欢曲。地铁里人头攒动,是跟他们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安安在梁城双手环绕成的括号里,安稳地站着。三五千的月收入不多不少,刚刚够在这座城市吃喝生存。他们是学校机器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出厂设置的第一行便写着“做工”二字。人群会在换乘站达到顶点,岳家嘴、洪山广场、解放公园,乌泱泱黑色的脑袋从钢铁盒子里涌出来,眼神呆滞、动作呆板。
她不一样,她每次出行都有梁城。有梁城为她准备的那个城市边缘的家。
他单薄的温暖让她感动,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知足且上进,一星半点的温暖就足以蕴藉他们平淡乏味的生活,继续小马过河般迎接命运一个又一个漩涡、暗流、风吹雨淋,买房、结婚、生子、择校,养老送终,所有人的程序在出厂前已经被设定好了。他们站在车头,列车前方一片漆黑,轨道如蟒蛇在地底延伸向无尽的黑暗。
再过五十分钟,他们即将抵达那套红色公寓的主卧。他们将在那套公寓里结婚、生子、共度余生,至少当时两人是那么计划的。安安有什么理由能够推翻这种计划呢,根本想不出来,她的世界就像二维码,人们只需眼睛一扫便能一镜到底看透她,读书、谈恋爱、找工作,她接触过的人一只爪子拎得清。
上学时,安安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位作家写给年轻人的信,他提到:我劝你多打网球,多弹钢琴,多栽花木,多搬砖弄瓦。假如你不喜欢这些玩意儿,你就谈谈笑笑,跑跑跳跳,也是好的。那时,安安还没毕业,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年之后她会为买一件过千的羽绒大衣而纠结到几个晚上睡不着。看着橱窗里那件过膝的长款羽绒,看到玻璃上年轻的自己,苍白的脸颊,微微下弯的嘴角,她想起刘玺那抹轻蔑的笑,他说的那句“你还年轻不知道钱的好处”。
建国提出让安安学车,说资助他们买辆车,让安安每天开车上下班,但这个提议很快被否决了。梁城说没钱,也承担不起油价和停车费。建国摔碎了喝酒的杯子,他喝的是勾兑的散酒,玻璃杯在木地板“咚咚”跳跃着挣扎了几次最终才被摔破,工业酒精沿着地板流到踢脚线,慢慢渗进去,安安安静地坐在房间的塑胶床上,泪水从指缝往外溢。刚才地上的那一杯酒,仿佛洒在了她脸上。
彩虹蹲在地上擦地板,缩着四肢匍匐着来回蠕动,两瓣嘴唇向下抿着,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安安想起动物园里那头被驯服的大象。彩虹笑说,地铁可以直达,安安可以继续坐地铁。一触即发的争吵被彩虹的这个提议按下不表,安安听到建国说,看你糊弄到几时。这句话是对梁城说的,安安还不足以明白这件事的意思。
时光可以教会人很多事情,包括让年轻的朋友闭嘴。梁城从未提及在学校门口陪他两年错过了校招季这件事,但她知道他是怪她的。如果当时不是为了留住这段感情,他们也是毕分族中的两个。好在,他们一样穷。只要两人薪水齐平,在每周的地铁站中转站碰头,她的心里会好受一点。买不起橱窗里的衣服、口红、高跟鞋,他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朋友。虽然她能感受他对自己的耐心一点点消失,甚至会随着时间流逝递减。但她不在乎,某种意义,他是开阔她三观的男人。
口 红
律所是个名利场,年轻律师桌上最醒目的就是计算器,他们跟当事人的关系以人民币来界定。包括他们跟律所的关系,也是如此。挣得多的租单间,挣得少的蹲工位。安安看到男女律师为案件单子争得面红耳赤。年轻人的情绪代谢得快,吵过后会立刻和好。律所经常团建,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喝酒、唱歌、聊天。安安在律所一年多前台,已经混了个脸熟。
陶主任看似不经意间扔给她一个礼盒,叫她去他办公室,说是客户送的,不值钱。包装盒里出现过昂贵的肥皂,联名款香水,施华洛世奇的水晶珠子。她推脱,他说是客户送的小玩意儿,储藏室里塞不下。有次,一群人到郊区别墅玩轰趴。安安跟刚实习的男律师分在一个组,两人配合默契。有同事起哄,让她将小男友甩了,找个律师男朋友,她红着脸低下头。他们早就看穿了这个女孩的穷酸。陶主任在十月的黄昏前来赴宴,脚下踩着凉爽的砂砾,手里一瓶冰白葡萄酒,第一杯递给她。秋日降临,空气中充满秋意。
梧桐树落光最后一片叶子时,便意味着武汉的冬天来了。女律师涂着最新款的兰蔻枫叶唇釉,问她好不好看。好看,当然好看,一支口红就是她四分之一的工资。她舍不得花钱,唇膏还是用的学生款。几件袖口磨毛的白衬衣来回换着穿,皮鞋是从江汉路夜市淘来的人造革便宜货。在那些英姿飒爽的同龄人面前,她感受到来自贫穷的恶意。白天时他们还隐在人肉面具后面,到了晚上贫穷如老鼠龇牙咧嘴奔涌出来,明目张胆地啃食着她。她踩着高跟鞋往住所走,劣质鞋跟走在城中村幽深小巷,一串串“咚咚咚”如耳光般扇向她的脸。
在半地下室的出租屋,她感觉自己真的就像梁城嘴里说的老鼠。有次两人吵架,梁城脱口而出骂她,滚回你的老鼠洞去。她双眼蓄满泪水,彩虹路人般观望着这场战争,面无表情。那次吵架后,安安开始攒钱,微薄的收入扣除房租、日常花销所剩无几。她穷,除了青春一无所有,未来似那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地铁轨道。
安安无数次在地铁里抬起头,身边都是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们跟他一样,在这座2000万人口的中部大城市,租房生活。梁城说他们不一样,他们好歹有套公寓,梁城说这话时语气里有自豪。仿佛她捡到便宜似的,但现实不是这样的。安安帮律师们粉碎文件时,看到许多房产的当事人资料。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孩,跟男友分手时甚至可以拿到一套市值350万临江房子的产权。
公寓的房贷是靠那辆红色的八轮大货车养着的。
建国和彩虹的长途大货车每周从东西湖的物流园出发,随机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疾驰,来回耗时短则一周,长则月余,他们偶尔回红色公寓洗澡、拿换洗衣物,全部的家当放在阳台上的小隔间,红色货车的车头才是他们的家。
彩虹浪漫,她用手柄针、旧毛衣的线钩织出坐垫、枕套、腰靠,甚至还有一个平安符。她的这点浪漫在建国眼里不值一提,梁城容忍母亲这点爱好,专门为她下载一些编织教程装订成册。彩虹对这本书爱不释手,几次跟其他货车司机的老婆炫耀自己儿子的孝顺。彩虹给泰迪狗织了一条色彩斑斓的裙子,他才说了她两句。他是心疼母亲,但不是出于对女性,只是因为她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通道。但他也憎恨母亲,她拼命豁出去将一个满身缺点的男人执拗地捆绑在身边,可他说不出口。毕竟他也在延续这样一份传统,他们太过于普通,他们的内心是虚弱的,需要一个女人,一个贤妻良母,为他晦暗的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托底。
安安看过身边各色女性,外婆、母亲、小姨、表姐,他们无一不为某个男人托底。满腔怨言化作大朵清泪,在剧烈冲击时沿着脸颊剧烈滑落,无声的抗议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她们又心满意足地回到热气腾腾的生活中,仿佛那样才是正常的人生。安安跟梁城回老家时是一个冬天,梁城的爷爷坐在一架轮椅上,整个人处于半偏瘫的状态,喉咙“咕咕”地发音,却怒目横睁地命令他奶奶张罗一家几十口人的团年饭。成年的梁城作为家中长子,唯一的孙子,带着妹妹们对电视上一部枯燥的动漫发呆。整个团年饭围绕的重心便是让刚当上幼师的堂妹如何找到一个市区的男孩子,成家立足。梁城的姑姑掌握着会议的节奏,如成功者般发表着入住城市后的种种好处。他们甚至已经给露露物色了一个人选,在北京工作的IT男。
年初,梁城已经在西餐厅当上了主厨,他的工资涨了两千块,但跟安安周末约会后便所剩无几。建国提出让他去考驾照开大货车赚快钱,他拒绝了,说宁愿一辈子烤披萨做意面、煎鸡翅。父子俩再次争吵,餐桌上的碗筷遭殃后,彩虹再次如大象般匍匐着,一点点将雪白的瓷片捡到垃圾桶,既卑微又怜惜。安安安慰自己,梁城不是一个做事麻利的人。安安自我安慰,男友内向,慢热,甚至有点笨拙,适合跟厨具打交道。
冬天接近尾声时,安安的妈妈子宫生了瘤,需要七万元手术费。爸妈常年在广州一家制衣厂打工,供养她和弟弟念书。这次實在腹痛难忍回老家治病,没想到难在这几万元钱上。安安赶到协和医院时,妈妈躺在住院部病床上,爸爸睡在租来的破旧躺椅上。病床旁边的白色塑料袋里装着几只干硬的馒头,白色塑料碗里是喝到一半的黄米粥。梁城将一袋子苹果放在桌上,趁他去上洗手间,安安将支付宝里的钱转到爸爸手机里。
回公寓的公交车上,安安跟梁城开口,他冷言说没钱。他们坐在公交车后部靠近轮椅的硬座上,安安感觉自己的屁股上的骨头都快颠碎了。比肉体带来的触感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发动机散发出未充分燃烧的汽油味。这几年武汉市的公交车大多换成了纯电车,像这样的汽油车已经不多见了。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公交车过月湖桥时,她用手碰了碰玩手机的梁城,他永远在玩手机,他手机上的游戏永远没有期限。
我爸妈也没钱,为了还房贷每天忙得四脚朝天。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梁城先开口堵住了她的话,他们十次吵架没有一次不是为了钱,他补充。安安的心跟二环线上开败的景观树一样垂下来,压得她胃部一阵翻涌。这时公交车一个猛刹车,她的头在前排蓝色塑料椅上猛磕了一下。在下一个公交站,安安一气之下从后门下车了。透过公交车玻璃,她看到梁城冷冷看了她一眼,那意思就是告诉她让她自己想办法。
跟梁城分开后,她沿着昙华林的人造青石砖往住处走。她能想什么办法?安安将出租房退租了,用信用卡贷款,又向所里提前预支工资。有次下班,安安在前台赶一份表格。陶主任拎着公文包走过来,用右手食指中指关节处扣了扣大理石台面,问她家里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她穿一件紫红色的无袖连衣裙——九月的武汉还很热——戴着一条银色锁骨链,形状像树叶,像一连串的Y。他留意她的一切,如饥似渴,她的牙齿末端,她的香味,她的鞋。
安安满腔的委屈差一点就要和盘托出,陶主任右手伸到嘴边,轻声嘘了一下。他转身下楼,朝通往地下车库的电梯走去,他给她发短信,说有什么困难跟我说,心情要好一点。妈妈手术做得很成功,爸爸因为感激律所提前预支薪水,不让她请假。在医院待了一周便带妈妈回老家调养去了,陶主任甚至派了一辆SUV送他们回到距离武汉两小时车程的老家。
妈妈出院后,安安搬到一家青年旅舍,租住了一个床位。七平方的房间塞着两个高低床,衣物、鞋帽晾在房间的麻绳上,平均三天就会换一个室友,来自天南海北的年轻人用潇洒的名义遮盖了窘迫,背着双肩包满世界穷游。他们的幸福很简单,青年旅社里一顿免费的火锅,或者AA出去搓一顿。他们尽量将生存成本控制到最小。去黄鹤楼、去长江大桥、去汉阳造、去昙华林、去光谷,然后带着这些记忆离开,再战一城。
安安羡慕他们的洒脱,不像她,她的时间只需要3500元一个月就能被收买。现在欠着律所的钱,意味着要打两年工才能还清。在青年旅社,安安遇到一个有棕色皮肤的美国男孩平尼克,他向安安发出邀约,希望带着她去各地见识一下。安安用有限的英文水平了解到平尼克出生于美国德克萨斯州一个工程师家庭,父母是制造火箭的工程师,他利用大学出来玩,马上准备去武当山学太极拳。安安讲了一部分自己的困境,平尼克安慰她,让她放下这一切往前走。
陌生人的一句话,让安安内心充满暖意。而跟她同处一座城市的男友梁城,对于她的窘迫,只字不提,似乎只要他不提,这一切就不存在。
想分手这件事屡次滑到嘴边都被咽回去了。她就要提分手了。
这周,彩虹他们会回来取换洗衣服吗?如果她说出分手后,他们会怎么想,安安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安安掏出手机,没人找她,风平浪静的周五。很好的过度期,距离周日返程时提分手,还有漫长的48小时,她是这么计划的。
窗外的暮色一点点落到远处的湖面,环线上零星亮起了灯。她在七楼的窗台望过这片湖,很多次,她凝视着它,它凝视着她。但她不知道这片湖的名字,梁城投入到游戏的世界里厮杀。他的背影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他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承载,怎么能承载她的人生呢?安安绝望的悲怆从脚底板升腾而起,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似一艘无名的小船在人生未知的湖面滑行。那种失重感让她想哭,可梁城鼠标对抗桌面的声音让她哭不出来。跟他在一起,只会比目前好一点,但好不了多少。
电影已经播到一半。男主角的人生陷入了最低谷,悲怆的配乐令人心碎。关于分手这件事安安已经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
在某一次等待梁城下班的途中,她坐在商场休憩区的木椅上。透过落地窗,她看到梁城在中央厨房熟练地制作披萨、意面,偶尔梁城会端一杯柠檬水出来。这是他休憩的时间,不超过十五分钟。他不抽烟,茫然地掏出手机。打开游戏APP或刷一下朋友圈。他的爱好和他的脸一样,是那种单薄的能一眼望穿的简单。安安做了个假设,如果按照时间线这样走下去,不出意外她会收获一个厨师老公,开上一辆十来万的车,每天在三环线的高架上来往武昌、汉口,那时不用每天在地铁、轻轨里换乘,可以有把持方向盘和切换路线的自由。相对于其他年轻的机器人,她是幸运的。
但如果那双上帝之眼再往上攀升500米往下看,他们其实仍像冻土层里的那条线虫,只不过蠕动的场景变了,从泥土般黑暗的地底钻来钻去,换到高耸入云的高架上穿行。这就是命运,这是城市里芸芸众生不可抵挡的宿命。安安悲哀地想这件事,她当时看完《了不起的盖茨比》,倾心于男主为爱孤注一掷的孤勇,同时心生一层薄雾般的悲凉。她和梁城,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该如何开展这美好的一生。但这些念头如手中冰凉的柠檬水,让她瞬间上头也很快忘记。
旋转门外的舞台上有人在拉小提琴,是一首悲伤的西班牙歌曲,她们穿着塑料编织的天使翅膀,白色短裙露到大腿根部,脚掌因长期踩着高跟鞋露出乌青。她们从七岁或者更小一点开始坚持不懈地练习小提琴,让木头发出低沉悦耳的声音时,会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只能在商超的负一层表演给平均文化水平只有初中的围观群众看,那群人里有保洁员、促销员、临时工,以及拖着笨重金属拖车路过的搬运工。当然,还有像安安他们这样在底层挣扎的年轻人。零零落落的掌声是对他们年复一年练习的肯定、鼓励,也是同情,甚至是钦羡。梁城西餐厅旁边是一家港式茶餐厅,他们的招牌上是一份白兔形状的奶冻,静悄悄躺在白瓷盘上,等待着顾客味蕾的检阅。安安也想品尝,可这只奶冻需要她一天的工资。
接到刘玺电话离春節不到半个月,他约安安出来吃饭,约在一个茶餐厅。当白兔奶冻摆到她面前时,她才意识到这是梁城对面那家茶餐厅的分店。这是安安第一次坐在茶餐厅,她用银汤匙拨弄着白兔。刘玺说她女儿考上了美院的研究生,新的人生画卷徐徐展开。安安茫然地望着他,此时她已经没有一年前的底气。刘玺送她回青年旅社的路上,他宽大的手试探性扶在她左边肩膀上,似一条大鱼游向她的右肩。成熟异性带来的触感让安安心跳加速,他摸她的耳垂,她一下弹开了。刘玺提出想进旅社看看,她低垂着眼关门。刘玺让安安回去读书,他出钱供她读书。
第二天刘玺给她转了5000元,让她买御寒的羽绒服,别多想,你穿得太单薄了。安安再次去那家商场的橱窗,望着那件黑色的长款连帽羽绒服,她咬咬牙才抑制住进去买单的冲动。她想买一支口红,在柜台徘徊很久,但还是抑制住了这个念头。这笔钱对她来说是将近两个月的工资,她决定细细地花它,她需要钱。安安没有让梁城知道这件事。
刘玺和大学时光如同昨夜的旧梦,被埋藏了。
安安坐在梁城工作的西餐厅门口,喝纸杯装的温热柠檬水。梁城出来看她,他正在看旁边一家制作泡芙的蛋糕店,他说,等下班了给她买泡芙。那盒泡芙将近50元,四个。在安安看来是比较奢侈的甜品,而在律所,只能买杯咖啡。安安委屈地听着梁城风轻云淡地说这件事,那是他爱她的方式,五年来他就这么乏善可陈地爱她。安安也有疑问,他为什么不去找个好点的工作?不去挣高薪水?让她坐在明亮的西餐厅里吃一顿晚餐。她曾旁敲侧击问过他,他说她学虚荣了,紧跟着她就闭嘴了。她突然想到了建国说的那句话,看你糊弄到几时?
梁城打完一把游戏,他钻到被子里来。他将安安拉起来,放在自己身上,他喜欢她这么乖巧地任他摆布,他解她的内衣带子,问她电影到了哪里。屏幕上正在播放韩国电影,梁城不喜欢看韩国电影情节的迂回曲折,他喜欢长驱直入,像他这个人一样。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他褪去她的乳罩,吻她,咬她,像一只破坏力极强的狼狗。
梁城的兴致一如既往地高,他应该是在游戏里打了胜仗。
他在游戏里跟一个喜欢玩游戏的姑娘结婚,两人组团杀敌,所向披靡。不出意外,他们见过,在某一场剧本杀的局上。安安对剧本杀不感兴趣,每次梁城去玩剧本杀,她就去旁边的影院看电影,然后他去接她。安安突然索然无味,她下定决心,回去前提分手。
他们很晚才睡,虚弱,迟缓。她的脸因爱而浮肿。他从未在做爱后如此愉悦。所有简单的事物都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恍若身处一场盛大序曲的后台,独自一人,
分手的语言已经组织好,为了不让五年的恋情潦草收场,她决定正式一些,用文字形式。那是她花三个周末打在手机上又反复修改后的作品,手机是她目前最贵重的财产,和他一样,和这座城市匆匆穿梭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像冻土层的线虫一样拼命挣扎,只为了生存。不名一文的生活,没有任何涟漪。只有这件事可以让两人兴奋一阵,连语言都省掉了,他每晚来几次。对她低声咆哮,你是我的。安安绝望地想,是你的又能怎么样。
梁城去客厅端了一杯水,他给她拿了一块巧克力,递给她,问她又在哪里神游。安安欲言又止,她说刚才看电影沉进去了。像过去五年一样,他们的交谈在第二个回合止步。梁城重新回到电脑桌,又开始他新的一轮厮杀,领着山谷里的红衣女孩。
树 影
安安起床,端着水杯出门,她要去冲洗一下。刚拧开门,彩虹蓬头垢面地站在客厅。脸上挂着泪痕,肢体上肉眼可见的伤痕,衣衫不整,第三颗纽扣被扯掉了,露出白白一块胸脯肉。安安将眼睛移向别处,彩虹身上有明显打斗痕迹,如同她身上尚未褪去的潮红一般明显。两人四目相对,悲欣打了个平手。白炽灯的影子在墙上留下痕迹,三环线上大货车尖锐的鸣笛声随机响起,深夜的寂静让人平静。安安想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何总是笨拙地爱着他的男人,哪怕引发一顿暴揍,她仍然乐此不疲。这是属于他们俩的浪漫。
安安将眼神落到左前方的空地板上,朝着卧室的门方向喊声阿姨,是喊给梁城听的。彩虹将脸转过去,忍住眼泪,越过她的肩膀,喊梁城的名字,说你爸拿刀杀我。梁城穿着内裤慢腾腾走出来。
三人抵达物流公司门口的司机宿舍时,暮色四合,天空像个巨大灰色的罩子。彩虹捶门的声音很响,她力气大,复合板材料的木门砰砰砰作响,像一声声闷鼓,诉说满腔愤懑。拳头似的重击,她机关枪似的喊骂脱口而出,流利酣畅,没有一个废词。足足五分钟后,建国才开门,寸头,叼烟,左边脸因长期暴晒明显比右边黑几度,橘皮样粗糙。他提气准备破口大骂时看到了安安,脸上便换了一副神情,一副不好发作的样子。对于这个未过门的儿媳,他有顾及。他吐烟圈时嘘一口气,因暴怒刚皱起来的满脸褶子被情绪熨平。
窗边的暮色一点点暗下去。蓝色的云朵在淡灰的天空静止不动,一棵梧桐树倒映在白色的墙面上,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时光静止了,安安能够明显感受到背后梁城的怒意,他的胸膛正在上下起伏,他的怒意甚至穿透空气涌向他的后背。他真是个情绪充沛的人,除了话少,安安突然这样想。
建国猛吸一口烟,将烟头扔在脚边,递出右脚尖一捻,將他们让进屋。彩虹将安安扒开,带头闯进去,仿佛里面有个女人在等着她去决一死战。梁城紧随其后,视线所及只剩生活,单人床、书桌、冰箱、一个铁艺挂衣架,物流园的司机宿舍常见摆设,唯一没有的就是女人。她看一眼床,皱巴巴的化纤床单濡湿,空气中飘浮着无以名状的气味,那一刻她想退出门外。
彩虹一屁股坐在布艺沙发上号啕大哭,满腔委屈。你儿子都这么大了,儿媳妇都进门了,你还有脸干这种事。安安脸一红,她觉得有些抱歉。同为女性,她突然理解彩虹的那份悲怆。丈夫和儿子在同一个下午享受着肉体的欢愉,而她独自为着茫然的未来独自奔波。为一个悲哀的结果,小马过河般试探着人生的深浅,那委屈随着恸哭溢出声线,甚至让她的神经也莫名疼了。
梁城的情绪在母亲连珠带炮的抨击中被推上高潮,此刻的他如同一个随时上前线英勇就义的战士,怒目圆睁,等着母亲的一声号子就上前手刃仇敌,他的父亲。来之前,他去了趟厨房,用报纸包了一把鱼鳞刀。
彩虹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戾气。几缕率先白起来的碎发因紧张而微微立起,跟着鼻翼翕合有规律地抖动着。脸上受害者的神情过于饱满,调和了残存的靓丽,梁城想说点什么,但他觉得此刻还是用愤怒表示自己的情绪最为妥当。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安安站在门口,看他们三人坐在宿舍里,僵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略显滑稽。安安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她想掉头出门回武昌,最好是打个车,越快越好。她要逃回她的老鼠洞,如果余生她将面对彩虹般滑稽的家庭生活,她宁愿一辈子窝在青年旅社的高低铺上。但目前这个形势,拔腿就走似乎太过无情。她心中的软弱再次让她在原地踟蹰。
安安挪到墙角窗户处,窗外的暮色,渐渐地沉入到远方的地平线上。这是一家普通的物流公司,他们有上百辆的大型货车,有上百个司机,司机们将物资从江汉平原运送到全国各地,再从高山将货物拉回来。高速上来回奔跑的货车构成了城市繁荣一景,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功臣。他们赚的几两碎银,令他们有了在城市立足的底气。
彩虹跟建国出车,至少要占一个星期,他们的时间是以星期为刻度的,建国坐在正驾驶位,把持方向盘。彩虹坐在副驾驶,提醒他不要打盹,到了地方买饭,或者支起小炉子做饭,被他骂,再被他在驾驶室后排的位置上狠狠地干一顿。这对中年夫妇,三句话就会互殴,但波澜不惊地生活了几十年。他的嘴巴总是骂骂咧咧,骂高速路收费站,骂搬运工,骂加油站的油枪,不骂的时候叼一根烟,随时准备开腔。
建国先是在广州的一家物流公司开车,他斜叼着烟,穿工装裤走路,眼神里总是有一股漫不经心。这一点也遗传到梁城的身上。梁城厌恶他父亲,尤其是长途货车司机的这个身份。他断断续续跟安安讲过,高考后的夏天,彩虹派他到广州去过暑假,说是过暑假,其实是派他去监视建国。他们住在职工宿舍里。建国和往常一样需要开车四处运转。那时大家都有押车的,有很多司机已经流行开夫妻档。17岁的梁城到了一个星期,就看到建国跟一位中年女性在他的宿舍床上滚作一团。身子底下的化纤床单皱成了一团纸,书写着夏日南方午后的黏腻。梁城看着他父亲如一头狮子跟陌生女人交合,捏着拳头静静站在窗外。建国看到儿子时,已经提枪收刀,他呵斥一声滚。梁城讲这件事时,眼睛里蓄满红血色。安安在想,自己爸妈在制衣厂打工,建国车上运出去的会不会是他们亲手缝制的牛仔裤呢?
梁城接着说,那天他冲出物流园,冲到马路上,一阵狂奔,不知方向。去广州后,建国给梁城找了一份工作,在啤酒厂搬货。17岁的少年练出了壮硕的肌肉,临别前一晚,父子俩在小摊上喝酒。建国撞杯时咧着嘴笑,他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虽然因为长期开车导致他的皮肤有些松弛,但他还是帅气的,是梁城从未见过的样子。
他一箱一箱地扛啤酒,他将那些啤酒比作他的父亲,重重拿起狠狠扔下。一个暑假,身上的肉也精瘦了。他将打工的钱买了一套最新的电脑设备用来奖励自己,拎着电脑回到宿舍时,他听到建国鼻子里冷哼一声。
梁城知道自己这次是完不成任务了,他特意买了最隔音的耳机,这样彩虹在旁边的情绪暴力就无法伤及他。大概是小学二年级起,建国到广州后半年,彩虹开始有了话多的毛病。而梁城懂事地将自己调成静音模式,自动收音。彩虹对婚姻、生活、亲戚关系的埋怨被他和盘接住。
回武汉前夜,父子俩坐在物流园外的烧烤摊吃饭,来来往往的男人光着膀子自如行走,用廉价的工业原料卸去一天的疲惫。肉身摊在塑胶靠背椅里,双腿一抻,裤裆那团肉舒展成放松的姿势。在漫天繁星下,父子俩将所有的情绪灌进胃里。在遥远的故乡,这些司机背后也有一两个絮叨的女人,这样的家庭结构十分常见。但即将成年的梁城还是无法理解,父子俩酒过三巡,建国嘱咐梁城回去读大学时好好努力一定要学有所长,不然钱也花了,还不如来当司机,早点挣钱。梁城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在啤酒厂打工的他已经学会用酒精驱逐疲惫。旁边两个男人也在喝酒,他们声音有些大,其实也不是大到不可以忍受的地步。建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梁城有些愤怒,想起彩虹绝望的眼神,想起他即将进入那所大专,想起他即将去学一个一无所长的专业和晦暗的前途,想起他三年后开启的货车司机生涯,他的心就更沉了。他学市场营销是个万能专业,基本上被调剂或者选分数不够的情况下就可以选择这个专业,什么孩子都能往里装。
建国聊起了彩虹,说你妈人就那样,头发长见识短。建国在提彩虹的时候,梁城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个中年女人。那个女人的面孔不比彩虹漂亮多少,身材臃肿,唯一可看的是那双乳房高高耸立,矮小的身材顶着一对大乳,滑稽笨拙,像一只被冷落的企鹅。女人在食堂打工,有次见到梁城去打饭,特意往他的菜上扣了一勺五花肉,她对他笑,笑容里泛起无以名状的邪恶。他低头,正好瞧见她那双乳,她就笑得更开心了,花枝乱颤、头高高昂起。他转身把那勺五花肉倒进垃圾桶,那个女人在炽烈太阳的烘烤下,镀上了一层微微的焦黄。她身材矮小、眼神流转。除了丰乳,能拿得出手的就是那眼神,看人的时候就像一把钩子,轻轻瞟一眼,收回来,再瞟一眼。第三个回合,她就盯着你,像一只夜猫,随时准备扑过来。
梁城第一次跟这个眼神交手时着实吓了一跳,回到宿舍后久久不能释怀,在将睡未睡时将手伸进了被子。醒来后,他望着床单一片濡湿生出一股懊恼,他将这份懊恼转移给建国,才稍微好受一点。
旁边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梁城已经喝了五瓶,这是他的量。梁城本来想骂一声骚货,但酒精让他的意识偏离了本来的航向,他像大海上一艘失去定位的船,晕晕乎乎。建国还在絮叨,他眼前晃过那个食堂的女人,他突然大喝一声,让那两个男人滚远点说话。
冲突是在几秒钟内发生的,光膀子男人拎着啤酒瓶过来朝着梁城头劈过来时,建国的筷子里还夹着花生米。他猛然拎起背后的椅子朝光膀子男人后背砸去,还咕哝一句,敢动老子儿子,邪了你。两人厮打时,暴雨和拳头哗啦啦落下来。几个先前相熟的司机也参与到打斗,梁城见过多次南方的暴雨,但在暴雨中打架还是头一次,他光着脚冲向人群,跟不知名的男人贴身肉搏。梁城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彩虹红着眼削苹果,她说建国和他的司机朋友们都被一锅端了。她还不知道文绉绉说出拘留这个词,涉嫌聚众斗殴。梁城后来知道,物流公司老板为了公司声誉,将这件事按下来了,与此同时将建国给开除了。
在回武汉的车上,母子俩各怀心事。彩虹一路给建国打电话,用恶毒的语言咒骂建国。后来建国索性不接电话,再打过去就是关机。彩虹拿出充电器,红着眼睛找插座充电,打算充满后开启新一轮咒骂。梁城绝望地看着母亲的绝望,他连最坏的打算都想好了,辍学去打工。学门电脑维修的手艺,养活自己和母亲。到年龄了取个普通女人,托举这不停坠落的人生。
车到长沙时,建国突然从隔壁车厢过来坐在他们旁边的空位,他的烟没断,彩虹脸上的泪痕被盈盈笑意取代,看看左边的儿子,看看右边的建国,看看窗外的逝去的风景,新生活让她心生愉悦。
爱不是注定要填你的缺
回来不久,建国就跟妹妹买了这套公寓,一家三口开始了幸福的生活。建国为梁城买下这套公寓时,梁城拒绝回来签字,当时他刚认识安安,他用单车带着这个单纯的姑娘在城市的边缘溜达。她是A4白纸,是美好,是单纯,是不谙世事的拿捏。她柔嫩白皙的腰围刚好只有一张A4纸那么宽,他双手交叉就握在手里。
安安是從小地方来的姑娘,某种意义上比梁城更贫穷。她接吻时会紧张得微微发抖,梁城紧握她的双臂,他们走路时,梁城会将她挽在怀里。梁城告诉安安,他要带她走。其实他对自己信心不足,根本无法留住这个女孩。但这是晦涩人生的第一份惊喜,本能告诉他要留下她。他知道,自己一放手这个女孩就要被别人抢走,甚至在他们俩恋爱时,不停地有男人在示好,包括那个开着沃尔沃的设计师。他知道,他看安安的眼神就像一只猎豹,他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不是任何人的对手。
梁城毕业后就租在校园外面,他要等安安毕业,带她来他的城市。安安去应聘工作时,梁城陪他去的,他坐在大厅,暗自祈祷安安不要被选中,他希望她当一名收银员或者导购,在他家旁边的超市工作。她是一朵还没开败的花,很多人都想据为己有的花。他的计划落空了,律所对她很满意,毕竟那只是一份不需要动脑的前台工作。安安脸上的清纯尚未褪去,那低头的娇羞拘谨是可以让男人微微心动的,男人喜欢权力,喜欢把控。而安安坐在那里,就将他们的时间拉回到了少年时代。
毕业没有将这对校园情侣分开,两人的跨江异地恋开始了。建国和彩虹,年近五十才重新一起生活的夫妻,也在探索他们的新人生。天上的那些蓝色的云已经慢慢地跟天空融为一体,他似乎想要看清那些原因,但他又看不清,他的眼睛盯着路边的灯,这是他第一次坐他们的货车,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激动。
时光一分一秒向前推进,路边的灯彻底亮起来,刚才还黑漆漆的天空被瞬间点亮了,这是汉口三环线旁边的夏天。高架桥旁的红色公寓,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他们将车停在公寓旁边,彩虹上楼拿了换洗衣服,跟他们告别,她眼带笑意望着儿子和他的女友,似乎一个小时之前的事情已经随着夜晚的来临被降解了。身后的货车在环线上带着微弱的动静平稳地航行着。车身碾过高架桥连接处嘎吱作响。
一个声音在安安心底响起:赶紧分手。
彩虹翻身坐到货车副驾驶,滚圆的屁股覆盖住她亲手织的坐垫。同样的坐垫梁城的电脑椅上也有一个,不过被他扔到衣柜深处,只是她回来时才会堂而皇之地出现。眼圈还是红的,她的斜挎包里挤满了五颜六色的连衣裙,一条裙子的蕾丝边露出来,她麻利塞进去。建国见不得她这些小动作,他低吼一声,还出不出车,不出房贷就你来还了。
每个月近5000元的房贷,对于刚毕业年轻人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梁城的优越感来自他不用承受这份重压,他们身边大多数同龄人已经过早露出对生活的困倦,表情上蒙着一层逆来顺受迎接生活的锈,钢丝球都擦不干净。
回公寓路上,梁城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他似乎有种预感,他将失去她。他清楚建国说的糊弄,以前安安在学校,对他言听计从;出了社会,她有了社会经历,有了思想。譬如刚才,她迎向他们全家的目光,不再是臣服,而是审视。她在打量这种生活,她在算计该不该踏进来。如果这种生活是一场赌局,那清醒的眼神意味着发牌前离桌。
安安想让梁城将她的行李箱提下来,她就不上楼去了。不仅仅是这次,而是永远。但梁城红着眼的样子让她的心软了一下,她站在他身后犹豫了一会儿跟他上楼。刚进门,黑色泰迪狗就扑上来,剪过但仍尖锐的爪子将她的丝袜大腿处划出一道粗糙的口子。严丝合缝的黑色丝袜瞬间溃不成军,安安后退两步,躲到梁城身后,他助它一臂之力,手伸进她的裙子,沿着大腿根将丝袜一把扯下来。她倒了一碟温牛奶,泰迪狗正在快速而笨拙地舔着喝,牛奶溅到它的嘴边。他是深黑色的,黑夜的颜色,肚子是白的。
梁城的手还在游走,安安将他推开。他的动作无可救药地粗鲁。
泰迪狗是安安送给梁城的,那天她用一个紫色的帆布双肩包背着它过江。地铁从螃蟹岬到江汉路那一段,整座城市的风都聚集在一起,鼓囊囊冲向她的耳膜,她整个人暴涨成一张小帆船。两人一屋,三餐四季,再加一条狗。幸福生活在招手,她闭着眼睛,右手放进包里,食指触到小狗湿润的鼻子才平息下来。
这条高级贵宾狗已经被养成了看门护院的家狗,舍弃了狗粮,开始在人类的食物里寻找活路。像地铁口鱼贯而出的年轻人,眼神空洞,身体飘浮,如果不是受到地球重力的吸引,随时都可能飘向天空,飘向深不可测的宇宙,如人的命运般捉摸不透。唯一有重量的金属是握在手里的手机,它们是小小的砝码,平衡着肉体和灵魂的失衡。安安每次过江去梁城家,要倒地铁、轻轨,身边经过成千上万名跟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们都被手掌间的金属砝码牢牢控制。
梁城吃什么它吃什么,梁城先吃或者它先吃都没有问题。在这座现代化公寓里,蜷缩着一对中年夫妇、一对异地情侣、一条被驯养的贵宾狗。他们在24小时中的不同时段出现,恰如其分地生活,互不干扰,相得益彰。
安安和梁城每次约好在中南路地铁站见面,再乘车前往三环边的公寓。安安的出租房就在地铁口,她舍近求远,横跨长江,只是为了去赴年轻爱人的约。他们的感情在互相试探、嫌弃、决裂中日臻完善,甚至不可思议地朝着婚姻慢慢走去。
他们重新回到房间,梁城已经平静下来,他点开电脑开关键,电脑屏幕上显示一片缥缈自在的峡谷,在那里他是一位翩翩的白衣少年,手持长矛气吞山河,他旁边有一位身材窈窕的红衣少女,她衣袂翻飞,他们两个天生一对。
按了暂定键的电影被重新续上,一心求死的落魄警察,在寻找凶手,凶手巧妙躲开了他,警察将他逼上天台。他站在楼顶边缘,他试探性地伸出了脚,但是他不敢跳,他是一个懦弱的男人。像极了他们身边中的任何一位,屡屡投降。
晚上10点,梁城依然在游戏里厮杀,安安的眼皮合了又开。睡觉的时间,她关掉了电视看一眼梁城,他在他的游戏峡谷里左冲右突,他们像生活在平行时空的人。
这个点的地铁还没有停,她完全可以回到那个被他称为老鼠洞的叫作家的出租屋。他看一眼这个跟他谈了这么多年恋爱的男人,他觉得应该去做点什么事情,比如说,陪他度过这艰难的一天。但他不需要,游戏虚幻的快感可以减少他对生活的体味。
对于生活,你要学着观察而不是体会,安安脑海里突然蹦出这句话。
建國的大货轮已经驶上了绕城高速,他即将离开武汉去往另一座城市。这种点对点看似枯燥但危险的职业支撑着他们的生活,他们已经在爆裂的争吵与拥抱中和解了,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疯狂争吵、流泪拥抱,这是他们互相爱着彼此的印证。不久的将来,她和梁城也将在这种模式中度过接下的人生。
如果说在来公寓的路上她还在纠结,而陪伴他去见证父亲外遇、母亲原谅的一个小时,她的纠结荡然无存。她知道人应该向生活屈服,这是必然趋势。但如果到了中年还需要这么悲哀的投降,她不愿意。就像在律所里最常听到的那句话,你的诉求是什么?安安从未想过自己的诉求是什么?对于人生,对于爱情,对于婚姻,她是懵懂无知的。成年前,她听父母的。认识梁城后,她听梁城的。她似乎从未想过自己,想过未来,生来就甘心当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你的诉求是什么
安安是在半夜醒来的,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衣服被脱光了,他在她睡着后继续白天没有完成的那件事,之后他沉沉睡去。安安穿上内裤和他松垮的短袖,拿着手机到客厅。泰迪狗蜷缩在沙发一脚,轻微打着鼾声,这条狗已经完全沾染了梁城的习性,连扯鼾的动作都是一样的。
她点进去了,她操作并不流畅,平板电脑的后台挂着梁城的游戏。她点进去往下一条一条翻着他跟别人的聊天,是红衣女子。愤怒一点点爬向她的头皮,他们聊的内容赤裸露骨,间或有酒店的定位和下次见面的时间。安安知道那种酒店,至少要几百元一晚,他们的约会一般是在工作日,那个时候安安正在上班,为提前还掉律所的预支薪水而烦恼。
安安的手颓然搁在平板上,平板息屏,她看到一个眼睛红肿、双唇下弯的憔悴女人。这才是真爱,没有互相算计,没有柴米油盐,不带一丝标签、价码。自己的爱情,安安不忍卒读。
照片如玻璃碎片插入安安的五脏六腑,连神经都扯得疼。两个月前梁城和他的朋友一起去庐山游玩,安安提出跟他们一起去,被他拒绝了。梁城让路遥直接跟她视频说爬山不适合带女孩子。路遥转型做摄影师后给安安拍过写真,当时拍写真的时候彩虹就提出把结婚照给拍了,说可以打八五折。但梁城要加班错过了婚纱照拍摄,为此彩虹懊恼了半个月,说丢了一大笔钱。安安为此而愧疚,老实女人总会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循着时间轴,安安冷静地看着两人故事中的第三人。
安安翻到一组庐山风景照,终于看清了那个红衣女孩的面相。大眼睛圆鼻头,笑起来带着自信,两个梨涡明显,她头发高高扎起,鬓角被汗水浸湿。一看就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女孩,她猜想她卧室梳妆台里有各种色号的口红,衣柜里挂着各种款式的衣服。她不为生计发愁,她可以一晚上花掉安安一个月的工资,她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体验开心,她脸上是那种被满足后的优越感。安安视之为一切的男人只不过是她打发时间的工具,爱情只是她游戏人间的一部分。
有次在江汉路看电影,两人进电影院不久。梁城跟她说去餐厅加班,其实是跟她去商场的顶楼台球室。当她因他不爱看电影却陪她一起到电影院而自责时,他却在跟另一个女人在台球厅耳鬓厮磨。两支台球杆横陈在绿色的绒布上面,五颜六色的台球发出的清脆碰撞声。“嘭”,多么像两具年轻身体飞蛾扑火的碰撞。
她能想象那个画面,正午的酒店,阳光越过天花板,门窗紧闭。她迷失其中,轻声啜泣。他以不变、稳定的韵律抽动,像一串独白,像船桨的嘎吱。她的哭泣无休无止,她的乳房坚硬。她发出的声音像母马、狗,一个想着逃离自己生活的年轻女人。她头发四散。他没有改变节奏。
她和梁城,从大学延续到现在的感情,在她将自己对未来的期待杀死,将自己训练成地铁里目光呆滞的机器人。他却给了她一个真相,让她知道他跟自己的未来是因为一种无奈,一种道德的补偿。他占有了她的青春,他将用余下的人生来作补偿。
午夜的平板电脑出卖了他们的秘密,他们应该见过很多次,一起吃饭,组织狼人杀,去蹦迪爬山,他俩牵手看第一缕太阳,这些都是安安缺席的。对话框的只言片语显示两人的海誓山盟,两人约定,只谈爱情不结婚。多么纯粹而洒脱的爱情,相比之下自己太过肤浅。安安要梁城给自己爱、家、身体、保障、一生一世胶着。而这个女孩,谈了恋爱就潇洒转身。对于梁城,这才是真爱吧。
有那么一刹那安安的心碎了,但很快她又把它像拼图般黏上。想哭,鼻头酸酸的。她情绪饱满,她的世界支离破碎,清晨的微光一点一点地铺满整个客厅,泰迪狗被她的情绪感染了,摇了摇尾巴过来舔她的胳膊。
安安把头望向窗外,窗外是一幅看上去像原始丛林的画:蓝,蓝紫,海青。更远处是看不清的黑,是白天看到的那条未名湖。安安的眼睛回到平板上,梁城会跟她聊安安内衣的颜色,那是一套从大学穿到现在的纯棉内衣,黑色,耐脏,不坏可以一直穿,穷女孩的生活就像那套黑内衣一样抗皱,她将沿着彩虹的轨迹走向一个既定的结局。在某个约会瞬间,梁城还扯破了红衣女孩的丝袜,他说喜欢看她扮演成猫女的样子,让他热血沸腾。而安安觉得丝袜又贵又不耐穿且需要裙子搭配,为了省钱她常年穿运动裤,她想起自己的可笑可悲。她以为他爱的是她的勤俭质朴,而他却将她的忍辱负重视为笑料。他还说安安赚那点钱,开什么车。
安安想起刚到武汉时,还住在美院旁边的一条老街上。这是一条有着200多年历史的老街,由各种大小的画室组成,小巷深处有各种画家的传奇人生。那些地面上的石砖脚掌打磨得十分光滑,有灯的夜晚,人踩在上面就像踩在大地的眼睛上。无论何时,这条街都会挤满各种人。安安会坐在一棵上了年纪的榕树下面,看着刚出摊的小吃,置气的情侣,操着各地口音的游客。周末不忙时,她会穿过这条老街,老街的尽头是一个菜场。有修道院、学堂、花园咖啡馆。现在这里已经被开发成一个网红打卡地了,或许梁城和红衣女孩来过。而每一次,只有她独自走过这条老街。他来找她的每一刻,热烈且短暂,花开正浓,芬芳的气味飘荡在夜空里,熏得人直想掉眼泪。他在街角跟她分手,靠近博物馆。她站在那儿等红灯。他经过的建筑显出一种奇特的死寂,街道荒芜,虽然阳光灿烂。他转过头又看了一眼,突然,不知为什么——她正在独自穿过宽阔的马路——他所有的犹疑都飞走了。他开始奔跑,在台阶处赶上了她。
每次分开,当安安往老鼠洞走,他都会在最后一刻迎上去。
是时候说分手了,这次无论如何不能跟他回去,安安这么想。天边的星子一点点淡下去,车辆轰鸣声不再刺耳,这意味着三环线上的载重货车司机进入疲乏状态,当然也是最危险的状态。安安洗脸刷牙后,走到房间,梁城进入酣睡,他的嘴角微微张着,胡须冒出青茬。她摇醒他:我们谈谈吧?
梁城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嘟囔着埋怨一句,睡着了。不出所料,他们的交谈在第三个回合戛然而止。
安安压抑住怒火,提高了音量,重复了刚才那句话。
梁城的电话铃响了。
他们刚从物流园回来,建国的前轮就吞没了另一个司机的孩子。
两人赶到物流园时,彩虹跳着脚指责对方,为什么不将孩子看好点,是女孩疏忽大意。她在自己编织的故事里演得声泪俱下,建国坐在马路牙子上,一支燃起的烟已经烧了大半。
梁城站在父母前面,那一刻不再是文弱的文竹。
双方在经理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等派出所来人。
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停在了办公室门口,陶主任从车上下来。安安意外,他是物流公司的法律顾问。可能是当过兵的缘故,他的坐姿都比一般人端正。办公室满满当当坐着人,有人抽烟、有人痛斥建国、有人哭天抢地、有人双目无神,围着他。陶主任耐心聽双方说辞,他的眼神从未移到安安脸上,仿佛她只是一个陌生人。事情当晚便以调解收尾,失去女孩的司机夫妇同意收60万元撤案。女孩的生命如同一朵花,还没开放就萎落了。孩子是货车司机跟妻子一时欢愉的产物,他们悲伤一阵后可以再开一朵。
筹款的过程不顺利,建国的秃头妹夫结识了一位中年离异带着两个孩子的保险员,带着大部分家产住到了保险员家里,只留给妹妹一套不能出售的还建房。建国的大货车本来是贷款买的,出事后更是没人接手。
他们将公寓抛售后还差近20万元缺口,跟事主夫妇商量慢慢还,但对方咬定必须由派出所调解,当面收讫。下午,陶主任拨通了前台电话,让安安去他办公室。陶主任有专门秘书,在此之前她很少去他办公室。五米高的独立单间,他正在遥控一架小型无人机。他示意安安在茶座落座,给她煮了岩茶。安安喝茶,他问她喝不喝咖啡。安安说喝,喝黑咖啡。陶主任笑着问她不苦吗?他从背后橱柜里拿出咖啡豆,一边磨豆一边递给她一份小型展示品。上面写着印尼国庆节纪念款。陶主任说,这是公豆,稀少、味足。咖啡泡好后,陶主任从背后小冰箱拿出一罐装着乳白色透明体的玻璃罐,要往里面加猪油。
出门前,陶主任给了她一张卡,说密码是她入职的日期,让她去应急。安安下班后去律所旁边ATM机查询,看到2后面跟着5个0。她将这笔钱转给梁城,60万用于跟当事人和解,建国的大车执照被吊销了。
不久,安安住进了陶主任位于汉街旁边的一座公寓,公寓是陶主任在某次发现太太有男友后购置的,用的是他弟弟的名字。安安住进去时已经27岁,不算年轻漂亮,但她欠着陶主任人情债。第一次去他的公寓,他耐心看她洗头、梳头、给头发做护理。她在镜中看他。她几乎不笑。正是她的沉默和柔顺征服了他。她一无所求,他觉得,她毫无禁忌。他看她时无法不想这一点,无法不满怀欲望。她仿佛迷失了。他害怕去打扰她,去给她帮助。她仿佛还没真正看见他。这会持续多久?还要多久她才会认出他,看清他?他希望能完美无敌,哪怕只有一小时,能观赏她面朝下躺着的样子,能温柔地对她说话,就像在对一个孩子说话。他把一只枕头放在她身下,小心翼翼地对折。他们缓慢地游动。
你的诉求是什么?他把烟灰弹到烟灰缸。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黎明时分的武汉,酒店都黑着,所有的大道都通往东湖,城里空空荡荡。安安在睡觉,卷在凌乱的被单、自己的头发和枕头下面伸出的一条裸臂间。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甚至没有呼吸。
安安升任陶主任的行政秘书。除了处理日常工作,也陪他参加各种饭局。有次,安安在饭局上遇到了刘玺,他的设计院已经开到了武汉,旁边的那个女孩看起来比她还小,但他们熟稔的眼神交缠意味着认识的时间不短了,刘玺说他跟陶主任是老相识,他补充,让陶主任对她多多关照。安安已经成熟到可以随时消化各种情绪,平息自己的愕然,陶主任放松地喝着酒,他杯子里的红酒在玻璃壁中游荡,仿佛刘玺讲的是别人的事。他在等待事情自行解决,等待它们形成某种意外而有趣的东西,就像看洗澡时腿上那些美妙的肥皂泡。做公关的女孩们将客户拿下后,安安妥帖送陶主任回家,回到他的湖边别墅,或者是公寓。陶主任总是有不同的钥匙,开不同豪华程度的房子。
安安在陶主任的安排下到河北的温泉酒店参加法律培训。她看到刘玺更新朋友圈:吾家有喜。东湖畔的露天花园,刘琪穿白色的蓬蓬裙站在阳光下,像一朵巨大荷花,即将迎来她人生的盛夏。新郎只露了侧脸,安安的心猛然一颤,像一粒石头扔到湖面,没来由地下坠,随即她就摇摇头。
不久,安安代理的案子在武昌区法院开庭。她刚停好车,看到保险公司的经理领着当事人的材料应诉。他留了寸头,换了黑框眼镜。庭审上,安安三次发问:你的诉求是什么?梁城作为经理应诉人只是沉默。案子办得中规中矩,梁城执意留下安安的微信号,说以后可以合作。安安看他,想说她的号码没有变过,但她讲不出口。阳光刺眼,她想到不远处昙华林的树叶绿了又黄。他右手握着手机伸到她面前,她重新扫了他的微信二维码,她看到他的壁纸是一个白得像面包的女人。他说妻子在一所大学当美术老师,他们就住在离她不远的临湖别墅。没想到做成了邻居,有机会出来喝一杯。他的口才比以前好了,小腹隆起,眼神里是春风得意的散漫,是被生活满足后的慵懒。他要的她给不了,她要的他给不了,两人如代码般,闪着光标起步于同一行,却走向不同的方程式。
安安独立执业后陶主任又有了新秘书。他们带着某种兴奋一起工作,似乎生命中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夏日城市的孤独和冷漠,像一次漫长的假期,一次旅行,向他们施以魔咒。安安用一袋又一袋牛皮纸包起来的案卷将自己的时间填满。
在东湖边三万个日日夜夜如往事般淅淅沥沥落在她眼前,在这座除了男人就是女人的城市,不同的人组合在一起就会有不同的效果。为什么她和梁城没有结局,她曾自责过自己不够勇敢,但现在她只想问,阳台上那株单丛玫瑰是否还在,但她早已知道答案。她在发亮的暮色里开车回家。路过团山隧道时,收音机里股票收盘价正在播报,树木带着白昼的余晖。她的车孤单地停在东湖畔的服务区。当她醒来,东边的天空已经泛白。她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国度:倾斜的山坡,深色的樹。马路已经可以看见,平滑苍白,目力所及全是水杉树,没有任何房屋或灯火。她莫名地兴奋;或许一贯如此,她想。一天的开始,就像湖边的黎明,会让她震颤,赋予她新生。
责任编辑 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