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的香榭坊社区发生多起华人住家失窃案,引发多方关注。庄德礼是一个赋闲在家的黑客,比抓贼更让他兴奋的是,他确信自己遇到了爱情——“城堡”中的女士正等待他热情的拥抱。那场意外过后,他或许终究无法确定,骑士拯救公主的戏码真的上演过吗?又或者一切只是虚拟世界里的一次历险?
而在做完他们所做的一切之后,他们起床,冲澡,扑粉,喷香水,梳头,穿衣服,就这样,一步一步,他们又变回不是自己的模样。
——胡里奥·科塔萨尔,《七十七号爱情》
小区之前都平静,突然开始出事情。
五月里,庄德礼在他自己暗中运作的数据系统上注意到多伦多西边的橡树谷区域发生两宗入室盗窃案。两周以后,他吃惊地发现这类入室盗窃案正在系统上蔓延开来。他是个数据分析专家,对于城市每天发生的数据有一种特别的好奇,经常会越界进入不公开的数据库。这回,他本来在观测城市的治安情况变化,想建立一个预测长期房地产市场发展的计算模型,意外发现了入室盗窃的趋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开始认真监测入室盗窃案的发生地点流向,惊奇地发现被盗的房子几乎全是华人所有。由于信用卡的普及,大部分人家里基本不存现金,电器衣物等东西已不是重要财产,入室盗窃几近消失。但近年新来的华人增多,华人家里喜欢囤现金,还有名包、首饰、黄金等,再次激活了古老的入室偷盗行业。庄德礼发现案发地点虽然在变化,但如果把地图距离拉开来,就可以发现是有规律的。庄德礼准确分析出,盗窃案不是个人所为,是团伙,而且至少有三个团伙。他很快又有了一个发现:几个团伙正在逐步接近他所居住的香榭坊区域,两周之内必定抵达。
果然在预测时间范围内,区内第一宗入室盗窃如期而至。主流媒体英文报纸《多伦多星报》和电视CP13频道都报道了这个案件,说是一个华人牙医家里被盗走十万美金现金和同等价值的珠宝首饰。窃贼的技术相当好,是从屋顶的天窗进来,在十分钟之内扫遍了藏有细软的角落,打开了保险箱。作案过程被闭路电视拍了下来,警察接报案两小时后到了现场,采了指纹、拿走了监控,之后就没下落。几天后,埃德加街的那个红色屋顶大宅被盗,这屋里住着一个印度老太太,是个有钱人的遗孀,据称被偷走一块很大的红宝石。庄德礼之前预测贼人目标都是华人住家,这案子是个例外。就在三天之后,他自己中招了。这个晚上他和太太一起去参加了北京大学校友一个小规模的聚会。他开的是一辆外观低调的路虎车,土灰颜色,和自然融合,车身看起来不高,底盘低,车厢内部宽敞,动力巨大。当他从埃德加街转入了玛丽谷之后,马上有一种预感,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车子到了自己家石头和黑生铁构成的围栏外,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按下车内后视镜设定的大门开关,而是静静观察了一下动静。几颗塔松的松果落地,地面上都是落叶,没见到前院里有异常动静。他迟疑了一分钟,才按下开关,围栏铁门横着被钢丝牵引着拉开。在外墙门关上之前,他没有进车库,因为之前看过一个视频,一个独立屋的主人开车进车库时,埋伏在车库外的杀手在驾驶室的视线死角处钻进了车库。车库关上之后,里面的情况都看不到了,接着就是屋主人被谋杀的案件。在确信没有埋伏之后,他开车进了车库,仔细观察每个角落,鼻子不停嗅着,好像他是警犬似的。果然,一进屋子,立即有一股陌生的气味扑鼻而来,有人进入过屋子!老婆第一件事情是到了自己卧室,她从巴黎买回来的几个香奈儿、迪奥包都被拿走了。家里没有放现金,贼人把所有抽屉打开翻找,拿走了两条加拿大鹅牌的衣服,在地下层的酒吧里喝了酒,在主卧室的卫生间拉了一泡屎,没有冲水,刚才的气味就是从这里来的。庄德礼愤怒地打开了后院的门,把照明灯全打开,只见灌木中还躲着几个贼人,见了光露出戴了面罩的头,飞快地跳过栅栏跑到了峡谷里面。庄德礼知道他们不会跑得很远,车子肯定停在附近。 他马上打911报警,接线员问有没有人受伤?有没有开枪?在庄德礼回答说没有之后,接线员说警察一时还不能过来,得明天白天才有时间过来勘察。加拿大警察的行事作风他是领教过的。二十年前他刚来时住在出租公寓,买的第一辆车是二手的道奇,停在地下车库被偷走电瓶。他打电话报警,警察安慰了他几句,意思是这种小案件警察是不会管的。那时他还没钱,一个电瓶对他来说是大数目,最后还是到车行买了一个二手的电瓶装上去。他对警察很失望,现在也是。但他现在有了一些办法,比如他可以侵入警察局网站查看本区报案记录,发现在一天之内有六件入室盗窃案报告,每个案件都有地址记录。他查了房地产交易网,发现这六家都是华人。就是这个时候,他心里开始产生建立街坊联防巡逻队的念头。
莊德礼住的地方位于城市北部,这里有一条道路叫Shaughnessy Ave,华人给它取名香榭街,周边区域就是香榭坊。百年前这里是乡村别墅区,至今还有一条路叫Deerwood,说明当年这里有鹿群出没。随着城市不断扩大,这里离市中心不远了,成为居住区。因为地块大位置好,之前的旧木屋推倒翻建成巨大豪宅。三年前有一天庄德礼去乡村俱乐部高尔夫球场转错方向,进入了香榭坊。一棵巨大的英国柳树遮天蔽日,至少有几百年树龄,几个人抱不过来,这树就长路边,准确地说是长在一个大房子的前院。开车在这个区里兜了一圈,到处是高耸入云的古老大树,他认得的就有云杉树、大枫树、俄罗斯白桦、英国山毛榉。香榭街尽头有一条小路“玛丽谷”,一侧靠着多伦多由北向南的丹河峡谷,峡谷内长着高大的枫树,红得如梦如画。峡谷后面有一条河流,被树木包围,这一段是行人不能进入的地方,峡谷的另一侧就是乡村俱乐部高尔夫球场。在这条小径上,有许多掩映在风景中的大房子,第二年秋天,他发现玛丽谷中那座背景有几棵特别红的枫树的房子在挂牌出售,他特别喜欢这房子外墙贴的那一种火山结晶岩石片,就出手买下这处房产,搬过来住了。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最早进入这里的华人。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一辆黑色奔驰G500吉普车(华人偏爱这款车,称之为大G)从对面开来,开车的是一个华人女性,凭直觉他认定她是大陆华人。她不是过客,后来又看到过她几次,肯定在这一带居住,但不知在哪条路上。再外围一点的皮尔森路上,有一些红砖外墙的房子,他有一次看到有华人老爷子在扫前院车道。还有一次,他在丹霍姆路和布莱森街交界处散步时,隔着围栏听到一对夫妻用四川话吵架对骂。区内华人在快速增加,只是相互不来往,路上遇见了连眼神也不接触一下,更别说交谈。大概一年之后,他有了一次重大发现,看到了那辆黑色的奔驰大G停在玛丽谷口和草原街转角的“城堡”前面,铁门正在打开,大G车进入里面的车库。这事让他印象深刻,“城堡”是一座带着浓重哥特式风格的大房子,很像他在法国见过的一座古堡。它的屋外结构和装饰用了全套的黑生铁艺,这让他联想起一句形容满身刺青的NBA球星艾弗森的话:他体重只有八十公斤,其中七十五公斤是身上的刺青颜料。这些黑生铁部件就像艾弗森身上的刺青一样,好看又怪异,好像整个房子是生铁组成的。其实这屋子外墙主要还是石料,石头砌成的塔楼只有洞口没加门窗,塔顶有带风信鸡的避雷针。墙顶上和窗洞内有样子笨重的金属灯饰。这房子处于玛丽谷大房子区的入口处,当初建筑商好像注意到这一点,让它有一种门户的意味,所以小区内的人都会想到“城堡”这个名字。如今他知道了“城堡”里住着一个开大G的女主人。
庄德礼喜欢看电视上的野生动物频道。高原山地有很多穴居的鼠兔,出洞穴活动时会有一只鼠兔在瞭望,发现险情就会发出警报信号,其他鼠兔就会躲藏起来。他想当那一只瞭望警戒的鼠兔,但目前区内的鼠兔各自提防,互不来往,根本还没有一套信号系统。现在他得改变这个局面,得走访联络几个洞穴。
第一个洞穴是埃德加路口墙上贴彩色大理石的那一家。他之前多次看到这家户主是个剪着短发的华裔女生,有时能看到一个华裔老人在门口洒水扫地。这天他主动去按门铃,门框上有监控镜头,他抬头对着监控,好让里面的人看清他不是踩点的贼人。果然有效,门开了,屋主人和他说话。交流出乎意料地顺畅。女主人叫刘滢,上海人。庄德礼一报自家门牌号,她马上就知道他的房子,说他家后面的枫树太好看了。这几棵枫树成了他的名片,住这样房子的人是可以信任的。说起入室盗窃案子,刘滢说自己正在召集邻居商量对策,已经联系了几家人,明天就在她家碰头,庄德礼在这个重要时刻出现真是太好了,请他明天一定来参加。
第二天出席会议的除了刘滢夫妇和庄德礼,还有一个地产经纪人孔蒙申,他的房子在丹霍姆街,后院有足球场那么大,野兔多,引来几只胡狼常在这里出没;列治文山有名的牙医咸森林,拥有四个牙医诊所,《多伦多星报》说的被盗十万美金现金的就是他家。比起香榭坊的众多大宅,刘滢家房子不算大,布置却很精心。大厅引人注目地有一架小型雅玛哈三角钢琴。墙上的画很多,有鉴赏能力的庄德礼能看得出这些画都是高仿印刷品。聚会在地下室举行。比起楼上的客厅,地下室显得更加讲究。地面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中央有一张樱桃木台球桌,后面是一个投影屏幕、一套卡拉OK的设备。右手边是酒吧,台面用了红色的意大利大理石,摆着各种各样的芝士,柜上全是洋酒。边上一个门,打开来是一个宽大的家庭影院,配了大银幕和大功率音响,和电影院的包厢差不多。左边有一个发烧友级的音响室,设备很讲究,一个插头值上千加元,电源要经过电波过滤器,消除杂音。机器下面垫的是高级红木和大理石。可以想象盗贼若进入这样精细的地方就如同大象进入瓷器室,所以刘滢夫妇会特别积极组织邻里防范入室盗窃。
寒暄几句后,就开会。刘滢通报了自己掌握的情况。目前活跃在多伦多的一批窃贼主要来自南美。窃贼只要弄到一本墨西哥护照,就可以免签证进入加拿大。他们进来后有组织地进行盗窃,即使被抓住了也很从容。加拿大对偷窃罪惩罚力度很小,疑犯被指控后往往能与检控官达成认罪协议,坐免费飞机回到老家。就算被判有罪入狱,刑期也只有短短三个月。他们一旦获释,又可以重新上街重复作案。有一个例子很说明问题,一名哥伦比亚妇女和她的女儿经墨西哥来到加拿大,偷窃被逮捕后,向加拿大政府申请难民保护。她承认犯有五千加元以下的盗窃罪,被判九十天监禁。现在,她已经获得人身自由,难民申请已在审理中。在这个等候过程中,她和她的女儿们住在一个新建的每月一千四百加元租金的公寓里,所有费用都由政府福利支付。她第二个女儿还生了一个孩子,天生拥有加拿大国籍。现在这个家庭被驱逐的可能性几乎是零。近年来,这些流浪的罪犯发现了一块未开垦的肥沃宝地:华人的家庭,尤其是那些大房子。窃贼的策略很简单:让一名戴着头巾的女人或者装成公司推销员的男士去到住家门口叫门。如果没人回答,就从后园破门闯入,首先前往主卧室,寻找珠宝、名牌商品和现金,无一不得手。到目前为止,约克区报案几百起,破案抓获的罪犯人数为零。
庄德礼也提供了自己掌握的数据和自家被盗的经验,根据他的观测,认定接下来会有一个案件频发高峰期,要做好准备。到会人员一致认为要把区内街坊动员起来,召开一次邻里大会。刘滢当场建了微信群,取名“香榭坊WATCH OUT邻里守望群”。她让各位通过各自微信关系把消息尽快发出来,还准备打印一批纸质通知送到已知是华人住户的房子。刘滢负责安排开会的场地,定好了开大会的时间。
第二天晚上,庄德礼看了一下新建的邻里守望群,吓了一跳,人数已经增加到一百多人。邻里大会地点在埃德加街120号的房子里,主人冯建德是个建筑商。庄德礼住家离这里约九百米,不需开车就走了过来。按照这边习惯,聚会时每人会带一样食物过来,他带了一瓶红酒和一盒日本寿司。当他接近开会地点时,看见路边停满了汽车,华人家庭男女老少一起出动拿着折叠椅子聚集过来,很有气势。埃德加120号在大路边,是个五车库的大房子。庄德礼走到开大会的后院,看到一个巨大的游泳池泛着碧波,倒映着天上的蓝天白云,边上有很大的凉亭,三排长桌上摆满了食物和饮料,主人提供了一头烤全羊和酒水,上百人在这里不显得拥挤。参会的除了华人,也有一些西人,大部分是华人的配偶。那个被偷走红宝石的印度富孀就住在120号隔壁,也来参加,还从印度餐馆订来一大盘子印度式的饺子。来客中一个白人男子是约克区警察局便衣侦探麦克,还有一个列治文山的女议员,这个地段是她的选区。集会一开始很正式的样子,先由刘滢主持介绍情况,因为有议员和警探及非华裔邻居参加,全程使用英文。女议员发表了讲话,称赞华裔社区的团结和贡献;麦克侦探介绍了警方掌握的盗窃案发生动向。议员和侦探象征性出席了聚会开头部分,提早离了场。之后大会便是自由讨论,某种程度成为了社交联谊活动。大家献计献策,如何防范打击入室盗窃。成立巡逻队的建议很快被提了出来,很多人都会往这方面想,连印度老太太也这样。她说小时候在印度乡村,野生的大象会到玉米地吃庄稼,村里的人就会成立巡逻队,埋伏在地头。野象来时放鞭炮烟火,敲响铁箱子,吓跑它们。还有一部分人提出要多装监控器,可以运用刷脸高科技,同时配合无人机在空中巡逻。想法越来越多,群众脑洞大开。
庄德礼和会场房子主人冯建德聊起天来,相互加了微信。他一看对方微信名乐了,叫高传宝,配的头像就是电影《地道战》里的主角剧照,头上包着白毛巾。初次见面,他不便马上问他为什么用《地道战》剧照和名字。和他聊起天,知道他毕业于浙大土木工程系,到多伦多之后一直在本专业内干活,起初给建筑公司当施工员,后来自己做点小工程,而现在他是个大建筑公司东主,和市政府有大量工程合约,主要是地下通道设施方面,还有TTC地铁的辅助工程。 庄德礼问他用《地道战》的元素作为微信名,是不是和他目前从事多伦多地下工程有关系?冯建德微笑不语。他说了一些让庄德礼觉得疯狂的话。冯建德说在某个维度里,城市的地道是到处存在的,和高家庄的地道没什么区别。这个事情是得到证明的,他说自己在维修地下工程时,亲眼看见有的人往墙壁走去,人就消失了。那些人是进到了地道里面,就像《哈利·波特》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那样,是到了一个维度外的世界。他在掘进地道时,经常会遇到这些地下路径,打破了,还得修回去,绕开来,人要是误入这些地道就回不来了。冯建德举了一个很说明问题的例子,墨西哥毒枭古兹曼·洛埃拉在监狱里面从抽水马桶下面逃走,营救人员就是这样的神奇地道专家。庄德礼听他说话觉得这个家伙好像有幻想症,可能科幻看多了。但看他實业做得那么好,似又证明他不是个疯子。
在和冯建德交谈的时候,庄德礼心思有一半在注意后面一排坐着的一个女生。她就是那个开大G车的女子。之前只是在车子经过时打一眼,惊鸿一瞥。现在他可以在静止状态看她,但是也不能盯着她看。作为一个成功人士,他接触过无数素质优秀的女生,他最相信的是第一眼直觉。这些年来,庄德礼一直心平如镜,过着无所事事的隐居式生活。当他刚才看到她出现的时候,居然有心跳加剧的感觉,说明他是在意的。这女生身上有吸引他的东西,不只是她所居住的那座生铁城堡。他看到了她去摆满美食的桌子那边取餐,也跟了过去,好像她身上有磁力。她取了一只塑料纸的用餐手套,可怎么都搓不开黏在一起的口子。庄德礼很自然地把一只已经错开口子的手套递过去,换得她一声谢谢和一个眼神。为了回报他的帮助,她建议他吃一块她带来的南京盐水鸭。
“这么说,你是南京人?”庄德礼开始了第一句和她的对话。
“我是重庆人,不过在南京读的书,学会做盐水鸭。你呢?”
“武汉人。我在路上看过你开车,还知道你住在路口的城堡里。”庄德礼说。
“我散步时有经过你家门口,你家后面那几株枫树太好看了。”女生说。刚才开会的时候庄德礼发言时报过自己家门地址,她记住了。
“还是你家的城堡更好看。你已经加入微信群了吗?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庄德礼说。她的脸很白净,眼角略有细细皱纹,头发乌黑。
“加了,我的微信名字是YI,我叫南懿。”
庄德礼很快就在微信群的通讯录里找到她的名字。这时候,他本来可以提出相互加一下微信,但是他知道真要接近一个在意的女生,初始动作要越慢越好,就像猎豹接近一只羚羊。他知道今天的交谈该结束了,在最好的状态下结束,下次的交往会更加顺畅。
这次的群众大会取得高度共识,每个家庭都扛着一个铁丝加塑料板做成的牌子回家,上面用英文写着Neighbor Watch Out(邻里守望)。大部分家庭把牌子插在门口,也有个别人多了个心眼,这不是告诉贼人我是华人吗?就把牌子放在车库里没插上。这个措施容易实现,而第二件实事建立巡逻队却有难度,要有人力物力。在大会上,有个北京老乡就提出来,这还不容易?咱们照着朝阳区大妈的方式不就得了吗?保证贼人寸步难行插翅难逃。但是问题来了,北京有很多大妈,土生土长,了解每一寸土地街角、每一句方言,是土地爷。在香榭坊可找不出这样的一支大妈队伍。的确有一些大妈大爷,是子女带来的父母亲,不会英文,出门还会走失,根本担当不起这样的重任。 所以这件事情还得会开车会英语的青壮年来做。先是有人提出义务制,每家出人,不出人出钱也可以。这个提法很快被否决,加拿大是个平等国家,不能用钱摆平,而且这里的住户不差钱。最后决定还是采用荣誉制,英国骑士方式,自愿报名,让出巡的人们在区内获得名望。
经过一番组织,巡逻队成立了。根据地段,分成三个小队,每次值班巡逻两个小时,主要是监视区域内异常情况,有情况及时通报。一是报告户主,二是通报微信群,三是盘问调查。每组有五个队员,从晚上六点开始到第二天六点,每两个小时轮班,巡逻队员要开着自己的车,在香榭坊的街区之间巡视。他们选择了十个观察地点,巡逻间隙就在那里埋伏,观察情况。
庄德礼第一次出勤时段是在晚上八点到十点。这两个小时他开着车在区内巡逻,小区并不大,兜一个圈不到十分钟,所以他很多时间是停在观察位置上。他第一次发现可疑情况是在西林街看到有一辆灰色尼桑停在路边,当他车子经过时看清驾驶座里是一个南美模样的人。他把自己的车停在了路边,车头朝着尼桑车方向,开着车载行车记录仪拍摄,觉得这人很像个踩点的。他把视频在群里直播,很多人在看,都提醒他注意安全。很快又有一个空中角度视频出现,是无人机出动了,从空中切换画面(后来他知道无人机操纵手是南懿的儿子)。有人建议他过去盘问,但也有人说这是送死,万一那人拔枪崩了你咋办?微信群中有一户人家就住在无人机实拍的视频画面之内。突然他说话了,看!这人是我家女佣的老公。视频中出现了一个女人走出一扇大铁门,尼桑车上的男子下车,先和她拥抱,然后打开车门让她上车,场面很温馨。看着车子远去,庄德礼想幸好没有过去盘问人家,要不然会多么尴尬,这可是一种对别人的歧视啊。
庄德礼的第三次巡逻就没那么岁月静好了。那是夜里两点来钟,他看到了一辆皮卡从橡树路进来,进入玛丽谷。这个时候不可能施工的,一定是贼人。于是他的车子跟了过去,看到车子进了Penbord小径,这是一条死胡同,他跟进的话会危险,就要求空中支援。无人机起飞了,拍到贼人扛着长梯子,从一个边门进入后院。在瞭望网上监视的孔蒙申一看这房子是群里的华人老高家,他做纺织品生意,家境殷实。群里已有电话通讯录,他马上电话通知老高。这家伙已经入睡,被手机叫醒。老高一边和群里人说话,一边听到屋顶上有响声,马上打电话报告警察,说贼人正在屋顶。这回警察马上赶到,因为这种情况有可能出人命案。警察到来时,贼人还在屋顶,下不来,被警察活活逮住。这是三个月以来警察首次抓获入室偷窃的贼人。多伦多华人自媒体“超级生活”报道了这一消息,香榭坊巡逻队在加拿大华人社区圈内出了名。
天很快冷了。在进入冬天之前,多伦多会有一段飘着雨丝的阴雨天。这天又轮到庄德礼巡逻。他转了一圈,把车停在了“城堡”下面,可以看见“城堡”南面的窗户。这看起来是无意的,事实上是受到了一种吸引力,他对“城堡”有好感。他看到窗内有灯光,隔着窗帘还见人影晃动,很像电影里的镜头。庄德礼突然很想和南懿说说话,他和她还没有个人微信,又不想在群里和她说话。他觉得现在是申请和她添加微信关系的时候了。他在群里找到她的名字,在要求加微信的一栏说:我是Jhon Terry,正在你的“城堡”下面巡逻(Jhon Terry是他的微信名,也是他的英文名字)。发出之后,他心跳,等着她接受,又有一种害怕她会接受的心理。他看着窗上的灯光和人影,想着她在干什么,有沒有看手机,看到他的话会怎么反应?
足足有半个小时,庄德礼的心思都在手机上,不见南懿回复。他想起自己读大学时军训,有一次夜里站岗,抱着步枪睡着了,结果被训练营的军官查到,受到通报批评。他觉得自己现在也是在站岗放哨,这样看手机和抱着枪睡觉差不多,于是就放下手机继续观察路上情况。可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手机叮咚一声轻响,这是有人接受你申请的信号。他心跳加剧,打开微信一看,果然是YI加他了。她回了一句:“辛苦了,轻骑兵!”
这一句话让他觉得很是亲切。“轻骑兵”这几个字说明她是看过俄罗斯文学书的,而他也是看俄罗斯的文学书长大的。“轻骑兵”这个词也很切合他眼下所执行的任务,为接下来的对话开了一个好头。
“夜里看到你的灯光很温暖,我想起一首歌《罗蕾莱》,这歌唱着德国河流上有一处悬崖,水手被悬崖上的歌声吸引,结果都撞到暗礁上。”
“知道这首歌,蔡琴唱过的。可我觉得那首《十五的月亮》更应景:你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我在家乡耕耘着农田。”接下来是一个大笑的emoji。
“对你来说这歌太俗了,喜欢俄罗斯文学的人不会喜欢这歌。”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俄罗斯文学?”
“你叫我轻骑兵,这话只有看过俄罗斯文学的人才知道。”
“算你聪明,我真的喜欢俄罗斯,喜欢《日瓦戈医生》。”
“你还记得书里‘带雕像的房子’这一段吗?”
“记得啊,这一段我最喜欢。拉拉住的房子对面就是一个带雕像的房子。日瓦戈找到那个房子,和拉拉一起把水挑到里面。”
“你记得真清楚。知道吗,我们区内丹霍姆街一座房子外边有精美的雕像。每回经过这里,我都会想起拉拉的故事。”
“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你是一个文青。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说说看。”
“说来话长,某种程度来说我是个被铐着锁链的人,没有自由。我在麻省理工读完博士之后,创立了一个叫Flatform的数据公司,鼎盛时有一百多名员工。本来我想大干一场,可IBM看中了它的价值,花了一笔大钱要买断它。我并不想卖,可要是不卖就会被IBM逼垮破产,只得同意。IBM的合同附带了一个条件,从此我再也不能从事任何有关IT的商业活动,除了可以买农场搞种植业。”
“一看就知道你是有才华的人。可惜被囚禁了。”
“被囚禁的人对于城堡会特别敏感,因为城堡是囚禁的象征。”庄德礼说。
“其实我也是被囚禁的人,在这里六年了,带孩子上学,从小学读到高中。”
第一次微信说话就情投意合。庄德礼从来没有对邻居说过自己卖掉公司的经历,这是商业秘密,居然都对南懿讲了。卖掉公司之后,他的财富够他一生做个富人,再也不须奋斗,但是他的人生失去了动力。而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内心的废墟里有一处地方冒出了暗火。
这天早上,一条不是入室盗窃的消息引起群里人很大不安。牙医咸森林夫妇牵着他家的纯种小哈巴狗外出散步,在过丹霍姆街和斯各特街口时,有一条看起来不很大的拉布拉多犬猛扑过来,狠狠咬了小狗颈部一口。这狗主人正是街口49号的屋主,这家伙每天下午五点左右会在门口的马路上用曲棍球棒击球,让他的狗去把球捡回来。他有时玩得嗨了,会脱掉衣服光着上身。消息在群里传开,反响很大,很多人都遇见过49号屋主人在马路上和狗玩曲棍球,但没见过这狗那么凶。这个白人男子见自己狗咬了别人的狗,说了一声Sorry,带着狗回到屋里。牙医一看自己的狗不行了,立即抱着狗回到家,开车直奔动物诊所。抢救不惜代价,花了不少钱,小狗最后还是死了。警察对于这件动物伤害案件远比入室偷盗重视,接报案之后马上到了49号房子调查取证。证实是这家的拉布拉多犬咬死小狗之后,很快有专业动物人员过来带走了这条狗,让它安乐死,狗间蒸发。没有几天,人们在路口又看见了这个白人男子光着上身挥着杆子击出曲棍球,有一条新的狗口吐白沫在捡球。这狗比之前大,是更凶的英国斗牛梗,而这个家伙的眼神也更让人害怕了,从此华人散步都绕着圈子走了。
庄德礼对这件事有一种更复杂的提防心理 。他对49号这家有印象。这是一家老平房,在一侧种植着浓密的柏树,无法看穿,还有些郁金香之类花草会从柏树底部长出来。这屋子的地皮不小,要是卖出来给建筑商翻建新房应该价格不菲。现在屋里肯定住了不少人,车道外边总是停着至少四辆车。有尼桑丰田,有时也会有好车,先前有一台宝马,后来有过一部奥迪和捷豹,这些车总是有一个部位被撞过,又不加以修理。经过这里总能闻到一种刺鼻又有点令人愉快的气味,毫无疑问,这是有人在抽大麻烟。他好几次看见过警车停在外面,警察进到屋里去,说明有事情的。还有一次他散步经过这里,是在牙医家的狗被咬死之前,他远远看见一个中年妇女站在车道外和看起来是屋主人的白人男说话。这屋里有好些个白人男,他弄不清哪个是打曲棍球的。那女的用很大的声音和白人男子吵,白人男子处于下风。庄德礼听到女的說了一句话,说白人男子把一个未成年的女孩拘禁在屋内,说要告发他。白人男子没有发狠,处于下风,只说你去告发吧。当庄德礼走过去之后,那女的开了一辆红色的车子从他后面过来,朝着北面方向开去。
某个晚上,十二点左右,巡逻中的庄德礼车子开过丹霍姆街时,注意到49号房子内还有很多人活动,路边还停着几辆车,后院还有灯光。他突然产生好奇心,这家人夜里干些什么呢?会不会和区内的入室盗窃案有联系呢?他把车停在一百米开外的一个隐蔽处,后面是布莱森街那座最漂亮的大房子。他用监视器看着49号动静,一边和正在守望群里值守的孔蒙申交换情况。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敲他玻璃,外面出现了一张人脸,一个白人手持一把手枪对准他,让他摇下窗。他知道有危险了,但是无法脱身,万一这人开枪怎么办,只好把窗玻璃摇下。
“Fuck,你在这里干什么?”对方说。他身后还有一个人,是黑人。
“我是这里的居民,是邻居,就住在隔壁街上。”庄德礼说。
“你半夜停车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巡逻,最近这边入室盗窃案件多。我们在自卫巡逻。”
“都是你们招来的事情,从我的视线里快滚开,臭中国佬。”这个家伙说道。
庄德礼知道受了极大侮辱,但是不能吃眼前亏,无法和他理论,只好马上开车走了。
这事给了他当头一棒,这区内是有危险分子存在的。他和刘滢等人商量,说小区内有种族歧视的人,要进行抗议。可怎么抗议?对方到底是谁呢?他起先以为是49号屋里的人,但是刘滢告诉他,其实这边不少西人大宅都雇着私人安保公司的保安,夜里会暗中巡逻,这是侦探麦克告诉她的,也许这人是个私人保安。庄德礼想了想,觉得对这事很难作出反应,因为找不到对手,如果瞎抗议区内别的族群,会越搞越糟,破坏邻里关系。这个区内住户都很爱安静,邻里交往不多,华人还是最近才开始抱团的。49号这家是个例外,听说屋内有精神病人,最近还有一个人自杀。庄德礼一段时间有点幻觉,好像这里是个华人居住的家园,现在如梦初醒一般明白过来,这个区不是真正的“朝阳区”,而是各种族混居的区域。地产网上有人口分析的圆圖,用不同颜色表示各种族的居民比例。意大利语人口占25%,英语人口占30%,伊朗语人口占20%,华人占的比例仅一成多。事实上,这里最大最好的屋子都不是华人的。在西林街尽头那段没有行人道的路上,深入峡谷有巨大的房子群,路边标着门牌的地方仅仅是个入口,想看一下峡谷里的房子模样都看不到,庄德礼在这里住了三年都不知道峡谷里的房子住了什么人。庄德礼虽然能进入各种复杂的数据系统,但对邻居了解甚少。比如丹霍姆街门口有雕像的屋子最近挂牌子要转卖,价格奇高。庄德礼好奇,查了一下价格,看到和同样的房子相比,这房子报价贵了四百万加元。他请教地产经纪人孔蒙申,答案是这屋内装潢特别名贵,是请蒂凡尼公司的设计师做的,天花板上贴着很多钻石。这话让庄德礼觉得可信,因为屋外的那些雕像是真正的大理石和青铜做的,放在古罗马博物馆内都不会觉得假,屋里面肯定有好东西。还有埃德加路58号那个门脸有点像白宫的大宅,门口有个喷水池,大院内可以停十几辆车,车位总是满满的,每次看到的车都不一样,都是少见的名车,有些跑车他都没见过,不知道品牌。常看到大胡子中东人带着美女出入,可能是个私人地下俱乐部。这些邻居根本不和区内的华人来往。
终于有一天,出了一个事情,他和区内那座屋子像宫殿一样巨大的外族邻居打了一次交道。这天早上,庄德礼接到报告,说昨夜里巡逻队的无人机在巡逻时撞到了西林街口150号那座巨无霸房子围墙内的大柳树,失去了联系。这部无人机是南懿儿子操控的,功率大,配备全视角高清摄影仪,没有它巡逻队等于失去了眼睛。南懿儿子据说打电子游戏和玩航空模型是个高手,却是个腼腆的孩子,不敢去那个大宅要回无人机。刘滢把情况告诉了庄德礼,问他能不能出面一下。这事让庄德礼想起读小学的时候,他和伙伴经常会把足球踢到操场后面一个粗石垒成的围墙里。那是最可怕的事情,因为这园子的主人非常凶狠,有好几个同样凶狠的儿子,他们家屋顶有个阁楼上养着鸽群。遇到这种事,大家就抽签决定谁去敲围墙里主人的门,把球要回来,抽签时会像决定生死一样紧张。去要球的人经常会被打耳光,有时候要回来的球已经被剪破,庄德礼额头就吃过园子主人一个“毛栗子”。但西林街口巨无霸屋主人不是这样凶狠的人。庄德礼之前散步时见过这屋主人,是个壮实的老人,他在路边的草地放了很多儿童喜爱的小雕像、风车、小喷泉,自己经常和老太太戴着破草帽子在路边拔杂草扫树叶。庄德礼知道这事得马上处理,因为这无人机不是玩具,有很强大的侦察功能,落入对隐私权敏感的西人家有可能变成大事情,警察要是介入调查就更麻烦了。他决定立即去拜访这位屋主人,看看能不能顺利取回无人机。
这天庄德礼进入了这座房子。房子建在两条街路交界的高地上,像神殿一样巨大,却没有像区内别的房子那样的铁门,连木头的栅栏墙都没有,完全开放式的。他刚进来时,发现前房门门框上有一个交叉的标志。他明白这屋主人是犹太人,《旧约·出埃及记》记载,耶和华因为埃及法老不让摩西带以色列人出埃及,要击杀所有埃及人的长子。耶和华要以色列人用羊羔血在门楣和左右门框上涂上记号,凡有羊羔血记号的房子他就会略过。庄德礼不知道全球的犹太人房子是不是都有这个交叉标志,只知道多伦多的都有,当然不再用羊羔血了。他进入了屋内,他能看见的地方不过是屋子内部的百分之一,那是个巨大客厅,高大的塑金穹顶,波斯地毯,墙上有一系列的大型油画,带着涂金的画框,里面的人物比真人还大。之前在路边见过的老人在客厅边的书房接待他。这里的书架连到屋顶,得用移动的梯子才能够得上那些烫金的羊皮面书籍。庄德礼心里服气,知道华人在这里的宅子是无法和这幢房子比的,这不是靠金钱就能做到的,那是一种文化气息和气派,得靠年头才能生成。
老人无比友善,说自己童年时期在上海度过,是被中国保护的犹太人。他还说和香榭街隔着一条街的巴佛斯特路就是犹太人聚居的地方,有完整的犹太人社会设施和组织。老人住在香榭街区有年头了,对每座房子的历史都有所了解。他说起庄德礼房子前房东曾经是一个有名的冰球前锋,后来还当过教练,卖掉房子是因为他要搬到温暖的美国佛罗里达去住。
庄德礼和他谈起区内华人住户频频遭到入室盗窃的事,说起了华人自发组织巡逻队,然后顺势说到了掉落在他院内的无人机的事,说完之后就条件反射头皮紧张,准备像小时候一样被那个园子的凶主人用指头在他脑门叩“毛栗子”。老人说自己已经把无人机收起来了。这老家伙很像以色列已故总理沙龙,模样像,性格也像。老人问他知不知道在社区上空用无人机监控是非法(illegal)的,庄德礼回答说知道的。但是老人没让庄德礼为难,说虽然是illegal,但他主要是看合不合理,是不是必要。以色列派飞机突袭伊朗浓缩铀设施是illegal,但是没有错,必须的。所以他觉得为了防范入室盗窃,无人机可以飞。老人嘴里不停冒着一个词:Fight Back(回击),说华人的做法很对。到现在为止,贼人没有入犹太人家里偷窃。为什么贼人不偷犹太人,就是犹太人会Fight Back。老人让庄德礼拿回无人机。告别时,他再次说: Fight Back。
当他拿回了无人机,心情无比愉悦。不只是因为拿回了巡逻队的眼睛,主要是为南懿做了一件事,献了一次殷勤。而且他有了一次理由,去上门送还无人机,见她一次。当他车子接近“城堡”时,那生铁雕花大铁门自动为他打开,车子进来后,铁门又缓缓地自动关上,一切都显得那么默契,不是铁门有智能,是南懿在“城堡”窗内目视着他,为他开门关门。有很多年了,庄德礼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潮汹涌,作为一个成功的高科技人士,身边不断会有优秀女生对他示好,外遇机会很多。但他记住一句话:麻烦事的代价是来得便宜,去得昂贵。然而今天,当他进入了“城堡”,那一条铁律完全被抛在脑后,甚至他还越过了一条更普遍的常识:兔子不吃窝边草。当他进入了南懿的客厅,那种气氛是愉快的,也是暧昧的。 那是下午,她儿子不在家。
“以前是从街上看你的‘城堡’,猜想过这内部结构会是怎么样?我经常会联想起莫扎特的家乡萨尔斯堡,在那个城堡的顶部石室,放着各种各样铁制的中世纪酷刑刑具。”庄德礼坐在客厅一张中式红木椅子上,端着一杯她为他冲的滇红茶。
“那你现在找到了想象中的刑具了吗?莫非你坐的椅子下面有可以夹断腿骨的铁夹子嗎?”南懿转过脸看着他,嘴角带着微笑。
“暂时还找不到。我只是看到了一个布满丝绸窗帘的客厅和满室的鲜花。你这房子里外都漂亮。”庄德礼说,他觉得和她说话是多么有趣。
“你知道吗?我们家买这个房子时,其实是犹豫了很长时间的。因为这个房子面对着两条大路,犯了中国人所谓的‘路冲’。听说就算是西人吧,也不会喜欢这样的位置。”
“这些都是说法而已。任何房子都有一些缺陷,看主要的方面好了。‘城堡’是香榭坊的地标,风格独特,古色古香。你住着不是好好的吗?”
“之前是觉得好好的,但最近感觉心里慌慌的。我这些窗口外面看起来像箭楼,但是在里面我时时觉得会有贼人进来。二十多年前我和老公在深圳开始创业,看到那些住宅楼外面都密密麻麻罩着不锈钢的安全网,我很不喜欢,觉得自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到了这边之后,看到所有房子的门窗都不设防,觉得很舒服。但是你知道吗?我最近很想把所有门窗再装上不锈钢防盗门窗罩,只是听说这里政府不容许这么做的。我去年回国的时候去过深圳,反而看到那些不锈钢的安全罩都不见了。”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确实会有点害怕,尤其是女士。你先生有过来住吗?”
“他的心思都在国内的事业上。每年来一次,住一个月就会走。”
“你不必过于担心,咱们这个区治安一直都很好,最近的状况是反常的,也不会持久,会好起来的。”
“我也是这么想。其实我老公说要是觉得不安全,他可以在另一个很安全的西人区再买一个房子。但是我还是不想搬家。我很喜欢我们这个区域,生活方便,离华人超市和餐馆都不远,区内有峡谷和大树,房子漂亮得像童话世界。我搬来之前,前屋主意大利建筑家已把房屋交给儿子,自己到北边住了。他儿子没有打理房子,杂草丛生,花木凋零。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把草地整好,遍植花卉,石料外墙和铁艺部件都细心维护,把‘城堡’搞得很漂亮。大家对我很好,都喜欢我这房子。自从有了邻里守望群,认识了不少人,更不想搬了。”
“你是群里重要的成员,真的不要搬。难以想象这‘城堡’的主人不再是你,我会是如何失望。”
“你经常来坐坐吧,随时都可以的。”南懿说,眼神意味深长。这一天什么也没发生,但实际上该发生的已经发生。
香榭坊巡逻队登上各种中文媒体热搜,英文传媒也都有报道。但是区域内的案件数量并没有减少。刘滢从麦克探长那里获得内部消息,说南美职业偷窃联盟看中了这个地方,将在这里举行系列比赛,包括资格赛和锦标赛,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麻烦。有一天,多伦多自媒体“超级生活”报道了一件新闻,说香榭坊社区有个武术教练,逮住了一个入室窃贼,他自己将窃贼绑了起来,等警察过来处置。李来仁从美国搬来的,二十来年一直在士嘉堡开太极武术馆,每个学员一个月收三十加元,挣钱缓慢。他最终有了点积蓄加上贷款买了香榭街的房子,是西林街豪宅区外围的红砖房。巡逻队成立的时候,他被封为巡逻队武术指导。他极其看重这个封号,像是林冲身为“二十万禁军教头”一样,总想为坊间做点好事。他每个晚上要离家到士嘉堡开馆授课,这天九点左右,巡逻队发出警报,说有一伙可疑人在花园街一带游走,沿街敲门。此时李来仁穿着汉服,正教弟子们学咏春拳,当时《叶问》一剧正在热播,学咏春拳的人多。李来仁本来是专心教拳,无心看群里的视频。但是正在值班的巡逻队员打电话过来,说窃贼正进入他家后院。他这才拿起手机看无人机在空中的现场直播。他看着无人机俯瞰的一个画面:一棵长满花的树,还有屋顶,上面有一块补丁。毫无疑问,这是他家房子,屋顶的补丁是去年大风刮破屋顶后修的。贼人按了他家前门门铃,没人反应,就从房子一侧进入后花园。李来仁见自家后院走动的几个贼人的红外线人影,不禁火从心上起,怒向胆边生。他对徒弟们说你们练自个儿的,我回家一下。有三个徒弟就跟着他出来,跳上了车,直往十几分钟路程的住家疾驶。他的车冲进自家的车道。贼人也有望风的,但来不及报信。他冲进屋子时,有两个已经跳入后院跑了,还有一个正想跑,被李来仁一个扫堂腿放倒,加一顿暴揍,当场擒住,按在地上。李来仁一见屋内,后门被硬生生撬开,这樱花木的门半年前花了他一万多加元才换上的。屋内全被翻箱倒柜,锁住的被砸开,没锁住的被掀翻。他最关心的是自己还有两万加元现金放在一个镜框后边,看见镜框已经被翻下来,包钱的布袋在地上,钱不见了。这都是他收的学费现金,没向政府报税的。他马上去问那个被徒弟控制在地上的盗贼,钱在哪里?贼人说不知道,搜了他身不见钱,应该是他逃跑的同伙带走了。这边他马上给911打电话报警,英语不好,半天都说不清情况。贼人想逃,他不能放他走,得把两万现金拿回来才行。911警察通过中文翻译问他有没有人伤到?他说没有。警察说现在人手不够,一下子来不了,会尽快到来,但没有确切时间。李来仁苦苦等着警察过来。他不能把贼人放掉,要不然他那两万加元就没办法追回了,他也不能老是让徒弟按着那家伙,就用绳子把他捆起来,绑在花园里的大树上。没料贼人大喊大叫,杀猪一样凄厉。有一家西人邻居听到了叫声,报了警。警察很快赶到,不是因为入室盗窃,是为邻居报警李来仁私自拘禁贼人。
这件事马上成了多伦多的热门新闻。起初华人社会都很关心那个被抓的贼人如何被审理惩治,还有李来仁的钱怎么被追回。但几天下来,案件大反转,贼人被保释了,案件轉向了李来仁私自拘禁入屋贼人的捆绑行为,触犯了刑法。警察逮捕了李来仁,四十八小时后由家人缴付一万加元保释金才出来。李来仁气得吐血,还得准备一周后的出庭。多伦多华人社会组织了大规模游行,到市政府警察局门口喊了几天口号,摇了旗子,请了刑事大律师黎钧。最终李来仁的非法拘禁罪名成立,经黎钧大律师的雄辩才免于起诉。他的武术馆执照被吊销,十年内不得从事格斗武力的行业。由此连带的后果是,在法庭审理中,法官发现香榭坊巡逻队使用了空中航拍无人机,自装了街道监控摄像镜头,还使用人脸识别技术。法官为此大怒,宣布这些行为侵犯隐私权,严重违法。香榭坊巡逻队被勒令立即解散。
香榭坊的“邻里守望”一度被媒体追捧为理想国的模式,一夜之间却被彻底否定,这事就像一场荒诞剧一样。香榭坊居民并不在乎政府对他们的做法是否认可,只是关注到区内的入室盗窃案子一下子猛增。由于李来仁揍了一顿贼人,贼人们开始报复,集中在这个区内作案。案件越来越多,现在华人开始流行一种消极防范方式,家里有名贵包包的女主人传授经验,把名贵包包用黑色垃圾袋包好,扔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以躲过贼人的搜刮。结果有一家粗心的男主人第二天把这些价值上万美金的“垃圾袋子”真的扔到了垃圾车里,被粉碎机打成碎片。巡逻队没有了,各家各户只能自行行动。一部分家庭开始考虑拥有枪支。事实上一部分人家里已经有枪支,还常去打靶。但加拿大的枪支管理有非常严格的规定,如果你对人使用枪支,到头来一定会吃上官司。尽管这样,买一支枪还是成了香榭坊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
随着秋风吹起,加拿大的枫叶开始红了,风景显得那么优美,感恩节即将来临,收音机里开始出现有圣诞元素的歌曲。生活在继续下去,区内西人住户的社交派对频繁举行,每个周末从下午到深夜,音乐震耳欲聋,马路两旁停满车子。那段时间,庄德礼常和香榭坊巡逻队几个骨干成员私底下讨论未来的计划。由于目前任何实际行动都受到限制,迫使他们的计划充满幻想性甚至科幻性。那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网剧《使女的故事》正在播放中,他们从剧中反人类的力量联想到未来入室盗窃联盟会不会成为有军队有警察的政权?近年流行电影和电视连续剧《饥饿游戏》《分歧者:异类觉醒》《鱿鱼游戏》等等反乌托邦片子,都倾向于未来的世界会越来越军事化,由极端组织控制着社会,这使得庄德礼思考华人未来社区的发展方向。冯建德还在卖力推行他的那套高家庄地道战理想国。巡逻队解散之后,冯建德经常会用《地道战》一句台词鼓舞士气:“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你们各自为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有时候,他会放电影里的片段,各家各户地道连成一片,武工队员通过地道从村里人家炕头钻出来,又从灶眼口转移到高粱地。冯建德最近又有了新的话题,他刚刚承包了一项为贝尔公司埋设地下光纤的工程。他说贝尔公司新建的地下光纤系统具有物理可能性,成为一种现代的量子地道,人的意志可以在地道里穿梭,甚至可以战斗。他说贝尔公司埋设地下光纤采用了一种智能机器,这机器就像一条蚯蚓,能在地下三米处自行挖掘前行,精确到达每个转换站。他说自己还看见了关键的一步,贝尔工程师会鬼鬼祟祟地在每个基站盒子上布上一种图形多维码。他还不知道这种码的作用,正在企图解开这种密码,也许邻里群成员未来就可以在地下光纤网络里穿梭呢。
在香榭坊华人最为情绪低落的时刻,南懿主动提出在她家开一场音乐会派对,这个提议让心灰意冷的邻里再次兴奋起来。“城堡”的塔楼上挂起彩色灯饰,请来的专业乐队除了标配的摇滚乐器,还有一架大型的竖琴和一部手风琴。一部大卡车提前一天就过来,把大功率高保真的音响设备安置在“城堡”每一个角落。在主舞台的一边有个大型投影屏幕供冯建德独家使用,他把《地道战》里的插曲都选了出来播放,背景配上了原版影片的片段。毫无疑问,香榭坊区内的屋主人大部分生于五六十年代,他们熟悉的还是那个年代的歌。在这个冲破沉闷的音乐会上,他们一直唱着旧歌,边唱边舞,最高潮的时候,一个歌手用摇滚乐的尖叫方式唱起了《国际歌》,这首歌马上把气氛点燃了,借着酒精的力量,几乎所有的人都挤到台下随着歌声跳舞。他们之前在国内庄严的场合中无数次唱过这首歌,可是从来没有想到伴着这支歌还可以跳摇滚舞,而且跳得嗨翻了天。这个时候,庄德礼一直在距离南懿不远的地方,人那么多,无法和她有亲密的表示。但是,庄德礼知道南懿虽然没和他说话,肢体语言却显出她在关切他,他们心有灵犀。当人们都被摇滚《国际歌》吸引过去跳舞的时候,庄德礼看到南懿进了屋子。他从另一个门也进了屋子,南懿站在那里看着他。他略有点慌乱,问洗手间在哪里,南懿转身朝左进入带几级台阶的通道,按了一个开关,那扇墙壁就分开来。她和庄德礼进来之后,墙壁就合上了。一切都已水到渠成,他们开始接吻,拥抱,在一张大沙发上除去衣物。不只是性爱,庄德礼内心有一种强烈情爱在汹涌。在他们做爱的时候,楼上舞台上的摇滚在轰轰隆隆响着。乐曲终了,他们也已经穿戴完毕,南懿对着镜子理理头发,示意庄德礼先出去,之后她笑容满面出现在会场的人群中。
音乐会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庄德礼有点神不守舍,想着南懿。在和她有过那一次之后,他总有点心神不宁。现在他不能出来巡逻,找不到理由外出去见她,他不能有不正常行为引起妻子的怀疑。就在这时他听到窗外天空上有一阵巨大轰鸣传来,是直升机。直升机平时只有白天会出现,而且飞行高度很高,快速穿过而已。可今天的声音却特别响,桌上的水杯都震动了。好不容易巨大的声音过去了,可不到五分钟,同一个声音又在屋外天空出现,而且这一回声音更响。庄德礼突然看见外面的路面亮如白昼,是直升机打开了探照灯在地面搜寻目标。紧接着他听到了皮尔森街和埃德加街有警车不停鸣起警报,打着圈子,还有警犬在凶猛地吼叫。他打开窗,看到高处有一架直升机悬在空中,更高处还有另一架直升机在警戒,明摆着是在追踪搜捕目标。他打开了邻里守望群。很多人在发言,及时报告直升机搜捕现场情况。孔蒙申说看到十几个警察拿着长枪在地面追捕,还有警犬沿着路边搜寻。刘滢说已经发信给警察询问情况,是给那个帅哥侦探麦克,还没得到回复。 很快孔蒙申说自己看到警察进入了他家隔壁的后院,有逃犯越过了栅栏,警察正在追,上面直升机的探照灯一直在照射着。刘滢发布了最新消息,说是西林街150 号那座大宅主人的儿子是国会议员,窃贼进入他的房子,触动特别警报,所以会有大批警察出动追捕。庄德礼立即就相信了这个说法,因为从孔蒙申说的被追捕者越过他家邻居栅栏的位置来看,非常接近那个犹太老人的房子。他没有想到老人的儿子是国会议员,只知道他的身份肯定不一般。这时群里有人说可以看电视新闻,有现场直播。庄德礼打开了电视。 CP13频道正在直播。他之前住的地方和电视台不远,一条路的名字叫“13频道”路,里面有一个建筑群,有巨大的卫星天线。这个台最厉害的本事就是做现场直播,频道的记者就是一群秃鹫,哪里有血腥气就会飞到附近布下转播设备。记者已经连上了直升机空中镜头,频道有自己的直升机。画面上能看到两个盗贼对地形很熟,在西林街房子的后院之间躲藏逃跑,翻过一座座不高的木栅栏或者铁栅栏。有的后院之间没有隔栅连在一起,像足球场那么大,画面上一个窃贼直奔向前,像马拉多纳重演当年那记单刀球一样。警察在外面的马路上追,利用自动追踪摄影机锁定目标,没有让盗贼脱离监视线。庄德礼看见一个盗贼越过了带雕塑的房子,越过了带铜马、喷泉的房子,又越过了带保龄球馆的房子,一路狂奔。警车在集聚,警车不停地鸣响短促警报,大批警员下了车,手里拿的全是长枪而不是手枪,把马路都守住了。警察守在路头,判断盗贼到了西林街和丹霍姆街交叉口最后一座房子,就要跳出住家后院过马路,正好可以逮住。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窃贼越过了高墙,转身跳入了“城堡”的院子。庄德礼看着贼人进入“城堡”的铁墙内部,心头一紧,南懿今天只有一个人在家里,儿子到几百里外的滑铁卢大学读书了。
警察一看贼人进了“城堡”院子,马上将其包围了。“城堡”屋子外面有好几个门洞,没有门,里面有石头的回廊连接,只有石洞里面才有门,因此盗贼很容易在石墙内躲藏,警察无法射击到他。警察一步步包围过来了,到接近贼人藏身的死角时,发现他已经用锤子敲破了门玻璃,伸手把门打开,进到屋里,把门反锁上了。在夜空盘旋的直播记者说:窃贼进入屋子劫持了屋主人,要求警察让他安全离开加拿大回到哥伦比亚。庄德礼一听这消息心如刀绞,这下可如何是好?就这个时刻,电视直播居然插入了广告,推销的是中国华为手机。前些日子庄德礼看过这款华为手机系列广告,华为加拿大代理商用了欧美最顶级的模特,画面极富想象力,短期内让大批加拿大青年人放弃苹果改用华为。在南懿被劫持之际电视台居然插播这广告,气得他想把电视机砸了。他坐不住了,他有南懿手机号码,说好平时不用、紧急时刻用。现在正是紧急时刻,他拨通了号码,对方马上有人接。不是南懿,是警察介入她的电话。庄德礼的电话被警察拦截,询问他是什么人。他说了自己是她邻居和好朋友,问警察现在她情况怎么样。警察说没有消息可以告诉他,请他不要再打这个电话号码,以免影响营救人质行动。
庄德礼知道情况严重,南懿一定出事了,否则她手机通讯不会被警察拦截。她就在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在“城堡”里,在贼人刀枪之下。潜意识中萨尔斯堡的铁制酷刑具占据他心间。他现在最希望和南懿取得联系,得接近她,而不是被动地从冷酷插播广告的CP13频道现场直播中看到她受难。他启动了自己那台处理功能巨大的电脑,他要找到警察在现场的指挥系统的路径,他知道警察有专门设备监控现场情况,那样就可以看到南懿目前的实况。他曾经多次侵入警察局网络,解开那些系统防护体系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是这一回他想进入解救人质现场指挥系统,却遇到完全不一样的路径。这是一种仿生的三维数据通道,他戴上了AR 全息头盔式眼镜。在眼睛适应了焦距之后,他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地下迷宫一样的环境,路径狭窄,很多出口入口。这是一个光纤的通道,之前他从没接触过。他想起冯建德说的贝尔公司在香榭区埋设光纤电缆的事,看来警察正是利用了这套光纤系统,警方是贝尔公司的合作者。庄德礼原来无所不能的解锁工具这回到处碰壁,找不到入口路径。
在邻里群里,冯建德还在喊话: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烟是有毒的,不能放进一丝一缕;水是宝贵的,要让它流回原处。庄德礼骂了他一句:Fuck you。但是立即和他微信私聊。
“哥们儿,我需要你的幫助。我已经进入警察解救人质的监控系统,想到达‘城堡’现场,但是发现警察已经用了贝尔的地下光纤电缆系统。那个通道极像你描述的数据量子地道。我无法解开那一组密码。我记得你说起过埋电缆时贝尔的工程师在基站盒子上布上一种图形多维码,你知道里面的关系吗?”
“你是不是想去解救南懿?”冯建德说。看来他早就看出他和南懿的关系。
“我必须尽快到她身边。”庄德礼说,就算他八卦出去也不顾了。
“兄弟,只有掌握线路上每个基站的图形多维码,你才可以进入到光纤系统里。”
“你有没有这套图形多维码?你一定有的,上回你提到过。”
“我后来是收齐了这套密码。但我要是把这套多维码透露出去,就严重违反我和贝尔公司的工程合同,会被撤销资格、付出巨额赔偿,最后还得吃官司。”
“你还他妈的高传宝武工队呢,这么自私,见死不救。你不知道南懿正被劫持,随时都可能丧命?”庄德礼突然失去控制,破口大骂起来。
冯建德没有回复庄德礼的臭骂。静默三十几秒钟后,一幅幅图形多维码从微信里陆续送来,一共有八幅。庄德礼对着屏幕作了几个揖,冯建德这家伙是好人。他再次戴上全息头盔式眼镜,把八幅图形码贴到对应的位置上。蜂鸣声响起,他开始向前移动,短暂时间内完全失去意识,就像几个月之前做的一次全麻手术一样。到他恢复意识之后,觉得刚才自己在飞速移动,穿梭在星球之间、时间之外。现在他完全清醒了,发现自己真在一个地道一样的环境里,狭窄而平滑。这个通道和《地道战》里的地道不同,有点像古井贡酒厂所在的亳州城里的曹操地下运兵道。那年他在亳州旅游,导游说有心理强迫症的人别下去,狭窄的通道会让人产生窒息的幻觉。接下来他像是在一个巨兽体内的肠道里前行,有一种绿色的光在指引着他,更像是肠道蠕动推着他向前。突然间,肠壁变得薄了,挤压他向前的力没了。肠壁像气球皮一样越来越薄,直至能清晰看见肠壁外的情景。原来他已经到了“城堡”里面,透明肠壁外正是窃贼劫持南懿的现场。他一时间忘了自己的所在,怕贼人看到自己。但他触摸不到肠壁,也发不出声音,显然屋里的人根本没有感知他,他只是一种电子微粒,一种暗物质,一种磁场。
现在他清晰地看到了南懿白皙的脸。那年初见她时,他并没有觉得她很漂亮。对她的美的认识好像是暗室显影液中的照片,渐渐显现出来的。这个显现过程持续了好几年,而现在,显现停止,另一种状态开始。她被劫匪的手臂卡住脖子,惊吓中显出镇定,在和贼人说着什么话。贼人手里有一把手枪,像中国的五四式手枪,顶着她脑门。劫匪嘴角冒着白沫,对着外面包围的警察说话,声音高亢,是西班牙语。人质被劫持已经有段时间了,劫匪嘴唇干裂,显出倦态。庄德礼看着南懿 ,还能随着意念调整放大焦距。系统采用夜视镜像,画面基本是黑白的,这让他看着南懿的时候有不真实感,像是在看一场久远的电影。她像《卡萨布兰卡》的英格丽·褒曼,面对着德国军官,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恐惧;她也有点像《宁死不屈》里的女游击队员米拉,神情坚毅又坚定。在这之前的现实生活里,他其实还没有真正仔细看过她的脸。此刻他凝视着她,发现自己内心对她的爱意那么的深。他爱她,愿意为她献身,愿意扑过去夺过贼人手里的枪,却隔着无法逾越的维度。且慢!他有新的发现,他觉得南懿眼神变得奇怪,好像是发觉到了他的存在。她的视线转向他,紧紧盯住他所处的位置,寻找着。一刹那间,庄德礼发现南懿的眼睛在和自己对视!就这时,他看见南懿猛地摇动一下,控制她的贼人脑门中心突然有一个小洞,紧接着才是一声枪响。贼人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很大,脑门上的洞里流出了血,手臂从南懿脖子上垂了下来,手枪掉落地上。然后就见好几个警察出现,把南懿从贼人的手中分开,很快满屋子都是警察。他明白警察已经用狙击枪打死了贼人,南懿安全了。现在他得从地道里退回去,就像钻洞的小鼹鼠,得把每个地方的数据痕迹抹掉,不让对方的服务器追踪到他。当他终于退出程序,摘下AR全息头盔,觉得刚才经历的一幕是那么逼真,完全像真的一样。
从警察包围“城堡”宣布人质被劫持开始,CP13现场转播的画面一直固定在“城堡”的铁门上,偶尔看到画面有点抖动,是风吹过来摇动了摄像头。警察没有更新解救人质的信息。到半夜三点钟,直播画面突然热闹起来,有枪声响起,之后有大批的人员冲进“城堡”,有救护车过来,屋内有担架抬出。看直播的邻居们知道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警察在采取行动。那担架抬出的是什么人?是劫匪吗?会不会是南懿?邻居们急得想跑出家门到“城堡”去看个究竟,可街上都是警察,示意居民马上回到屋内。终于到了天亮,约克区警察总长开直播新闻发布会,宣布劫匪在劫持中一直用手枪顶着被劫持的女屋主人,警察在和他谈判了三个小时之后,借助给他送水的机会,狙击手一枪击中他脑门,当场死亡。女主人身体没有受伤害,但精神受严重创伤,转移到另一个城市的医院疗伤。
警方击毙入室盗窃劫持罪犯之后,顺藤摸瓜抓获了一百多个职业窃贼,彻底瓦解了盗窃集团,并一改之前的宽容,把这批人永久驱除出境。这一次行动非常有效,从那之后,入室盗窃案销声匿迹。香榭坊的华人们松了一口气,开始了正常的生活。一年之后,屋门口那些邻里守望的牌子都拆了,后来几次活动都是野外登山郊游联谊。香榭坊回到了岁月静好状态,房价又一次开始飙升。只有庄德礼感觉一切都改变了。“城堡”的女主人从那一次被解救出来后就没有再回来。几个月之后,有几部搬家公司的大货车来搬过家,腾空了房子。之后便有地产经纪插起了房产出售的牌子。整整一年过去,这个房子没有人买,因为买家都知道这个屋子里击毙过一个人,发生过一起劫持事件。这种凶宅,多伦多有好多处,几十年卖不出去是正常的事,除非某一天出现一个外星人一样的买家。
庄德礼再也没有联系到南懿。听刘滢说,出事之后,她老公就带南懿回国了,没让她再回到多伦多,她儿子也去了美国读书。关于南懿的最后消息,他是在《多伦多星报》上看到的。一位白人女记者独家采访了刚被解救出来的南懿,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一直在哭泣。她说到在被解救之前的一分鐘,看到了一个头戴中世纪骑士头盔的人出现在屋内,她相信他是来救她的,之后劫匪就中枪死去,她得救了。报纸的女记者引用了她这段话,指出这是心理创伤造成的谵妄。在所有看过这段专访的读者中,只有庄德礼知道南懿说的是什么,证实他在贝尔光纤通道内和南懿的对视真的发生过,他戴的AR全息头盔带着青铜时代风格。当他看到这段话,浑身战栗。之后,又掩面而泣。
几年过去,庄德礼每回经过“城堡”时,看到“城堡”铁墙内疯长的草木,夜间点着一盏孤灯,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他内心废墟的暗火被南懿点燃之后,还在燃烧,无法熄灭。
2023年4月25日
原载《收获》2023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吴 越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这回我写了正在进行的生活
陈 河
我写的加拿大生活题材的中短篇和我的住房都有关系。之前我住在多伦多北约克一座绿色的独立屋,写出了《西尼罗症》《猹》《寒冬停电夜》,背景就是这个房子。我还写过《女孩和三文鱼》《我是一只小小鸟》《丹河峡谷》等,故事间接地和这个住处都有关联。这回《香榭坊巡逻队》写的也是我的住房和小区故事,但和之前所写的是不一样的经验。我在2015年卖掉了那个绿色的小房子,搬到了北边的列治文山一座相对大很多的HOUSE了。这个社区官邸级别的豪宅林立,背靠着一条峡谷,古树成荫。在我搬进之前之后,华人逐步增多,渐成社区。比起我之前所居住的地方,这里的华人更多、更富有,大部分属于“成功人士”(除我之外)。他们已经有很好的渠道和当局沟通,有很强的组织能力。我搬进来的第二年开始出现入室盗窃,这个社区很快发动起来。他们能请来副市长、议员,警察侦探开会,及时获取警察局的情报,组织邻里相望联防。当我听到要建立联防巡逻队的时候,突然产生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在我年少的时候,多次参加过联防队巡逻队。我还把一九七六年的巡逻队经验写过一个小说《夜巡》。从那个时间开始,我就开始注意社区这个事情的发展。一方面是要做好防止入室盗窃案子发生在自己家;另一方面,我在观察着情况发展,我嗅到了这里面有小说的味道。这回,我在等待小说的发展,还没写出小说之前,我已经生活在小说里面。在接下来两年时间里,小说写到的大部分情节和细节都陆续真实发生了。我有了几个重要节点,比如有一回看到靠着峡谷那座大房子开派对,房主和客人在国际歌声中跳集体舞;比如有一次几架直升机盘旋在小区上空搜捕入室作案者。我手中的素材越来越多,就像是一副塔罗牌,让我可以反复推断,试图找出这小说的命理。一切都没成型,一切都有可能。我发现我的邻居们不自觉中都会有那种全民皆兵意识,有一天地道战的意象出现在我脑中,完全无厘头的,是从潜意识里出现。借助这个关键的意象,我让小说开始飞起来,进入了所谓的现代小说境界。
陈河,生于浙江温州,现定居多伦多。主要作品有小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红白黑》《沙捞越战事》《甲骨时光》《外苏河之战》《误入孤城》,曾获第一届郁达夫小说中篇奖、《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第四届华侨华人中山杯文学奖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