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琳
在我右手心有一处很明显的疤痕,扁豆大小,是那场意外留下的烙印。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正逢双抢季节,为了赶收山脚下那块地的玉米,我们一家老小全出动了,待到完工时,天色已暗,我们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家。母亲进柴房张罗着生火煮饭,父亲开始裁剪一条裤子,客人明早来取,这也是他的常态工作,地里忙,家里忙,缝纫机上忙,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父亲刚整理好工作台,准备铺布匹裁剪,猪圈里那还不该死的猪又在嗷嗷地叫,母亲就喊他先去喂猪。这时候,爷爷在门口卷烟叶,准备一袋烟后,再去喂牛。姐姐洗菜,我洗碗,妹在等火烧旺了烤玉米棒,大弟与堂弟在家门口的晒坪上放陀螺,二弟在看连环画,小弟就跪在二弟旁,小下巴枕着二弟膝盖一起看,多么温馨的画面呀!
我姐的同学新恰在这个时候来找她玩,我姐匆匆忙忙洗完菜便出来,她们坐在堂屋窗口旁的长条凳上,聊着学校里的趣事,朗朗笑声不时传来。我洗完碗,也过去凑热闹,背靠父亲工作桌(桌子很大,四方的),双手反背攀扶着桌缘,就这么站着看她们聊天。可不知怎的,只过一会儿,我突然感觉我的右手心一阵酥麻,我以为被什么动物咬了,机械式地收手再用力甩,发现甩不掉,一看,“哎哟妈呀”,真是鬼使神差,父亲电熨斗的插头不知什么时候黏在我右手心上了:“姐,姐,我触电了,快来帮我!”聊得正欢的姐愣了几秒才有反应,过来拔掉插头,可是没用,惶恐中,谁也没有想到去切断电源。
我的手抖动更厉害了,感觉一股电流急匆匆地往肩膀上窜,身体也开始抖动,插头就像磁铁一样吸着我的手,姐姐看到我这样也害怕了,朝柴房大声喊道:“阿爸阿妈,你们快来呀,老二触电了!”我爸当时在隔着柴房的猪圈喂猪,没听清,我听到母亲喊了一句:“诶嗨呀,我的儿啊……”伴随着凳子被绊倒的声音,一道影子从柴房闪到门背后,拿起锄头高举刮下电总闸,随后一甩,锄头“咣啷”落地声响时,我一阵眩晕,准备倒地时,母亲已箭一般冲到我身边。姐姐也过来了。我坍塌在她们身上,接下来还发生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这一切的发生,就那么一两分钟内,除了我们娘仨,其他人都还没回神呢。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我听到了家里有许多嘈杂的声音:“二姐啊二姐……”“二呀,怎么会这样呢?”“哎,我的孙儿啊!”“哎,都十几岁了,还不让父母省心……”“呀,都这样了,就不要说她了啦。”“哟,卫妈,幸亏你反应快,要不然后果不敢想象。”“是啊,还好及时,我看除了这手受伤,其他的都正常,她很快会醒的,不过,伤口比较深,记得擦消毒药再放云南白药啊……”原来,大公、二公、三公家的叔伯娘婶堂兄弟姐妹们和邻居都来看我。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我想告诉我的亲人们不要担心,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感觉好累,眼睛在开合之间游离着。迷离中,看到自己躺在弟弟的床上,这个床就在堂屋,身上还盖着一条薄被子,母亲斜身坐在窗沿上,在床前,右手紧紧地抓住我右手腕,左手拨弄我额前凌乱不堪的汗湿的头发,我感觉她的手在颤:“女儿啊,你终于醒了,你刚才吓死我了。”看到我眼睛已微微睁开了,母亲说道。虽然我眼睛睁得不大,但也不敢正视母亲,余光扫到她通红的双眼,一滴未干的眼泪刚好落到了我耳垂,没被发现。父亲在屈身为我擦药,碘酒的灼辣使我本能地推了一下父亲的手,发现他的手也是抖的。同时,他们在自责,母亲懊悔叫父亲去喂猪,父亲说应该收好桌面再去就不会这样了。突然间,我胸口堵得慌,此刻我宁可父亲五指背“咣啷”我几下,母亲歇斯底里地数落我一顿,让我好受些。想着父母亲刚才经历了多么痛苦的煎熬啊,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手贱,差点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了,我恨不得剁掉我的这只作孽的手。想着想着,愧疚的眼泪即刻流过脸庞,我内疚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见状,随手帮我擦眼泪,一边轻轻对着伤口吹气:“行了,别吹了,让她疼着,当作个教训。”父亲也擦完药了,开始包扎伤口,我感觉得出他的轻拿轻放。之后他站起来,转身向一旁的姐姐,用食指按压她的额头说:“读那么多书干吗,脑子不转吗,我都讲了多少次了,遇到危险时脑子要灵光一点,如果不是你妈反应快,你都没这个妹妹了,你自己反省反省……”
母亲不吭声。
我轻轻地挪动着身体,侧身向靠墙那面,我也不敢面对众人,闹得这样兴师动众的,我是真的无言以对。母亲看到我自己能动了,把我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腰间,这才松开,然后深深地舒缓了一口气。看着这一幕幕,我彻底淚奔,左手扯着被子蒙着脸,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泣起来。众人看到我醒了,也没什么大碍了,纷纷跟我父母打招呼后回去,他们也都还没得吃晚饭呢。
家里渐渐恢复平静。安抚我之后,家人继续刚才没有做完的事,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仿佛没有发生。我还是蜷曲着身子躲在被子下,任凭泪水汗水湿身。
当母亲过来叫我起来吃饭时,我谎称还困想先睡会儿,其实还是不敢面对家人,让他们担惊受怕还让他们挨饿到现在。被子下的我也饿,可一点食欲都没有,后怕一直在。刚刚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因为疼痛而哭泣时,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泪水掺杂着更多的是愧疚和感动的泪。相比肉体的疼痛,我的心更痛,我愧对我的家人,尤其是母亲。今晚,母亲又一次给了我生命,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刻,她临危不惧,以超常的智慧迅速做出正确的判断,神速般把我的命从死神手里抢夺回来。
作为一个女子,母亲是娇小柔弱的,但当她成为母亲的那一刻起,她就变得不一样了,尤其当她的孩子生命受到威胁时,她会瞬间爆发出超强悍的能力去保护自己的孩子,无论是体力还是智力。我想这应该是天下为人母者的共性,也就是常说的“为母则刚”吧。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