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进
那年十八岁,我中专毕业,被分配在一个小镇农技站工作。正是一个敏感的年龄,一踏入社会,忽然感到周围的一切与我格格不入,与人交往素来小心翼翼,不愿意介入各种人事,心事也从不与人诉说。
有一天,我打开门,听到三个同事坐在楼下的长椅上,正在议论我,说神经病,大白天的关起门来,躲在房间里干什么?一种没来由的忧伤漫过身体,周围仿佛有层层的厚障壁。
好在那时还有黑夜,是黑夜拯救了我!我就像一个地下室人,怕白天出門,走在街上被人认出是个异类,像过街老鼠一样挨打。我像卡夫卡所说的,是一个无力还击的软体动物。
一天深夜,我上街买零食,竟然发现午夜的街头有一种灿烂的美好,可以让我的身体和思想充分地打开。午夜很安静,安静得不需要朋友。也许我是个具有黑暗本性的人,不习惯人间的窃窃私语,不习惯荣誉和聚光灯。从此,我白天待在房间里看书,午夜出门,开启属于我的生活。
午夜的街头像一座神殿。
午夜的小镇街头一片漆黑,只有街南头与街北口开着两爿小店,偶尔亮起救命似的微弱的光,这微光更加显示了夜的广大和黑的辽阔。街南守店的是一个老头,七十多岁,退休教师,像一个絮絮叨叨的历史老人,总是跟我讲小镇的故事、传说和以前的穷、苦。街北守店的是一个姑娘,身高一米八,腿长两米。她的腿这么老长也没找着对象,总是沉默着,一言不发。我不知道她的沉默是对我表示不屑,还是敬意,甚至爱意。私下里想,她每晚守店那么晚,是否就是为了让我能够买到零食。
那时候,街上特别黑,黑得像一块铁。午夜的街头,夜厚得像棉被一样,小镇睡得一如既往的瓷实和香甜。街上最大的建筑是两层楼的镇供销社,墙上贴的马赛克,像黑夜里绿色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幽幽发亮。门口两棵小草紧挨着,交换着露珠和秘密。夜色紧挨着我,在我的体内大片大片地生长。我的身体里端坐着一尊菩萨,通体透亮。
午夜氤氲着一种世外的气息。墙角里,蕨类的小球状叶片像一只睡熟的耳朵;野草丛中,一朵小黄花巴巴地看着黑夜里风的手。泥土下埋的,空气里悬的,窗口里藏的……人心、道心、佛心……午夜的街头像一座教堂,不断安抚着走在它上面的我。
夜空结实得无边无际,我望着天空,总感觉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有一种被吞没的快感。偶尔月色清白,有一点陌生的凉和满心的空旷。我热爱人世,却在黑暗中过着远离人群的生活。午夜是一次次的自我疗救,一场场的自我按摩,无数次出世的自我试探。一个忧伤的年轻人,爱上了午夜空洞的抒情。
午夜的街头像一只捕兽器。
有时候,夜“哗啦”一声沉下来,漆黑漆黑的,四周像被抽打的海洋,波诡云谲,仿佛一下子陷入了万丈深渊。冷不丁几块冷石,像路边的荒冢,填满了整个街道,也挤进了我的身体,不留一丝儿缝隙。
邮政所门口的邮筒像有三个喉咙的绿头怪兽,正吃力地将一个个长夜拖走,一种铁青色的苦闷,从酱紫色的脸皮泛出来,把多少人间无法处理的痛苦从此岸送到彼岸。一只流浪的老狗总是盘在邮筒下,一声不响,像一块饼,身上长满了思念的锈,黑夜沉沉地挤压着它的卑微。有一次,它把街上一只被压死了的扁扁的青蛙叼起来,拉到一个角落里,也不吃,只围着青蛙跑圈。它似乎不在乎人类的嘲笑,也不需要羞耻感。
我突然看到路边蹲着一个怪物,像鸟又像兽,一动不动,只用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黑夜,不发声。我似乎对它很熟悉,但又肯定没有见过它,脑子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希腊神话里的神鸟,也没有害怕的感觉。走近时,它突然飞走了。我猛然想起——猫头鹰!是猫头鹰!!迅速来到它刚才蹲着的地方,地上滴着几处血迹,还有数根小鸟的羽毛。猫头鹰在中世纪是智慧的象征,会“无声地飞翔”。
镇政府大院门口的一排老樟树很老了,风在树梢中穿梭,黑夜在树冠上走动。午夜,浓浓的睡意重叠在每一棵树上,黑影滋养着黑影。一只猫睡在树枝上,总是在我回来的时候,吓得从树上掉下来,就像一片树叶落了地。而鸟却因为稠密的树英都睡着了,“ 嘟嘟嘟”—— 拼了命也飞不出来。鸟对我的恐惧造成了我对自己更大的恐惧,转身时差点被自己撞倒!
午夜的街头是一个患了精神病的精神科医生。
小镇的街头像中世纪男人灰色的大衣,最庸常的午夜往往藏有最令人震惊的细节。老人们说,夜里总有很多无头的鬼在到处游荡,在找脑袋,它们走路很小心,怕摔一个跟头就变成了人,人间的人。
小镇有一个流浪的傻女子,腰间抱着一个大勺,常在垃圾堆里找吃。人们都喊她叫“抱勺”。“抱勺”多次反复怀孕,都被镇计生办的人发现,拉去打了胎。人们纷纷猜测,小镇那些光棍汉和鳏夫成了重点怀疑对象,被善良的人们恶狠狠地诅咒。这样的事一定是在午夜进行的。小镇的南街口是一片水稻田,北街口是成片的豆地。一天夜里,我站在北街口的桥头,那片豆叶哗啦哗啦地响,豆地里突然窜出一股风,像一头熊毛茸茸地爬上我的身体。我发现在桥头下的豆地里有两个人,像两只小老鼠不停地挖洞,隐藏自己,生怕别人找到他们,伤害于他们。后来那个女的又怀孕了,小镇的人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因读书而发疯的男青年,把他打跑了。镇里计生办的人又要把女人拖去打胎,做结扎手术。可是这一次女的却逃走了,四处寻找男的,沿着高速公路走……
午夜的街头全是小道消息,不停地有人在隐瞒着自己又陷害着自己。
下街村有个农民开着载满麦子的拖拉机从工厂门口经过时,把一个妹子撞死了,结果被判了五年缓刑,老百姓叫作在家服刑。他真的待在家里,哪里也不敢去,天天楼上楼下转着。人家跟他说,那叫缓刑,没事的,可以出去干活啥的。但他不听,觉得自己找了很多关系才有这样的结果,怕别人害他,自愿过着原地不动的生活。法院的人曾跟他说过,缓刑期间要是再犯法是要被收监的。要说起来,他这种生活比收监还难受,在监狱里至少还有放风的时间,有犯人一起干活、聊天,一起睡觉,那也是一种集体生活啊。
开始两三年他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就在午夜悄悄地出来,到街头转一圈,从不让人看见。这样让他的寂寞有了一个分中心。开始他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就悄悄地往回溜了。那天晚上,他像一个鬼小心翼翼地在街边走着,生怕碰到一个人或在地上摔一跤,仿佛那样他的惊天秘密就大白于天下了。当他走到我的跟前时,我默默地站了起来。他惊恐万状,一下子蹿出去老远,疯了似的拐过一个墙角跑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来。后来他又来了,觉得我老这么一个人待在午夜的街头,一定是个精神病人!他就失了防范,还试着跟我说话,对着一个精神病人说话是安全的。他说那个女子啊,是个小姑娘,高个子,腿长得老长,可漂亮了,没结婚呢,害死了人家一条命,也是千不该万不该的罪过呀。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守店的妹子,三十年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在我脑子里的形象越来越清晰,那时的沉默正在变成巨响。他每次都跟我讲那段往事——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像在车前突然变出了一个人似的,根本就来不及,来不及了!此后,他每天晚上都要出来在那个街角等我,把同样的话说一遍。他说:“我憋得慌啊,三四年了,都快不会说话了。”两年后,他终于不在午夜出来找我说话了,大约已经刑满释放。
人世间有很多门,有些是不便打开的,可能是无底的深渊。我在无尽的忧伤和孤独中打开了夜的门。
多少个午夜,我在街头游荡,看到了我们在白天里永世也看不见的事件在不停地上演。多少个午夜,我是一个在黑暗中找黑的独行人,独自在街头把夜慢慢地撕开,又密密地缝好。多少个午夜,我离群索居在小镇的街头,常常想起守夜人的誓言:“长夜将至,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我将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我将不戴宝冠,不争荣宠。我将忠于职守,生死于斯。”
黑格尔说,夜就是对白天的反思。那些年,我计划用十年的时间在小镇好好读书,弄出点名堂来。站长说,七年就够了。事实上,我并没有因好好读书而荣耀地离开小镇,而是陷入了周围人赌博的泥淖,并因牌技高超而臭名远扬。六年后带着一身潦倒和疲惫告别了小镇和小镇午夜的街头。
多年以后,我再回到小镇,凝视那段早已不存在的午夜里的时光,发现所有的生活都是在废墟上进行的。时间篡改了一切,最后还销毁了它作案的证据。对小镇来说,我是一个早已过期了的人,午夜的街头只是曾经的挽歌的一部分。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