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兵
(山东外事职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 威海 264504)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作为20世纪享誉盛名的英国作家,其作品不仅涉及小说、戏剧、游记等诸多类型,还因其爱好旅行,作品中充满了对异域风景的描写,满足了人们对于异域文化的好奇心理。其中长篇小说《面纱》(1925)、散文游记《在中国的屏风上》(1922)、戏剧《苏伊士之东》(1922)等都以中国为主线,建构了具有毛姆特色的中国性形象。短篇小说《阿金》(1933)和《叶之震颤》(1921)则把创作的背景聚焦在了马来西亚周边地区和南太平洋地区的旖旎风光和域外风景上,其中穿插着对中国人或多或少的描写。作为自狄更斯之后最为畅销的小说家,毛姆作品中对于异域风景的描写成功的引发了人们对于遥远而异质的东方文化的想象。正如学者莱布里奇所说:“毛姆与东方的联系,与东南亚、太平洋岛屿以及中国的联系,正是其作品中最吸引现代读者的地方。”[1]毛姆笔下对于异域风景的再现不仅反映了该地区人们的审美和思想价值体系,也涉及阶级、民族和性别等多元文化因素,同时也包括对异域民族的构想和对自我身份的认同。通过分析探讨毛姆作品中中国人的形象特征,挖掘其书写的异域风景中所蕴含的中国性建构等问题,探究作者对异域文化多面复杂的心理成因,以此重新审视毛姆作品的艺术价值,这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厘清20世纪初期异域文化交流不平等的症结,同时也对我们现今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20世纪初,随着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出现,许多西方人逐渐对工业文明产生了质疑,从文学、美学或者哲学的角度对其展开了批判,同时为寻求心灵的慰藉和内心的安宁,许多西方文人把目光投向了遥远而又神秘的东方古国,希望能够在那里寻得精神的慰藉。萨义德在《东方学》导言中写道:“东方几乎是被欧洲人凭空想象创造出来的地方,自古以来就代表着罗曼史、异国情调、美丽的风景,非凡的经历。”[2]因此,毛姆心目中的中国首先是想象中的古典中国,是昔日灿烂繁荣的汉唐盛世,毛姆笔下的中国风景及生活也是宁静恬淡的世外桃源,是安逸和温馨的田园牧歌式生活。
在长篇小说《面纱》中,我们可以窥见毛姆对淳朴原始自然风光的眷恋以及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山上遍布着一块块的稻田,竹林边坐落着不少农舍。早晨的阳光和煦宜人,闪烁着微光的晨曦会给整齐的稻田敷上一层神话般的色彩[3]201。与相较于因西方工业文明造成城市繁荣拥挤的不同,中国广阔的原野、秋日明媚的阳光、茂密的竹林以及整齐的稻田都能够让人感受到田园生活的闲适淡雅。毛姆笔下所追寻的东方文明是古老的、神秘的且具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当作者接触到英国作家王尔德有关中国老庄哲学思想的阐释,就更加憧憬“道法自然”的中国文明[4]。小说中,毛姆借西方在华官员韦丁顿之口来阐述庄子的“道”。“道是万物,也是虚空,万物循道而生,依道而行,最终万物复归于道。”[3]192显然,“道”的哲学思想与毛姆一直追寻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是非常契合的,并且认为这种崇尚自然的道家哲学思想可以洗涤深受西方工业文明污染的心灵,更是治愈西方现代社会人们焦虑不安的良药。小说中,女主人公吉蒂在经过道家哲学思想的洗涤之后,重新获得了救赎和解脱。同时也脱离了性别与阶级的束缚[5]。毛姆眼中宁静祥和的中国田园风光及“有道无为”的哲学思想是其一直追求的精神家园和心灵归属,也是20世纪西方文学家们共同的诉求和愿景。
异域风景与异域文化是相互影响、相互碰撞的,而毛姆对于异域风景书写的背后也隐藏着复杂多面的文化心理,因此毛姆对中国形象的建构也充满了偏见与局限性。正如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所指出的那样,毛姆是“典型的东方主义作家。”[6]190作为一个西方人,毛姆身上不可避免带有“帝国性”和“殖民性”的特征,同大多数西方文人一样,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东方主义认知视角来审视异域文化。因此,在小说《面纱》中,作者描写了大量形形色色的中国人,有老板、轿夫、乞丐、士兵等,沉默无语和无名无姓是毛姆赋予其共有的特征,因为在毛姆看来该部分群体是无足轻重的,也无须让其发声,相反毛姆是通过他们的外貌和动作来塑造中国群众的形象。如古玩店里的中国老头总是一副奉承讨好的模样[3]7;修道院的孩子们也总是“面黄肌瘦、发育不良”[3]114;中国大街上的乞丐形象则是:“衣服碎成了一片一片的布条,衣不蔽体。”[3]128毛姆笔下的中国人大都是这样负面的形象,在所谓高贵的西方人面前,中国群体是沉默的“失语者”和“隐形人”。此外,19世纪末20世纪初,受西方种族主义思想的影响,许多西方知识分子用根深蒂固的带有傲慢与偏见的眼光来看待东方文化,而毛姆长期浸染在西方中心主义的语境下,无法摆脱西方文化中心论的集体影响,也就不可避免地被打上了西方人惯有的文化心理烙印。因此毛姆对于中国人形象的刻画,延续了西方话语权中否定和消极的中国人形象,同时也满足了西方人对于中国的猎奇心理。所以毛姆对于中国异域风景的书写折射出的现实是,在异域文化不对等的背景下,不同种族、不同文化的人们很难彼此包容,也无法寻求一种和谐共处的生存状态。因为在这场中西文化的博弈中,中国群众是作为沉默的“失语者”形象存在的。
20世纪初,西方世界逐渐暴露了资本主义近代工业文明的弊端,越来越多的西方人出现了信仰危机,精神文明也趋于贫瘠,因此许多文人将目光投向了充满异域文化的遥远东方,并希望能够为西方精神文明的衰退寻求新的曙光。英国学者杰弗里在《英国的中国游记》序言中写道:“想象的中国为西方脱离单调乏味的生活提供了一个积极的‘彼岸’。”[7]因此,毛姆带着对逃离单调乏味生活圈子的希冀,不远万里来到了中国这个“彼岸”。毛姆对古老东方的神奇与奥秘充满了乌托邦式的想象,中国是他心目中的汉唐盛世,寄托了自己的怀古忧思,因此在其目光所及之处是充满了异域情调的自然风光。毛姆在游记《在中国的屏风上》中刻画了形形色色人物,上至政府官员、学者,下至中国苦力,轿夫、农民等,作者以文学家独特的视野生动细致地描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在《黎明》这一章中,毛姆描写了中国人宁静祥和的日常生活:苦力们忙于整理行囊,孩子们提着灯笼引路,公鸡在此起彼伏地打鸣,学徒在清扫地面,人们在饭馆里享用早饭。城外,黎明中的稻田、山谷、树木、河流,在毛姆眼中有一种奇异神秘的美,让人浮想联翩。毛姆以其细致入微的观察描写了中国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并以艺术家独特的审美视角和文人特有的浪漫情怀来描绘他眼中的异域风景。在《幕布开启》中,当毛姆看到一头毛色鲜亮的骡子拉着一辆北京轿车经过时,据此展开了自己丰富的幻想:“里面或许坐着一位博古通今的学者,正赶着去拜访一位朋友,他们将促膝长谈,共同追忆唐宋时期的辉煌。”[8]3由此可见,无论是《黎明》中的自然风光还是《幕布开启》中的儒雅学者,是闪现在毛姆脑海中对中国最鲜明的记忆。毛姆梦想中的东方乌托邦是其一直最想寻觅的灿烂辉煌的中国古代文明。正如美国学者赛义德曾指出:“东方是西方人创作出来的想象的地域和表达。”[6]5当毛姆在《鸦片馆》中看到中国鸦片馆并不像西方小说中描绘的那样惊悚和离奇,反倒是像家一样的舒适惬意时,感到十分的诧异。“一位头顶花白、手指修长的老绅士静静地读着报纸,两个年轻的苦力面带友善的微笑,神采奕奕,一个男人在附近抚弄着婴儿,满面笑容的母亲,恰如柏林温馨的啤酒屋。”[8]62因此,正如毛姆在《原野》一章中所说:“精神的眼睛把我完全蒙蔽,以致对感官的眼睛所见的景象反倒视若无睹。”[8]218当毛姆用“感官的眼睛”来看待中国时,发现中国不仅自然风光旖旎,而且百姓生活安定祥和,是他一直寻觅的满载着神奇与奥秘的东方乌托邦。
在游记中,毛姆以一个“观光客”的身份隔着中国历史的面纱向西方读者描绘了一幅光怪陆离的东方画卷。虽然作者游历了很多地方,但因其行程匆忙,观察难免走马观花,外加语言和文化的隔阂,因此对中国文化的解读不免带有主观臆测和西方式的偏见成分。正如中国学者葛桂录所说:“在《中国画屏上》这部作品里,毛姆并没有因为踏上中国土地后,重新更为现实地认识中国,反而随着距离的缩短,看待文化问题的角度越发狭窄。”[9]又像是主动陷入了“洞穴理论”的陷阱[10]。因此,当毛姆以“精神的眼睛”来洞察现实中的中国时,却只看到了中国人的负面形象,完全忽略了中国正处于新旧交替的特殊变革时期。所以,作者笔下的中国人形象也一如既往地带有西方浓郁的集体主义意识的偏见。在《负重的兽》和《江中号子》中毛姆着重描写了那些穿着破旧蓝布衣衫的中国苦力。在《负重的兽》中,当作者看到挑夫因经受长年累月的负荷,脊背遍布伤疤,不由得发出感叹:“在中国,人就成了驮兽”[8]85。在《江中号子》中,当毛姆看到江边的那些船夫因为要十分用力,所以四肢趴在地上,认为他们的生活简直艰苦得令人心碎。毛姆眼中的中国官员形象是糟糕的。在《内阁部长》一文中,作者浓墨重彩地刻画了一位外表如学者般儒雅亲切,实则腐败的官员形象。这位中国官员兴致勃勃地邀请毛姆欣赏自己精美的艺术藏品,无论是书法绘画还是古董文物都显示出他非凡的艺术鉴赏能力。这位官员甚至面带忧虑地和毛姆谈起了中国的现状,并谴责归国的留学生们正在践踏祖先建立的基业。然而,据毛姆所知,这位为国忧心忡忡的中国官员实则是个腐败无能、压榨百姓的人。毛姆对他道貌岸然的行径极尽讽刺和批判,并认为中国衰落至此中国官员们是难辞其咎的。在《小城风光》中提到的弃婴塔体现了中国百姓的保守观念,然而遗弃孩子是复杂文化与经济背景下的一种现实,毛姆在忽略中国社会现实的基础上来构建中国性,折射出了处于强势的西方文化的人们对于东方文化的误解与偏见。正如在《哲学家》一文中,辜鸿铭先生针对西方文化的歧视提出了质疑:“你们凭什么认为你们比我们更优秀?你们在艺术或学术上超越我们了吗?难道我们的文明没有你们更完善吗?那么为什么白人要鄙视黄种人?因为白种人发明了机枪。你们诉之于枪炮,也将会受到枪炮的审判。”[8]180辜老先生宛如一名能言善辩的斗士以中国文化的优越性来反击西方人的优越感,这让一向自视甚高的毛姆顿时哑然。同时毛姆为辜老先生感到惋惜,认为他“多少是个悲哀的人物”,空有满腹经纶,报国之志,却没有被君主委以重任。但毛姆却似乎忘记了在中国正处于内忧外患的特殊时期,是西方人趁机以枪炮为手段对中国实施了文化和经济渗透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自身文化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又被一些西方作家对中国充满偏见的著作所强化,因此西方民族的自大心理和西方优越论的思想也就变得更加根深蒂固了。
毛姆的短篇小说集《阿金》和《叶之震颤》以马来西亚周边及南太平洋地区为背景,充满了异国风景与异域情调,表明了作者对异域文化的向往之情,同时也是构建异国形象的重要元素。异国情调作为一种文学实践话语,旨在文学作品中构建“他者”形象,通过对“他者”的言说,实现对自我的探索[11]。通过探讨毛姆短篇小说中的异域风景与中国性建构等问题,分析作者笔下海外华人的形象,挖掘小说中的异域因素以及中国人作为被边缘化的“他者”形象以展现东西方文明之间不对等的关系。
毛姆在这两部短篇小说集中融入了不少中国元素,这些中国元素也是作者进行多元文化书写的要素之一,为异国形象的构建和异域文化的书写奠定了基础。在毛姆书写的这些中国元素中,中国人的异国形象构建显得尤为引人深思,因为中国人大多扮演的是毫不起眼的小人物,且多是以下等人的身份出场,如中国厨子、仆人等。正如学者赫尔顿指出,“在毛姆的东方题材的小说中,尽管故事的场景没有设定在中国,但中国人却常常以次要角色在这些作品中频繁出现,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为主要角色欧洲人的活动提供了契机。”[12]毛姆对海外华人的形象刻画也延续了其惯有的刻板印象和负面描写。如在《火奴鲁鲁》中,巴特勒船长为防止自己的土著情人跟别人私奔,雇佣了一个相貌独特的中国人来做自己的仆人兼厨师。“他的脸上到处是天花留下的深坑,那异常显眼的兔唇,开裂的上唇朝鼻子翻去,裂口处露出一颗巨大的黄牙。”[13]188在《丛林中的脚印》中,当马来西亚的种植园里发生谋杀案后,白人殖民者首先怀疑是华人干的,随后又怀疑上了橡胶园里的中国苦力们。对于捡到被害者怀表的中国人形象的描写也是“一个长着两条罗圈腿、身材矮小的人。”[14]33毛姆经常将故事中的华人描绘成其貌不扬、身材矮小、经常犯罪的“他者”形象以此来衬托身材高大、品德高尚的白人殖民者形象,同时也是为了增加小说的娱乐性与可读性。作者对华人形象的刻画来源于西方集体无意识的想象以及西方优越论影响,表现了毛姆内心根植的种族优越感。此外,毛姆短篇小说中的华人也经常与胆小怕事、懦弱无能联系在一起。比如在《行动的时机》中,因受共产主义思想的影响,橡胶园中的几百名华人苦力们集体爆发了一场暴乱来反抗白人殖民者的政治和经济压迫,他们杀死了白人种植园主、焚毁了房屋。但是当白人殖民者哈塞尔特带着寥寥数人前来镇压时,他们却全都害怕得要命,很快就缴械投降了。在白人殖民者眼中,华人苦力们为反抗殖民者的剥削与压榨而爆发的起义不过是一场骚乱,他们理应受到残酷的镇压,同时以华人苦力的胆小懦弱来反衬白人殖民者的勇敢果断。而在《遭天谴的人》中,当海岛上爆发时疫时,总督首先想到的是那个中国医生不会起什么作用。因为“他是一个神经紧张的小矮个,当地居民不会服从他的命令。”[14]128在毛姆笔下,医生算是海外华人中比较体面的职业,但毛姆却用寥寥数笔勾勒出华人医生的懦弱无能,具有典型的排他性。
在这两部短篇小说集中,毛姆试图用文化二元对立的手法,以异域风景为背景,再现20世纪初西方殖民者语境下东西方不同文化主体之间不平等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关系。因此,毛姆对中国人形象的想象与建构不可能脱离西方的意识形态与历史先验成分的限制。因为异国形象是西方人按照自我需求对作为中国人的“他者”所做的创造性虚构,是形象塑造者自我欲望的投射[15]。正如毛姆在《阿金》的序言中夸赞雇佣的中国仆人阿金做事干净利落、为人干净、手脚勤快、不爱多嘴多舌等。但无论是面对作者的夸奖还是责备,阿金永远都是一副异常超然的神态,这让毛姆以为他毫无感情可言。当旅行结束,双方即将分别时,阿金却为此流下了不舍的泪水,这让作者深感意外,因为他认为中国人不会有什么复杂的情感,阿金也只是把自己当作雇主而已。直至看到阿金的眼泪,作者才意识到中国人也和西方人一样是有感情的生物,甚至他们的感情比西方人更为诚挚和纯粹。为此,毛姆深受感动并以阿金的名字为自己的小说命名。
由此看来,毛姆笔下的中国人形象是复杂而矛盾的,它并非完全是真实、客观和一成不变的。作者希望通过对东方“他者”的描绘来实现作为西方人的“自我”探索与反思,展现的是西方文化优越论的文化心理,反映的也是西方人民的现实需要。
异域风景的描写反映了作家对异域文化的认知,同时也是作家寻求自我探索与自我反思的过程。毛姆小说中的异域风景既增加了小说中的异国情调,满足了作者对田园牧歌式生活的向往以及对东方乌托邦的幻想,同时也为他构建中国性提供了契机。作为一名西方作家,毛姆一直以俯视的视角在异域风景中审视中国形象。因此,毛姆对中国的自然风景、传统文化持有复杂的矛盾心理,他在欣赏中国的异域风景之美,感受东方异域文化魅力的同时,却对异域文明持批判否定的态度,始终无法摆脱西方优越论的自负心理。所以,毛姆笔下构建的中国人形象是带有特定文化含义的,是被丑化和曲解的“失语者” “单纯者”以及被边缘化的“他者”。当我们掀起毛姆笔下中国人形象上的面纱,移开眼前的中国屏风,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的真实意图不过是想借助于构建中国性来满足西方社会的集体想象以强化自我主体意识,进而实现西方社会文化的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