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玉丽,刘若楠,齐嘉锐
(1.塔里木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阿拉尔 843300;2.河北承德市第二中学,河北 承德 067000;3.塔里木大学 科研处,新疆 阿拉尔 843300)
《茶酒论》作为敦煌文学中一篇具有丰富文化内容的俗赋文本,现存写卷6 本,分别为P.2718、P.2875、P.2972、P.3910、S.5774①陈静将S.5774 本现存的三个残片当作两个版本,故她认为不应当为6 本,而应为7 本。但关于此说的后续研究较少,并没有更加确凿的证据证明其合理性,故暂不取信。参见陈静《敦煌写本〈茶酒论〉新考》,《敦煌研究》,2015 年第6 期,第85 页。及S.406,多本《茶酒论》前题“乡贡进士王敷撰”字样,主要讲述了一则拟人化的茶、酒各自夸耀自身、贬低对方,并由水调和的辩论故事。王重民以P.2718 本为底本,将《茶酒论》校录至《敦煌变文集》中,题名为《茶酒论一卷(并序)》[1]267-272。
《茶酒论》中有茶、酒、水三种角色,每一种角色都不是单一的文化身份,而这也是我们谈论《茶酒论》中茶、酒、水与儒释道之间复杂的文化关联的基础。徐兴无《茶酒争胜与三教论衡》中以为,茶、酒、水都拥有着两到三种的文化属性,有着多重的宗教、文化身份①徐兴无对茶、酒、水的复杂身份进行了一个凝练的概括,其称茶为“从道家的仙药到佛慧的普及”,称酒为“儒家道家的寄托”,并且认为水与帝王有着一定的暗喻关系,认为水体现了“政治礼仪中的‘三教圆融’”。参见徐兴无《茶酒争胜与三教论衡》,《新华日报》,2012 年5 月23 日,第B07 版。。再结合三教合一活动在唐代已经发展了两百多年,三教之间早已达到了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由此可知,茶、酒、水每种角色身上都或多或少地体现了三教文化的内容,笔者从先贤观点上进一步思索,以求探明各角色身上所蕴含的多元文化内涵。
在茶这一角色中,儒释道文化在不同的细节中都有着相应的体现,茶在与酒争辩的过程中或是引用儒家,或是引用道教,又或引用佛教名言,展现出了一个复合的文化形象。
《茶酒论》中茶有言曰:“我三十成名,束带巾栉。蓦海其(骑)江,来朝今室。”而所谓“三十成名”“束带巾栉”者,蕴含着十分深厚的儒家文化内涵。《论语·为政》载孔子言:“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2]91,“三十而立”即三十岁时有所成就也,与“三十成名”之义同。茶之所以言“三十”,其出处当是儒家“三十而立”之语也。至于“束带巾栉”者,“束带”,指整肃衣冠。《论语·公冶长》有云:“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2]123“巾栉”,指毛巾和梳子,泛指盥洗用具。《礼记·曲礼》载:“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3]24可见“巾栉”一词带有明显的儒家礼仪规范之内涵。而“束带巾栉”便是在整肃衣冠的含义之上表达了对礼的重视。由此可知,茶与儒家文化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联,以茶言礼体现了茶文化发展过程中深受儒家文化的深刻影响,而这份影响也辐射到了《茶酒论》中,使得《茶酒论》中茶的形象也颇具几分儒雅。
《茶酒论》中茶言曰:“明(名)僧大德,幽隐禅林,饮之语话,能去昏沉。供养弥勒,奉献观音,千劫万劫,诸佛相钦。”便将茶与佛教之间的关联说得十分明白。佛教修习讲究清心,无论男女都要打坐诵经,茶的口感较苦、涩,里面的茶多酚可以刺激神经中枢令人清醒,有助于参禅诵经。唐代名僧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一诗云:“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②《全唐诗》卷821,第9260 页。便是在肯定茶去昏沉、助悟禅道的功用。又陆羽《茶经》引释道该说《续名僧传》曰:“宋释法瑶,姓杨氏,河东人。永嘉中过江,遇沈台真,请真君武康小山寺。年垂悬车,饭所饮茶。”③〔唐〕陆羽等著,宋一明译注:《茶经译注:外三种》(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年,第58 页。亦极言茶在僧人生活中的作用。这些都从侧面印证了茶与佛教之间的密切关联。不仅如此,唐冯贽《云仙杂记》卷6 载:“觉林院志崇收茶三等,待客以惊雷荚,自奉以萱草带,供佛以紫茸香,盖最上以供佛,而最下自奉也。”④〔唐〕冯贽撰:《云仙杂记》卷6,四部丛刊续编本。既展示了唐代寺庙僧人日常的饮茶、奉茶活动,又表达了僧人们以上等茶奉佛的自觉意识,其中处处透露着僧人对茶的重视。冯贽所载与《茶酒论》中“供养弥勒,奉献观音”的内容相合,共同证明了茶在佛教供奉活动中的重要作用。
在中国历史上,茶最早的功能是药用,神话“神农尝百草”即用茶解毒。更有西汉甘露道人吴理真,是中国乃至世界有明确文字记载的最早种茶人,被称为茶祖、茶道大师。传说吴理真禅师亲手在蒙顶上清峰甘露寺植仙茶七株,饮之可成地仙。茶的药用价值备受道教的重视,进而被道教广为宣传。道教文化讲求羽化升仙,追求身体的轻盈,而饮茶具有减肥排毒之功效,因此众多道士便开始把茶当作仙药来宣传。《神异记》载:“丹丘出大茗,服之生羽翼。”[4]400《饮茶歌(并序)》云:“陶隐居云,茶能轻身换骨,黄石君服之仙去。”⑤按:关于此说,《茶经》又云,“陶弘景《杂录》:苦茶,轻身换骨,昔丹丘子、黄山君服之。”与《饮茶歌(并序)》所云略有不同。参见赵方任辑注《唐宋茶诗辑注》,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 年,第431 页;〔唐〕陆羽等著,宋一明译注《茶经译注:外三种》(修订本),第63 页。其中所宣传的便是“茶”的轻身升仙之功用。
由此可知,在茶的身上,三教文化或多或少都有所体现。而正是由于多元文化的交流,赋予了茶更为深刻的文化内涵和更为丰满的形象。一方面茶言辞激烈,如同论辩的儒士或禅师,另一方面茶又言语平静,如同安静内敛的大德或仙人,茶多种人格特点的展现便是儒释道文化在茶这一形象中交流融合的最真实写照。
作为《茶酒论》中的另一个主要“角色”,酒也具备着十分深厚的儒释道文化内涵,展现出极为复杂的文化面貌。
《茶酒论》中酒之言共四段,如第一段曰:
酒乃出来:“可笑词说!自古至今,茶贱酒贵。单醪投河,三军告醉。君王饮之,叫呼万岁;群臣饮之,赐卿无畏。和死定生,神明歆气。酒食向人,终无恶意,有酒有令,人(仁)义礼智。自合称尊,何劳比类!”①王重民等:《敦煌变文集》卷3,第267 页。
关于酒的此段言语,“有酒有令,仁义礼智”之语最具儒家文化特点。“仁义礼智”出自《孟子》,《告子》中曰:“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5]245是为孟子对孔子“仁义礼”思想②按:《中庸》载孔子言,“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于是后人将“仁义礼”并提。参见王国轩译注《大学 中庸》,中华书局,2007 年,第95 页。的发扬。此后,董仲舒将其扩充为“仁义礼智信”,其贤良对策中曰:“夫仁谊(义)礼知(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6]2505酒言“仁义礼智”,当是源于作者对儒家文化的熟稔,以及对酒与儒家文化关联的了解。此外,酒的这段话语中还有诸多儒家文化和思想的体现。其一,所谓“单醪投河,三军告醉。君王饮之,叫呼万岁;群臣饮之,赐卿无畏”。“单醪投河,三军告醉”大抵出自晋张协《七命》“箪醪投川,可使三军告捷”之语,李善注引《黄石公记》“昔良将之用兵也,人有馈一箪之醪投河,令众迎流而饮之。夫一箪之醪不味一河,而三军思为致死者,以滋味及之也”③〔南北朝〕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35,明嘉靖元年金台汪谅翻刻元本。。可知此为将帅鼓舞士气之用也。而后又言“君王饮之,叫呼万岁,群臣饮之,赐卿无畏”。笔者以为,此描述与儒家君臣礼法观念密切相关。“叫呼万岁”,即臣下对皇帝高呼万岁;“赐卿无畏”,为皇上对臣下示以优待宽容的套语,《唐太宗入冥记》中亦见此语。“呼叫万岁”与“赐卿无畏”相对,展示了君臣之间的交往礼节,具有明显的儒家色彩。其二,“和死定生,神明歆气”。歆气,古指祭祀时鬼神享受祭品的香气,《诗经·大雅·生民》云“上帝居歆,胡臭亶时”[7]337,即指此也。由此可知,酒与祭祀自先秦时期便已产生了紧密的关联,后被历朝历代继承发扬,便形成了《茶酒论》中“和死定生,神明歆气”的说法。
又如第四段曰:
酒为茶曰:“岂不见古人才子,吟诗尽道:渴来一盏,能生养命。又道:酒是消愁药。又道:酒能养贤。古人糟粕,今乃流传。茶贱三文五碗,酒贱中(盅)半七文。致酒谢坐,礼让周旋。国家音乐,本为酒泉。终朝吃你茶水,敢动些些管弦!”④王重民等:《敦煌变文集》卷3,第268 页。
此段言语中反映酒与儒家文化之关联大抵有两处。其一,为酒与文人雅士之关系。“岂不见古人才子,吟诗尽道:渴来一盏,能生养命。又道:酒是消愁药。又道:酒能养贤。”文人饮酒,自古而然。至唐朝有诗仙李白饮酒更甚,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言,“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即是言说酒的消愁功用。其二,为酒与礼乐文化之关系。“致酒谢坐,礼让周旋。国家音乐,本为酒泉。”所言便是宴饮场合中酒与乐舞的结合。宴饮活动受儒家礼乐意识引导,方形成《茶酒论》所描绘的和乐融融场面。又酒说:“终朝吃你茶水,敢动些些管弦。”以饮茶之时不得动用管弦对茶进行否定,再次强调了饮酒与宴饮乐舞的关系。此外,从“酒可养贤”之语中的一“贤”字又可联系出酒与朝廷官职之关系。春秋战国以来,各国各朝都设有主管国子监或太学的教育行政长官,称“祭酒”。祭酒最早指以酒祭祀或祭奠,后延伸为飨宴时酹酒祭神的长者,通常由德高望重的人来担任,最后成为教育行政长官的称呼。虽然职能发生了变化,但是与酒文化的关联仍然得到了保留。且伴随着官职的发展变化,祭酒也出现了多种说法,而唐朝称国子监祭酒。关于国子监祭酒,《新唐书·百官志》曰:“祭酒一人,从三品;司业二人,从四品下。掌儒学训导之政……凡授经,以《周易》《尚书》《周礼》《仪礼》《礼记》《毛诗》《春秋左氏传》《公羊传》《谷梁传》各为一经,兼习《孝经》《论语》《老子》……”①〔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卷48,第1265 页。由此可见,祭酒为官府中儒学的执牛耳者,可称贤者,由此又建立起了酒文化与儒学之间的一层关联。综上所述,《茶酒论》中酒的形象蕴含了大量的儒家文化内容,从礼乐文化的角度大谈酒的功用,体现了浓厚的儒家文化色彩。
在儒家文化之外,酒与佛教之间也有着诸多关联。在教义层面,佛教戒酒。《阿含经》云,佛有五戒,即不饮酒、不杀生、不偷盗、不奸淫、不妄语。《长阿念经》中言:“当知饮酒有六失:一者失财,二者生病,三者斗诤,四者恶名流布,五者悉怒暴生,六者智慧日损。”②〔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长阿念经》卷11,《大正新修大正藏》第1 册,第70 页。因为饮酒会使人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进而产生过失,成为修行的阻碍,故而佛教多次申令僧人戒酒,《四分律》《大管度论》《州时经》等都列举了饮酒所产生的过失,希望众僧能够引以为戒。更有甚者直接将酒看作是毒药,流传着宁饮毒药也不可饮酒的教诫,敦煌佛教徒也曾抄写过大量的戒酒条文。《茶酒论》中也持此观点,茶在文中相继说明酒“破家散宅,广作邪淫”,酒后昏乱,胡言罗织,斗殴逞凶,并举了“生生鸟”“阿阇世王”“刘伶”等故事用以补充,最后言说饮酒的结果为“求首杖子,本典索钱。大枷柽盖项,背上抛椽”,进而告诫世人戒酒,并崇信佛教。
茶所列举故事,主要有如下几则。其一为“生生鸟”,生生鸟又名“共命鸟”“命命鸟”,语源为梵文Jīvam-jīvaka,故事最早见于《杂宝藏经》与《佛本行经》③〔北魏〕吉迦夜共昙曜译:《杂宝藏经》卷3,赵城金藏本;〔隋〕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卷59,赵城金藏本。,但在佛教文献的记载中,生生鸟之死源于毒菓或毒华(花),而非《茶酒论》中所言“为酒丧其身”。关于这一变化,张文冠《释表鸟名的“猩猩(狌狌、生生)”——兼谈佛源外来词的词义演变》一文中认为,生生鸟为酒丧其身之故事当是受了中原传说中“猩猩”为酒丧身故事的影响④张文冠:《释表鸟名的“猩猩(狌狌、生生)”——兼谈佛源外来词的词义演变》,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1期,第218-231 页。。其二为阿阇世王故事,阿阇世王是古印度摩揭陀国的国王,其杀父故事见于《大般涅槃经》⑤〔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卷19,赵城金藏本。。其故事中本无酒之推波助澜,但《茶酒论》为了言说酒之不足而将罪过推及醉酒,这里存在单纯附会以丰富自己论述之可能。此外还有刘伶醉酒故事中“刘伶为酒,一死三年”的故事等。虽然刘伶醉酒的故事与佛教之间少有直接关联,但作为中原传统文化中著名的饮酒典故,《茶酒论》对其进行引用敷演,成为反例之一,亦可理解。综上所述,在《茶酒论》中茶的观点里,酒的危害会导致自死、他人死、暂死等多种结局,与佛教文化中的戒酒思想有着密切关联,深刻地表达了相关的佛教理念,这就使得文中酒与佛教多以冲突的形式存在,同样一个“一醉三年”的故事,在酒的口中即是“流传古今”,而到了茶的口中,在佛教价值观的评判下,则成为“一死三年”,言语间充满了对饮酒的否定。
与佛教思想截然不同的是,道教认为饮酒可助养生,而非致死。道教思想承袭自先秦道家,从《庄子·养生主》中衍生出了系统的贵生养生观念,讲求“性命双修”。性功,就是悟道;命功,就是修习长生不老之术。前述道教徒饮茶、服食丹药等事均是为了修习长生。而关于酒可助长生的说法,《神异经》载:“西北荒中有玉馈之酒,酒泉注焉,广一丈,长深三丈,酒美如肉,澄清如镜……饮此酒,人不生死。”⑥〔汉〕东方朔撰:《神异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海内十洲记》言:“(瀛洲)又有玉石,高且千丈,出泉如酒味甘,名之为玉醴泉,饮之数升辄醉,令人长生。”⑦〔汉〕东方朔撰:《海内十洲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道教的养生实践中,茶和酒已是丹药以外最普遍的养生服食之物。不仅如此,酒还可用以辅助丹药发散,魏晋士人深谙此道,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针对酒与五石散(药)的关系便曾进行过论述,说明了酒与道教之关联。此外,《茶酒论》前引刘伶,即是魏晋士人的代表人物,其有《酒德颂》一篇,孙少华《刘伶〈酒德颂〉及其与道教服饵、饮酒之关系》一文以为,“《酒德颂》具有深刻的道教神仙思想”,说明了酒在修道过程中的重要作用[8]116-123。《茶酒论》中酒曰“渴来一盏,能养性命”,当是受了道教以酒养生观念的影响。
此外,在道教祭祀活动中,酒也有着重要的作用。其一,道教祭祀多用酒。《太微灵书紫文琅玕华丹神真上经》载:“太玄青流,八海九江,山神地祇,上护丹精,美酒三斛,谨祠河灵。”①《太微灵书紫文琅玕华丹神真上经》,《正统道藏·万历续道藏》第120 册,洞真部,方法类,民国十三年上海涵芬楼影印本。即是道教以酒祭神的例证之一。《茶酒论》曰“蒲桃九酝,于身有润。玉酒琼浆,仙人杯觞”,所表达的大抵就是指以酒供奉仙人的思想。其二,道教祭祀的主持者曰“祭酒”。《太极真人敷灵宝斋戒威仪诸经要诀》载曰:“夫祭酒当奉行老君百八十大戒,此可言祭酒也。故曰,不受大戒,不得当百姓及弟子礼拜也。受此戒者,心念奉行,今为祭酒之人矣。”②《太极真人敷灵宝斋戒威仪诸经要诀》,《正统道藏·万历续道藏》第295 册,洞玄部,威仪类,民国十三年上海涵芬楼影印本。这些都说明了祭酒在祭祀活动中的重要作用。由此可见,道教文化与酒之关联在《茶酒论》内外都十分密切。
综上所述,酒亦蕴含了深厚的多元文化内容。在《茶酒论》中,无论是作为正面形象或是负面形象出现,其也确实与儒释道文化之间产生了密切的关联,这是中原悠久的酒文化历史背景、唐代三教合一文化和敦煌浓厚的佛道文化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
在茶酒的争论过程中,水是作为调解者最后出场的,水仅用了一段话便将争辩的茶酒压制了下去,展现出水极深的内涵以及较高的威严。其曰:
水为茶酒曰:“阿你两个,何用忿忿?阿谁许你,各拟论功!言词相毁,道西说东。人生四大,地水火风。茶不得水,作何相貌?酒不得水,作甚形容?米曲干吃,损人肠胃,茶片干吃,只粝破喉咙。万物须水,五谷之宗,上应乾象,下顺吉凶。江河淮济,有我即通;亦能漂荡天地,亦能涸煞鱼龙。尧时九年灾迹,只缘我在其中,感得天下钦奉,万姓依从。由自不说能圣,两个(何)用争功?从今已后,切须和同,酒店发富,茶坊不穷。长为兄弟,须得始终。若人读之一本,永世不害酒颠茶风(疯)。”③王重民等:《敦煌变文集》卷3,第269 页。
关于水,徐兴无认为水类帝王,代表了政治礼仪中的“三教圆融”,笔者以为然也。水在最后的发言可谓是掷地有声并带有命令的性质。而在《茶酒论》影响之下诞生的藏族文学作品《茶酒仙女》中,水的形象就被替换成了帝王,这也间接反映出了水与帝王的关联。又水于文中言曰:“感得天下亲奉,万姓依从。”这也很好地证明了水的至尊地位。而唐代的帝王大多推崇三教合一的文化策略,自身兼有儒释道三家文化的影响。又因为水在三教之中都是极受推崇的事物,故而三教文化在水中得到了融合与贯通,使得水在兼有三教文化属性的同时,又体现了帝王的文化意识。
《中庸》有言:“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④王国轩译注:《大学·中庸》,第115 页。《周易·说卦》云:“说万物者莫说乎泽,润万物者莫润乎水……”[9]406可见,儒家的理念中,水为万物本源,人与动物的生存都是离不开水的,《茶酒论》中“万物须水,五谷之宗。上应乾象,下顺吉凶”之语即此意也。不仅如此,《茶酒论》中水也说道:“从今以后,切须和同。酒店发富,茶坊不穷。长为兄弟,须得始终。”这与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和合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和合思想”本为诸子百家所共有,《墨子》《管子》《荀子》均有记载,但自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的“和合思想”得到了进一步彰显与发扬。而水与儒家“仁义礼智信”的理念有所契合。《论语·雍也》云:“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2]140儒家认为,有智慧的人喜欢水,因为水可以缘理而行,依礼而变。儒家崇尚礼与德,而水是通理尚德的,二者颇为契合。
与儒家水生万物的观念相类似,《长阿含经》中记载了一则天地始生的故事,其中就有一段关于水变为大地的记载,“天地始终,劫尽坏时……其后此地尽变为水,无不周遍……其后此水变成大地,光音诸天福尽命终,来生此间。”⑤〔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佛说长阿含经》卷六,《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 册,第37 页。这说明了水在创世活动中的重要性。而在佛教思想中,水亦有着较为重要的文化意蕴。《大般涅槃经》有言,“七宝山者喻大涅槃,甘美之水喻于佛性。”①〔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卷28,赵城金藏本。直接将水与佛性相联系,也侧面反映了佛教对于水的推崇。《佛说除盖障菩萨所问经》也对水与佛理的关系进行了概括,其言“菩萨若修十种法者,即得如水”②〔宋〕惟净等译:《佛说除盖障菩萨所问经》卷6,赵城金藏本。,将水比作菩萨的十种善法,在对十种善法进行宣传的同时,也从侧面表现出了水的精神之高妙。由此可见,水在佛教的理念中也十分重要,水成为了佛法的载体,也成为了人们感知佛法的一个具体形象。又《茶酒论》云:“人生四大,地水火风。”“地水火风”,在印度古人的观念中为世界组成的四大元素,而这一观念在佛教文化中也得到了继承。水在佛经中被视为构成世界的基础之一,随着佛教文化在敦煌的传播兴盛,这一观念也影响到了《茶酒论》的形成,并成为了水讲述其重要性的理论之一。此外,在敦煌医学卷子中,“四大”也被视为构成人身体的基础,P.2675《新集备急灸经》云:“四大成身,一脉不调,百病皆起。”佛教的“四大”观念以及对“水”的重视对敦煌文化产生了深刻影响。
在老庄哲学中,老子尤为推崇水,他认为水是万事万物中最接近道的存在,其《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夫唯不争,故无尤。”[10]20而“道”,又被老子视为万物本源,老子对水的重视不言而喻。其言“水善利万物”,与《茶酒论》中水曰“万物须水”亦具有同等的内涵。其言“不争”,《茶酒论》中水又言道:“由自不说能圣,两个(何)用争功?”足证《茶酒论》受到了老庄哲学的影响。对于老子的观点,道教徒进行了承袭。因此,水在道教的观念中,既具有着极为尊崇的地位,也有着多样化的功能。李裴《生命符号与仪式象征:论道教传统中的“水”元素》一文中说:“道教贵身重生,作为生命象征符号的‘水’自始至终得到道教的尊崇。从饮水成仙到符水治病,再到各种仪式中水的运用,道教以水洁净身心、超度亡魂、表征神圣空间,水的多种功能充分体现了道教热爱生命、济世度人的特点。”[11]56《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曰:“朱书青箔上,三元日然为灰,以东流水服之,役使鬼神,坐知长生。”③《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卷10,《正统道藏·万历续道藏》第2 册,洞真部,本文类,民国十三年上海涵芬楼影印本。便说明了修习长生的过程中水的作用。更有道教流派清水道,创立清水之法,以清水为人治病等。至此,道教与水之关联也逐渐明晰,水对道教思想的阐发多有助益。
正如前文所述,《茶酒论》整体及其每个角色的文化构成都是十分复杂的,因此也蕴含了丰富的文化内容,多元文化之融合必然伴随着冲突,而《茶酒论》中的文化冲突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这话说起来轻巧,做起来确实有难度。这是一个手脑并用的过程:从动脑开始,想出一个可行的行动方案,然后动手引导宝宝去做。请注意我这里没用上“教”这个字。你教,宝宝没有体验,就没有感受,路摆在他面前,他也走不下去。
一方面,是各个角色所蕴含的文化冲突。前文已经详细叙述了茶、酒、水三个角色所蕴含的儒释道文化内容。在文化交流融合的过程中,常常会出现两种结果,其一为多元文化的和谐交流,通过某一共识连接起各个文化的相关内容;其二为冲突交流,此消彼长,主要表现为一种文化内容吸收或影响其他文化内容,然后处于强势的文化内容逐渐外化为载体身上最突出、最明显的文化形象,一如茶之于佛教、酒之于儒家。而文化交流现象的产生,主要源于不同文化对于某一事物或行为的不同认知,不同的世界观、价值观在碰撞中寻求共识,最终达成相互理解或一方观念取缔其他观念的结果,然后结束这一阶段的交流冲突,《茶酒论》中即是如此。
首先是茶。在《茶酒论》中,茶所蕴含的文化内容当以佛教文化最为明显。茶的论述主要包含了三部分内容:对自己高贵身份、来源的介绍,对自己功能的介绍,对酒的抨击。在对身份进行介绍时,体现出明显的儒道文化。但在对功能进行介绍的时候,仅有“明(名)僧大德,幽隐禅林,饮之语话,能去昏沉。供养弥勒,奉献观音,千劫万劫,诸佛相钦”,着重论述了茶在佛教中的功用,但这并不意味着茶在儒家、道教的日常生活中就没有重要价值可言,当是在《茶酒论》创作中,作者有意隐去或消减了茶身上的儒道文化内容。究其原因,笔者认为可从主、客观两个层面去考虑。第一,在主观上,作者有意隐去茶身上的儒、道色彩,并放大茶在佛教生活中的作用是出于情节构建的需要,茶和酒的对立身份使得作者对角色的文化背景必须有所选择,不可过于统一,过于统一的文化背景会消减茶酒争胜的矛盾性。第二,在客观上,唐代茶文化与佛教文化之间的确拥有更为密切的关联,当时更是佛教徒掀起了唐代饮茶之风,世人因此多将茶与佛教相关联,进而忽视了茶在儒道文化中的部分功能。最终,多种因素共同作用,形成了《茶酒论》中茶的文化形象偏向于佛教的结果。又因茶与儒道文化之间关系匪浅,故而《茶酒论》中对茶的描述也透露着三者的关联。综上所述,茶的形象中主要体现了佛教的文化形象与内容。
其次是酒。与佛教否定饮酒不同,酒与儒家文化之间更多的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在酒的发展史中,儒家文化为它赋予了诸多的文化内涵,故而酒的言论中充满了对儒家礼乐思想的赞颂。酒言四段,第一段言“有酒有令,人(仁)义礼智”,第二段言“礼让乡闾,调和军府”,第三段否定茶,第四段说“致酒谢坐,礼让周旋”,言语中多次透露出了儒家的礼乐思想。孔子讲“克己复礼”,恢复西周时期的礼法制度,可知自周朝起,中原王朝就形成了礼乐治国的观念,并将这一观念贯穿于几乎所有的封建王朝。酒自礼乐文化诞生之初便已融于其中。《周礼·天官·酒正》中云“酒正以掌酒之政令”[12]74,《礼记·曲礼上》云“侍饮于长者,酒进则起,拜受于尊所”[13]31,《仪礼·乡饮酒礼》等文献所载,无不显示出酒和礼乐文化的相互依存,二者的关系也在历史进程中变得稳固。尽管后来道教出现,对酒亦有推崇,但显然已无法再撼动儒家礼乐思想在酒文化中的重要地位,所以《茶酒论》中酒的形象最终显示出了更多儒家文化的内容。
另一方面,是茶酒争胜所蕴含的文化冲突。因为茶、酒的主要文化内容各不相同的缘故,茶、酒之间也充斥着文化的冲突与交锋。首先,是表层的茶酒文化的冲突。茶酒争胜的主题并非《茶酒论》首创,而是对历史内容的吸收和创新,在反映了前代茶酒文化历史的同时,也融入了唐代茶酒文化的新发展、新气象。唐代饮茶之风的兴起使得茶从药品转为饮料,其与老牌饮料酒之间由此产生了进一步的冲突——饮用之人面临着对茶酒饮料的选择。但茶的新兴以及茶的功用使得更多人开始有意识地选择饮茶,进而为茶文化打入了一剂强心针,相关的阐释和推广也逐渐产生,茶文化因此得到了丰富和发展,使得《茶酒论》中的茶一度处于强势的状态,《茶酒论》中茶的首先发言和多次否定酒的言论便可体现茶文化暂时胜于酒文化的社会现象。但酒文化在中原地区底蕴深厚,并未现颓势。最终形成了《茶酒论》中争胜而不能决的局面,也是当时茶酒文化冲突的直接体现。其次,便是深层的以茶酒争胜为代表的佛教与儒家思想的交锋。前文曾对茶酒两个角色的话语组成进行了粗略的说明,其中茶共言说五段,有三段话中都表达了对酒的否定。相比之下,酒共言说四段,其中三段话含有对茶的批判,但更多的还是对自身功绩的夸耀。且茶酒争胜的过程中以茶先言,可以理解为由茶而起,又茶对酒的否定更加激烈,似是茶占据了上风。而酒劣势虽显,但两者仍处在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若以茶酒所代表的文化内容视之,便体现出了佛儒之间的交锋。而在《茶酒论》创作的历史时期内,归义军曹氏掌权,《茶酒论》所描绘的这种佛教略胜一筹的文化冲突结果,应当就是曹氏推重佛教,曾兴建大量佛寺社会现实的文学写照。另,儒家之风在敦煌的长期流传,使得三教之间的平衡并没有在《茶酒论》中被打破,最终在文中呈现出佛教略胜一筹但又不能完全影响儒家的局面。
综上所述,《茶酒论》中蕴含了多元文化内容,多种文化在其中交流互通,形成了复杂的关联。儒释道文化共存于茶酒水之中,茶酒争胜以调停结束,无不展示着三教文化之间的相互妥协与融合。通过《茶酒论》可以看出,儒释道三家文化并非势同水火,在某些方面它们也有着相似或相同的观念,而这便是交流融合产生的基础。这样的观念,更多地体现在水的形象中,水可谓是多元文化融合的关键,试以论之。
其次,在故事情节层面,茶酒争胜类似两个势均力敌的人或势力之间的博弈,并不能准确得出胜负的结果。而对于一个争胜主题的故事,不能够得出确定的结果或者草草得出某一结论,是故事讲述上的硬伤,适时地引入水这一角色,能够恰当地把握故事矛盾走向,进而为化解矛盾、合理地结束故事奠定基础。故而在情节层面,水承担了调节矛盾、融合冲突的作用。
最后,在文化内涵层面,相较于佛教对茶的偏爱以及酒与佛教的矛盾冲突,水更多地体现出了三教之间的共识。《茶酒论》中云:“人生四大,地水火风。”此术语本出于佛经,而在道教典籍中亦有沿用,体现出了佛道之间的共识。同时,此语有着“水是世界本源之一”的含义,又与儒家《周易》《中庸》之观念暗合,展现出了三教文化的交汇。由此可见,水之所以能够成为调停融合的关键在于多元文化对水的共识。
而当水凝聚了三教文化的思想,成为三教文化的集合与共识之后,其对茶酒的劝导也进一步推动了儒释道的融合,而这也阐明了《茶酒论》更深层的文本主旨。水曰:“从今已后,切须和同,酒店发富,茶坊不穷。长为兄弟,须得始终。”水对茶酒的调和与统摄表面上是为了减少茶酒摩擦,更深层次则是以己身为代表,呼吁进一步加强三教文化之间的和平交流和融通。儒释道三种文化本身便有着诸多互补相通之处,唐朝统治者多次举行三教论衡的活动,其目的也是令其相互观摩,商量意旨,在相互学习的过程中共同进步。《茶酒论》显然是继承了这一思想,水对茶酒的统摄和劝解都是文化冲突转向文化融合的标志。水的出现中和了茶酒的矛盾,从物质基础的角度阐述了二者系出同源,本为兄弟。然后将这一观念推及文化,则又说明了茶酒在文化构成上有着相同的部分,希望相异文化能够从共识的内容出发,达成和谐共生的状态。
文化交流中,争论不可避免,但能够由争论看到融合则是《茶酒论》思想内涵中巨大的闪光点。以融合的方式去化解冲突是水优于茶酒的地方,也是水能够统摄茶酒的原因。而水对茶酒的统摄既可以看作是文化融合的演进,亦可看作一种文化观念对另一种文化观念的影响与批评。水代表着文化间和平交流的思想,茶酒则代表着文化的冲突和较量。《茶酒论》试图通过水的观念反思茶酒争胜的意义,也是希望通过文化交流的成果反思文化持续冲突的不足,最后得出了“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观念,即“酒店发富,茶坊不穷。长为兄弟,须得始终”也,而这也正是“三教合一”的要求。
《茶酒论》作为敦煌地区的一部民间文学作品,真切地反映了唐五代社会三教合一的文化盛况,并将三教文化交流冲突对敦煌地区的辐射融入到茶酒争胜的故事文本中。其文既是唐代多元文化交流之产物,亦是时人对文化交流活动的理解与记录。本文在结合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唐人饮茶饮酒的现象入手,深入分析了《茶酒论》中茶、酒、水三个角色所蕴含的多元文化内涵,并阐述了《茶酒论》中复杂的文化交流冲突现象,挖掘了《茶酒论》文本的核心思想。从多元文化的宣讲到和合思想的阐发,《茶酒论》这一民间文学作品内容丰富,立意高远,其所表达“酒店发富,茶坊不穷”的观念与中华文化“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文化特质一脉相承,中华文化的包容性在这一敦煌写本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因此,深入分析《茶酒论》,不仅能为文学文化的交流研究提供重要的经验借鉴,也能为中华文化包容性特点的研究和发扬提供历史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