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宝, 桑 田
(西安翻译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05)
按照史学家的观点,19世纪后的欧洲社会已然进入了“中国摈弃期”(1)史景迁:《文化类同与文化利用——世界文化总体对话中的中国形象》,廖世奇、彭小樵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68页。。两次鸦片战争的败绩给原本风光无限的中央帝国蒙上了一层致命的阴影,也使得原先由传教士、游记作家与启蒙思想家印刻在西方普罗大众观念中的中西势力的天平不可避免地向另一端倾斜。无独有偶,出于鼓动战争的考虑,殖民时代下的西方社会舆论也趁势大肆抹黑中国。然而,在此时的法国文坛,18世纪曾风靡欧洲的“中国热”仍未散尽余温,东方式的“异国情调”频繁出现在法国文坛,在雨果、福楼拜等一众文学巨擘的创作中也散布着大量的中国元素。始于1851年的太平天国运动便是法国文坛上一张标志性的中国名片:作为中国近代史上一次规模宏大且具有一定进步意义的农民革命,太平天国运动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了清政府的统治,并加速了清王朝的灭亡。尽管这场革命最终在清廷与列强的联合绞杀下走向失败,但关于太平天国的种种消息却漂洋过海,为热衷于异域题材的法国作家们提供了不竭的创作源泉。其中,朱迪特·戈蒂埃(Judith Gautier)的《皇龙》、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的《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与保尔·克洛岱尔(Paul Claudel)的《第七日的休息》就先后以这一事件为灵感,通过一系列独出机杼、时出新意的文学化改造,创作出在当时极具影响力的以近代中国为题材的虚构文本。
小说《皇龙》成书于1869年。早在写作此书的前两年,作者朱迪特·戈蒂埃就已出版过一部唐诗译集《白玉诗书》(LeLivredeJade)(2)Judith Walter,Le Livre de Jade,Paris:A.Lemerre,1867.Judith Walter是Judith Gautier的笔名。。这部诗歌译本的出现重燃了法国文坛对于中国古典诗歌的热情,不失为一部优秀的承上启下之作。显然,戈蒂埃的中国文化背景较之同时代的法国文人更为深厚,她的《皇龙》也称得上是一部结构精巧的中国题材小说。书中所述故事以文人郭立钦的爱情经历展开并收束:当地长官一日设宴款待众人,并在宴会上宣称“在座年轻宾客中若有谁能在八月之内作诗一首,或阐玄理,或论时政,但凡超群绝伦,必择其为东床快婿,而后青云直上”(3)原文为:celui d’entre les jeunes hommes ses htes,qui,en l’espace de huit lunes,composerait le plus beau poème sur un noble sujet de philosophie ou de politique,deviendrait certainement son gendre et,par suite,s’élèverait.Judith Mendès,Le Dragon Impérial,Paris:A.Lemerre,1869,p.4.Mendès为朱迪特·戈蒂埃婚后所冠夫姓,但不久便因婚姻不合与丈夫分居并换回父姓。因此,文学史一般用原先的父姓Gautier来称呼这位女作家。,郭立钦欣然应试,而后为觅诗情奔赴乡野。在乡下逗留期间,他结识了农民大姜,此人因不忿自身命运而决心起义反清。郭见大姜有帝王之相,遂自荐为谋士,与此前才与大姜解除婚约的篾匠尤孟丽一同全力辅佐这位野心勃勃的革命者。一次偶然的因缘际会,郭立钦得以一睹先前文试招亲的官家之女齐绮嘉芳容,这次会面也使郭立钦更加坚定了日后要娶齐氏为妻的念头。但最终起义失败,在清帝屡次劝降下仍不愿归顺的起义军众也被赐死。郭立钦在以鲜血写下惊艳众人的诗篇后,慷慨赴死,留下先前才被清帝赐婚的齐绮嘉成为其遗孀。据学者考证,此书与清代文人孔尚任的戏剧《桃花扇》在主题、情节及人物上都不乏相似之处。由于该剧在戈蒂埃创作《皇龙》时尚无译本问世,因而极有可能是戈蒂埃的家庭教师丁敦龄(4)丁敦龄(Tin-Tun-Ling),山西籍文人,1831年生,18岁考中秀才,而后于1861年抵法,协助汉学家儒莲(Stanislas Julien)编纂《汉法词典》(Syntaxe Nouvelle de la Langue Chinoise,1869-1870)。1862年,经友人介绍,丁敦龄来到戈蒂埃家中担任家庭教师,教授中文。向她简述了此剧,而后才由作家本人重新编排了剧中情节并进行了一番别出心裁的再创作。
除了借鉴戏剧《桃花扇》中一众人物的爱恨纠葛之外,《皇龙》这本小说还被打下了颇为鲜明的政治烙印:书中罪恶且血腥的内战与行刑的场景使人联想起不久前才被扑灭的太平天国运动。尽管戈蒂埃有意将革命的爆发设定在康熙在位的第十五年,但书中的种种细节——如自称天兄(le Frère Ané du Ciel)且身影似龙形的革命领导者大姜、构成革命主力军的数量庞大的农民群体、代替蓝百合教(le Secte de Lys Bleu)(5)该教派的佛教背景与密会陈词中反复出现的百姓字眼(Cent Familles)与反清复明口号(En haut les Mings,en bas les Tsings!)无疑影射康熙年间势力猖獗的天地会与白莲教:“康熙十三年(1674)甲寅,天地会成立。天地会是借无根的神话,引出反清复明的宗旨以煽动群众复仇的热情,采取《水浒传》异姓一家的理想,以组成一个团结群众的大集团,而其目的则始终以推翻满清的统治为对象。……天地会之外,白莲教的活动也与反清革命有关。考白莲教的兴起,本是元末汉族志士假借佛教迷信以驱逐胡元为宗旨而组织的一个秘密结社。……白莲教的势力虽然暂时消沉,而天地会的潜势力却已代之而兴起。但是天地会的机构是不统一的……于是在十九世纪的六十年代,汉族反清斗争的领导者,便由那新兴的有中心领导的机构的上帝会起来接受了这一脉相传的反清运动的历史渊源,而汇合成为广大的太平天国的革命运动。”罗尔纲:《太平天国史纲》,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第25-28页。取得革命领导权的大姜势力——无一不是在影射爆发于道光年间的太平天国起义。
仅在《皇龙》出版10年后,儒勒·凡尔纳的小说《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以下简称《遭遇》)再次相中了这一题材。后者相对而言纪实性更强,以写作科幻小说成名并载誉全球的凡尔纳在这部小说中颇为细致地还原了整场革命运动。他将叙述时间拉后至1877年,此时距太平天国运动彻底失败已有13年之久,但在主人公金福的豪宅里,家师王哲人的卧室墙上仍旧挂有洪秀全的画像。已故的太平天王作为一名不朽的精神领袖,鼓舞着书中一众汉族志士与此时积弱积弊、奄奄一息的清王朝作最后的较量。小说讲述了一名富贾遗孤金福别样的人生经历。他在新婚前夕得知自己破产后便一心赴死。在买下多份人寿保险后,金福与家师王哲人(其真实身份是一名漏网长毛)约定,对方须在保险到期前杀死自己以获得巨额赔付。于是,王哲人临危受命,在收下金福的自绝书后不辞而别。而此时的金福也因获悉破产一事纯属乌龙而重燃生机,决意找到老王并解除合约。在走遍大半个中国之后,金福被告知协议书已转交给杀手老孙——此人是老王在太平军中的故交。一番猫鼠游戏后,老孙的手下抓住了金福,蒙着眼睛将他带到了老王与一众朋友面前,原先本欲迎娶的年轻寡妇娜娥也来到了他身边。此时他才幡然醒悟——王哲人用心良苦,巧设此局,只为让这位纨绔子弟明白生活的真谛。
无论是中文造诣颇深的戈蒂埃,还是不通任何一门外语的凡尔纳都未曾到访过中国,他们获知中国消息的渠道无外乎依赖于国人转述或是文献记录。而戏剧《第七日的休息》的作者保尔·克洛岱尔的情况则有所不同,他曾于1895年至1909年间作为外交官赴华任职,并在1896年1月至8月间,于上海完成了戏剧《第七日的休息》的创作。该剧讲述了一次早朝时有臣子向皇帝进言,表明国家正受到亡灵侵扰,各种祭祀仪式与迷信手段均不见效果,曾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中央帝国如今一片生灵涂炭,百姓不堪其扰。皇帝闻此,先是命人施法召来黄帝亡灵以探寻人间灾祸的缘由,未果。于是亲自下到地府一探究竟,在那里他见到了地狱之王阎罗。阎罗在探明其来意后命大米天使代为指点迷津:活人日日不曾休止的劳作打扰到了死人的生活,这才遭到后者的报复与侵扰。因此,人在连续劳作六天后,需在第七天休息并作祷告。对于这一救赎之法了然于胸的中国皇帝遂带着已成十字的龙杖回返人间,平复了饥民的造反。病入膏肓的皇帝在向臣民们宣读完上天的旨意后再次遁入地下。在全剧结尾处,身着教皇法衣的新皇登基,举行祭祀仪式并宣读新的教义。
剧中的皇帝于地狱游历后满腔布道热情,凭借神力受民众拥护的故事也与太平天王洪秀全的经历有几分相似。这位来自广东乡村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在不经意间接触到基督教,进而自立教门,并最终以上帝旗帜号召无数信徒揭竿而起,掀起了一场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旧式农民起义的风暴”(6)夏春涛:《天国的陨落:太平天国宗教再研究(增订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7页。。太平天国在定都南京后,洪得以独揽天国的宗教权力与世俗权力。对于其一手创立的上帝教,洪也拥有唯一的解释权——正如剧中的皇帝向臣民宣读基督教义中的休息日传统一样,而上帝教也正是基督教的中国化。
以上三部太平天国题材作品在主题选取、情节编排以及细节描述上均存在较大差异:《皇龙》一书采用了既写史又言情的双线叙事模式,书中一众主人公的感情经历与其政治使命往往密不可分,共同推动着故事的发展。此外,作者戈蒂埃在此书中也触及了满汉之间难以调和的民族矛盾(康熙被汉人群体称为“卑鄙的鞑靼人”[vil Tartare]、“篡位者”[usurpateur](7)Judith Mendès,Le Dragon Impérial,pp.47-48.)以及清朝吏治混乱(如卖官鬻爵,官员人浮于事、欺上罔下等乱象)、农民所背负的繁重税赋、王公贵族吸食鸦片以致形容枯槁等问题。
相较而言,凡尔纳的《遭遇》则在爱情与政治之外,还论及——或者说畅想了——全球化的进程以及近代工商业的发展:在那个年代的上海,要想找到一个金融体系完备且运作模式成熟的跨国保险公司无异于天方夜谭,而正是这样一家不切实际的美国保险公司所经营的人寿保险业务串联起了书中全部剧情。此外,全书在对于太平天国这场具有进步意义的变革运动所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其中一系列重大事件的描述基本属实。如书中第十一章写道,金福决意离开上海赶赴南京,只因这座太平天国曾经的都城如今是王哲人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老王对这座悲情城市念念不舍……想当年,曾是小小塾师的洪秀全后来成为威震天下的太平天王,令清廷闻风丧胆。正是在此地,他攻城定都,抵御清军;正是在此地,他建号‘太平天国’;正是在此地,他于1864年服毒自尽(8)洪氏服毒而亡一说系史实错误。据太平天国史研究专家罗尔纲考证,洪秀全是在天国都城南京沦陷之前卧病而死,但当时负责剿逆的曾国藩为了向清廷邀功,伪造了一系列文书,谎称洪是在官兵猛攻下服毒而死。这一系列伪证被当时的清廷所采纳,而后经由外媒的报道间接影响了西方舆论。,以免落入敌手。他的幼子正是从这明故宫出逃,后被清军俘获斩首的;敌人纵火焚城后,掘开洪秀全之墓,将尸身抛在这荒野废墟中,任野兽啮噬。正是在此城,老王当年的十多万弟兄在三天内尽数遭戮。”(9)原文为:Wang,en effet,avait pu être attiré par ses souvenirs dans cette malheureuse ville,qui fut le principal centre de la rébellion des TchangMao.N’avait-elle pas été occupée et défendue par ce modeste matre d’école,ce redoutable Rong Siéou-Tsien,qui devint l’empereur des Taï-ping,et tint si longtemps en échec l’autorité mantchoue?N’est-ce pas dans cette cité qu’il proclama l’ère nouvelle de la Grande Paix?.N’est-ce pas l qu’il s’empoisonna,en 1864,pour ne pas se rendre vivant ses ennemis?N’est-ce pas de l’ancien palais des rois que s’échappa son jeune fils,dont les Impériaux allaient bientt faire tomber la tête?N’est-ce pas au milieu des ruines de la ville incendiée que ses ossements furent arrachés la tombe et jetés en pture aux plus vils animaux?N’est-ce pas enfin dans cette province que cent mille des anciens compagnons de Wang furent massacrés en trois jours?Jules Verne,Les Tribulations d’un Chinois en Chine,Paris:Bibliothèque d’Éducation et de Récréation,1879,p.86.
与前两部作品对于国家政治与个人情感的权衡与兼顾不同,戏剧《第七日的休息》中未曾提及一众出场人物的感情生活,帝国的一系列政治与军事行动也被边缘化。整部作品几乎完全遁入空幻神秘的宗教氛围之中,无异于一首鼓吹宗教殖民的基督教圣歌——基督教义在毫无阻力地叩开了中央帝国的大门后,又极为迅速地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政教合一的政权。这种古老的权力运作模式使人联想到欧洲的中世纪——这是基督教的黄金时代,同时也是宗教诗人克洛岱尔失落的伊甸园。
此外,三部作品中所传递出来的中国形象都包含着明显的矛盾与对立。《皇龙》中所呈现的中央帝国一方面正经历着剧烈的政治动荡——掌权者与起义军之间的权谋智斗(秘密结社、乔装易名、监视与囚禁等)以及大量血腥恐怖的战争与行刑的场景充斥全书,时逢乱世,每个人都被迫选择政治阵营,一个风雨飘摇下摇摇欲坠的王朝形象跃然纸上;但同时,这个险象环生的末日帝国又被描绘成一个诗人与智者如鱼得水、畅游其间的国度。中国形象的矛盾之处反映在外部景观上则体现为智者隐居于其间的宁静清幽的白鹿谷与党羽暗结、危机四伏的北京城的对立,反映在人物身上则以郭立钦为代表——他既是诗人又是军人,既擅长吟诗作词又足智多谋叱咤沙场。在最终章里,一众起义军将领被斩头的血腥场景以及傍晚极为凶险的龙眠天象似乎预示着帝国将再次被笼罩在恐怖肃杀的气氛当中。《遭遇》中的中国形象的矛盾之处则体现为一个行将就木的旧中国与一个冉冉升起的新中国的矛盾。凡尔纳认为,尽管这场起义有其血腥恐怖之处(“他们组成了四支不同的队伍;第一支打着黑旗,负责杀人;第二支打着红旗,负责放火;第三支打着黄旗,负责抢劫;第四支打着白旗,负责为其他三支队伍提供物资”(10)原文为:Ils formaient quatre bandes distinctes;la première bannière noire,chargée de tuer;la seconde bannière rouge,chargée d’incendier;la troisième bannière jaune,chargée de piller;la quatrième bannière blanche,chargée d’approvisionner les trois autres.Jules Verne,Les Tribulations d’un Chinois en Chine,pp.14-15.),但仍旧不失为一次具有进步意义的革命。对于起义的最终失败,作者也不无同情与惋惜之情,甚至不惜通过虚构慈禧的死亡以及太平军老沈成功打入清廷内部并跻身“帝国的中流砥柱”(11)原文为“le plus ferme soutien de l’Empire”.Jules Verne,Les Tribulations d’un Chinois en Chine,p.199.等情节来为太平军平反,同时也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辟出一线生机。在戏剧《第七日的休息》里,中国形象的矛盾性出现在群臣的奏词中:宰相口中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的中国(“它被称为中央帝国,即清晨的宁静王国。它像杯子一样圆,太阳像水果一样躺在里面。巨龙在空中腾飞,无人知晓其首尾……没有饥荒,没有瘟疫,没有战争。农民种下的稻谷已经收割。还有茶叶、丝绸、蜂蜜和棉花,他都卖了,并且在捆扎打包时也绝不缺斤少两,十分公道”(12)原文为:Et il est appelé l’Empire du Milieu,le Royaume-de-la-Tranquillité-du-Matin. Il est rond comme une coupe,et l’astre du jour y est posé comme un fruit,Et le grand Dragon s’y enroule dont on ne sait où est sa fin ni sa tête. …Ni famine,ni peste,ni guerre. Le paysan a recueilli son riz,Et le thé,et la soie,et le miel,et le coton;il l’a vendu,Et l’extrémité de sa ligature,il a fait solidement le nœud correct et juste.Paul Claudel, uvres complètes(T.VIII),Paris:Gallimard,1956,pp.173-174.)与亲王口中为幽灵所苦、一片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中国(“但孩童们或死于非命,或罹患筋挛。男人们也无力工作,他们的心紧绷着,辫子缠着头骨,把头转来转去。在深夜里惊醒,身体冰冷,仿佛被蛇缠住腿一般”(13)原文为:Mais les petits enfants meurent ou sont saisis de convulsions. Et les hommes ne peuvent plus travailler,mais,le cœur serré,la queue enroulée autour du crne,ils tournent la tête de cté et d’autre,Et dans la profonde nuit,saisis d’une froide horreur,Ils se réveillent en sursaut,comme un homme qui trouve un serpent enroulé autour de sa cuisse.Paul Claudel, uvres complètes(T.VIII),p.175.)相对立。尽管幽灵的侵扰最终被驱散,但新皇于登基大典上的讲话中所出现的“恐惧”等字眼又使人不禁疑心此时处处蕴含着希望与美好的中央帝国是否又是一个有待拆穿的谎言。
总的来说,太平天国运动经由三位作家的文学改造,成为一个洋溢着异域情调的舞台背景。一众个性迥异的中西人物活跃于台前,在末日帝国的阴影下演绎着各自的故事。这三部作品的文学语言饱含东方情趣,书中大量引用的中国民谣、谚语以及诸子百家之言使得西方读者甫一接触便兴味盎然,从而成功向西方民众普及了一个崭新的俗约化中国形象(la Chine de convention)。
19世纪,列强的坚船利炮逐渐打开了天朝帝国原先紧闭的国门,法国文学中的中国形象也随之发生了变化:遍布新闻报刊和一些专业杂志的插画报道、不断增多的游记和见闻录以及汉学家们开创性的研究成果逐渐构筑了一个崭新的中国形象,插画、绘图、刻本及相片在一定程度上衍生或补充了原先的异域文学生态,共同构成被称为俗约化中国的种种意象,从而逐渐取代了原先风靡18世纪的画屏式中国(la Chine de paravent)。
《皇龙》一书中最为显著的俗约化中国元素即为龙这一意象。小说以龙为题,以龙开篇,以龙结尾:起先是大姜因身影呈龙形而受到反清人士的拥戴,领导着起义军与清廷的战斗,而太子灵王将龙影一事挑明却直接导致整场革命的失败。最后,在一众叛军行刑当晚,天上出现龙眠异象。与这类俗约化中国形象相对的是书中所描绘的中国山野景色,如书中第二十一章“白鹿谷”中写到皇帝狩猎的山谷林木葱茏,山花烂漫,其间不乏灵兽与猛禽,道家高人也隐居其中。这类描写在当时的中国题材作品中极为罕见,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西方读者的猎奇心理。
此外,两部小说不约而同地对北京城的地理位置、人口分布、城市布局及街道划分等具体情况进行了事无巨细的描述,这部分介绍主要是为了凸显满、汉两族之间不同的文化传统及政治矛盾。戈蒂埃在《皇龙》里写到登顶煤山后俯瞰这座皇城的景象:“它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漆器盒子,表面整一,但内里四分——北京城外墙的护城河将它的四个城区围了起来。正中间的红城藏在血红的砖墙后面;它是世界的心脏,是神圣的围墙,是天子的光荣居所。红城的四面都被黄城所包围。然后是鞑靼城,一道坚固的花岗岩墙将其与中国城隔开,构成诺大盒子最尽头的封闭隔间。”(18)原文为:Énorme,et faisant songer un coffre de laque,unique en apparence,mais quadruple en effet,Pey-Tsin enferme quatre villes entre les fossés de son rempart extérieur. Au centre,derrière des murailles en briques sanglantes,se cache la Cité Rouge;c’est le Coeur du Monde,l’Enceinte sacrée,la glorieuse demeure du Fils du Ciel. De toute part la Cité Jaune l’enveloppe. Puis se déroule la Cité Tartare,qu’un granit mur fortifié sépare de la Cité Chinoise,compartiment extrême de l’immense coffre.Judith Mendès,Le Dragon Impérial,p.32.封闭的皇城形象与克洛岱尔在《五大颂歌》中对于北京的描述不谋而合:“你就像一个男爵大人孤独地生活在四面厚墙中你那方方正正的大屋子里。”(19)克洛岱尔:《五大颂歌》,余中先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117页。在威严与秩序之外,四四方方的皇城还给人以强烈的禁锢与孤寂之感。
的确,比起两个世纪前还将北京与汗八里误认为是两座城市的弥尔顿来说(20)“从契丹可汗所居大都的长城,从奥撒斯河边撒马尔汗,帖木儿的宫廷,到中国皇帝的北京”。见弥尔顿:《失乐园》,朱维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第427页。,戈蒂埃、凡尔纳与克洛岱尔三位作家此时所掌握的有关中国的信息要丰富且精确得多。同时,得益于以图片为载体相关报道,作家们对于这座城市的直观感受常常趋于一致,对于城市中的种种具体细节的描绘也大同小异。
除城市图景外,三部作品与以往的中国题材文本的联系还包括:(1)在制度层面上,刻画了一个严刑峻法的专制帝国形象。在小说《皇龙》与《遭遇》中,有不少关于酷刑的描述,其中出现最多的当属斩首,被割下的罪人的头颅或是挂在城门示众,或是被塞进竹筐里。而在戏剧《第七日的休息》结尾处,新皇在登基典礼上宣称“但我以恐惧管理人的意志”(21)原文为“Mais que j’administre la volonté des hommes par la crainte”.Paul Claudel, uvres complètes(T.VIII),p.243.。这种恐惧也使人联想起孟德斯鸠对于中国专制政体的评价:“中国是一个专制的国家,它的原则是恐怖。”(22)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上册,张雁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129页。(2)在器具层面上,描绘了一个不乏能工巧匠的具有创造力的国度。如《遭遇》中的帕斯卡独轮车——作为金福在陆上游历时的通行工具,这辆借助风力推行的车与书中使金福一行人在海上脱险的救生服一起,构成了科幻小说中的典型元素,同时也是西方科技进步的具象化。然而,这种风车并不是西方舶来品,而是中国本土的产物:“这个独轮车——也叫帕斯卡独轮车——可能是那些发明了火药、印刷术、指南针与风筝的古代发明家们在帕斯卡之前造出来的。”(23)原文为:C’était une brouette,—la brouette de Pascal,—et peut-être inventée avant lui par ces antiques inventeurs de la poudre,de l’écriture,de la boussole et des cerfs-volants.Jules Verne,Les Tribulations d’un Chinois en Chine,p.98.弥尔顿在《失乐园》中就有此番描述:“那儿的中国人用风帆驾驶藤的轻车。”(24)弥尔顿:《失乐园》,第110页。凡尔纳有意将东方的风车置换为西方语境下的同等物,从而消解了这一代步工具的异域情调,成为作家笔下合乎理性与科学的现代工具。“驴车、帕斯卡三角形手推车虽然都是中国特有的,但交通工具却因为结构原理必定符合自然科学规律而克服了其作为异域之物的陌生性,成为一种对西方人来说虽然有些奇特但完全可以被理解的物品”(25)王茜:《“空洞”的所指:〈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与文学形象学的另议》,《中国比较文学》2017年第4期。。(3)在文学层面上,展示了一个充满诗意的乌托邦形象。如《第七日的休息》中“就像两个人,被一堵墙隔开,在水中相望”(26)原文为:comme deux hommes,séparés par un mur,qui se regardent l’un l’autre dans l’eau.Paul Claudel,uvres complètes(T.VIII),p.242.一句,是对泰奥菲尔·戈蒂埃(Théophile Gautier)的中国题材小说《水榭》(LePavillonsurl’Eau,1846)(27)Théophile Gautier,Le Pavillon sur l’Eau,Paris:A.Ferroud,1900.中经典场景的转述。该书讲述了广东两户相邻的人家的男主人从小交好,后因心性相背,逐渐心生芥蒂而将一宅辟为两院,并筑以高墙相隔,高墙横贯于连通两家的池塘之上,人在水中可以看见邻人的倒影。也正是在此处,两家人的儿女偶然相识。他们二人常常凭影相会,互赠诗歌,暗自相许,并最终在两家母亲的撮合下结为夫妇,两人的父亲也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种种互文性表明,“一切被用作故事情节的被注视者文化的文本都是文化参考系,最常见的是‘权力’参考系。选择了这些文本的作家顺从于某些在注视者文化中最大限度受到赞同的文化反射和阅读倾向”(28)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第173页。。作家们对于异国的表述,尽管极具个人的创见与巧思,但作为一种社会总体想象物,也具有明显的程序性:“任何个别表述都受制于这一整体,任何一个个人,哪怕再有想象力、个性与独特的思考,都无法摆脱其控制,只能作为一个侧面重新安排已有素材,参与这种文化符号的生产与传播。”(29)周宁:《乌托邦与意识形态之间:七百年来西方中国观的两个极端》,《学术月刊》2005年第8期。这三部太平天国题材的作品同以往的中国题材作品之间在文本上的承继关系十分明显。而异国形象的嬗变,恰恰也依赖于文学系统中的内部关联与自我革新,即宗主国对于异国想象的话语建构与重塑。
正如萨义德所言,“我们没有必要去探索描绘东方的语言和东方本身是否符合这个问题,这并非由于语言不精确的缘故,而是因为它从来也没有试图精确表达。它试图(……)在描绘东方的同时使之兼有‘异国情调’并按照一定的程式把它搬上舞台,而这舞台前的观众、管理人(即剧院经理——本文作者)和演员是迎合欧洲的,而且也只能迎合欧洲”(30)转引自顾彬:《关于“异”的研究》,曹卫东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61页。。的确,在《皇龙》与《遭遇》中,一众男女主人公对于个人情感的抒发甚至放纵似乎更像是西方人的做派。更有甚者,《遭遇》中对金福与娜娥两人的外貌都做了一番令人啼笑皆非的改动:两人的肤色更像白人而非黄种人,即使是以西方人的标准来看都算得上是俊男美女。在西方文学史上,关于异域题材的创作可谓是源远流长。据学者考证,西方的中国形象最早可追溯到1250年前后,散见于当时的游记类著作中。到了启蒙时代,作家们常用异质文化观照本国实际,借异族人之口针砭时弊。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浪漫主义时期。那时,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化已是文学家常常借用的素材,诗歌和小说中的东方形象屡见不鲜。而在19世纪,生平经历与创作风格如此迥异的三位作家何以不约而同地关注到这场千里之外的农民暴动,并将其化用进各自的异域题材创作当中呢?
对于戈蒂埃而言,太平天国运动所展现出的那种原始、野蛮、暴力、血腥的特质以及清廷与太平军两方势力的对峙契合了她的浪漫主义想象。《皇龙》中所描绘的战争的宏大场面以及从南方城市一路蔓延到都城的剧烈的社会动荡,并不是对历史意识、历史真实的自觉追求,而是出于想象和审美的需要。历史框架不过是为这位才华横溢的女作家建构起了想象和创造的空间,提供一个适宜的抒情背景,是她得以独抒性灵的一种创作手法。作为唯美主义诗人泰奥菲尔·戈蒂埃的长女,戈蒂埃受到父亲以及巴纳斯派的影响较深,推崇“为艺术而艺术”。作家对于这种纯粹的诗意与浪漫的追求首先体现在小说的形式上,《皇龙》一书“采用中国章回小说以诗统领全局的写法,每回都冠以一诗,或点明该章内容,或抒发作者感触;登场人物,不论主次,在关键时刻往往都要吟诗咏歌,借以表达自己的激情,推进故事和人物性格的发展……很显然,女作家致力于诗意描写和诗情哄抬,无非是要为她的作品涂上浓重的美的梦幻色彩,为她的人物提供一个遐想、狂爱的舞台,这是她个性化的自然表露”(31)钱林森:《光自东方来——法国作家与中国文化》,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02页。。其次,对于浪漫色彩的渲染还体现在小说的内容中,《皇龙》开篇便提到了关于龙影的传说:“众人无不知晓,人影若成龙形,亦步亦趋随行,此人有朝一日,定掌帝国御宝。奇观虽为眼见,则应缄默不言,否则吉凶逆转,大祸从天而降。”(32)原文为:Nul n’ignore que si l’ombre d’un homme prend la forme d’un dragon qui suit humblement les pas de son matre,cet homme tiendra un jour dans sa main la poignée de jade du sceptre impérial.Mais nulle bouche ne doit s’ouvrir pour révéler le miracle qu’ont vu les yeux;car la destinée serait renversée et une nuée de malheurs descendrait du ciel.Judith Mendès,Le Dragon Impérial,p.1.包括郭立钦、尤孟丽在内的一众人等因目睹大姜身影呈龙形,纷纷决意效忠。这番帝王之相也助他一路北上打到了都城。然而,到了决战时刻,在灵王一语道破龙影之相后,原先气势汹汹的叛军一下子呈现出溃败之态。在戈蒂埃笔下,这场声势浩大的革命逐渐幻化为一部充满传奇色彩的异域神话,其真实性则被刻意淡化。尽管如此,通过对这个充斥着浪漫与激情的梦幻乌托邦的反复体认,我们依旧能够捕捉到想象背后所蕴含的逻辑之真。与仁爱慈悲、性情温和且精通诗艺的康熙帝相反,首领大姜被塑造成一位生性暴戾、冷酷无情、不通诗艺且目中无人的农民形象。关于太平军对普通民众所犯下的各种烧杀淫掠之罪行,书中着墨甚多。但到了清军一方却略而不提。为此,法国学者岱旺批评戈蒂埃“叙事句句只道中国之事,从未指涉西方‘列强’在扼杀这场起义中所扮演的角色”(33)岱旺(Yvan Daniel):《法国文学与中国文化(1846—2005)》,叶莎、车琳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9年,第31页。。罪恶滔天的鸦片贸易在书中摇身一变,成为了彰显贵族身份的奢靡消遣。
而科幻巨匠凡尔纳之所以选择太平天国运动作为小说的政治背景,则是由于这场革命符合他一贯的创作主题,即科学与进步。欧化的中国人金福与娜娥在他看来代表着中国未来社会之希望,太平军老王与老沈二人作为推翻清廷的革命势力则代表了中国政治的未来走向。凡尔纳是三位作家中唯一一位认识到了这场革命的进步性并大加颂扬的作家,同时也是唯一一位对于列强的侵略行径直言不讳并加以斥责的作家。书中第三章对于鸦片贸易的描述便是一例:
此刻,几艘外国船只驶进港口,大多数船上悬挂着英国国旗。船里十有八九都装着鸦片。英国靠向中国倾销这种使人昏沉的毒品,获得了超过两亿六千万法郎的营收,利润高达百分之三百。中国政府曾试图禁止鸦片进口到天朝,但一切都只是徒劳。1841年的战争和《南京条约》特许了英国的对华贸易,商贾王公们也能从中获利。此外,尽管北京政府下令对贩卖鸦片者处以死刑,但烟贩们只需贿赂官员便能逃脱罪责。据传,上海总督通过对其治下的鸦片贩售放任自流,每年便可以得到一百万的好处费。(34)原文为:En ce moment,quelques navires étrangers arrivaient au port,la plupart sous le pavillon du Royaume-Uni. Neuf sur dix,il faut bien le dire,sont chargés d’opium. Cette abrutissante substance,ce poison dont l’Angleterre encombre la Chine,produit un chiffre d’affaires qui dépasse deux cent soixante millions de francs et rapporte trois cents pour cent de bénéfice. En vain le gouvernement chinois a-t-il voulu empêcher l’importation de l’opium dans le Céleste Empire. La guerre de 1841 et le traité de Nan-King ont donne libre entrée la marchandise anglaise et gain de cause aux princes marchands. Il faut,d’ailleurs,ajouter que,si le gouvernement de Péking a été jusqu’ édicter la peine de mort contre tout Chinois qui vendrait de l’opium,il est des accommodements moyennant finance avec les dépositaires de l’autorité. On croit même que le mandarin gouverneur de Shang-Haï encaisse un million annuellement,rien qu’en fermant les yeux sur les agissements de ses administrés.Jules Verne,Les Tribulations d’un Chinois en Chine,pp.23-25.
清王朝的腐败无能使中国蒙受战败之辱,国民也深受鸦片之害,英国政府却赚了个盆满钵满,漠视国民利益的中国官员也从中坐收渔利。此外,小说中还描写了远赴海外谋生的劳工群体:
英法联军的大炮轰开了天朝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城墙,而这些食不果腹的天朝子民只求能从轰开的口子中溜走。这些过剩的劳动力纷纷涌向北美,特别是加州。……这些苦力靠一把米、一杯茶和一管烟生活,他们什么活都能干,并且很快就成功打入了盐湖城、弗吉尼亚州、俄勒冈州,特别是加利福尼亚州,同时也大大降低了劳动力价格。(35)原文为:De l un trop-plein qui ne demande qu’ s’échapper par ces trouées que les canons anglais et français ont faites aux murailles matérielles et morales du Céleste-Empire.C’est vers l’Amérique du Nord et principalement sur l’État de Californie,que s’est déversé ce trop-plein. …Ces coolies,vivant d’une poignée de riz,d’une tasse de thé et d’une pipe de tabac,aptes tous les métiers,réussirent rapidement au lac Salé,en Virginie,dans l’Orégon et surtout dans l’État de Californie,où ils abaissèrent considérablement le prix de la main-d’œuvre.Jules Verne,Les Tribulations d’un Chinois en Chine,pp.12-13.
凡尔纳在这里刻画了一群勤劳乐观、踏实本分、任劳任怨的中国人民,他们在家国创伤与个人苦难的双重打击下仍不忘砥砺前行,但却被资本的层层盘剥压榨成为了毫无话语权的廉价劳工。尽管迫于生计远走他乡,但这些劳工对于故土仍抱有一份乡愁,与劳工派遣公司订立契约,这份契约要求公司在他们死后,将他们的尸体装在棺材里运送回国,葬在故乡。海外劳工这份对于落叶归根的愿想在凡尔纳的描述中显得十分动人。
外交家克洛岱尔写太平天国,则是出于克氏本人炽烈的宗教热情以及对宗教殖民的推崇。他在这场运动中看到了天主教义驯化中国民众的可能性。在《第七日的休息》一剧中,克洛岱尔毫不掩饰地将中国传统的宗教信仰斥为迷信,而将天主教义奉为真理:
既不是睡佛,也不是道如云龙,不是阳与阴的漩涡,也不是象形文字的纠缠不休——真理的面孔有如闪电,当它出现在天空中时,智者和愚人都有目共睹。(36)原文为:Et ce n’est point Bouddha qui dort,ni le Tao pareil au Dragon dans la nue,ni le tourbillon du Yang avec le Yin,ni l’inextricable enchevêtrement des hiérogrammes.Mais comme l’éclair fulgure,C’est ainsi,quand elle paratra dans le ciel,que le sage et l’ignorant,s’ils tiennent les yeux ouverts,verront d’un même regard la face de la vérité.Paul Claudel, uvres complètes(T.VIII),p.232.
这一方面是对于天主教在中法两国现实境遇的反叛——法国国内的世俗化进程使得天主教会势力急剧消减,并逐渐淡出了社会事务与个人生活,而在中国这边,传统的儒、道、佛三教共同构成了牢不可破的宗教壁垒,阻挡着天主教的全面渗透,官方甚至也曾一度下令禁教;另一方面则是对于列强殖民行径的掩饰,传教行为与殖民行径在一定程度上互为表里。因此,剧中并不是列强的坚船利炮威胁着中央帝国的存亡,而是祖先不甘的亡魂,这些怨魂也唯有基督教义才能抚慰。作家极力回避造成苦难的现实缘由,反而对虚无缥缈的救赎之法满怀热忱,让人不禁怀疑其创作的真实动机。作为外交官的克洛岱尔,其背后所代表的自然是法兰西殖民帝国的利益,他的文学创作也始终与国家权力维持着某种秘而不宣的共谋关系。
正是由于太平天国运动具备暴动性质、宗教内涵与进步意义,才能从众多异域题材中脱颖而出,成为三位作家眼中可堪着墨的创作素材。他们截取这场旧式农民运动的某些特质,以文学性的语言对其进行重构。这些迥然不同的书写模式固然与作家个人的文学旨趣与政治立场高度关联,但同时也潜移默化地受到西方意识形态与话语模式的影响。
19世纪下半叶,戈蒂埃、凡尔纳、克洛岱尔三人的太平天国题材作品共同勾勒出了一个政局动荡、战乱频频的末日帝国形象。三位作家对于东方故事的演绎均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其作品中的中国形象也各具特色:戈蒂埃以这一暴动为背景,讲述了东方骑士在乱世之中寻觅爱情、创立功绩的传奇故事;凡尔纳以起义失败为背景,写作了一部纨绔少爷因受到死亡威胁而四处奔波游历、险象环生的历险故事;克洛岱尔则利用了太平天国的宗教背景与内战造成的恐怖图景,将它变成了一部神秘玄幻、饱含象征主义激情的宗教戏剧。然而,在这些蕴含着异域情调的东方故事背后,是一整套体现出连贯性与程式化的西方话语模式。时过境迁,如今的中国在国际上早已不复两个世纪前的狼狈与卑微。中国国际地位的不断提升与国际交流的日渐频繁也促生出新的中国形象。一方面,自20世纪下半叶起,海外汉学终于迈过了艰难的探索时期,开始蓬勃发展,质量上乘的研究专著相继问世,这无疑为新时代的中国书写供给了优质的养料。另一方面,世纪之交的中国开始重视审视起自身的传统文化,尝试利用各种现代化手段来积极推动中国文化在海外的传播(如翻译、出版、汉语教学等)。一些中国作家迈入法国文坛谋求个人发展,其中就有戴思杰、山飒以及2002年当选法兰西学士院院士的程抱一。这些中国作家开创了由本国文化主导、促进全球文化共生的全新的中国书写模式——所有的交流方式都被开启,呼唤着一个全新的中国形象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