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节选）

〔法〕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

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1900 -1944），法国作家。他是法国最早的一代飞行员之一，出生在法国里昂。1940年流亡美国，侨居纽约，埋头文学创作。1943年参加盟军在北非的抗战。1944年他在执行第八次飞行侦察任务时在地中海上空失踪。其作品主要描述飞行员生活，代表作有小说《夜航》，散文集《人的大地》《空军飞行员》，童话《小王子》等。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他是从哪里来的。小王子问我很多问题，我有很多疑惑，可是，对我提出的问题，小王子好像压根儿没有听见似的。一点一点的，偶然间他无意中吐露的一些只言片语逐渐使我搞清了他的来历。例如，当他第一次看见我的飞机时——我就不画出我的飞机了，因为这种图画对我来说太复杂——他问我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呀？”

“这不是玩意儿。它能飞。这是飞机，是我的飞机。”

我当时很骄傲地告诉他我能飞。他听到后疑惑地大声说：“什么！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是的。”我谦逊地答道。

“哦！这真不可思议。”

此时小王子可爱地笑了起来。这让我很生气。我不希望自己严肃的痛苦受到别人嘲笑。然后，他又说道：“那么，你也是从天上来的了！你是哪个星球上的？”

这时，我忽然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对于他神秘出现这个费解的秘密，我隐约发现了一点线索。于是，我中断了他的提问，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吗？”

可是他不回答我的问题。他轻轻摇晃着脑袋，眼睛一直盯着我的飞机，接着说道：“乘坐它，你不可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你们可以想见这种关于“别的星球”似是而非的话语使我心里多么好奇。因此我竭力地想知道其中更多的奥秘。

“你是从哪里来的，我的小家伙？你说的我住的地方是指什么？你要把你的小绵羊带到哪里去？”

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我说：“好在有你给我的那只箱子，夜晚可以给小羊当房子用。”

“那当然。如果你听话的话，我再给你画一根绳子，白天可以拴住它。再加上一个木桩。”

但是，我的建议看来有点儿使小王子震惊。

“拴住它？多么奇怪的主意啊！”

“如果你不拴住它，”我说，“它就到处跑，会跑丢的。”

我的这位朋友又发出响亮的笑声：“你想它能跑到哪里去呀？”

“任何地方。它一直往前跑……”

这时，小王子郑重其事地说：

“这没有什么关系，我那里一切都很小很小。”

接着，他或许略带伤感地又补充了一句：“一直朝前走，也不会走出多远……”

我还了解到第二件重要的事，就是小王子所在的那个星球比一座房子大不了多少。

这倒并没有使我感到太奇怪。我知道除地球、木星、火星、金星这几个有名称的大行星以外，还有数以百计别的星球，它们有的小得很，就是用望远镜也很难看见。当一个天文学者发现了其中一个星球，他不会给它一个名字，而是给它编上一个号码，例如把它称做“325小行星”。

我有理由相信小王子所在的那个星球是小行星612。这颗小行星仅仅在1909年被一个土耳其天文学家用望远镜看见过一次。

随后，他在一次国际天文学家代表大会上对他的发现做了重要的论证。但由于他所穿衣服是土耳其的服装，所以没有人相信他。那些大人们就是这样。

幸好，为了小行星612的声誉，土耳其的一个统治者，制定法律迫使他的人民都要穿欧式服装，否则就处以死刑。1920年，这位天文学家穿了一身非常雅致的服装，又在大会上重新做了一次论证。这一次所有的人都接受他的看法。

如果我给你们讲关于小行星612的这些细节，并且告诉你们它的编号，这是由于这些大人和他們行为方式的缘故。大人们喜欢数字。当你对他们说你交了一个新朋友时，他们从来不向你提出实质性的问题。他们从来不讲：“他说话声音像什么？他最喜爱什么样的游戏？他是否收集蝴蝶标本？”相反，他们会问你：“他多大年纪呀？弟兄几个呀？体重多少磅呀？他父亲挣多少钱呀？”只有从这些数字信息，他们才觉得他们了解了他。如果你对大人们说：“我看到一幢用玫瑰色的砖盖成的漂亮的房子，窗台上摆着天竺葵，屋顶上还有鸽子……”他们无法对这个房子有任何感觉。如果你这样对他们说：“我看见了一幢价值十万法郎的房子。”那么他们就惊叫道：“多么漂亮的房子啊！”

就像这样，要是你对他们说：“小王子存在的证据就是他非常漂亮，他笑着，想要一只羊。如果有人想要一只绵羊，那就是他存在的证明。”这样告诉他们的结果是什么呢？他们一定会耸耸肩膀，不以为然，把你当作小孩子看待。但是，如果你对他们说：“小王子来自的星球就是小行星612。”那么他们就十分信服，就不会提出一大堆问题来和你纠缠。

他们就是这样的。一定不要因为这样去攻击他们，小孩子们对大人们应该宽厚些。

当然，对我们这些懂得生活的人来说，我们才不在乎那些编号呢！我真愿意像讲童话那样来开始这个故事，我真想这样开头：“从前，有一个小王子，他住在一个和他身体差不多大的星球上，他渴望拥有一个朋友……”对懂得生活的人来说，这样说就可能显得更加真实。

我可不希望人们漫不经心地读我的书。在讲述这些往事时，我已承受了太多悲伤。我的朋友带着他的小绵羊已经离去六年了。我之所以在这里尽力把他描写出来，就是为了不要忘记他。忘记一个朋友，这太叫人悲伤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过一个朋友。再说，如果我忘记他，我也可能变成那些大人那样，只对数字感兴趣。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买了一盒颜料和一些铅笔。现在，重新再来画画，真困难啊！像我这样年纪的人，而且除了六岁时画过闭着肚皮的和敞开肚皮的巨蟒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尝试过。当然，我一定要把这些画尽量地画得逼真，但我自己也没有把握成功。一张画得还可以，另一张就不像了。还有身材比例大小，我画得有点不准确。在这个地方小王子画得大了些，另一个地方又画得小了些。对他衣服的颜色我也拿不准。于是我就摸索着试试这改改那，反正我就这么笨手笨脚地画了大概。我很可能在某些重要的细节上画错了。这就得请大家原谅我了。因为我的这个朋友从来也不加说明解释。他认为我同他一样。可是，我却不知道如何透过盒子看见小绵羊。我大概有点像大人们了。我肯定自己变老了。

每天我都了解到一些关于小王子的星球，他的出走和旅行等事情。这些都是偶然和他交谈中不经意慢慢得到的。就这样，在遇到小王子的第三天，我就了解到关于猴面包树的危险。

这一次，我还要再次感谢那只绵羊，因为小王子好像是非常担心地问我道：“绵羊吃矮小的灌木，这是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

“啊，我真高兴。”

我不明白绵羊吃矮小灌木这件事为什么如此重要。可小王子又补充说道：“那么，它们也吃猴面包树吗？”

我对小王子指出说，猴面包树可不是什么小灌木，而是像城堡那么大的大树，即便是带回一群大象，也啃不了一棵猴面包树。

一群大象这种想法使小王子大笑起来：“那可得把这些大象叠起来才行。”

然后，他又给出了一个非常聪敏的评论：“猴面包树在长大之前，开始也是小小的。”

“不错。”我说，“可是为什么你想叫你的羊去吃小猴面包树呢？”

他立刻回答我道：“哦，行了，行了。”似乎这是不言而喻的，我自己却被迫要费很大的脑力来解决这个问题。

的确，正如我之前了解到的，在小王子居住的星球上，也和别的星球一样，存在着好的植物和坏的植物，因此，也就存在来自好的植物的好的种子，和来自坏的植物的坏的种子。但是，我们是看不见种子的。

它们安静地沉睡在泥土中，直到其中的一粒忽然想要苏醒过来……于是它就伸展开身子，先是害羞地朝着太阳长出一棵秀丽可爱的小嫩苗。如果是小萝卜或是玫瑰的嫩苗，就任由它去恣意地生长。如果是一棵坏苗，一旦被辨认出来，就应该马上把它拔掉。

因为在小王子的星球上，有些非常可怕的种子……就是猴面包树的种子，这种种子多得成灾，它们会入侵整个星球的土地。而一棵猴面包树苗，假如你拔得太迟，就再也无法把它清除掉。它会盘踞整个星球。它會长出很多树根。如果星球很小，而猴面包树很多，它就把整个星球搞得支离破碎。

“这是个规矩问题。”小王子后来向我解释道，“每天早上洗漱完毕以后，必须非常仔细地给星球做清洁和打扮。你必须规定自己按时去拔掉猴面包树苗。这种树苗小的时候与玫瑰苗长得差不多，一旦你把它们认出来，就要把它拔掉。这是一件非常乏味的工作，但也很容易。”

有一天，小王子劝我不妨画一幅漂亮的图画，好让地球上的孩子们对于猴面包树的危害有一个深刻的印象。“如果他们外出旅行的时候，”他对我说，“你的画对他们是很有用的。有时候，人们把自己的工作延迟到以后去做，并没有什么危害，但要遇到拔猴面包树苗这种事，拖延就非造成大灾难不可。我了解到一个星球，上面住着一个懒惰的家伙，他忽视了三棵小猴面包树苗……”

于是，根据小王子的描述，我把这个有三棵猴面包树的星球画了下来。我非常不情愿以道德楷模自居，可是猴面包树的危险大家都不大了解，对迷失在小行星上的人来说，危险性非常之大，因此这一回，我贸然打破了我的这种不喜欢教训人的惯例，我简单直白地说：“孩子们，要当心那些猴面包树呀！”像我一样很长时间以来都避开了这个危险的朋友们，甚至都不知道这种危险的存在。因此为了他们，我花了很大的工夫画了这幅画。通过这种方式让大家学到的这节课，所有过程中的麻烦都值得了。你们也许要问，为什么这本书中别的画都没有这幅猴面包树的画那么壮观并且印象深刻呢？回答很简单：别的画我也曾经试图画得好些，却没成功。而当我画猴面包树时，有一种急切的心情在驱动着我。

小王子啊，就这样，我逐渐了解了你那充满忧伤的生活。原来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你唯一的乐趣就是静默地观赏那夕阳西下的温柔晚景。这个新的细节是我在第四天早晨知道的。当时你对我说：“我喜欢日落。我们一起去看日落吧……”

“可是我们需要等待……”

“等什么？”

“等太阳落山。”

开始，你显得很惊讶，随后你笑自己的糊涂，然后说：“我总以为是在自己的星球呢！”

确实，大家都知道，美国的正午时分在法国正夕阳西下，只要在一分钟内赶到法国就可看到日落。可惜法国是那么的遥远。而在你那样的小行星上，我的小王子，你只要把你的椅子挪动几步就行了。这样，你便可随时看到你想看的夕阳余晖……

（摘编自时代文艺出版社《小王子》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