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1911—1942),中国近现代作家,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县(现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呼兰区),祖籍山东省聊城市。她是一位极具悲天悯人情怀的作家,其作品中深厚的悲剧内容以及自由的诗性风格独树一帜。
外边的风一停下来,空气宁静得连针尖都不敢触上去。充满着人们的感觉的都是极脆弱而又极完整的东西。村庄又恢复了它原来的生命。脱落了草的房脊静静地在那里躺着。几乎被拔走了的小树垂着头在休息。鸭子呱呱地在叫,同样喜欢大笑的人遇到了一起。白狗、黄狗、黑花狗……也许两条平日一见到非咬架不可的狗,风一静下来,它们都前村后村地跑在一起。完全是一个平静的夜晚,远处传来的人声,清澈得使人疑心是从山涧里发出来的。
陈公公在窗外来回地踱走,他的思想系在他儿子的身上,仿佛让他把思想系在一颗陨星上一样。陨星将要沉落到哪里去,谁知道呢?
陈姑妈因为过度的虔诚而感动了她自己,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是湿了。让孩子从自己手里长到20岁,是多么不容易!而最心酸的,不知是什么无缘无故地把孩子夺了去。她跪在灶王爷前边回想着她的一生,过去的她觉得就是那样了。人一过了50,只等着往60上数。还未到的岁数,她一想,还不是就要来了吗?这不是眼前就开头了吗?她想要问一问灶王爷,她的儿子还能回来不能!因为这烧香的仪式过于感动了她,她只觉得背上有点寒冷,眼睛有点发花。她一连用手背揩了三次眼晴,可是仍旧不能看见香炉碗里的三炷香火。
她站起来,到柜盖上去取火柴盒时,她才想起来,那香是隔年的,因为潮湿而灭了。
陈姑妈又站上锅台去,打算把香重新點起。因为她不常站在高处,多少还有点害怕。正这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
陈姑妈受着惊,几乎从锅台上跌下来。回头一看,她说:“哟哟!”
陈公公的儿子回来了,身上背着一对野鸡。
…………
“这小子到底是去干的什么?”在那棉花籽油还是燃着的时候,陈公公只是向着自己在反复,“你到底跑出去干什么去了呢?”
陈公公第一句问了他的儿子,是在小油灯噼噼啪啪的灭了之后。他静静地把腰伸开,使整个的背脊接近了火炕的温热的感觉。他充满着庄严而胆小的情绪等待儿子的回答。他最怕儿子说出他加入了义勇队,又怕他儿子不向他说老实话。所以已经来到喉咙的咳嗽也被他压下去了,他抑止着可能抑止的从他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三天以来的苦闷的急躁,陈公公觉得一辈子只有过这一次。也许还有过,不过那都提起来远了,忘记了。就是这三天,他觉得比活了半辈子还长。平常他就怕他早死,因为早死,使他不得兴家立业,不得看见他的儿孙的繁荣。而这三天,他想还是算了吧!活着大概是没啥指望。
关于儿子加入义勇队没有,儿子回答他的,偏偏是欺骗了他。
“爹,我不是打回一对野鸡来么!跟前村的李二小子一块……跑出去100多里……”
“打猎哪有这样打的呢!一跑就是100多里……”陈公公的眼睛注视着纸窗上黑色的窗棂。脱离他嘴唇的声音并不是这句话,而是轻微的和将要熄灭的灯火那样的无力叹息。
春天的夜里,静穆得带着温暖的气息,尤其是当柔软的月光照在窗子上,使人的感觉像是看见了鹅毛在空中游着似的,又像刚刚睡醒,由于温暖而眼睛所起的惰懒的金花在腾起。
陈公公好似想要证明儿子非加入了义勇队不可的,一想到“义勇队”这三个字,他就想到“小日本”那三个字。一想到这个,他就怕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是小日本枪毙义勇队。所以赶快把思想集中在纸窗上,他无用处地计算着纸窗上被窗棂所隔开的方块到底有多少。两次他都数到第七块上就被“义勇队”这三个字撞进脑子来而搅混了。
睡在他旁边的儿子,和他完全是隔离的灵魂。陈公公转了一个身,在转身时他看到儿子在微光里边映照着的蜡黄的脸面和他长拖拖的身子。只有儿子那瘦高的身子和挺直的鼻梁还和自己一样。其余的,陈公公觉得完全都变了。只有三天的工夫,儿子和他完全两样了。两样得就像儿子根本没有和他一块生活过,根本他就不认识他,还不如一个刚来的生客。因为对一个刚来的生客最多也不过生疏,而绝没有忌妒。对儿子,他却忽然存在了忌妒的感情。秘密一对谁隐藏了,谁就忌妒;而秘密又是最自私的,非隐藏不可。
陈公公的儿子没有去打猎,没有加入义勇队。那一对野鸡是用了三天的工钱在松花江的北沿铁道旁买的。他给日本人修了三天铁道。对于工钱,还是他生下来第一次拿过。他没有做过佣工,没有做过零散的铲地的工人,没有做过帮忙的工人。他的父亲差不多半生都是给人家看守瓜田。他随着父亲从夏天就开始住在三角形的瓜窝堡里。瓜窝堡夏天是在绿色的瓜花里边,秋天则和西瓜或香瓜在一块了。夏天一开始,所有的西瓜和香瓜的花完全开了,这些花并不完全每个都结果子,有些个是谎花。这谎花只有谎骗人,一两天就蔫落了。这谎花要随时摘掉的。他问父亲说:“这谎花为什么要摘掉呢?”
父亲只说:“摘掉吧!它没有用处。”
长大了他才知道,谎花若不摘掉,后来越开越多。那时候他不知道。但也同父亲一样的把谎花一朵一朵地摘落在垄沟里。小时候他就在父亲给人家管理的那块瓜田上,长大了仍旧是在父亲给人家管理的瓜田上。他从来没有直接给人家做过佣工,工钱从没有落过他的手上,这修铁道是第一次。况且他又不是专为着修铁道拿工钱而来的,所以三天的工钱就买了一对野鸡。第一,可以使父亲喜欢;第二,可以借着野鸡撒一套谎。
现在他安安然然地睡着了,他以为父亲对他的谎话完全信任了。他给日本人修铁道,预备偷着拔出铁道钉子来,弄翻了火车这个企图,仍是秘密的。在梦中他也像看见了日本兵的子弹车和食品车。
…………
陈公公讨厌的大风又来了,从房顶上,从枯树上来的,从瓜田上来的,从西南大道上来的,而这些都不对,说不定是从哪儿来。浩浩荡荡的,滚滚旋旋的,使一切都吼叫起来,而那些吼叫又淹没在大风里。大风包括着种种声音,好像大海包括着海星、海草一样。谁能够先看到海星、海草而还没看到大海?谁能够先听到因大风而起的这个那个的吼叫而还没有听到大风?天空好像一张土黄色的大牛皮,被大风鼓着,荡着,撕着,扯着,来回地拉着。从大地卷起来的一切干燥的,零乱的,都向天空扑去,而后再落下来,落到安静的地方,落到可以避风的墙根,落到坑坑洼洼的不平的地方,而填满了那些不平。所以大地在大风里边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平平坦坦的。而天空则完全相反,混沌了,冒烟了,刮黄天了,天地刚好吹倒转了个儿。人站在那里就要把人吹跑,狗跑着就要把狗吹得站住,使向前的不能向前,使向后的不能退后。小猪在栏子里边不愿意哽叫,而它必须哽叫;孩子唤母亲的声音,母亲应该听到,而她必不能听到。
陈姑妈一推开房门,就被房门带跑出去了。她把门扇只推一个小缝儿,就不能控制那房门了。
陈公公说:“那又算什么呢!不冒烟就不冒烟。拢火就用铁大勺下面片汤,连汤带菜的,吃着又热乎。”
陈姑妈又说:“柴火也没抱进来,我只以为这风不会越刮越大……抱一捆柴火不等进屋,从怀里都被吹跑啦……”
陈公公说:“我来抱。”
陈姑妈又说:“水缸的水也没有了呀……”
陈公公说:“我去挑,我去挑。”
讨厌的大风要拉去陈公公的帽子,要拔去陈公公的胡子。他从井沿挑到家里的水,被大风吹去了一半。两只水桶,每桶只剩了半桶水。
陈公公讨厌的大风,并不像儿子跑了没有回来的那次那样讨厌。而今天最讨厌大风的像是陈姑妈。所以当陈姑妈发现了大风把屋脊抬起来了的时候,陈公公说:“那算什么……你看我的……”他说着就蹬着房檐下面的酱缸边沿上了房。陈公公对大风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他从房檐走到房脊去是直着腰走。
虽然中间被风压迫着弯过几次腰。
陳姑妈把砖头或石块传给陈公公。他用石头或砖头压着房脊上已经飞起来的草。他一边压着一边骂着。乡下人自言自语的习惯,陈公公也有:“你早晚还不得走这条道吗!你和我过不去,你偏要飞,飞吧!看你这几根草我就制服不了你……你看着,你他妈的,我若让你能够从我手里飞走一棵草刺也算你能耐。”陈公公一直吵叫着,好像风越大,他的吵叫也越大。
住在前村卖豆腐的老李来了,因为是顶着风,老李跑得满身是汗。他喊着陈公公:“你下来一会儿,我有点事,我告……告诉你。”
陈公公说:“有什么要紧的事,你等一等吧,你看我这房子的房脊,都给大风吹靡啦!若不是我手脚勤俭,这房子住不得,刮风也怕,下雨也怕。”陈公公得意地在房顶上故意地迟延了一会儿。他还说着:“你先进屋去抽一袋烟……我就来,就来……”
卖豆腐的老李把嘴塞在袖口里,大风大得连呼吸都困难了。他在袖口里边招呼着:“这是要紧的事,陈大叔……陈大叔你快下来吧……”
“什么要紧的事?还有房盖被大风抬走了的事要紧……”
“陈大叔,你下来,我有一句话说……”
“你要说就在那儿说吧!你总是火烧屁股似的……”老李和陈姑妈走进屋去了。老李仍旧用袖口堵着嘴像在院子里说话一样。陈姑妈靠着炕沿听着李二小子被日本人抓去啦……
“什么!什么!是么!是么!”陈姑妈的黑眼球向上翻着,要翻到眉毛里去似的。
“我就是来告诉这事……修铁道的抓了300多……你们那孩子……”
“为着啥事抓的?”
“弄翻了日本人的火车啦!”
陈公公一听说儿子被抓去了,当天的夜里就非向着西南大道上跑不可。那天的风是连夜刮着,前边是黑滚滚的,后边是黑滚滚的;远处是黑滚滚的,近处是黑滚滚的。分不出头上是天,脚下是地;分不出东南西北。陈公公打开了小钱柜,带了所有儿子修铁道赚来的钱。
就是这样黑滚滚的夜,陈公公离开了他的家,离开了他管理的瓜田,离开了他的小草房,离开了陈姑妈。他向着西南大道向着儿子的方向,他向着连他自己也辨不清的远方跑去。他好像发疯了,他的胡子,他的小袄,他的四耳帽子的耳朵,他都用手扯着它们。他好像一只野兽,大风要撕裂了他,他也要撕裂了大风。陈公公在前边跑着,陈姑妈在后面喊着:“你回来吧!你回来吧!你没有了儿子,你不能活。你也跑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可怎么活……”
大风浩浩荡荡的,把陈姑妈的话卷走了,好像卷着一根毛草一样,不知卷向什么地方去了。
陈公公倒下来了。
第一次他倒下来,是倒在一棵大树的旁边。他第二次倒下来,是倒在什么也没有存在的空空敞敞、平平坦坦的地方。
现在是第三次,人实在不能再走了,他倒下了,倒在大道上。
他的膝盖流着血,有几处都擦破了肉,四耳帽子跑丢了。全身都在痉挛、抖擞,血液停止了。鼻子流着清冷的鼻涕,眼睛流着眼泪,他的小袄被树枝撕破,裤子扯了半尺长一条大口子,尘土和风就都从这里向里灌,全身马上僵冷了。他狠命地一喘气,心窝一热,便倒下去了。
等他再重新爬起来,他仍旧向旷野里跑去。他凶狂地呼喊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么。风在四周捆绑着他,风在大道上毫无倦意地吹啸,树在摇摆,连根拔起来,摔在路旁。地平线在混沌里完全消融,风便做了一切的主宰。
(摘编自云南人民出版社《旷野的呼喊:萧红经典作品》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