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丛斌 何 菲 胡禔臻
(1.北京大学 教育学院,北京 100871;2.浙江外国语学院 教育学院,杭州 310023)
我国正在稳步进入人口流动时代,根据第五、六、七次人口普查结果,全国流动人口在2000年、2010年、2020年分别为1.21亿人、2.21亿人、3.76亿人,20年间流动人口规模增加了3.1倍,目前相当于每四个人当中就有一个流动人口。从整体来讲,全国人口向东部发达地区流动的趋势依然明显。2020年,东部地区、中部地区、西部地区和东北地区人口占全国人口的比重分别为39.93%、25.83%、27.12%、6.98%。与2010年相比,东部地区和西部地区人口所占比重分别上升2.15%和0.22%,而中部地区和东北地区人口所占全国人口比重分别下降了0.79%和1.20%。一方面,乡村人口向城镇聚集的现象非常普遍。我国2000年、2010年的乡村人口分别为8.08亿人、6.74亿人,到了2020年,我国乡村人口下降到了5.09亿人(占全国人口的36.11%),越来越多的乡村人脱离乡村身份成为具有城镇户口的新移民。自从户籍制度改革以来,户籍人口城镇化率由2012年的35.3%提高到2020年的45.4%,年均增加超过1.26个百分点。另一方面,县域人口流动状况出现新态势。县域人口跨县流出人口规模迅速扩大,2010年县域人口净流出规模仅9361万,2020年我国县域人口净流出规模突破1.5亿;而县域内流动人口规模尽管呈下降趋势,但县域内流动儿童(0~15岁人口)的规模持续扩大。[1]
乡村人口流向城镇的“虹吸效应”,以及二三线城市或县城(1)本文提到的县城,指县人民政府驻地所在镇区。“就近城镇化”现象,对县域教育造成冲击与挑战。在此人口流动的背景下,不同的县市与乡镇经历了怎么样的教育变化?出现了哪些问题和挑战?本研究调研了人口大量从乡村流出到城镇的出县和人口大量流入的入县(县名均为化名),以考察两个县的教育变化与面临的挑战。
学术研究中城镇化发展具有两种范式(2)“自然状态城镇化”指在城镇化发展过程中人口、产业向城市聚集,城市生活方式、价值观向农村扩散,表现为人口向城镇转移,第二、三产业向城镇聚集等,以社会发展规律为主导;“行政主导下城镇化”是指依靠政府行政力量推进城镇化发展,以行政力量为主导。——自然状态下的城镇化和行政主导下的城镇化。[2]其中,福建省出县是福建省脱贫攻坚的典型县,正在经历乡村人口流失、城镇(3)本文谈到的城镇(城区、镇区)、乡村,专指在城乡流动背景下的概念。人口聚集的人口流动过程,是自然状态下城镇化发展的典型;河北省入县在国家宏观政策与区域发展战略实施背景下,经济迅猛发展,正在经历区域城镇化一系列过程,是行政主导下城镇化发展的典型。
出县(市辖县)位于福建省北部,下辖8镇6乡,205个行政村(社区),曾经是福建省23个贫困县之一,在党中央相关政策的大力扶持下,已于2018年脱贫摘帽,目前已经形成茶叶、硒锌农产品、工业新材料、汽摩装备、文旅康养五位一体的主导产业。出县人口呈现出“人口外流+镇区聚集”的流动方式。出县2019年的常住人口为26万多人,迁出人口5610人,迁入人口2056人,迁出人口是迁入人口的2.72倍。迁出人口主要流向省内的福州市、厦门市,以及广东省、浙江省、上海市等外省市。在出县内部,人们普遍从乡村流向城镇,近五年来,城镇人口不断增加,由41 926人增加到44 645人,而乡村人口呈现急剧下降趋势,由322 648人减少到220 531人,减幅将近三分之一。乡村人口流向镇区,也带动了房地产的发展,镇区商品房林立,房价也已经突破万元。
入县位于河北省北部,毗邻北京市大兴区,下辖9个乡镇、3个园区和419个行政村。随着近年北京市经济的发展,入县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有关政策倾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经济发展方面,2002年的入县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县,全县年财政收入不足亿元,在河北的135个县中几乎垫底。将近20年后的今天,入县已经成为集聚航空航天等五大新兴产业的新城。2019年,入县生产总值达305亿元,财政收入96.2亿元,成为“全国投资潜力百强县市”和“全国绿色发展百强县市”。入县呈现出“人口内流”的流动方式。入县常住人口由2001年的39万人跃升到2019年的52万人,不到20年就增长了13万人,增幅为33.3%。整个县则像蓄水池一般,吸引了大量周边外地人口。自北京实施疏解非首都核心功能政策以来,雄安新区、大兴机场在蓬勃建设,入县凭借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优势,吸引了大量人口流入。不断兴建的新商场、新住房让入县看起来俨然一座繁华的新城市。然而,学校新建的数量及速度与房地产行业的崛起速度远远不匹配。
我们分别走访了出县的学校和教育局,以及入县的学校、教育局和一所房地产股份有限公司,其中学校包括出县11所(幼儿园1所、小学3所,中学6所,职业技术学校1所)、入县10所(幼儿园2所、小学1所,九年一贯制学校1所,中学4所,职业技术学校2所)。(见表1)调研期间,首先,我们对各个学校校长、中层领导和一线教师进行了访谈,访谈采用正式访谈和非正式访谈,正式访谈在当地办公室或会议室举行,并在现场做笔记或录音。访谈提纲主要包括学校层面和个人层面,学校层面询问的是学校基本情况、面临的问题及对未来学校发展的期望和建议;个人层面则包含工作基本内容、工作困难、个人未来发展等,具体包括学生发展(在校学生数、学生生源、毕业去向、质量监测)、教师专业化发展(教师人数构成、教师培训、教师评聘)、经费使用、信息化建设等方面的内容。对教育局相关负责人进行了访谈,了解该县教育基本情况、面临问题及未来规划等,具体包括学校布局规划、教师聘任、经费使用等内容。对入县房地产有限公司的新镇区规划负责人进行访谈,了解入县发展历史、新镇区规划和开发的基本情况等。然后,我们参观了学校的教学楼、实训楼、综合楼、食堂、学生宿舍等场所,并进行现场拍照,边参观边询问带领人基本情况。最后,我们主要收集了来自学校的学校简介、政策文件、工作总结等实物资料,来自教育局的县教育基本情况及相关数据、政策文件、近五年工作成果等实物资料,涉及人事股、财务股、教育股、职教办、督导室、学前教育股等股室。
表1 调研基本情况
调研期间,调研小组每天根据当日现场笔记或录音,简要誊录访谈摘要,并撰写调研日记与反思。调研结束后10天之内,形成简要调研报告。之后,我们主要对收集到的实物、调研日记、调研报告进行类属分析。具体而言,在分析资料的过程中存在四种取向,一是从“基本情况—困境—未来规划”的故事线对资料进行描述与解释,主要分为县域和学校两个层面的故事线;二是将访谈记录中重复的话语重点突出,在开放编码的基础上直接形成核心类属;三是重点突出访谈中的本土概念;四是试图在不同类属之间寻找因果关系。
出县的学校数量一直在下降(见表2),学校分布呈现的是乡村学校逐渐减少、老镇区密集分布、新镇区零星聚集的此消彼长的网格式聚集局面。在乡村,义务教育学校数量急剧减少。以小学为例,九年来出县一共减少了49所小学(从2015年的81所减少到2023年的32所),其中48所是乡村小学教学点。目前全县只剩下13所乡村教学点。我们调研的某村落小学教学点只有四个年级,一共20余名学生,4名教师(2名退休返聘教师、2名新入职不到1年教师)。这个教学点教学和住宿设施简陋、多媒体教室缺乏专人维护、缺少校车通勤保障、教师流动性大。镇区学校则是另一番蓬勃建设的景象,根据镇区学龄人口预测结果,不同学段的在校生数在未来五年内均有所增加。(见表3)目前全县共有各级各类学校79所,其中幼儿园29所(其中公办园17所)、小学32所(其中乡村教学点13个)、初中15所、高中阶段学校3所。出县计划在未来五年新建、扩建多所镇区学校,在老镇区新建初中2所,在东部新镇区新建幼儿园1所、小学1所,普通高中1所,新建职业中学与继续教育城(将中等职业教育学校、县委党校、进修校、电大工作站及成人中专5所学校集中迁建于此)。
表2 学校数量变化
表3 镇区各学段在校生数预测
入县的学校数量在急剧增长(见表2),学校布局呈现的是中心老镇区向周围辐射、北部工业园区和南部功能拓展片区共同新建的网格式共同繁荣的聚集样态。九年来,入县的学校数量,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增加,幼儿园从75所增加为156所,小学从76所增加到90所,初中从16所增加到18所,高中增加了1所。具体而言,乡村学校数量几乎没有变化,增加的学校数量几乎全部集中在镇区。学校地理位置越趋近镇区,就越缺学位,校园就越拥挤。我们调研的镇区某中学的操场无法满足所有学生同时进行体育锻炼,只能采取低年级外圈跑步、高年级内圈做广播体操的“解决办法”。“十四五”期间入县已经在镇区新建了12所学校,新增学位2万余个,但是新增学校和学位的速度仍然无法完全满足人口向镇区聚集的速度。新移民现象未来还会持续,入县常住人口预计2035年会突破70万人。随着常住人口的增加,入县中小学学龄人口也会相应增加,其中小学学龄人口增长最多,2028年小学学龄人口预估会比2024年增加近1万人。(见表3)入县正在积极扩建,对学校而言,计划2030年之前扩建学校12所,迁建学校1所,改建学校1所,新建学校14所。
出县的乡村留守儿童上学常态是候鸟式移动,即学生通常以周或月为周期,在乡村老家和学校之间穿梭。出县目前有乡村留守儿童3960人,占全县在校生的13.26%。他们几乎都缺乏父母陪伴与教育,有的是父母流动到附近经济发达的省市务工,常年不在老家;有的是母亲出逃或改嫁到其他乡镇,撇下原有家庭;有的父母没能力离开乡村,但疏于对子女的管教。交通扶贫(4)根据交通部发布的《“十三五”交通扶贫规划》,到2020年,贫困地区国家高速公路主线基本贯通,具备条件的县城通二级及以上公路,乡镇、建制村通硬化路、通客车,全面建成“外通内联、通村畅乡、班车到村、安全便捷”的交通运输网络。是候鸟式移动的便利前提。出县是山区县,在过去县与乡、乡与村之间交通不便且路途遥远。如今出县的公路实现村村通,某乡在2020年通了三级公路,原本到县城2个多小时的车程,如今缩短为50分钟。寄宿制学校或校外租房让候鸟式移动成为可能。在出县,目前建成了乡村初中及中心小学寄宿制学校20所,总面积达3.6万平方米,基本实现了各乡镇全覆盖。寄宿制学校为留守儿童和贫困学生提供了生活保障,免费三餐,并实现宿舍“拎包入住”(5)寄宿制学校免费给每名入住学生配备一套被褥、餐具等日常生活用品,并包含“五个有”,即宿舍楼有开水房、洗衣房、洗澡房、活动室、亲情室。。出县也为贫困家庭学生进行建档立卡式的教育扶贫,五年来县级财政教育扶贫补助金拨付1300多万元,惠及贫困学生18 050多人次。此外,家庭经济条件好一些的留守儿童,会跟着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在镇区学校周围租房,周末或节假日回乡村老家。乡村留守儿童往往缺乏良好的学习习惯,容易出现学习注意力不集中、不愿意认真学习、贪图安逸等问题,严重的情况下会出现自闭、抑郁等心理问题。按照一位校长的说法,他把这类学生形容成“穷人的富二代”,在学期间不愿意学习,毕业后也不愿意工作,宁愿在家做啃老族。这些问题的背后都是原生家庭的影响。乡村留守儿童的家长,大多贫困,有的残疾、有的患有精神病、有的家暴、有的持有“读书无用、成年赚钱”的观念,有的离家出走再也不回。这类学生一直处于两类矛盾场景的切换中,一面是如花似锦的学校教育,另一面是满目疮痍的家庭教育。
与出县人口流出不同,入县则是大量人口涌入,随迁子女正在成为县城新移民。目前入县义务教育阶段共有15 736名随迁子女,占义务教育阶段在校生总数的19.9%。入县经济快速发展,生产总值从2009年的52亿元快速增长到2019年的305亿元,十年间增长了4.9倍。入县从财政穷县一跃成为全国科技创新百强县。凭借地理位置优势与政策红利,外来人口纷纷在入县立足,以买房投资或长期工作的形式在当地落户安家。在入县,县教育局建立了外来人口入学管控机制,明确了三类随迁子女(6)第一类学生的监护人在学校招生范围内有房产,且在入县务工或经商;第二类学生是监护人在学校招生范围内有房产,但未在入县务工或经商;第三类学生是监护人在入县无房产、在学校招生范围内租房居住,且在入县务工或经商。的入学条件,保障了随迁子女在本县入学的权利。事实上,在入县落户的条件很宽松,“有合法稳定住所(含租赁)的,本人及直系亲属可以申请落户”。根据2019年底发布的《关于进一步简化高校毕业生落户手续的实施办法(试行)》,高校毕业生只要具备中专及以上学历,就有资格在入县落户。于是,外来人口的子女汇聚在入县县城,以本地户籍适龄儿童的身份或随迁子女的身份,就读县城的学校。入县逐渐成为各地务工人员除首都之外的备选城市。以我们调研的入县一中为例,部分随迁子女的初中是在北京度过的,但因北京高考户籍地有限制,他们无法继续在北京就读高中,但他们也没有回老家,而是选择了离北京不远、发展迅猛的入县。此外,入县汇聚了生物医药、航空航天、新能源新材料等技术密集型产业,产业的发展需要高层次人才,为保障高层次人才子女的教育,入县也引入了优质教育资源。近10年建立了数所北京优质学校的分校,入县高新产业园区员工的子女跟随父母就读于园区周边学校。
2014年,中央编办、教育部、财政部发布了《关于统一城乡中小学教职工编制标准的通知》,编制核定的原则是“严格控制编制总量,确保核定后的中小学教职工编制不突破现有编制总量”。在此基础上“将县镇、农村中小学教职工编制标准统一到城市标准,即高中教职工与学生比为1∶12.5、初中为1∶13.5、小学为1∶19”。出县和入县的县编办以此为依据在当年核算了教师编制,(7)一般而言,公立学校教师属于事业编制人员,其经费一般由国家事业费开支。因编制数量国家统一统筹,县级政府统一管理,学校无法自行招聘具有事业编制的人员。但教师编制未能适应各地生源变化的新常态,未能及时动态调整教师编制数量。在此背景下,缺编制是我们调研中普遍反映的问题,不管是在人口逐渐流出的出县,还是人口大量涌入的入县。
出县缺编制的现象主要指的是总体不缺编制,但在主观感受上和政策要求上都缺教师。全县教师编制总量并不缺乏,近10年来小学到高中的师生比一直高于小学1∶19、初中1∶13.5、高中1∶12.5的政策标准。除此之外,镇区之外的乡镇学校,师生比都大于1∶11,有的乡村学校甚至出现师生比大于1∶2的现象,即2名学生就配备了1名教师。但是调研中普遍反映缺教师。一方面,缺教师主要表现为一种主观感受,教师数量连年下降的速度大于学生数量减少的速度,生师比越来越高,由此造成教师越来越少的错觉。以小学为例,2010年以来,小学专任教师数从1358人下降到了948人,降幅为30.2%;小学在校生数从14 847人下降到了12 960人,降幅为12.7%。虽然生师数量都在下降,但生师比从2010年的10.9上涨到2019年的13.7。(见表4)具体而言,教师流失的原因包括:第一,老教师退休的数量大于新教师招聘的数量,要么是无人报名,要么是县政府没有给学校分配指标,出县某小学教师提到自己所在学校曾有10年时间没有新进任何教师。第二,乡村教师流回县镇,他们通常在入职一年后参加“进城”考试,纷纷回县镇教书;而县镇优秀教师又出现“孔雀东南飞”的现象,去到经济更发达的市县教书。另一方面,缺教师表现为政策上的不达标,主要包括:学前教育生师比暂未达标,公办幼儿园教职工与幼儿比未能落实省级1∶7的标准;中小学学科教师配置不平衡,中小学体育、艺术等学科专任教师、心理健康和校医配备不足;高中因新高考政策学生选课供求不平衡,导致学科教师富余与短缺同时出现的情况;中职学校“双师型”教师占比偏低,尚未达到“双师型”教师占专业课教师总数的75%的政策标准。
表4 2010—2019年出县和入县的普通小学专任教师数
入县则是教师大量缺编,但总体不缺教师。入县中小学教师编制为3742个,2006年至今编制数未发生过变化。但常住人口剧增,每年新增的学校和学位,形成较大的教师招聘缺口。在无法解决新教师编制的情况下,入县探索出“公开招聘聘任制合同教师,委托劳务派遣服务公司统一管理”的新教师补充机制,从2017年开始招聘合同制教师(无编制教师),从2018—2020年分别招聘编外教师800人、773人、747人。从表4可以看出,入县的普通小学专任教师数从2018年开始有了快速增长。目前,入县拥有2600多名聘用合同制教师。“不稳定”是这群教师的关键词。他们通常签约3年,虽然与正式编制教师同工同酬,但是编外教师职业晋升和发展能否长期与编制教师一致,仍然是个未知数。根据入县的教育发展势头,扩充编外教师的需求在未来几年还将持续,三年一签的编外教师不得不面临“教师职业与编制难以兼得”的艰难选择,通常面临三种情况,本县教师岗位但没有编制、有编制的教师岗位但是在其他县市、本县有编制的岗位但不是教师职业。如果与原学校续签聘用合同,又回到了“时刻担心职业未来”的循环;如果考取其他县市的编制教师岗位,意味着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有的还面临举家搬迁;而本县非教师岗位,对热爱教师职业的编外教师来说,又显得缺乏吸引力。
由于出县总体上并不是缺编制,教师更关注的是职业晋升问题。教师能否得以晋升,除了满足基本教学条件外,还受两个因素影响。第一,受职称指标数量的限制。与编制一样,职称指标数量也是被严格控制的。即使教师们达到了职称评审要求被评为某一级职称,但是没有相应指标也就不能聘用,出现了“评聘分离”的现象。不能聘用也意味着工资无法上涨。访谈中有的中级教师已经满足高级职称的条件10多年,但一直在等职称指标导致无法晋升,遭遇职业发展瓶颈。第二,受“排队”影响,“退一”才能“进一”,也就是说,唯有高一级职称的教师退休或晋级,那下一级职称的人员才有机会晋级。第三,虽然“以县为主”的管理体制增加了县级政府配置教育资源的自主权和灵活性,但也容易催生县级政府“压指标”的现象。
在中国城镇化发展过程中,人口迁移是城镇化的核心,而人口的迁移必然会带来流动人口子女的教育问题。流动人口子女教育面临的问题,一方面是留守儿童由于父母教育的缺失和学校教育的管理失控等多种原因,使他们在学习成绩、认知能力、非认知能力和心理等方面的成长障碍长期存在。[3-4]秦敏等人利用2013年中国教育追踪调查数据研究发现,农村留守儿童与非留守儿童的差异主要在于身心健康,其中女性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表现更差。[5]郝明松基于两期的中国教育追踪调查数据分析发现,留守儿童,特别是仅母亲外出的留守儿童的认知能力和学习成绩都低于非留守儿童。[6]周金燕对全国六省的中小学生调查,研究发现双亲外出的留守儿童在非认知能力发展方面处于困境。[7]另一方面是随迁子女在心理健康、入学机会和学习花费等方面的问题日益突出。[8]其中,有学者对江西省7所随迁子女较多的学校展开学生调查,发现随迁子女的心理健康水平显著低于非随迁子女。[9]余晖对北京和上海的十个区县进行调研,表明尽管政府对一线城市随迁子女教育政策不断优化,随迁子女在受教育机会获得上仍然处于弱势。[10]周丽萍等人基于中国教育追踪调查数据和实地调研结果发现,在同一区县内随迁子女的生均教育财政拨款明显偏低,家庭教育支出显著更高,甚至超出了农民工家庭的平均支付能力。[11]综观已有文献对流动人口子女教育问题的研究,学者多数立足于全国或区域发展的宏观角度,探讨随迁子女与留守儿童的教育问题。[12-13]事实上,流动的人口大多源自于农村,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计算,2020年由农村总流出人口占全部流动人口的76.3%。[14]县级行政单位作为统筹农村发展重要场域,县域教育更是在实施乡村振兴、统筹城乡发展过程中发挥不可或缺的作用,却少有文献从县域的视角探讨人口流动对教育发展的影响。尽管有少数文献探讨了人口流动下中县域教育发展面临的困境,但也仅考虑了农村向城镇流动这单一的流动形式。[15]而本研究中人口流动涵盖乡、镇和县,包括人口外流、人口内流、乡村流向城镇等多样形态的人口流动形式,城乡不再单一呈现二元对立的发展态势,而是快速向城市看齐,实现“在地城镇化”。
本研究选取了极具代表性的出县和入县,从微观视角论述了人口流动中县域教育发展变化。其中,出县呈现出“人口外流+镇区聚集”的流动方式,这造就了出县的学校数量在乡村与镇区之间“此消彼长”,造成镇区挤、乡村弱的教育困境:镇区学位不足,乡村学校冷清;镇区学校不断扩建新建,乡村学校要么自然消亡、要么撤点并校、要么实现“一个都不能少”的最后坚守。出县内留守儿童和随迁子女现象成为常态,隔代教养、单亲家庭容易造成留守儿童心理问题,心理咨询室的建立和心理咨询教师的招聘开始成为出县的教育投入;随迁子女或以家长在镇区买房的方式举家搬迁,或以租房的方式实现“周中就读—周末回乡”的候鸟式移动。入县作为人口流动背景下另一类县域发展的典型代表,呈现出“人口内流”的流动方式,学校数量在乡村与镇区之间“共同繁荣”,乡村学校没有增加但学生人数逐年增加,镇区学校不断开设分校,学生人数暴增。入县外来人口子女与出县的随迁子女不同,由于入县受国家发展战略和宏观政策的影响,集聚了多种知识密集型产业,入县政府为引进高层次人才,新建了多所北京优秀学校的分校,给高层次人才子女提供了优质教育。还有部分汇聚在入县的学生,则是因为受户籍限制,无法继续在北京完成学业,凭借政策红利与地理优势发展的入县则成为他们家长不二的选择。入县的流动人口实则是入县的新移民,其子女并没有教育花费高、学习适应难等随迁子女常见的教育问题。
出县与入县的教育在学校布局、学生发展方面面临的境况截然不同,但却具有相同教育困境——师资配置问题。出县有的农村学校教师离开了原来的学校,以考回县城、流向经济发达城市等方式实现流动;大多数留下来的教师面临着缺乏新同事、老教师退休、自己晋升渺茫的职业发展问题;乡村学校实在缺人,又不得不鼓励退休教师继续留任。入县伴随着人口的大量涌入、新学校的快速建成,新教师的需求不断增加。新编制却无法与新教师岗位配套供应,教育局只好以聘用合同制的编外教师形式招聘。招聘编外教师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入县当下教师紧缺的境况,但编外教师的职业认同感低、职业压力更大、职业地位不稳定等问题,[16]也必将会对教学质量产生一定影响[17]。
人口流动带来的县域教育困境,归根到底是教师问题。教师准备、招聘和留任是解决诸多教育问题的关键,是探索和解决乡村教育问题的抓手。[18]面对人口流动而出现的县域教育生源变化,新建与扩建学校是相对快速和简单的应对方式,但教师配备就显得滞后。第一,教师的调配速度赶不上人口流动的速度。县城虹吸效应大量吸走的是学生,教师并没有大规模实现流动。调查中发现出县作为福建省贫困县,乡村教师具有更高的生活补贴,同时出县便捷的交通也为乡村教师的工作往返提供了便利,这导致年龄较大已获得一定职称的乡村教师更愿意在乡村学校执教,直至退休。此外,乡村学校学生数量少,但要保障各学科教师齐全。于是容易出现乡村学校教师超额、镇区学校教师缺额的问题。(8)根据相关政策,学前教育师生比1∶15、小学师生比1∶19、初中1∶13.5、普通高中1∶12.5,职业中专学校的“双师型”教师要占专业课教师总数的75%。第二,教师补充的速度赶不上学校新建的速度。为了应对不断增加的镇区学生,县政府和教育局忙着扩建与新建学校。新楼房建成的速度很快,但教师人手不足是长期难以解决的问题。这其中牵涉到错综复杂的关系,县政府和教育局提倡集团化办学,其实是将新建立的校区托管给已有学校的领导班子,先招生,教师再进一步想办法。面对大量涌入的学生,县政府能划拨的新教师编制也是杯水车薪,于是编外教师制度开始实行,但编外教师制度又会引发连续的教育问题。第三,教师需求满足的速度赶不上社会变化的速度。人口流动导致出现农村留守儿童现象,他们因隔代教养、单亲家庭、父母面对面关爱缺失等因素产生心理问题,根据2019年度《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留守儿童遭受精神暴力的发生率为91.3%,躯体暴力的发生率为65.1%。于是,心理辅导教师和音乐、体育、美术教师的需求与日俱增,但没能得到及时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