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忆鹿
(台湾东吴大学 中文系,台湾 台北 111002)
“远国异人”指的是《山海经》中,第六卷《海经》以下载录的多种形貌、习俗特殊的异人。“远国”指的是距离的遥远,“异人”则指涉其形貌乃至能力的特殊。
在《山海经》的叙事中,远国异人处于实际地理位置不甚清楚的“他界”之中,分布于东南西北四方,环绕着一个若有似无的“中心”。《山海经》对远国异人的记述不详道里,只取远国异人之间的相对方位,叙述也不及远国异人与中土的距离。远国异人所处的“他界”,因其渺远不可及,似乎成为叙述者投射想象的特殊空间。
《山海经》记述的远国异人数目颇多,这类的远国异人知识,也被《淮南子》征引,《淮南子》中的“海外三十六国”大致都与《山海经》记述重合。《淮南子》以外,大量运用《山海经》远国异人知识者,或许属各种类书与流行于明清的异域图文书。
相较于《淮南子》三十六国的丰富,异域图文书如《臝虫录》《异域图志》,日用类书如《诸夷门》等,将上古的远国异人知识混杂当时流行的虚实参半的异域传说,其中选用的远国异人数目相对较少,大致包括:一目、一臂、一足、一目、长人、小人、贯胷、氐人、羽民,等等。
关于一臂、一足、贯胷等远国异人,笔者已有专文讨论。[1](P96~128)在讨论贯胷民之际,笔者曾指出贯胷的图像与汉墓中画像石、升仙图之间的联系,贯胷似与死后乐园的想象关联紧密。实际上,在画像石、升仙图中更频繁出现的,应是人身而生翅翼的羽人。
关于羽人的相关问题,孙作云早在1947年就有相关的讨论。孙作云的长文分别讨论了古代器物上的羽人图像、 羽人在神话与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并且利用图腾理论,梳理羽人与颛顼、东夷族之间的联系。关于《山海经》中羽民和画像石中羽人的关系,除了羽人图像和《山海经》的描述近似以外,孙作云还提到,汉时神仙思想中的羽人,是《山海经》时代东夷族鸟图腾崇拜的遗绪。[2](P561~641)萧兵先生同样认为羽民和东夷族有某种关联,可能是其支系,也认为《山海经》中的羽民是后世神仙思想中羽人的渊源。[3](P2180~2181)
孙作云、萧兵的论述中,有关东夷族、鸟图腾崇拜等假设虽非定见,但其说法反映了各种羽人观念间复杂且若即若离的牵连,特别是“羽民”与“羽人”。本文的重点,自不在细究孙作云、萧兵等先生的假说是否合理,而是希望以《山海经》的相关记述、注解为中心,配合图本,由文与图两个方向来分析羽民想象,并且由历时性的比较,讨论羽民想象的差异,以及羽民图像材料运用方式的转变。
羽民国在其东南,其为人长头,身生羽。能飞不能远,卵生,盖似仙人也。一曰在比翼鸟东南,其为人长颊。《启筮》曰“羽民之状,鸟喙赤目而白首”。(1)本文所据之《山海经》,无论经、注、赞,皆以元代曹善抄本为主。
未明确说明是鸟翼,但云有翼者,则为苗民。《山海经》中,“苗民”同样也出现两次,但只有《大荒北经》提到苗民有翼:
《海内经》则只提“有人曰苗民”,郭注皆言即“三苗”。历来的《山海经》研究者不乏注意到《山海经》内容重复之现象者,顾颉刚便以为,《海外四经》《海内四经》与《大荒四经》《海内经》是两组对同一幅图像不同的说解,因而描述的对象有所重复而描述的详略不同。[4]
何以这类身生翅翼的远国异人让郭璞联想到仙人?这可能与魏晋以前对仙人的想象有关。东汉王充的《论衡·无形》中提到了仙人的形象:
图仙人之形,体生毛,臂变为翼,行于云,则年增矣,千岁不死。此虚图也。世有虚语,亦有虚图。假使之然,蝉娥之类,非真正人也。海外三十五国,有毛民、羽民,羽则翼矣。毛羽之民,土形所出,非言为道身生毛羽也。禹、益见西王母,不言有毛羽。不死之民,亦在外国,不言有毛羽。毛羽之民,不言不死;不死之民,不言毛羽。毛羽未可以效不死,仙人之有翼,安足以验长寿乎?(3)王充:《无形》,《论衡》(明钱塘阎光表刊本)卷二,第13B~14A页。
然而,王充以西王母的记载为例,反对将“羽民”等同于“仙人”,认为羽民实是“土形所出”的海外方国,并非因习道而生毛羽,周身毛羽也非羽民能长寿不死的保证。
从王充的辩说之中,可推测当时应有不少人将“羽民”与“仙人”的形象混同。在“仙”的系统以外,“羽民”的形象也属于海外方国的系统,如《淮南子·原道训》提到,“夫能理三苗,朝羽民,徙裸国,纳肃慎,未发号施令而移风易俗者,其唯心行者乎”,《墬形训》有属“帝之神泉”而能“和百药”“润万物”的“四水”,分别为:河水、赤水、弱水、洋水。其中,“洋水出其西北陬,入于南海羽民之南”。在《淮南子》的记载中,羽民与其他形体怪异的远国异人相同,都只是海外方国之一、天地秩序的一环,羽民身上的羽毛,与“交股”“穿胸”“反舌”“凿齿”等人身上的特异身体样态一样,都只是不同于中土常人身体的“异相”,“羽民”与“仙”之间的连结,似乎并没有被强调。
不论《淮南子》或王充《论衡》,都只提到“羽民”,而不见“羽人”之说。提到“羽人”的文本,可能屈原所作的《远游》较早:
仍羽人于丹丘,留不死之旧乡。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阳。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
羽人、丹丘、不死,甚至是汤谷等人、物,都可见于《山海经》,因而东汉王逸注《远游》时,便加以引用:“《山海经》言有羽人之国,不死之民。或人得道身生毛羽也。”王逸以《山海经》中的羽民、不死民与《远游》中的羽人对举,并且称羽民为“羽人之国”;同时还提到得道的人也会身生毛羽,这与前文提到的王充的说法相合。
楚辞作为文学传统的重要源头,时常为后世文人追述、改写,《远游》“仍羽人于丹丘”的句子,便被东晋的孙绰应用于《游天台山赋》中。同时,李善注此赋时,也运用了王逸《楚辞章句》之说:
睹灵验而遂徂,忽乎吾之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寻不死之福庭。《楚辞》曰: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王逸曰:因就众仙于明光也。丹丘,昼夜常明。《山海经》有羽人之国,不死之民。
王逸的注解一共提到了两种说法来解释“羽人”,但李善运用《楚辞章句》之际,却只保留了前半部分,不及后半关于“得道人”的说法。李善删节后的引用,似乎暗示读者,与“不死”紧密相连的“丹丘”上,住着的就是羽人和不死民。(5)吴任臣《山海经广注》注解羽民国之际,转引王逸注,但云“即羽人国也”。某种程度上,吴任臣可能误读了王逸的注解,然而,这样的现象也显示,一直到清代,都有阅读者将“羽人”和《山海经》中的“羽民”视为一物。
羽民国,民有翼,飞不远。多鸾鸟,民食其卵。去九嶷四万三千里。
从目前可见的文献资料看来,汉代以降对“羽民”的概念,可粗略分为两种,一为海外的方国,二则与羽人夹杂不清。如王充反对将羽民视为仙人,但未特别提到羽民是否有《山海经》的渊源;郭璞只提到仙人与羽民在外貌上的相似;但也不乏将羽民与不死的羽人、仙人等量齐观者,如王逸、李善。
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不死复不老,万岁如平常。赤泉给我饮,员丘足我粮。方与三辰游,寿考岂渠央?
诗中提到了饮之不死的赤泉、不死民居住的员丘,但却未曾提到“羽民”。考索13首《读山海经》诗,其皆未言及“羽民”。其实,不仅是羽民,“不死民”也在《读山海经》诗中隐没。陶渊明是否暗示,即使有传说中能让人不死的赤泉、住着不死人的员丘,但没有人能够真正避免衰老与死亡,即使是《山海经》中的“异人”亦然?(7)田晓菲认为,应将陶渊明此诗当成一个反问句来理解,反映出“自古皆有没”的现实,“不老不复死”不过是诗人的幻想,没有人能够真正达到这一点。见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44页。
从现存的文献资料看来,唐代以后大部分的文人,在诗作中写到求真求道、仙境乐园之际,惯用的是“羽人”,或许是对楚辞文学传统的呼应,相关的诗作如刘禹锡“羽人顾我笑,劝我税归轭”(8)刘禹锡:《游桃源一百韵》,《刘宾客诗集》(明嘉靖庚戌毘陵蒋孝刊本)卷一,第20A页。,柳宗元“病依居士室,梦绕羽人丘”(9)柳宗元:《酬娄秀才寓居开元寺,早秋月夜病中见寄》,《河东先生集》(明嘉靖年间东吴郭云鹏济美堂刊本)卷四十二,第10A页。,皎然“丹丘羽人轻玉食,采茶饮之生羽翼”(10)皎然:《饮茶歌送郑容》,《杼山集》(明张睿卿编刊本)卷二,第14B页。。但就如前文所言,同为唐人的李善,在援引王逸《楚辞章句》之际,似乎就以“羽民”“羽人”为一事,文人偏爱用“羽人”一词,并无法全然显示在时人心目中“羽民”与“羽人”有所不同。(11)尚须考虑的是唐人避讳的问题,避太宗李世民讳的考虑,或许也是唐人多用“羽人”而不用“羽民”的原因之一。
除了文人的诗文以外,我们或许也能透过唐宋以降几部类书对“羽民”的分类,从另一个面向检视“羽民”概念的承衍情形。
检索唐代的大型官修类书如《艺文类聚》《初学记》,皆不见有与“羽民”相关的记录,当然,不论《艺文类聚》或《初学记》,也未开辟与异域异国相关的部类。入宋以后,羽民开始被视为方国,出现于类书之中,《太平御览》的“南蛮部”便收入了“羽民”的相关说法。《事林广记》“方国类”收入的14类远国异人中,未收入羽民国的相关材料,但在晚明建阳日用类书《诸夷门》中,羽民国是远国异人之中不可或缺的一员,《诸夷门》的各种内容不论繁简,都收入羽民国的图文资料。在《诸夷门》特殊的上下层二元架构之中,远国异人分在下层,与上层的鸟兽虫鱼相对。(12)关于日用类书的二元分类方式,以及日用类书运用来自《山海经》知识的讨论,笔者已有专文梳理,详见鹿忆鹿:《人神共处,常异不分——晚明类书中的山海经图像》,载《异域·异人·异兽——山海经在明代》,秀威信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21年版,第64~91页。
图1 羽民国,《文林妙锦》《五车拔锦》《学海群玉》
图2 羽民国,《异域图志》《新刻臝虫录》《三才图会》
晚明王圻编纂的《三才图会》中,“羽民”则被分入《人物卷》,视为“裔夷”之一员。值得注意的是,《三才图会》打破了“二元分类”的方式,将各种神佛菩萨与《山海经》中的远国异人同置一卷,淡化了士庶习以为常的圣俗、华夷分野,是较为特殊的编纂方式。(13)有关《三才图会》的相关讨论,亦见鹿忆鹿:《人神共处,常异不分——晚明类书中的山海经图像》,载《异域·异人·异兽——山海经在明代》,秀威信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21年版,第64~79页。《永乐大典》卷3007有“羽民人”,有文无图,内容引自《山海经》:
羽民人
《山海经》
《海外南经》 羽民国,人生羽长头。能飞不能远,卵生。画似仙人。
《海外南经》 羽民国,其为人长颊。《启筮》曰“羽民之状,鸟喙赤目而白首”。
《海外南经》 羽民国,有神小颊。
“长头”和“长颊”是《山海经》经文的“一曰”,《大典》分两次抄录,“有神小颊”则是误羼,“为人小颊赤眉”的说明,指的应是连臂司夜的“二八神人”。
羽民国 在海东南崖巘间。人长颊鸟喙,赤目白首,身生毛羽,飞不能远,似人而卵生。
相较《诸夷门》,《异域图志》《新刻臝虫录》《三才图会》到清代的《山海经广注》(以下简称《广注》)、《边裔典》中的“羽民”,显然又是一个系统。这个系统的“羽民”,蓬发,人类的头脸上有如鸟喙的尖嘴,双手安于下腹之上,须留意的是,羽民背上长出的翅翼,没有毛羽,反而更接近肉翅状的蝠翼。
图3 左为《边裔典》羽民国、头国;右为《广注》本羽民国、头国
《山海经》对远国异人的叙述中,人身鸟翼的羽民就是人鸟的合体,没有更多的说解,然而,透过文献的梳理,可以见到羽民的形象在不同时期,或者在不同文人眼中的变化。
东汉王充曾指陈羽民并非仙人,显然间接表现出当时存在着将羽民和仙人等同的观念,许多时候,身生翅翼,能够飞翔的羽民,理所当然地被视为是仙境中不死的仙人、羽人。后世的李善、吴任臣,都还是主张羽民为仙人,可见这样的观念还是有深刻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