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亲原型是荣格原型分析中最重要的原型之一,大母神崇拜是人类最早的宗教崇拜形式,她们是父系社会出现以前人类所信奉的大神灵,更是后代一切女神的初型。从远古神话中的此类崇拜痕迹,我们可以推敲出先民的集体潜意识和深层心理特征。女娲与盖亚分别是中国神话和希腊神话中作为母亲原型的具象化呈现,她们身上的“大母神”特质,既塑造了自己的鲜明形象,又回应着各自文明的信仰与期待。
【关键词】母亲原型;希腊神话;中国神话;女娲;盖亚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8-0033-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28.009
文学以社会生活作为素材,又呈现出高于生活本身的价值和内涵。神话,作为一种特殊且极为重要的文学形式,映射着先民的意识形态,并对后世的人们追根溯源一定历史阶段的面貌提供珍贵佐证。如果要追溯一种文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意识形态之根和精神力量之源,神话无疑是绕不开的母题,它体现着种族的以至整个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和深层心理特征。
一、荣格“大母神”原型理论概述
所谓“大母神”(the Great Mother), 是所有人类心理层面上的“母亲原型”展现。上可以追溯至先民的神话,下可推至当今社会,大母神的踪迹无处不在。这一原型的最早提出可以考证到奥地利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和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弗洛伊德认为意识包括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三个不同的深浅层次,荣格在其基础上进一步提出所谓“潜意识”实质是“无意识”的表层部分,“无意识”中不仅有受到个人经验影响的“个人无意识”,还有更为隐蔽、影响更为广远的“集体无意识”。相隔万里的不同地域、文化背景相异的不同种族在原始的神话创作中反复出现的共同意象,就是“集体无意识”的有力佐证。这种先验的、本能的无意识形象,呈现出“原型”的内核,是一个表示“永恒的存在”的结构性概念。当谈及“原型”时,所强调的也并非存在于时间或空间之中的任何具体形象,而是在人类心里起作用的一种内在意象,值得一提的是,其动力已经超出了无意识本能的范围,给人的情绪、意志、观念乃至行为等方面都施加着广远而深刻的影响。
母亲原型是荣格原型分析中最重要的原型之一,大母神崇拜是人类最早的宗教崇拜形式,她是父系社会出现以前人类所信奉的大神灵,更是后代一切女神的初型。“大母神原型”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心理组织网络,“母亲”(Mother)不仅涉及子女对父母的关系,而且关系到自我的一种综合心理状况;而伟大(Great)一词更是具有明显的情感指向,表达了母亲原型优越的象征性。
在确定的“大母神”形象出现前,在不同文明、不同种族发展的历史文明之河中自发地出现了她的无数象征,这些象征虽然形态各异,形式多样,但作为体现大母神形象的各种属性,围绕着这一原型形象逐渐构成了丰富而相互连接的象征意象群。
二、原型语境下的东方大母神女娲形象解读
(一)神话中女娲形象的塑造
由神话奠立根基,成为小说中所铺陈的现实界种种人事物的意义来源,这种做法并不是非理性的迷信,而是一种文化艺术的深沉表现。波兰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指出:“(神话)乃是合乎实际的保状、证书,而且常是向导……文化事实是纪念碑,神话便在碑里得到具体表现;神话也是产生道德规律、社会组合、仪式或风俗的真正原因。”神话提供了母亲原型的诸多变体,将其意象寄托于很多具有引起敬畏之心或者表达虔诚之心功能的事物。荣格的学生埃利希·诺依伊在老师的基础上对母亲原型进行了更加细致、深入的研究,他在《大母神:原型分析》中,引用了相当丰富的美学与神话学资料,梳理发现世界各地的文化都倾向于将母亲原型通过月亮、器皿、蛇、蛙等意象进行呈现,而这些意象所暗含的特质,正与大母神强大的创造、再生、庇护等功能相吻合。
女娲是中国远古神话中最为重要的神之一,是大地之母,兼具了“创世”与“救世之神”的复合功能。以“创世”的功能而言,并不是盘古式的开天辟地,而是如同所有的始女神一样,是一切生命、也是一切神祇的创造者。《山海经大荒西经》有记载:
“有国名曰淑士,灏预之子。有神十人,名日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由此可见,先民认为女娲是神的母亲,是众神之神。此外,更有女娲转土造人的神话,使她成为中国最伟大、最崇高的大母神,是华夏这一农业民族的神圣始祖。女娲这一大母神最为大家所熟悉的造型,就是“人面蛇身”。蛇可以说是神话中最常见的动物之一,首先,其“多产”的生物特性,本就是传达母性丰饶的一个特点;其次,以蜕皮重生的特性而言,神话学大师乔瑟夫坎贝尔就举出蛇蜕皮的实例来说明死亡与重生的相对与和谐。他说:“有时候蛇的形象是咬着自己的尾巴形成一个圆圈。那是生命的形象。生命代代接续散发光芒,为了不断的再生。”整体而言,蛇具有宇宙力量、神圣、再生、丰沃与女性原则的象征,這便是神话中女娲造型的取义所在。
另外,从地下考古文物切入,可知女娲的形象与意义应该也与“青蛙(蟾蜍)”有所关联。“娲”与“蛙”发音相近,在古代文字之间往往一音之转的常态下,两者具有等同关系是大有可能的,尤其是“青蛙(蟾蜍)”本身具有水栖、多产、变形重生等的生物特性,于上古时代也产生了母性象征,成为母神崇拜的造型之一。新石器时代考古专家金芭塔丝即指出:“鱼和蛙对于再生象征的重要意义来源于它们的水栖环境,它们的栖息地类似于子宫羊膜液体这一使再生得以发生的含水的环境。蛙和蟾蜍在每年春天的定期出现,以及它们与人类胎儿的极度相似都进一步强化了它们与再生的联系。”
(二)从《红楼梦》看大母神崇拜烙印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首,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从中我们可以窥得中华民族文明的流变和精华。《红楼梦》正是积极利用中国古代神话的章回小说之一。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波兰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的主张,从这个诠释而言,神话并不是荒诞的无稽之谈,相反的,它是文化的纪念碑,记录了自古以来人们对人世间的道德规律、社会组织风俗仪式的深刻认识与特殊解释,并且其中的思维与认知仍然活生生地潜存于后代人们的意识里,文学家更是刻意加以运用,增加小说内涵的时间深度,而产生一种源远流长的永恒性与宿命感。《红楼梦》以“女娲补天”的神话作为背景,架构起红楼虚幻世界和真实世界的桥梁。《红楼梦》对“女娲神话”的引入一方面表现为引出的介绍宝玉衔玉而生背景的“玉石神话”;另一方面表现为“女娲”意象现实化为贾府最高的女性权威贾母。
首先来看前者,我们前面提到女娲除创世之外,还兼具救世功能,而唯有面临末世,才能塑造女娲之大母神扭转乾坤、力挽狂澜的伟大力量。而宝玉降生的贾府处于末世背景,也与女娲补天的故事环节遥相呼应。曹雪芹从“女娲补天”神话出发讲述女娲补天单单留下一块“畸零石”未用,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锻炼逐渐通灵,因而延伸出“通灵宝玉”的新神话,并为木石前盟埋下伏笔。这部伟大著作以开篇的“玉石神话”作为“女娲补天”的补充和延续;而“女娲补天”神话作为“玉石神话”的母本,赋予全书最关键的宝玉以强大的灵力和生命力,彰显出了母神创造、生殖和庇护的力量。这些神话不仅作为全书的脉络绵延在字里行间,更奠定了紅楼的女性崇拜基调。
此外,“女娲”意象在书中又现实化为贾府最高的女性权威贾母。我们已经了解到女娲作为中华民族文化中当之无愧的大母神,被赋予强大的创造、生殖以及庇护等力量。尽管明清时期现实社会中的女性仍处在被压迫的附属地位,个性、自我意识、行为都受到传统伦理道德的极大压抑。但对于母亲原型的崇拜和敬畏始终存在于人们的集体无意识中,为“女神”的回归和女性地位的提高保留了可能性。从“贾母”这一称谓,我们已经可以对这位女性在府中上下的尊崇地位有一个粗浅的把握。由于中国文化传统对于伦理纲常中孝道的重视以及明清时期大家族严格的宗法等级划分,贾母的尊崇和权威常常只被归因于制度影响,其现象背后的根源却被人忽视。作为荣国公贾源之子贾代善的夫人,她育有二子贾赦、贾政,一女贾敏。贾母如同贾府这棵大树的根系,散发出生命的枝条,是整座府邸的生命之源和慈爱荫庇,所潜藏的生殖、抚育、庇护功能正是母亲原型最为明显的特质,更与大母神女娲的“创世”神力遥相呼应。
三、原型语境下的希腊神话母神形象解读
古希腊地处今天的欧洲南部和地中海的东北部,也就是巴尔干半岛的南部和小亚细亚半岛以及爱琴海的一些岛屿。古希腊人生活在这些面积狭小且地形相对封闭的海岛上,与海洋的朝夕万象共同生活。赏潮起潮落,观浪卷浪舒,自然赋予了他们自由奔放的性格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同时,他们的生活环境使得他们很难靠农耕生活,出海经商、做海盗又或者外出开殖民地才是谋生之道。这种生存模式和生活方式造就了希腊人的自由洒脱,古希腊民族也因此度过了美丽幸福的“童年时期”,发育成了“正常的儿童”。这些“儿童”充满着原始形态的“人”的爱欲,他们追逐智慧和力量,追求现世的生命价值,注重体察个人情绪,要求个人的尊严和荣誉。浪漫的他们把这些思想都完整地保留在古希腊的文学和艺术作品中。古希腊神话有着世界上最完整、系统和庞大的神话体系:
“最先产生是卡俄斯(混沌),其次便产生了盖亚——宽胸的大地……盖亚大地首先生了乌兰诺斯——繁星似锦的皇天,他与她大小一样,覆盖着她,周边衔接……”(赫西俄德《神谱》)
在此,天父虽高踞大地之上,但他终究是地母所生,在希腊神话中,大地母神盖亚是天地万物和众神的母亲,盖亚产生在混沌(Chaos)之中,是第一位超原始神明,她是大地的神格化、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创世神,也是能创造生命的原始自然力之一(大地)。她的出现标志着混沌开始由无序转为有序,也标志着万物开始产生。盖亚独自繁殖了儿子乌拉诺斯(Uranus)。她生下了天神乌拉诺斯(Uranos)、海神蓬托斯(Pontus)和山神乌瑞亚(Ourea),其中,天神乌拉诺斯是从盖亚的指端诞生的(就像天空飘浮在大地的上方一样),成了希腊神话中的第一代神王。她与乌拉诺斯结合生了十二提坦巨神、三个独眼巨人、三个百臂巨人。除此之外,盖亚还与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海神蓬托斯一起生了五个孩子,他们分别代表了不同的海;和弟弟塔尔塔洛斯生下了小儿子提丰——希腊神话中的万妖之王。可以说,希腊神话谱系中所有天神都是她的子孙后代。独眼巨人和百臂巨人样貌怪异丑陋,为父亲乌拉诺斯所仇视,并被他驱赶至塔尔塔洛斯深处。悲愤交加的母亲盖亚鼓动小儿子克罗诺斯(Cronus)反抗父亲,用一把镰刀将其砍伤,剥夺了父亲的生育力量,并推翻了他的统治,成为新的神王,与自己的姐姐瑞亚(Rhea)结合。由于惧怕像父亲一样被自己的子女取代,他一连生吞了自己的五个孩子。在地母盖亚的建议下,瑞亚用一块石头代替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诱克罗诺斯吞下。那个侥幸脱逃父亲之口的孩子,被瑞亚偷偷带到克里特岛上交给祖母盖亚抚养,他就是宙斯。长大后,他向父亲宣战,用计谋救出自己的哥哥姐姐,联合盖亚所生的众位泰坦神和独眼巨人、百臂巨人,取得了战争的胜利,成为宇宙的新主宰。在希腊神话谱系中,盖亚如同一位“老祖母”,兼具慈爱和力量,用她的智慧和神力庇护、哺育和滋养着整个家族。尽管随着社会历史的进展,父权制逐渐将母权力量取代,但母神崇拜并未随之消失或衰减。希腊神话谱系天神众多,而众神几乎都是盖亚的血脉,这可以看作是希腊人对大母神职责的细化和衍生,许多女神根本上与盖亚同质,她们也被很多学者视为名称不同的同一女神。例如,盖亚的天后身份和主管婚姻的职能由宙斯的妻子赫拉(Hera)承担;主管大地丰产的职能分化为农业女神得墨忒耳女神(Demeter);阿佛洛狄忒(Aphrodite)被赋予爱神和美神的职能。雅典娜(Athena)则继承了智慧和勇敢的特质。可以见得,希腊文化对大母神盖亚的崇拜保持着相对稳定的状态。
四、中希大母神形象比较
东方神话中女娲和希腊神话中盖亚都是远古先民集体无意识投射下的母亲原型,反映着先民的意识形态,体现着种族的集体潜意识和深层心理特征。在形象塑造上,人们普遍都倾向于将她们和具有宇宙力量、神圣、再生和丰沃取义的意象相联系,我们能够感受到不同地理环境、自然环境和历史环境下的文明对母亲原型特征惊人的统一。埃利希·诺依伊在其著作《大母神:原型分析》中提到已知石器时代雕塑作品中,原始母神的各种雕像主要象征意义都是圆形容器,并且有意对肚腹和乳房夸张,以强调女性的生育力量,这被视为遮蔽、保护和滋养的基本特征的原型象征。
同时,举臂这一姿势也极具代表性。举臂是祈祷姿势的一种,但其呈一定角度时往往不意味着祭拜,而代表着神祇的显现。希腊曾出土一尊盖亚母神的塑像,笼统的下部宛如铃铛或台,象征着子宫与大地、属地的生育力领域相重合,高举的双臂展示出其“创世”的伟大力量。无独有偶,东方远古神话记述着上古时代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的裂缝,“举臂补天”这一动作明显昭示着创世神力。大母神如同参天巨树,扎根在生命的土壤,为子民提供福祉和荫庇,输送着生命的源泉力量。
一切民族都建立在自己特有的某些神的信仰之上,因此我们很容易感受到母神崇拜实际上折射出不同文明的影子。纵使东方的大母神女娲与希腊神话中的地母盖亚有着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但母亲原型在不同文化的渗透下还是会产生相异的变体。《淮南子·览冥篇》有记载: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额民,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斩整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
女娲在人类遭受灭顶之灾时,发挥着救世之神的伟大力量,斩杀巨鳌和黑龙,消除水怪、平息水灾,又炼五色石补苍天,拯救天下苍生,展现出气势磅礴的斗争精神和无私无畏的奉献精神,对中华先民来书,她不仅是生命的给予者和创造者,更是庇佑者和保护者。而在希腊,奉献精神并不是文明关注的重点,其神话谱系中的众神与人同形同性,既有人的体态美,也有人的七情六欲,懂得喜怒哀乐,参与人的活动。他们个性鲜明,并不具有道德的模范性,也很少有神秘主義色彩,神祇为自己的利益做出坏事在神话故事中非常普遍,母神盖亚身上也展现了希腊人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尤其是独立意识。我们已经提到许多女神根本上与盖亚同质,守护婚姻的天后赫拉有善妒的性格;农业女神得墨忒耳的女儿珀尔塞福涅(Persephone)被冥王哈迪斯(Hades)劫走,母亲伤心欲绝,大地寸草不生、花果凋零,神因暴怒而降下的惩罚却使人类濒临灭亡;不和女神厄里斯(Eris)送来的金苹果甚至成为特洛伊战争的导火索……这在中国的神话体系中都是不可想象的。
总之,女娲与盖亚都厚植于各自远古文明的土壤之中,作为母亲原型的具象化呈现,用古老的神话折射出相关的信仰与期待。她们既印证着整个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和深层心理特征——即对母亲的崇拜和依赖,又随着社会历史发展衍生出不同的变体,既有共性,又有相异之处,回应着各自古老的文明和现在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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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巩卓飞(2002.10-),女,汉族,河南新乡人,河南大学本科在读,研究方向: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