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山下喻一
对世间绝大多数人而言,杀手是这样一种存在:要么是神话故事里的邪恶王子,要么是奇幻小说里的超人,他们经常出现在画册或电视荧幕上,一如街谈巷议中的要闻大事,被人津津乐道。而实际上,人们普遍认为这在现实生活中并非真实存在。
然而,知道世上真有杀手的也不乏其人。
奉劝否认杀手存在的人最好还是到警视厅或各地的警署去调查一下失踪人员数字的呈报。也请顺便问清楚,上了呈报文件的失踪者中有多少人平安回家。
音讯断绝,从此再没能回家的绝不是个小数目。听到这个数字,谁都能想到其中有多少人不仅杳无音讯,而且是永远地从大地上销声匿迹了吧。
虽然如此,对世间大多数人来说,杀手仍是道听途说的虚构,而这种人反而是相当幸福的。如果知道只要肯出大价钱就能除掉一个人并非什么麻烦事,这恰恰令人担忧。
对自己的下属任性殴打,劈腿别人的配偶,或以高压手段推销高利贷,催收利息……这些人可能就是因为不相信世上有杀手存在才任性胡为的吧。
不过,现在酒店大厅的沙发里跟我坐在一起的家伙倒是确信杀手是真实的存在。正因如此,他才与我坐在了一起。
这家伙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完没了地吸烟,每深吸一口或两口气就朝灰色台灯那边弹落烟灰的动作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安。
“你要我什么时候办完这件事?”我问。
那家伙不慌不忙地深吸了一口烟。他四十岁略多一点,偏瘦,算是小个子,穿一件古雅的灰色西装,挂在胸前的領带也是灰色,着装还算有点品位。
“拜托还是尽量快点吧。”
这样的回答不听也罢,我还没见过不想尽快办完事的雇主。
“办事就是办事,我尽快办完事的心情和你一样。有时至少需要一个多星期才行。”
他像听课的小学生般无助地点点头。
“听说那个女人特别喜欢外出,这样给我的机会也更多些,结果或许会比我们预料的更快。我要用一两天看看情况,后天下午我再联系你,那时我会告诉你大约需要多少时间。当然,如果在这之前就能办完,我也省事不少。我和私人侦探不一样,他们是按时间收费,而我这里不管花费多少时间,收费就是谈妥的价码,不再变的。”
我朝他冷笑一下。
那家伙倒没有笑,只是再一次点点头,很无助的样子。
他从灰色西装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茶色信封,一眼就能瞥见里面装满了现金。
“这是预付金,讲好20万元就够的。”他压低嗓音说。
我在酒店门前叫了辆出租车,把那家伙告诉我的住址说给司机。当然,这个住址是我半年前就已经知道了的。雪子自从搬到那地方的公寓之后,我就再没有去找过她。为了办事,还是事先摸摸情况较为稳妥。
离开市中心,道路上的车辆变得不那么拥挤,天空也没那么浑浊了。
这是一幢装饰非常漂亮的三层公寓。住这种公寓的大多是富人包养的“夜莺”,或是借助媒体声势获取不合理巨额回报的年轻人。
从设在建筑物外侧的楼梯走进二层,走廊向里走不多远就到了雪子的房间。
我摁下门铃。
只不过轻摁了一下,里面就传来轻盈的脚步声,门上窥视小窗的挡板被拨开。
在我记忆深处印象深刻的漆黑大眼睛看了我一下,睁得更大了。
门开了。
“两年没见了。”我说。
雪子默然不语,向旁边退了一步。
客厅内设有带立体声伴唱等设备的简易家庭酒吧。我陷入松软的大沙发里,雪子站着,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我。
“你没什么变化,还比以前更漂亮了。”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半年前就知道你住在这儿了,之前的公寓,再之前的,我都知道。好奇怪,我知道你的住处,反而放心了。”
“说放心,是反而不想找我了吧?”
“这倒不是,好像我在骗你,我是不想再给你添麻烦。就这么简单,没想到吧。”
“那么,今天你算改主意了?”
“也可以这么说。”
“喝点什么?”
“威士忌加冰块吧。你存着不少好酒啊。”
雪子袒露后背,走向吧台,被长裙裹住的浑圆臀部像要展示给我看一样,轻柔地左右摇晃。柔软的长裙展现了她形体的曲线,宛如里面没穿任何东西似的。
雪子真没什么变化。虽然时间并不很长,但她与两年前在酒吧还是我女友的时候几乎一个模样。如果硬要找出什么不一样的话,就是她身体的曲线越来越有女人味,像酒,越来越醇厚了。
她递过一个酒杯,略微迟疑一下,挨着我缓缓坐到沙发里来。
“你也一点都没变。”雪子说。
“谢谢。”
我悄无声息地小口抿着香气浓郁的苏格兰威士忌,雪子也跟着我喝了一点。
“接下来?”她用漆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接下来是什么意思?”
“听你刚才说,最近因为心情变了……难道你就是凭这点理由来找我聊聊的吗?”
“怎么说呢,也就这么点理由而已。”
“真的?”
“哦,哦。”
“那么,我们像从前一样,来嘛,亲我一下,总可以吧?”
“说从前,其实也没多长时间吧。”
“可是,因为心情不同,两年也挺长的啦。”
“也是。”
不知什么时候,我和雪子的距离贴近了。
雪子挨我身体的大腿和臀部向我越贴越紧,上身向后扬起,猛地用双臂搂住我的脖颈。
“你忘了,以前我们经常这样接吻来着。”
我一度躲开雪子的嘴唇,一只手从肋下搂了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臀部将她抱起来。雪子没有任何抵触,乘势跨在我双膝之上,长裙的正面扯出一个口子,那里透出裙下的紫色,那东西薄如蝉翼,下腹处隐约可见一片黑影。
双唇再次接触之后,雪子马上把温热的舌头滑进我的嘴里,压下来的前胸和大腿内侧有一股温热传递过来。
片刻之后,她抬起脸,又开始凝视我的脸。
“你还以为我是来借钱的吧?”
“你傻呀,我怎么会那么想呢,是你来得有点太突然了。”
“你还是挺戒备的。”
“是啊,两年杳无音讯,来找我,就说一句心情改变了,想不让人吃惊也不可能嘛。”
我把抚在她腰际的手向她突出的腰胯处一点点滑动。
“不过,见了面就好啦。”雪子低声嘟哝着。
我的手环过她的腰胯处,滑动着。
“我正想和谁商量一件事,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
“有事你应该找男友商量才对呀。”
“因为那事就是关于男友的,怎么能跟他本人张口商量?”
“那家伙很不靠谱,欺负你了?”
我伸至长裙里的手缓缓移向胸部。雪子没有戴乳罩。
“他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不该知道的你不用问。”雪子声音有点沙哑。
“那,你要商量什么?”
雪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带着热气。
“唉,我现在已经不能安生地待在这里了。”
“有这么严重?”
“你能找到我的住处,也一定很了解我。”
“嗯,现在包养你的家伙是你离开那家夜总会后的第三个男人,第一个是再也掏不出钱的,第二个好像是死了。”
“我走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因为你。”
“是你想找更有能力的包养人。”
“才不是呢。是因为你有好多事情始终都瞒着不说。哪有这样的恋人?”
“就别提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如果真有事想跟我商量,就快点说。”
“这里说话也不方便。”
“他要来吗?”
“今天不来。有时也会突然过来一趟。”
“那我们找个别的地方吧。”
“好吧,再吻一下。”
她从我的腿上滑下来,当着我的面脱掉长裙,调皮地笑了笑,就到卧室穿衣服去了。
“出门之前,最好把酒杯清洗干净,不然被那家伙怀疑上就糟糕了。”我对着雪子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我可能要死在他手里。”雪子全裸的身子缠着我的身体,对着我的耳朵嘀咕道。
“他外遇被人发现了?还是你要胁迫他?”
“都不是。可是,也不能说不是胁迫。”
“哦?”
“我全说出来,你能帮助我吗?”
“如果我力所能及就没问题。”
“你有这个能力,一定能帮我。”雪子缠绕我的身体更加用力了。
从公寓走出来,来宾馆之前,我和雪子在餐馆简单吃了点东西,等待夜色降临,入夜后又转了两家酒吧。来到宾馆就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也许有点喝醉了吧,雪子说要洗个澡,就又脱成裸体。泡过澡来到床上时,雪子的身体已经完全点燃了。
“你说来我听听。”
最初的兴奋还在,雪子身上大汗淋漓。
“我们一言为定,我说过之后,你一定要答应帮我这个忙。”
“我刚才说过,只要能帮,我一定帮。”
“我知道他太多的秘密了。”
“是吗?你都知道什么?”
“他是个大贪污犯。”
“包养你的那家伙是公务人员?”
“你还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都知道呢。”
“我知道有人包養你,其他我就不感兴趣了。”
“反正我对他大肆贪污的情况掌握得非常具体,我可是充当了他的中间人。”
“那又怎样?”
“他可是积攒了一大笔的。你如果是我,你会怎么做?”
“如果能分得一部分钱,我就不会去检举他,我会按部就班、老老实实过日子。”
“如果分不到钱呢?”
“我会向他索要。”
“我也是这么说的。”
“你是不是要价太高了呀?”
“你可别这么想。现在他怕我,我一句话说出去就让他承受不起。所以,我要让他一次性给我一笔巨款。”
“这和胁迫有什么两样?”
“也是。”
雪子慢慢把玩托在她后颈的我的手,尖锐的指甲时而不经意间扎进我的肉里。
“你让我做什么?”
“我想让他消失,这是一种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
“是的。那家伙大概不会满足我的要求,他也有些烦我了,可能会想把我干掉……”
“有道理。在遭到威胁的时候,最有力的手段就是杀掉对方。但是,你怎么知道他准备杀死你?”
“第六感,女人这种感觉非常敏锐。这一点也许更像某种动物属性。”
“你要在被他杀死之前,先干掉他?”
床边台灯的光线穿过蓝色灯罩发出夜晚的色彩。阴影里的黑眼睛像要把我吸进去似的紧紧注视着我,宛若星空之下扩展开来的一潭水,幽暗而深邃。
“是这样,所以说这算正当防卫。”
雪子的嘴角浮现些许微笑,洁白的牙齿在双唇间微微发亮。“我有了好办法。”
“需要我帮忙?”
“你不想帮这个忙?”
“帮了又怎么样?”
“我和你交往的时间确实不算长,但那段时间对我来说真是最幸福的时光。如果那家伙不在了,我们就重新回到从前的样子。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用其他方式报答。”
“比方说……”
“当然是钱啦。”
“哦?”
“对钱不感兴趣?”
“我是想得到你,当然钱也好,问题是……”
“是什么?”
“说起杀人……”
“只要你搭把手,举手之劳,不麻烦你更多。”
我没有进一步回答她,再次把手滑向雪子缠在我身上的裸体。
雪子喘息着。
腾腾热气直冲我的耳垂。
我把双手悄悄移向她的喉咙。
雪子的喉咙里断断续续透出古怪的呻吟。
雪子的身体发出剧烈的颤抖。
我让尸体和枕头并排放着,等待天亮。这种滋味真不好受,感觉时间过得慢极了。
酒店房间里我睡过的痕迹绝不能存在。没有指纹,也没有吸剩的烟头。我把枕套上有可能是自己的头发小心拾起,放进上衣口袋。
做好这些才算完活。想来事情比预想提前很久就办利索了。天亮后又等了一个小时我才离开酒店。这种小酒店的好处是,一起投宿的男女早上各走各的也不会引人怀疑。
回到自己的公寓,我蒙头大睡到中午时分。比约定提前一天,我给雇主打了电话。
电话一经接通,男人立即接起。他留给我的好像是单位的电话。
“喂喂。”听那家伙的声音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令人讨厌。公务人员就是用这种腔调接电话吗?
“我这边完活了。”我也公事公办,用平静的低音说。
“喂喂,什么事?”
“我说我这边完活了,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点。”我说了索取尾款的地点和时间。
对方先挂掉了电话。挂掉电话之前,聽话筒里传来一声古怪的叹息,里面充满着轻松,但同时也包含新的担忧。
我缓缓放下电话。
找我办事很简单。当然,要想找我面谈必须有中间牵线人。而一旦见过面,我干的活会比一般人设想的容易很多。雪子的情况有点特殊,我这次是把她的遗体留在酒店了,这也可以说是个例外。我通常的做法是把完活后的尸体弄到无人能发现的地方处理掉。
对了,说起来找我的中间人嘛,有的是以前找过我的雇主,他们会给我介绍新的雇主;有的刚巧有机会,看出有人要杀人,就主动找人家请求充当中间人,从中捞上一笔中介费。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从来都不问雇主姓名、职业和住址之类。只需要联络的地点,然后由我来决定见面的具体位置和时间。
但是,活儿一旦接到手,由于事关动手要杀的目标人,我通常会要求必须给我充分的时间让我调查清楚。调查动手的对象是为了保证工作顺利完成。而且,我一定要确认那个人有一个必须去死的理由,这样,我杀人的时候才能心平气和。
雪子也是这样。她是我以前的恋人,我用很短的时间便了解到她的情况,知道她经常外出,与乡下的家人几乎没有联系……
合谋贪污,还对自己的男人动杀机,她去死的理由已经足够了。
没有谁被杀死是没有任何理由的。虽然也有抓盗贼不成反被失手杀害的,有遭到头脑发疯的汉子强暴最后又被杀掉的,但他们都是运气糟糕透顶的倒霉蛋。
雪子被杀的事在当天的晚报上刊登出来。报道称死者的身份尚不明确,需要一定时间才能查明。
此后大约过了两个星期,某官厅的一个处长突然失踪。那就是委托我杀死雪子的人。
这个大肆贪污的人有足够的理由被杀死。只要世上还有雇凶杀人的现象存在,他就更应该被杀掉。我的心情没有任何波动。
对我来说,出现一个新的雇主,做完一件新的工作——如此而已。
(李日月:广州私立华联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