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莉萍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明代北直隶,是京师所在地,领顺天、保定、河间、真定、顺德、广平、大名、永平8府,延庆、保安2隶州,共17散州,116县,相当于今北京、天津、河北大部分地区以及河南、山东小部分地区,这些地域在战国时大多为燕赵封地,它们共同构成燕赵文化圈。燕赵文化发展至明代,伴随着深厚的历史积淀而共同生长的是其新的地域文化个性,在这样一个由时代、地域所共同决定的文化背景下赓续并发展着的明代北直隶文学,呈现出独特的地域文学风貌。
前人对明代北直隶作家作品曾有过专门整理,但总体来说,为数不多,涵盖面不广。如清代王崇简《畿辅明诗》十二卷是一部专注于明代北直隶的地方诗文总集,收录明洪武至崇祯270年间124位诗人的940余首诗作。清代梅成栋《津门诗钞》三十卷录元明清时期沧州、青县、南皮、盐山等地诗人443人,但绝大部分为清代诗人,明代仅收录30人的51首诗作。清代王国均等编纂的《沧州明诗钞》也仅是收录沧州一地的诗人诗作。另有清代杨方晃《磁人诗》十卷作为明清时期的北直隶地方诗文总集,但仅就明代而言,《磁人诗》不能算作北直隶的诗文总集,因该集仅收录磁州一地自唐至清康熙间诗人诗作,而磁州在明代属河南彰德府,不属于北直隶。一直以来,围绕明代北直隶作家群及作家现存作品(集)而开展的相关研究也不多。为此,笔者以明代北直隶各地方志为基础,通过对《明人传记资料索引》《中国丛书综录》及续编、《列朝诗集》《明诗综》《明诗纪事》《四库全书》(系列五种)、《畿辅丛书》等多种文献资料的检索,对明代北直隶作家进行了尽可能全面的梳理钩沉,整理撰写了《明代北直隶作家著述一览》[1]223-241以及《明代北直隶作家小传》[1]242-272,统计出明一代北直隶作家499位,存留诗文集70余种。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说的作家是指方志、文献中著录的留下文学作品的历史人物,“北直隶作家”指北直隶本土作家,不含宦居或寓居者。
根据明代北直隶作家及文学发展实际,将明代北直隶作家的发展分为四个时期进行概述。四个时期分别是:洪武至宣德时期,计68年,为沉寂期;正统至弘治时期,计71年,为初兴期;正德至嘉靖、隆庆时期,计67年,为发展期;万历至崇祯时期,计73年,为高峰期。
统计出的499名北直隶作家中,有414人可考其大致生活时期,依照上述四段分期法,将414名作家归入历时性分布图,如表1所示。
表1 明代北直隶作家数历时统计表
从时间分布上来看,终明一代,北直隶作家数呈现出递增趋势,不过,洪武至宣德时期,北直隶作家寥寥,嘉、万之际乃是北直隶文学发展的繁荣期。
洪武初至宣德年间是明代北直隶作家的沉寂期。宋讷、李延兴等由元入明的作家构成了该阶段的创作主体。朱元璋在政治上的高压钳制了文化发展的生机,北直隶为京畿之地,文化管控更甚于其它地区,这一时期的零星文人不足以构成北直隶的文学景观。
正统至弘治年间是北直隶文坛的初兴期。岳正以风格峭劲之文、王越以豪迈雄浑之诗重塑燕赵清刚劲健之气,茶陵弟子石珤以浑雅劲健之诗高举诗文复古之旗,马中锡以其横逸奇崛之文以及寓意深刻的寓言体小说在明代文坛占据一席之地,“瀛洲才子”孙绪则另辟蹊径,其文学评论大多颇有见地。又有稍晚些的张诗、顿锐等人均以豪气入诗,凸显燕赵遗风。
正德至嘉靖、隆庆年间是北直隶作家创作的发展期。当然,即使处于发展期的诗文作者,或是散曲家、传奇作者,都不能和前代后世甚至同时期的一流大家相媲美,该阶段作家以二三流作家居多。此时的明代诗坛,公安派、竟陵派崛起,复古之风渐息,然而北直隶作家却不蹈时趋,诗文创作呈现出独特的风貌。诸如卢楠、宋登春等作家,其人个性鲜明,颇有燕赵豪士之风,文学作品亦充满了独立的自我意识;以气格著称的杨继盛用“铁肩担道义”的慷慨激昂毅然担起了“辣手著文章”的重任;苏志皋以想象丰富、纵横恣肆的诗歌创作追求复古之调;以边才自负的尹耕,在报国无门的境况之下,将一腔热血转化为激荡的情感,发而为诗,沉雄慷慨。
万历至崇祯时期北直隶最为动荡,作家也最多。以赵南星、孙承宗为代表的作家继承杜甫诗歌关注现实和民生的传统,在诗歌中展示明末的动乱和时艰。尤其是明季江山鼎革之时,北直隶又一次飘摇于战火之中,融合着民族存亡的忧患意识成为北直隶作家文化心态的最主要特征。此阶段的作家,如鹿善继、范景文、申佳胤等人,用血泪与诗文描绘了那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和历史中的北直隶士子群像。
任何一种文学现象的发生,不仅有其特定的时间场,而且也有其特定的空间场,运用数据统计的方法对不同地理空间产生的特定文学现象进行定量分析,有助于人们更加直观地看清这一文学现象发展变化的轨迹。
从文学地理来考察北直隶作家分布,由于不同府县经济文化发展等方面的差异,明代北直隶本土作家分布具有不均衡性的特征,具体详见表2~3。
表2 明代北直隶作家的地理分布(按府)统计
表3 明代北直隶各府作家的地理分布(按州县)统计
通过表2~3,大致可以看清以下几个问题:
1.各府作家绝对数量存在差别。八府中,顺天府作家人数最多,其次是河间府。保定府、真定府、广平府、大名府较为均衡,盖因四府地域、人口较为均等。而顺德府和永平府相对地狭人稀,对作家数有影响。
2.各府作家数量最多的大部分在其治所。顺天府的大兴、宛平,保定府的清苑,真定府的真定,顺德府的邢台,广平府的永年,大名府的大名等,作家数量都较本府其他地区多。
3.若以作家与区域占地面积密度为单位进行考察,作家的分布中心并不是明代政治中心所在地顺天府,而依次是广平府、大名府、河间府。从表1可以看出,三府作家214人,占全部作家的42.9%。尤其是广平府,其所辖州县仅为顺天府的三分之一,但作家分布密度却超过其他各府。
4.具体到各府中,县域之间的作家数相差较大。以顺天府为例,作家数量最多为宛平,有作家18人,其次为固安13人,大兴11人,而香河县、武清县、大城县、保定县、怀柔县、密云县、遵化县竟无一人。再如河间府,沧州县作家达20人,而兴济县、景州县为0。相对而言,永平府因为作家总数少,反而呈现出总体的平衡,最多的滦州有9人,最少的迁安也有1人。
保安和隆庆两直隶州总体人员少,不作分析。
当然,以上统计不管是以府或以州、县为单位,客观上存在着一个地域大小与人口数量的不平衡问题,难以做出一个绝对准确与绝对合理的论说。如果忽略这些因素,透过明代北直隶各府作家群形成的表象,可折射出北直隶地域文学不平衡性生成的深层因素:
1.政治因素。顺天府是明朝设于京师之府制,其政治地位非其他地区可比,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位使得京师文学异常繁荣,加上明代的大作家多生活和活跃于京师,因此,顺天府本土作家以绝对数量高于其他各府。而各府治所所在之地作家相对较多,同样也与其治所的政治、经济、文化地位密不可分。
2.地理交通。明代北直隶区域规划为北境边区重国防,而自顺天以南则在重政治的同时着眼于发展区域经济,形成以顺天府为中心、向南推进的经济格局。永平府为北部军事重地,“自真定北至永平,素称厄塞,非商贾出入之地”[2]81,文教不被重视。顺德府不仅地少人稀,且自古以来质厚少文,气勇尚义,故作家凤毛麟角,而“由广(平)、大(名)至顺(天)、(永)平,乃东西腰膂,南北舟车,并集于天津,下直沽、渔阳,犹海运之故道也。河间、保定商贾多出其途,实来往通衢”[2]82。运河流域是经济发达地带,除运河以外,很多内河也带来了周边经济的发展,如滹沱河位于卫河和大清河之间,沟通着真定府、河间府的商业贸易;保定府有唐、沙、滋诸河经其境,大名府处于卫、漳二河交界,内有广济渠。一方面,地理交通的便利提供了物资交流的优势,繁荣了经济;另一方面,交通发达的地方,其文化发展更加开放和融通,由此影响到作家,其眼界必然更加开阔,其文化心态必然更加包容。同时,交通的便利,也使得作家之间交游问学的机会更多,在往来切磨之间,其文学观念不断深化,文学创作技巧得以日益增进。北直隶文坛上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作家,如马中锡、赵南星、薛论道、卢柟、穆文熙等,就生活在交通和经济相对发达地区。
3.教育文化。教育的发展培养了读书识字者,使得文学创作者和读者增加,而书院以及科举恰恰孕育了这样的“文学人口”。对照明代北直隶各府进士、书院分布情况,可以更加清晰地了解明代北直隶本土作家的分布与文化教育之间的联系,如表4(1)本表的进士数参考刘万川:《明代畿辅进士时空分布考》,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书院数参考白新良:《中国古代书院发展史记》,天津大学出版社,1995年。、图1所示。
图1 明代北直隶进士、书院、作家分府条形统计分布图注:条形图从左至右依次代表进士、书院、作家
表4 明代北直隶作家、进士分府地理统计表
从图1中图柱的高低水平来看,明代北直隶本土作家与进士以及书院的地域分布态势基本是一致的,这恰可以说明文学人口对地域文学水平的影响。尤其是明代科举异常发达,科举人才和作家之间的关系本就密不可分,“数十年读书人,能中一榜,必有一部刻稿”[3]。在这499名北直隶作家中,大半数都是有功名的进士、举人等各层次的科举人才,他们当中,仅进士就有233人,占全部作家的46.8%,另有举人82人,各类生员34人[1]242-272,他们构成了北直隶文学创作的主体。
关于以上几点,兹引李时人先生所言作结:“在中国古代,一个地区‘文化’发达与否的标识,往往取决于这个地区‘文化人群’(即中国古代所谓的‘读书人’)的数量和质量。对文学而言,读书识字者多,文学创作者和读者自然增多。‘文学人口’增加,文学的兴盛、繁荣亦在情理之中了。在中国历代王朝及地方的政治中心,经济富庶地区,往往更有条件使政治和经济优势转化为文化优势,使这些地区成为文学的发达地区。”[4]
中国历史上,因地理环境的变化、社会的动荡、外族入侵等诸多因素引发了文化中心的南移。东晋永嘉之乱导致“衣冠南渡”,为南方带来大量劳动力和先进的文化,揭开了中国文化中心南移的序幕;唐代安史之乱,黄河流域经济和民生遭受重创,加快了文化中心南移的步伐;靖康之难,金兵烧杀洗劫使中原繁华不再,大量流民南迁,中国文化重心的南迁在历经近千年后最终完成,中国的文化格局由此奠定。相对而言,中国南方的开发及文明程度较北方迟缓,但经多个王朝的励精图治,加上战乱相对较少,南方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人口等诸多方面均后来居上。
文学家的空间分布能够宏观地反映出一个地域的文学面貌,并折射出该地域的经济、文化、教育等方面的发展程度。从曾大兴《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的统计可以看出,隋唐以前,中国文学家的地理分布重心所在地约三分之二在北方,自唐代开始,这一局面逐渐被打破,北方和南方分布占比几乎相当,而自宋代以后,文学家的地理分布重心所在地大部分在南方[5]。
到了明代,南北作家地理分布不平衡的局面愈演愈烈。虽然明代北方不乏一流作家,如前后七子中的北方籍作家就占了半数,但客观来说,相较于为数不多的名家、大家的数量,一个地域作家或文学家的总体数量更能反映出此地文学发达的程度。据相关统计,明代南北文学家的比例为8.7∶1.3[5]。另外,李时人《中国文学家大辞典·明代卷》收录的3046位文学家中,南方籍文学家的数量也占绝大多数。在南方,仅苏州、常州、松江、嘉兴、湖州这太湖五府就形成了一个作家密集圈,且文学发达程度前所未有,据李玉宝《上海地区明代诗文集述考》统计,仅上海一地,明代作家数就高达1000余人。虽然“作家”的概念相较于“文学家”要广,但却能直接反映一地文学发展的水平。由此看来,明代中国北方文学发达程度是远逊于南方的。然而,一地有一地之文学,明代北方文学的发展虽比不上南方,但却与其共同构成了异彩纷呈的时代文学。
在文化中心南移的大背景之下,明代北直隶本土文学虽没有因为京师文化的繁荣而异军突起,但却形成了具有自身特色的文学景观。
从文学现象来看,随着文化中心的南移,隋唐以后,北直隶本土文学出现了长时期的冷清。至元代,因地域优势及历史提供的机遇,文学创作呼啸而起,涌现出了无数元曲创作大家,但杂剧、散曲这一俗文学的艺术形式为燕赵文学带来的生命力毕竟是有限的,随着元朝的灭亡,文学的繁荣已不复昨日。自古以来,北直隶地区处于周边不同区域文化的边界,东南与中原文化、齐鲁文化毗邻,西边与秦晋文化肩连,西北与游牧文化相望,又经过历代战争、商旅、移民、民族融合,接受周边文化的一次又一次碰撞,形成了自身兼容并包、多样杂糅的文化特征。尤其到了明代,该地域文化在承继燕赵文化传统的同时,又不断兼容了京师文化的内涵,这种兼容性在程度上更深于全国其他地区。由此影响到文学,使得燕赵文学门户之见淡漠,未形成以本土作家为首的作家流派,也缺乏在文坛上有影响力的大家、名家。
从文学创作体裁来看,传统文学形式——诗和文,仍是北直隶文学创作的主体。明初,朱元璋力倡程朱理学,洪武二年,下诏规定“国家明经取士,说经者以宋儒传注为宗,行文者以典实纯正为主”[6],程朱理学渗透到文人思想和作品中,文学和政治的关系尤其密切,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影响深远,加上所处之地政治地位的特殊性,北直隶本土作家创作受理学思想的制约性较其它地方更强。即使万历时期开始出现文学解放的新思潮,文学走向上也有了各种争论与创作尝试,但北直隶本土作家却鲜少有参与其中者,多固守传统创作道路。虽然明后期出现了薛论道、赵南星等优秀的散曲作家以及刘君锡、高茂卿等杂剧作家,但这些俗文学的创作相对于传统诗文而言只是涓涓细流。
从文学创作内容来看,明代北直隶文学创作呈现出鲜明的政治倾向和忧国忧民的情怀。北直隶独特的地域条件造就了其文学发展政治性强的特点。纵观明代270余年的北直隶文学创作,无论是马中锡、杨继盛、赵南星、孙承宗等名臣作家作品,还是苏志皋、穆文熙、范景文等不被人熟知的作家创作,都充满了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尤其是明代后期,明王朝的腐朽没落让北直隶作家忧心忡忡,作品中满是忧世忧民之嗟。万历时期,以赵南星为首的东林学派强调经世致用,在政治上主张改革时弊,学术上主实学反空谈,进而影响文学创作,要求文学作品反映现实、批判现实,承担起救时济世的责任。
就文学创作总体特征而言,一直以来关于明代北直隶文学的论述不多,但“慷慨悲歌”“梗概多气”的燕赵文化精神决定了北直隶文学的底色。赵南星在《赠一峰张广文膺奖序》中说:“夫燕赵之间,质朴少文,所受于天地也。欲变而文尤欲变大江以南而质也。夫大江以南,万山错互,沟壑郁桡,人生其间,安得不文?冀州之地,楼阁恒岱,太行为恒,嵩高有闶,中为庭除,四望无邱垤焉。斯其为人也,不为质朴为文乎?其于文也,不为明白洞畅,直敷心腹乎?”[7]虽然赵南星这种富有“地域环境决定论”色彩的思想并不被完全赞同,但地域环境对人们习性的形成、地域文风都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却是不争的事实。的确,山高土厚的自然环境孕育了北直隶文人的质朴文风,慷慨悲歌的燕赵文化精神使他们的作品大多浸染着豪放之气。
随着文化、文学重心的南移,明代北直隶本土文学创作逐渐式微,尽管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远不如汉唐元时期,活跃在北直隶文坛上的多是一些无名作家,然而正是这些人各种日常性的文学活动构成了明代北直隶文学创作的原生态场景。作为明代文学创作的一支不可或缺的队伍,北直隶作家群体的形成和发展丰富了明代北直隶区域文化事业,也有力促进了整个明代文学的发展与繁荣。明代北直隶作家的文学创作,既是对燕赵文化的继承和发扬,也为后世文学革新发展积蓄了力量。至清代,河朔诗派及正定梁氏家族等的文学创作,纳兰性德的词和八旗诗人的创作,纪昀、李汝珍、和邦额等人的小说创作不仅体现了北直隶文学对燕赵文化的依赖,也突出显示了北直隶文学在承继传统的同时,求新求变的新发展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