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怀东,张智超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两宋时期伪王洙注和“伪苏注”等一批繁芜附会之注使杜诗注本鱼龙混杂,南宋富顺监郭知达有感于此,“因辑善本,得王文公、宋景文公、豫章先生、王源叔、薛梦符、杜时可、鲍文虎、师民瞻、赵彦材凡九家,属二三士友,各随是非而去取之。如假托名氏,撰造事实,皆删削不载。精其校雠,正其讹舛,大书锓版,置之郡斋,以公其传。庶几便于观览,绝去疑误”(1)所引薛注主要出自南宋宝庆元年广东漕司刊本郭知达编《新刊校定集注杜诗》,后文不另注。,由此编订《新刊校定集注杜诗》,今天已广为人知。上述九家注中,薛梦符注是郭知达所引较多的一家(2)同《九家注》中其他八家相比,薛梦符的生平最为模糊不清。在宋代史料中,薛梦符有时还被称为“薛苍舒”“薛仓舒”,周采泉解释说:“薛氏仅知其为河东人,翰林学士,而不详其时代。据《九家注》赵次公常引薛梦符语,则薛早于赵……但《宋史·艺文志》以《补遗》为苍舒作,而《刊误》作仓舒作,‘苍’‘仓’同音之讹,当为一人,其书或各自单行欤?《集千家注》及《分门类集注姓氏》皆以苍舒与梦符分作两人,大谬,盖梦符为苍舒字也。”(周采泉《杜集书录》第2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山东大学张忠纲教授等直接说:“薛苍舒,一作仓舒。字梦符。宋河东(今山西永济)人。约生活在北宋末年,年代略早于赵次公。曾任翰林学士。”(张忠纲、赵睿才、綦维、孙微《杜集叙录》第34页,齐鲁书社,2008年)今天的古籍电子数据资料采用电子检索手段,较前人更为方便,然而,在目前所存方志、谱牒、别集等古籍数据库中均未检索到薛梦符生平资料,山西永济县志及永济县所辖薛家崖村文献亦无薛梦符见载。在龚延明等人编著《宋代登科总录》中也未收录其人其事。仅可以大致判断,薛梦符主要活动于北宋末年,至迟可至南宋初年,是河东籍翰林学士。。九家注里,向被赞誉的赵次公(字彦材)注,有26次评涉薛注,另检索林继中先生《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又收集到1条赵注评价薛注。可见薛注有一定价值。今天学者很少专门关注薛注,多是九家并论(3)如彭燕《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述评》(《杜甫研究学刊》2011年第三期)、罗效智《〈九家集注杜诗〉研究》(西北师范大学2008年硕士论文)等文梳理了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的成书、流传、特点及文献学价值。也有从版本考异的角度研究《九家集注杜诗》时提及薛注,如刘文刚《郭知达〈杜工部诗集注〉考论》(《社会科学研究》2004年第六期)、龙伟业《〈九家集注杜诗〉版本疑点考辨——兼论“聚珍本”说的产生背景》(《文献》2021年第二期)。蔡锦芳的《薛苍舒考论》(《杜甫研究学刊》1996年第四期)专门考察薛梦符生平,认为历代杜诗注本中出现的薛苍舒和薛梦符是同一个人。文章重点在于考证薛梦符生平,并未详细考察薛注内容。齐函《北宋后期杜诗学著述辑考》(安徽大学2016年硕士论文)提到了薛梦符注,也未展开详细考述。。在杜诗注中,宋代注最有价值,因此,系统考察、辨析薛注,明确其正确与否与优劣,不仅有助于研读杜诗,而且有助于了解北宋末年、两宋之交的杜诗注本、杜诗接受、杜诗阐释甚至士人心态等。
薛梦符杜诗注已散佚,被征引、保留的不多。爬梳各种传世文献,很多注本没有引用薛注,本文主要从《新刊校定集注杜诗》(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南宋宝庆元年广东漕司刊)(4)四库本郭知达所编《九家集注杜诗》所存有关薛注内容,与南宋本相比存在2条差异。其一,南宋本卷二《乐游园歌》中,“缘云清切歌声上”句引赵次公注:“薛梦符《刊误》乃引《列子》载‘秦青之歌响遏行云。’”四库本缺“梦”字,原本为“薛符《刊误》”。(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二)其二,四库本比南宋本多一条薛注,卷二《哀江头》诗“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南北。”薛云:“言江头花草岂终极乎?盖望长安之兴复也。”、《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和元代高楚芳《集千家注杜诗》,清代张远《杜诗会稡》、仇兆鳌《杜诗详注》、浦起龙《读杜心解》等书中辑得薛梦符注共315条,一万余字。下文将详细地分析这些注释的内容,并根据后人研究成果检讨薛梦符注之得失。
薛注内容主要涉及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类,考释名物。杜甫学问广博,其诗包含唐及前代很多名物知识,由于古书佚失或读书不足,对于这些名物,宋人已不能尽知,因此,了解这些名物具体所指是理解杜诗的基础。薛注中这类考释名物的注最多,涉及丝络、白水、四渎、金阙、姑嫜、碧酒、腹腴、鹤驾、黄冠、雄剑、吴钩、倒影、狙公、剑门、瑟瑟、小儿、快鹘、天鸡、纨缟、龙池、凤凰、龙象、赞普、北斗、精凿、膏粱、濯龙、乌匼、突羽、丹砂、膏肓、青史、千里马、虞泉、银钩、矛戟、昭君村、大镛、冰壶、玉衡、梨园、玳筵、狐白裘、雉堞、鸣镝、九曲、龙宫、塔、黄石、刘郎浦等名物共203条。
薛梦符考释名物征引广泛,如《送率府程录事还乡》诗句“内愧突不黔,庶羞以赒给。素丝挈长鱼,碧酒随玉粒”,薛梦符注“碧酒”云:“右按历城北有使君林,魏正始中郑公慤三伏之际率宾僚避暑于此,取大莲叶盛酒,以簪刺叶令与大柄通,屈茎轮囷如象鼻,传噏之,名碧筒酒,以莲茎得名。此言碧酒,乃酒之色,非碧筒也。《酒谱》曰:‘安期先生与神女会于圜丘,酣玄碧之酒。’”他首先征引“碧筒酒”由来的故事,认为“碧酒”是说酒色而非“碧筒”,然后根据《酒谱》记载,判断“碧酒”就是神仙所饮“玄碧之酒”,杜诗此处是说酒质量很好。这条注释涉及历史传说和《酒谱》等专门著作,可见,薛梦符知识丰富。
第二类,发掘典故。杜诗善于用典,被凝练成诗歌话语的典故往往难以被读者察觉,薛梦符务求发现诗中典故,如简文帝会心林水、曹景宗快马如龙、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顾恺之点睛之笔、颜峻据鞍索酒、病入膏肓、关羽张飞万人敌、李义深矛戟森森、昭君出塞、鸡鸣狗盗、狄仁杰沧海遗珠等,共71条。
薛注注意从正史中寻找杜诗典故出处。杜甫《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诗句“疾禁千里马,气敌万人将”,薛梦符注:“《前汉·文帝》:‘有献千里马。’《三国志》评曰:‘关羽张飞,万人之敌。’”杜诗此句是夸赞杨监画中之鹰威猛雄壮。“千里马”或“千里驹”这种表述在《楚辞》《战国策》《韩非子》等书已见记载,不过具体出现时间难以明确。“千里马”“万人敌”均属常见词,薛梦符特意注其出典,可以看出他在注释中重视典故发掘。
第三类,明确诗文化用。杜甫作诗多有化用、妙用前人佳句,此类化用颇见杜甫匠心。与引用实际存在的史实用典不同,这类诗文化用是对前人所作诗文的认识与再创作。然而,由于杜甫诗艺高卓,句意浑融,一般阅读者往往难以发现这些化用、妙用,很难理解其象征义、深层义、言外义,因此这一类注释对理解杜诗的深层内涵不可或缺。薛注涉及“飞鞚”“缘云”“云车”“慰迟暮”“湘灵鼓瑟”“山鬼独一脚”“谁能辜恩眄”“目曾波些”等引用、化用前人诗文共35条。
这部分注释体现薛梦符具有较强的理解力。如《寄裴施州》诗句“金钟大镛在东序,冰壶玉衡悬清秋”,薛梦符注云:“鲍照诗:‘清如玉壶冰。’《书》:‘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玉衡,正天文之器,以比裴君。”杜诗此句意在以冰壶之清洁和玉衡之高悬比喻裴冕的高洁品德和卓越政治才能。“冰壶”一词在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黄钟十一月)中已见载:“敬想足下,世号冰壶,时称武库。”(5)参见四部丛刊景明本萧统《昭明太子集》卷三。薛梦符并未将此句作为杜诗此句化用来源,而是认为化用自鲍照《代白头吟》“清如玉壶冰”之句。“清如玉壶冰”比“世号冰壶”更直观地凸显了“清”字,在注释时指出了杜诗化用,起到了一定的解释作用,可谓高妙。
第四类,分析杜甫意图。这部分注释数量不多,仅以下3条:
《望岳》:“决眦入归鸟。”薛注云:“《子虚赋》称射艺之妙,所中者必决裂其目眦也。子美《望岳》以言观览之远,摅决其目力,入飞鸟之群,与射弓无相干明矣。”
《哀江头》:“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一作草)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南北(一云望城北)。”薛注云:“言江头花草岂终极乎?盖望长安之兴复也。”(6)参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郭知达编《九家集注杜诗》。
《冬深》:“风涛暮不稳。”薛注云:“公欲南下,以岁暮而未成行也。”(7)参见四部丛刊景宋刊本《分门集注杜工部诗》。
这几条注释,根据杜诗分析杜甫的行踪与活动。
总体来看,上述所举注例基本正确。薛梦符是博学之士,且生活在宋代,看到的文献较后人要多,其征引文献种类较多,如《望岳》中“恭闻魏夫人,群仙夹翱翔”,薛梦符注云:“按《真告》:‘南岳夫人与弟子言:“东岳上真卿司命官等……左(右)二十二真人坐,西起南向东行。太和灵嫔上真太(左)夫人……右十五女真东坐北起南行。”’上真司命南岳夫人即魏夫人也。”薛梦符明确指出出自《真诰》。在诸家杜注里,仅有伪王洙注提及“魏夫人,神仙也,主衡山”(8)参见四部丛刊景宋刊本《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可能是伪王注抄袭了薛注。《润州图经》《汉宫阙疏》《酒谱》《春秋元命苞》《玉烛宝典》《杜阳杂编》《明皇杂录》《归州图经》《酒经》等书,在薛梦符之前,亦未见有注家使用。或许此前也有注家曾经使用,可是注本散佚,今人不得而知。今天所见注本是薛梦符首先引用这些典籍注杜,丰富了杜诗注的内容。在薛梦符之后,师尹、杜田、赵次公等人陆续使用了《酒谱》《春秋元命苞》《玉烛宝典》《明皇杂录》等书,对于丰富杜诗注内容而言无疑是有价值的。
薛注作为早期杜诗注,对后世注杜无疑是有借鉴意义的。蔡锦芳认为“薛梦符是最早大量注释杜诗并取得一定成绩的注家之一”[1],他发展了宋学自宋初以来的注疏传统,对两宋之交及南渡之后的众家注杜有启发意义,其后的南宋注杜诸家,如杜时可、赵次公、黄鹤、蔡梦弼等人对其亦多有征引。
《九家注》中,赵次公注是评涉薛注最多的一家注,共计27条,其中有10条赞成薛注,虽然并非全部准确,但足以体现薛注可取之处。从赵注的评价中选择10条优秀薛注加以分析,以期展现薛注的精彩。
《述古三首·其一》诗句“赤骥顿长缨,非无万里姿。悲鸣泪至地,为问驭者谁。凤凰从天来,何意复高飞。竹花不结实,念子忍朝饥”,赵次公注云:“薛梦符引刘公干《鲁都赋》:‘竹则翠实离离,凤鸾攸食。’”本条薛注旨在说明凤凰食竹实,所引内容符合杜诗意思,赵次公因此予以保留。
《寄韩谏议注》诗句“玉京群帝集北斗”,薛梦符注云:“《晋·天文志》:‘北极五星,北辰最尊者也。北斗七星在太微北,七政之枢机,阴阳之元本,故运乎天中,临制四方以建四时而均五行,人君之象,号令之主。’注以斗为极,误矣。《五星经》云:‘上白玉京,黄金阙。’”薛梦符注释了“玉京”“群帝”和“北斗”,并且指出传世杜集中旧注的失误。赵次公也认可薛梦符的观点:“玉京,《史记》云:‘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群帝,据儒书亦有五方之帝。道书三十三天各有帝。云‘集北斗’则会集于北斗,薛说是。”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解释“玉京群帝集北斗”时,同样认为“薛之说是”[2]4825。
《魏将军歌》诗句“星缠宝校金盘陁,夜骑天驷超天河”,赵次公注云:“星缠宝校则倒使颜延年《赭白马赋》全语。薛梦符引张平子《东京赋》:‘龙辀华轙,金鋄镂钖。方釳左纛,钩膺玉瓖。所谓宝校,此其具。第尊卑之制殊耳。’天驷言将军之马乃御廐之马也。超天河则以帝京之地比天上以言将军夜骑之,岂若金吾巡逻之事邪。”赵次公认为这一条薛注所引内容符合“星缠宝校”的描述。这一条薛注是赵次公引用以佐证“星缠宝校”之语,并非后人专门辑录薛注而得,诸家所引此薛注又有文字差异,因此,后人对这一条薛注的全貌不得而知。钱谦益《钱注杜诗》中使用了这一说法,但未具名薛梦符[3]246。
《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呈苏涣侍御》诗句“盈把那须沧海珠,入怀本倚崑山玉”,薛梦符注云:“《唐书》:‘阎立本谓狄仁杰曰:“君可谓沧海遗珠矣。”’”(9)参见四部丛刊景宋刊本《分门集注杜工部诗》。赵次公云:“沧海珠,薛梦符引阎立本称狄仁杰曰:‘可谓沧海遗珠。’狄在公之前,亦自可证。而阎立本有‘可谓’之语,则已前固有此语矣。”目前所见文献中,薛梦符最早以阎立本称赞狄仁杰“沧海遗珠”注释“沧海珠”,后人亦多认可。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对“沧海珠”的注释只保留了这一种观点[2]5865,由此可以看出这一条薛注的精洽。
《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诗句“饭抄云子白,瓜嚼水精寒”,伪王洙注“云子”曰:“云子,雨也。荀子《云赋》曰:‘托地而游宇,友风而子雨。’”伪王洙注认为“云子”是雨。薛梦符注云:“《汉武帝内传》:‘王母谓帝曰:“太上之药,有风实、云子。”’”薛梦符据《汉武帝内传》认为“云子”是神仙之药。赵次公肯定薛梦符的观点:“云子出《汉武帝内传》,薛苍舒所引是,旧注非。”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认为:“云子,本为神仙服食之物。《汉武帝内传》:‘北陵绿阜太上之药,风实、云子、玉津、金浆。’”[2]453同样肯定了薛梦符所引内容的正确。
《戏为六绝·其四》诗句“或看翡翠兰苕上”,薛梦符引郭璞《游仙诗》注“兰苕”云:“郭景纯:‘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言珍禽在芳草间,交相辉映,以比文章。苕者,华也。”赵次公认为薛注足以说明“兰苕”,因此不另注:“兰苕事,郭景纯《游仙诗》云云,具见薛注。”
《赠花卿》诗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薛梦符云:“《白乐天诗注》:‘《霓裳曲》,开元中西凉府节度使杨敬述造。’又郑愚《津阳门诗注》:‘叶法善甞引上入月宫闻仙乐,及归,但记其半,遂于笛中写之。会杨敬述进婆罗门曲,与其声调相符,遂以月中所闻为散序,以敬述所进为腔。’《宣室志》:‘元宗梦仙子十辈,御卿云而下,列于庭,各执乐器而奏之。其度曲清越,殆非人世也。及乐阕,有一仙子前曰:“陛下知乐乎?此神仙紫云之曲也。”’”他较为详细地阐述了“此曲只应天上有”的原因。赵次公注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亦诗人夸张之语。若以薛所引证,‘天上有’亦无害于义。然四句古歌辞所载,《林锺宫·水调入破第二》云:‘锦庭丝管晓纷纷,半入灵山半入云。此曲多应天上去,人间能得几回闻。’莫能考所以,当俟愽闻。”赵次公认为杜诗此句化用自古歌辞,薛梦符所言也有其合理性,他本人不能明确杜诗之意,因此保留了薛注。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注释此句时首先引用薛注,再引用赵注,最后引用张溍和夏力恕注。至于杨慎、胡应麟、王嗣奭、朱鹤龄、浦起龙等诸注杜名家观点则置于文末《备考》篇中[2]2336。可以看出,《杜甫全集校注》编写组对于薛注的解释是认可的,至于杜诗本意究竟是什么,仍然值得探索。
《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三》诗句“马骄珠汗落,胡舞白题斜”,薛梦符注“白题”云:“按《南史·裴子野传》:‘时西北远边有白题入贡,莫知所出。子野曰:“汉颖阴侯斩胡白题将一人。”’服虔注云:‘白题,胡名也。题者,额也,其俗以白涂垩其额也。’”(10)参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高楚芳辑《集千家注杜工部诗》。“白题”解释有“白额说”“氈笠说”“标帜说”,薛注是早期“白额说”的代表,赵次公亦认同此说。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认为这三说“皆有所据,亦皆可通,故并存可也。究何者中的,尚待存疑,或标帜之解差胜也。”[2]1415更为认同郭曾炘的“标帜说”,但也肯定了薛梦符对“白题”的注释有据可通。
《示獠奴阿段》诗句“曾惊陶侃胡奴异,怪尔常穿虎豹群”,薛梦符对“陶侃胡奴”注解:“《晋书·陶侃传》:‘媵妾数十,家僮千余。’《世说》:‘王脩龄曰:“脩龄若饥,自当问谢仁祖索食,不需陶胡奴米船。”’注:‘胡奴,陶范小字。’《侃别传》曰:‘范,侃弟十子也。’”赵次公认可这种说法,但对于胡奴与阿段之间联系不甚明确:“薛梦符既引胡奴陶范小字,可以见胡奴乃侃之子也。而于阿段似无相干。余逆其意,陶侃奴仆之多,其子胡奴必有所称异之者。如今曰阿段能穿虎豹群以寻水源,其在陶侃家僮之中亦必有可异者矣。意似如此,而事未显见,以俟博闻。”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对此亦不能给出准确判断,因此将这两种说法全部放在“备考”中[2]3549,由此也可看出本条薛注具有一定价值。
薛梦符在流传过程中所存无几,这一事实表明其注整体上价值不高,错误较多。宋黄鹤《补注杜诗》引薛注尚有232条,宋阙名《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引薛注251条,而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仅引用1条薛注。元时高楚芳《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引薛注75条。钱谦益评涉3条,批评其中一条“非也”,一条“杜撰”。向以引证广博称的仇兆鳌《杜诗详注》亦只引、评19条,否定了薛梦符认为“香闻锦带羹”中的“锦带”是锦带花的观点。杨伦认可并选用的也只有4条。由此不难看出,薛注因其注错误较多,在历史流传中大多被删汰了。《九家注》中,赵次公注评涉薛注27条,其中有17条指出薛注失误或予以反对。虽然有些反对不尽妥帖,但依旧指出了薛注的一些问题,本文考察并从中选择出确实存在问题的16条薛注加以分析,下面将探讨这些薛注的致误之由。
第一类是对杜诗理解判断错误,注释牵强附会,有以下6条:
《七月三日亭午已后,校热退,晚加小凉,稳睡有诗,因论壮年乐事,戏呈元二十一曹长》诗句“长鈚逐狡兔,突羽当满月”,薛梦符注云:“《家语》:‘子路:“白羽若月,赤羽若日。”’”赵次公云:“此思少年乘寒射猎,感叹年老也。鈚,《韵书》:‘箭也。’突羽当满月,又以言箭,其羽奔突而疾,故曰突羽满月。所以言挽弓之满,箭当其挽满之间也。薛梦符引《家语》,非。”薛注依诗中“月”“羽”二字,引子路“白羽若月”作注,并未说明挽弓如月之状,解释并不准确。赵次公感发诗意,准确解释了“突羽”和“满月”的关系,指出薛梦符的失误,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引赵注为证[2]3638。
《赠郑十八贲》诗句“古人日已远,青史字不泯”,薛梦符云:“应劭《风俗通》曰:‘青史善著书。’青史者,人姓名。”薛梦符认为“青史”是人名,显然不准确。次公指正曰:“上两句公自言。青史,杀青竹简之史,盖犹或黄绢或黄纸所书谓之黄卷耳。刘峻《荅刘秼陵书》:‘青简尚新。’江文通:‘俱启丹册,并图青史。’薛梦符《补遗》乃引应劭《风俗通》云云,不知薛何自而得此《风俗通》之谬与?或别有所纪,字偶相犯,亦不可知。”他认为“青史”就是史书、史册之意。后世注家于此未见征引薛注,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亦引赵注解释“青史”[2]3513。
《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得心字》诗句“不劳朱户闭,自待白河沉”,薛梦符云:“《左传》:‘晋文谓舅犯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遂沉璧于河。’”薛梦符认为“白河沉”是典出《左传》“有如白水”,这种看法并不正确。赵次公注云:“朱户谓绵州州治也。白河沉言天河之沉隐,夜艾也。天河曰银河,其白可知。宋之问《明河篇》曰:‘水精帘外转逶迤,倬彼昭回如练白。’则名之为白河何疑焉?薛注非是。”此处“白河沉”是说长夜已尽,天色将晓,和诗中的“落景”“月彩”“醉后参”等形成连贯的时间次序。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对此句首先引用赵次公注解释“朱户”“白河沉”,又引朱鹤龄注称:“白河沉,天将晓也。”由此可证薛注所谓“沉璧于河”云云皆非。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诗句“畏人千里井”,薛梦符注“千里井”云:“按《西山十二真君传》:‘许真君弟子施岑挥蜃,中其股,遂奔入豫章城西门外投泉井中。真君寻井脉追之,直至长沙。’”赵次公认为此处未见“千里”二字,表示反对:“薛苍舒引非是,出处初无千里井三字也。”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直引赵次公注云:“千里井有两事,谚云:‘千里井,不泻剉。’以其有汲饮之日也。唐有苏氏演义小说者载《金陵记》云:‘日南计吏止于传舍间,及将就路,以马残草泻于井中而去,谓无过之期。不久复由此,饮于此井。遂为昔时剉节刺喉而死。故后人戒之曰:“千里井,不泻剉。”’”[2]6103显然更为认同赵次公所引注“千里井”。
《重过何氏五首·其四》诗句“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沈枪”,薛注云:“右按车频《秦书》曰:‘符坚使熊邈造金银细铠,金为綖以缧之。’绿沉,精铁也。《北史》:‘隋文帝赐张奫绿沉枪甲,兽文具装。’《武库赋》曰:‘绿沉之枪。’”薛梦符认为“金锁甲”是金线连缀之甲,“绿沉枪”是精铁枪。赵次公赞同他对“金锁甲”的注释,但否定了“绿沉枪”的注解:“甲言金锁,以金线连锁之也,符坚所造乃其类也。枪言绿沉,以绿色之物沉抹其柄也。薛苍舒所引是。至引《北史》隋文帝所赐张奫,妄意解为精铁,非也。”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金锁甲”使用了薛注,而对于“绿沉”则认为是指深绿色:“绿沉,历来众解纷纭,或谓精铁,或谓竹名,或谓笔名,或谓弓名,或谓漆名,或谓枪名,或谓屏风名,皆非也。绿沉乃指色,深绿色也。”[2]426这是对比诸家考索深入研究得出的最为恰当的结论,薛注之言“精铁”显然可见其水准有限。
《陪李金吾花下饮》诗句“醉归应犯夜,可怕李金吾”,赵次公云:“薛梦符所引李广霸陵事非,言可怕则不怕之也,与可惮、可但、可能之可同。”据赵次公所引,薛注可能引用了《汉书》中李广杀霸陵尉的典故,以说明李金吾的权威。赵注反对“可怕”是“害怕”的意思,认为“可怕”就是“不怕”,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引用赵次公注并解释:“因金吾掌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之法,故戏言之。”[2]606认可了赵次公的观点。
第二类是对杜诗理解不精确,注文冗余失误,有以下2条:
《乐游园歌》诗句“拂水低回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声上”,薛梦符注云:“曹植言:‘华阁缘云’,此称歌声清切耳。《列子》云:‘薛谭学讴于秦青,辞归,秦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西京杂记》:‘高帝令戚夫人歌《出塞》、《望归》之曲,后宫齐唱,声入云霄。’”他以薛谭辞别秦青作歌时响遏行云的典故注解“缘云清切歌声上”,赵次公认为薛注所引未能妥善体现“缘云”之“缘”意:“后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飞陛揭孽,缘云上征。’薛梦符《刊误》乃引《列子》载秦青之歌响遏行云,又《西京杂记》戚夫人歌声入云霄,其意以为两事皆有云字,遂用证之。殊不知遏云则住之,且非杜公缘云本意,唯入云霄方有缘云之义。《大人赋》:‘低徊阴山翔以纡曲兮。’”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对此两种观点并举,“缘云”是赵次公所言《鲁灵光殿赋》中的“缘云上征”,并解释说:“此形容歌声清切嘹亮,愈转愈高,犹似缘云而上。”[2]217随后又引《西京杂记》所言戚夫人“声入云霄”,认为这两种说法均适用于“缘云清切歌声上”[2]217。至于薛梦符所言“响遏行云”则显然并不恰当。
《饮中八仙歌》诗句“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薛梦符注:“按关中呼衣襟为船。《诗》曰:‘何以舟之?’舟亦舩也,其来远矣。”此处“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船”字,薛梦符认为是关中方言里的衣襟。在薛梦符之前,有“伪苏注”提及:“苏曰:‘船,方言也,所谓襟纽是已。’”(11)参见四部丛刊景宋刊本《分门集注杜工部诗》。鲍文虎引北宋末年太学博士刘弇云:“刘伟明云:‘蜀人呼衣襟为船,有以见白醉甚,虽天子,披襟自若,其真率之至也。’”《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亦有提及:“或云:‘蜀人谓衣领为船,妄也。’”(12)参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高楚芳辑《集千家注杜工部诗》。赵次公云:“‘诗百篇’言其能诗也。‘酒家眠’言其真率也。栾布为酒家保,酒家眠亦暗用事。阮籍邻家少妇当垆酤酒,籍尝诣妇饮,醉便卧其侧也。‘不上舩’,此乃长安方言,襟谓之舩也。《薛苍舒补遗》更引《诗》曰:‘何以舟之?’乃自解云:‘舟亦舩也,其来远矣。’盖舟自训服耳,所以服之字从舟也。”由于最早揭露“伪苏注”的是南宋人赵次公,而薛梦符、刘伟明、鲍文虎均早于赵次公,因此他们难免受“伪苏注”影响。苏轼在宋代文人心中有着超然的地位,他是四川眉州人,眉州正是蜀地,因此“伪苏注”借苏轼之名注“船”为蜀地方言“衣襟”,具有让人信服的合理性。然而,“天子呼来不上船”之“船”本无异议,范传正给李白的青山新墓作《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云:“他日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优宠如是。”[4]可见,杜甫所用“船”字明显是“舟”之意,用“船”而不用“舟”字是为了押韵。如果用“衣襟”解释“船”,那么“上船”的“上”字无法解释。薛梦符虽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初步具有怀疑“伪苏注”的意识,但是依然保留了这一错误观点,可见其见识不够高明。
第三类是对杜诗理解不深入,简单根据杜诗字句注释出典,有以下6条:
《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二》诗句“鲜鲫银丝鲙,香芹碧涧羹”,赵次公云:“碧涧皆状物之语,而薛公《补遗》以为地名,名偶同尔,非是。”(13)参见四部丛刊景宋刊本《分门集注杜工部诗》。据赵次公所引,薛注认为“碧涧羹”中的“碧涧”是地名,赵次公认为这只是名称偶然相同,并非地名。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引用宋人林洪观点并表示认同:“宋人林洪曰:‘芹,楚葵也,又名水英,有二种:荻芹取根,赤芹取叶与茎,俱可食。二月三月作英时,采之人汤,取出,以苦酒研芥子,入盐与茴香渍之,可作葅。惟沦而羹之者,既清而馨,犹碧涧然。故杜甫有“香芹碧涧羹”之句。’碧涧,或谓地名,或谓芹草所生之涧。碧涧对银丝,当以林说为近是。”[2]360从林洪所称香芹做羹和“碧涧”与“银丝”对仗的论据看,“碧涧”符合赵次公所谓“状物之语”,并非薛注所称地名。
《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诗句“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借问苦心爱者谁?后有韦讽前支遁”,赵次公注云:“自‘昔日太宗’至‘气深稳’十二句,正是韦讽家所见之画,凡九匹也。按《长安志》:‘太宗昭陵有六骏,在陵后曰“拳毛騧”、“师子花”。’亦近时郭家所有之实者。旧注不省,云汉时有九逸。而薛梦符又引《西京杂记》以正其为汉文有良马九匹,混乱旁似,疑惑后学。”赵次公认为,薛梦符以《西京杂记》中汉文帝“九逸”良马注诗中“九马”是不准确的,曹霸所画九马是当时实际存在的九匹骏马,并非泛称。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亦认同此说并引赵次公注[2]3210。
《郑典设自施州归》诗句“他日辱银钩,森踈见矛戟”,薛注云:“《北史》:‘李义深有当世才而用心险峭,时人语曰:“矛戟森森李义深。”’”薛梦符用形容李义深用心险峭的“矛戟森森”注释“森踈见矛戟”的“矛戟”,显然是一大失误。这里的银钩和矛戟都是就书法而言,赵次公注云:“言裴施州之藏书,好学能书也。《刘向传》云:‘博极群书。’银钩,索靖《叙草书》云:‘婉若银钩,漂若惊鸾。’矛戟字薛非是。《书苑》:‘欧阳询尤工行书,出于大令,森然如武库之矛戟。’大令,王羲(献)之。”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说:“二句誉裴善书。”[2]5284可见“森踈见矛戟”是形容裴施州书法笔势如长矛大戟一般耸立严整,非薛梦符所引之用心险峭。
《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英乂》诗句“罘罳朝共落,棆桷夜同倾”,薛梦符云:“右按《诗》:‘方斵是虔。’注:‘椹谓之虔,升景山,棆林木,取松柏易直者斵而迁之,正于椹上以为桷也。’”他认为“棆”是“挑选”之意,赵次公表示反对:“薛苍舒引《诗》:‘陟彼景山’注,以为‘棆桷’乃‘抡择’之抡,其说迂谬。”此处“棆桷”与“罘罳”对仗,均为名词,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引《尔雅》郭璞注“棆”言:“棆,楩属,似豫章。”[2]880又引《说文解字》段玉裁注“桷”言:“桷之言棱角也。椽方曰桷,则知桷圆为椽矣。”[2]880据此可知“棆桷”之“棆”是一种木材,赵注是而薛注非。
《复愁十二首·其七》(14)本篇在《复愁十二首》组诗中次序依南宋宝庆元年广东漕司刊郭知达《新刊校定集注杜诗》标定为“其七”,今人研究定为“其八”。诗句“今日翔麟马,先宜驾鼓车。无劳问河北,诸将角荣华”,赵次公引薛梦符注云:“薛苍舒云:‘按《唐志》:“翔麟,厩名。”先宜驾鼓车,则公欲息兵休战矣。’”此处薛梦符认为“翔麟”是马厩名称,并认为此诗有息兵休战之意。赵次公予以肯定,并未另注。此诗旨意后人多认为是感慨代宗不能任用郭子仪等将才,致使明珠蒙尘,仇兆鳌引朱鹤龄言曰:“河北诸将,方以爵土竞相雄长,朝廷虽有战马,安所用之。时降将羁縻,代宗专事姑息,公度非兵力所制,故云然耳。薛苍舒谓公欲息兵休战,失其旨矣。”[5]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则认为“翔麟”是马名:“《唐会要》卷七十二《马》:‘贞观二十一年八月十七日,骨利干遣使朝贡,献良马百匹,其中十匹尤骏,太宗奇之,各为制名,号曰十骥’,其九曰‘翔麟紫’。”[2]5070由此可知,本条薛注亦有缺陷。
《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诗句“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赵次公云:“薛梦符云:‘楚人信巫,以乌为鬼耳。’”本条薛注为赵次公所引,所言“以乌为鬼”中的“乌”为何物并未注明。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认为蔡居厚注最为接近:“乌鬼,众说纷纭,要以蔡居厚说为近是,余详‘备考’。《蔡宽夫诗话》云:‘或言老杜诗:“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乌鬼乃鸬鹚,谓养之以捕鱼。予少时至巴中,虽见有以鸬鹚捕鱼者,不闻以为乌鬼也,不知《夔州图经》何以得之?然元微之江陵诗云:“病赛乌称鬼,巫占瓦代龟。”注云:“南人染病,则赛乌鬼。”则乌鬼之名,自见于此。巴楚间尝有捕得杀人祭鬼者,问其神明,曰“乌野七头神”。则乌鬼乃所事神名尔。或云:“养”字乃“赛”字之讹。理亦当然,盖为其杀人而祭之。故诗首言“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若养鸬鹚捕鱼而食,有何吁怪不可并居之理?则鸬鹚决非乌鬼,宜当从元注也。’”[2]5172由此看来,赵次公所引薛注简言“以乌为鬼”显然不够充分。
第四类是对杜诗名物文献考证失误,有以下2条:
《枯楠》诗句“白鹄遂不来,天鸡为愁思”,赵次公云:“卢眈化为白鹄,公又云:‘黄泥野岸天鸡舞。’薛梦符注:‘《尔雅·释虫》:“鶾,天鸡。”注云:“小虫,黑身赤头,一名莎鸡。”’非是。”薛注认为“天鸡”是“莎鸡”,赵次公指出其失当无疑是正确的:“天鸡”与“白鹄”相对,属于《尔雅·释鸟》中的“鶾,天鸡”,而非《尔雅·释虫》部的“螒,天鸡”。一字之差,意义完全不同。
《宿花石戍》诗句“午辞空灵岑,夕得花石戍”,薛注云:“右按《归州图经》:‘空舲峡东西四十里,在峡州夷陵县界。’《十道志》:‘归有空舲峡。’‘空灵’当作‘空舲’。”黄鹤认为:“虽《寰宇记》云:‘空舲峡在秭归县东百二十五里。’然后篇云:‘午辞空灵岑,夕得花石戍。’则无容午在归州而夕至潭州也。况首句云:‘沄沄逆素浪。’则是自岳溯潭甚明。若是自夔下峡,则为顺流矣。当是大历四年春作。潭州自有空灵滩也。况诗与题俱为‘空灵’,与‘空舲’自不同。”(15)参见文渊阁藏四库全书本黄鹤《补注杜诗》。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认为“黄鹤说是,《清一统志》:‘空舲岸,在湘潭县西一百六十里。’则在湘潭者亦名空舲,杜诗自作‘空灵’耳……混湘潭之空灵为归州之空舲,自王洙、蔡(薛)梦符始矣。”清晰指出诸家正误。薛注所引《归州图经》《十道志》只是列出同名地点所在,并未进行辨析考证,亦是其注之弊。
总体来看,尽管薛梦符杜诗注不乏大量错误以及平庸之作,但仍具有一定的杜诗学研究价值,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杜诗接受与杜诗阐释的发展。
杜田是宋代重要注杜家,杜田注散见于诸家注本。郭知达《九家注》引其注五百余条,数量上仅次于赵次公。杜田注亦数次称引薛注,如:《石笋行》中,“雨多往往得瑟瑟,此事恍惚难明论”句,薛梦符注“瑟瑟”云:“瑟瑟,碧珠也。《杜阳杂编》有‘瑟瑟幕,其色如瑟瑟,轻明虚薄,无与为比。’”杜田《注杜诗补遗正谬》表示认可:“……余同薛。”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引钱谦益注亦使用“碧珠”和《杜阳杂编》所云:“钱笺:‘《博雅》:“瑟瑟,碧珠也。”《杜阳编》有瑟瑟幕,其色轻明虚薄,无与为比。’”[2]1984由此可见本条薛注无误。前文所引《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中,“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句,赵次公云:“薛梦符云:‘楚人信巫,以乌为鬼耳。’”杜田亦认可此说:“元稹诗曰:‘病赛乌称鬼,巫占瓦代龟。’注:‘南人染病,竞赛乌鬼。楚巫列肆,悉卖瓦卜。’梦符之说是。”
钱谦益《钱注杜诗》在杜诗学界被评价颇高,张忠纲《杜集叙录》论其“钱氏熟谙唐史,所论大都史料详备,阐释精当”[6]。钱氏亦曾认可薛注,前文所引《望岳》中,薛梦符注“决眦入归鸟”云:“《子虚赋》称射艺之妙,所中者必决裂其目眦也。子美《望岳》以言观览之远,摅决其目力,入飞鸟之群,与射弓无相干明矣。”钱谦益引其注并言:“《广韵》:决,破也。薛注是。”[3]5
在杜诗研究资料获取相对比较方便的今日,学者们呼吁杜诗学研究首先应该关注宋代学者的研究成果,无论是正确还是错误,都值得后代学者参考。薛梦符杜诗注在早期注杜诸家里影响甚众。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对杜诗认识、接受的深入,历代学人披沙拣金之下,薛注所取者愈加稀少,然而,薛梦符注杜,无论是对理解杜诗,还是了解宋代杜诗学发展,都具有一定价值,在杜诗研究史上不应被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