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云阶的艺术生涯充满着传奇色彩。他因过人的禀赋和才华,得到三次破格,分别被颜文樑、徐悲鸿、马克西莫夫相中,先后获得苏州美专、中央大学及“马训班”的学习机会,成为上海地区唯一系统而深入地学习了来自西欧学院主义和苏派写实油画技法艺术家。这也注定了俞云阶与上海的现实主义油画创作的不解之缘。
高超的写实技巧是进行现实主义油画创作至为重要的前提。俞云阶很早就在写实方面崭露头角,1936年,他的素描自画像就入选全国美展,并获得了二等奖,引起了徐悲鸿的关注。1937年,在徐悲鸿的关照下,错过入学考试的俞云阶得以借读中央大学,一年后重新考入。倡导写实油画的徐悲鸿对俞云阶青眼有加,并为他题写了“勇猛精进”的条幅,这也成为俞云阶为了艺术百折不挠,愈挫愈奋的人生信条。同时,徐悲鸿“为人生而艺术”的创作理念也深刻影响着俞云阶,奠定了俞云阶一生的现实主义创作方向。
大学毕业后,俞云阶旅居重庆,曾一度失业,但仍创作不辍。1945年1月、1945年12月以及1946年初,俞云阶创作了《嘉陵江畔》风景组画,分别描绘了残雪、冬日、早春的农村风景的组画,展现经历日寇侵略多年战乱背景下的中国大地。这组反映现实的田园山水,色调单纯沉稳,造型朴实准确,笔法潇洒爽利多变,气韵灵动,借景抒情,在写实中寄寓了深厚的情感,其中对中国水墨写意经验有颇多借鉴。这是俞云阶现实主义之路的发端。1948年,生活困顿回到家乡的俞云阶,以亲友为模特创作了一幅身着长衫的老人群像《吾土吾民》。该作品描绘了战乱之下,乡绅阶层的生存状况,寓意民族文化精神如长城屹立不倒,同时期创作的《收租》《流民图》等展现了他对于现实的深沉忧思。这些“为人生而艺术”的作品反映了俞云阶和时代的互动关系,体现了一位艺术家敏锐的洞察力和博大胸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悲天悯人的人文精神,以及深远的思想境界。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俞云阶终于迎来了施展才华的机会。1951年,他的油画《抢修机车》获得上海美术展览一等奖。他出众的写实才能逐渐得到社会认可,得以参加宣传画创作,配合国家的文艺宣传,并因此成为上海美协的专职创作人员。这期间他创作的一系列反映社会主义新风尚、社会主义建设的宣传画大量出版发行,走进千家万户。俞云阶以宣传画创作的方式参与了国家叙事。所以他把自己的绘画风格定性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俞云阶也因油画《小先生—教妈妈识字》得到马克西莫夫的赏识而破格插班“马训班”学习。1957年,俞云阶“马训班”两幅毕业创作《老科学家》《炼铁工人》充满时代气息,广受好评。经过“马训班”的学习,俞云阶的绘画风格变得更加简洁概括,造型洗练,色彩表现明亮雅致,充满活力,现实主义创作的思想更加清晰明确。
几乎所有从事现实主义创作的油画家都有在宏大叙事的主题性创作领域一试身手的雄心,在传统观念中,那是绘画能力的试金石。俞云阶学成归来,正当盛年准备大展宏图时,却意外被错划“右派”,失去了工作和一切创作、展出作品的机会。在随后两年多的时间里,靠着妻子的微薄薪水,变卖家具,亲友资助艰难度日。即便如此,俞云阶依然偷偷创作了《笛声》等一批优秀作品。《笛声》堪称俞云阶现实主义的代表之作,结合了传统法兰西学院多层技法和苏联现实主义直接抒写、块面塑造的技巧,并借鉴中国艺术诗意隐喻的表达,表现了身处逆境的苦闷,对艺术理想不懈追求和对未来的希冀,意境沉郁,撼人心魄。俞云阶西画学养、水墨经验,以及他苦难的遭遇和远大理想在此作得以融合和升华。
转机在1960年到来,新上海美专成立,填补了原上海美专外迁撤并后,上海高等美术教育七年之久的空白,俞云阶得以油画教师的身份入职“边劳动、边改造”。其时,俞云阶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语言体系已经成熟。这对于美专的青年学生来说,无疑是非常幸运的。但不幸的是,此后二十余年里,在各种风声鹤唳的政治运动中,俞云阶被剥夺了参与主流宏大叙事的创作及展出的机会。好在他也因此获得合法画画的权利。尽管课下他还要接受劳动改造和当权者的训斥,但在课堂上他是一位严师,一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他和学生一起写生,去工厂、下农村,身体力行,示范改画,言傳身教,毫无保留,卓越的艺术才华很快征服了学生。1963年俞云阶创作的《孵》,表现老母鸡孵育小鸡的场面,何尝不是自己的写照?
1965年,上海美专停办,俞云阶和自己的一批学生转岗到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从事创作。但限于“摘帽右派”的身份,俞云阶只能把大型主题性创作的理想托付给学生。俞云阶家的客厅既是他创作现场,也是学生们心目中的卢浮宫,在那里接受俞老师的小灶。他为辅导学生创作倾注了大量的心血,甚至亲自为学生绘制创作构图稿,手把手带教,正因为这种持之以恒、不计任何回报的付出,俞云阶赢得了学生真诚的爱戴。在特殊岁月里,夏葆元、陈逸飞不顾风险戴上红袖章整夜地驻守在俞云阶的家中,以免自己的老师遭受别派红卫兵的冲击。除了美专的学生,俞云阶还间接或直接指导过许多艺术青年,如陈丹青等。70年代,上海美专毕业的青年油画家陈逸飞、魏景山、夏葆元、邱瑞敏、王永强、刘耀真等在全国性的美术展览和创作中大放异彩。这固然和上海美专优秀师资:吴大羽、周碧初、张隆基、孟光等人的教育分不开,但就现实主义创作而言,俞云阶的作品以及他的创作技巧与思想体系,在当时的上海地区是唯一可资直接效法的,作用不可替代。如果说徐悲鸿为主的第一代留洋大师,把写实油画技艺系统传承到中国,那么让现实主义创作落地生根、开枝散叶、结出硕果的却是俞云阶这一辈艺术家。他们及他们的学生共同把现实主义辐射到一个区域的美术创作,并呈星火燎原之势。俞云阶作为青年画家的导师,引导和推动着上海现实主义油画创作的崛起,走向辉煌。
在被边缘的20余年间,俞云阶偶有少量的主题性作品,但创作重心转移到肖像领域。他重要描绘的是知识阶层,刻画文人、艺术家的形像,探索古往今来,时代与文艺之间难以析离的张力。他三画巴金、三画瞿秋白、三画毛泽东,持之不懈地深入探究审察个人和时代的复杂关系,通过肖像以点及面反映社会现实,展现自己对于时代的思考和批判。尤其在70年代末期,他敏锐地感受到时代变化,创作了《此时无声—顾圣婴》等反思现实的作品,发伤痕美术之先声,直陈时代、社会运动对人生命运、美好追求的乖离。俞云阶的肖像绘画已经超越传统的再现纪念性意义,具有深刻的现实批判的意味。
80年代以后,沉冤得雪的俞云阶油画语言已臻炉火纯青。《日日夜夜》是其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塑造了平凡劳动者一个美丽而崇高圣洁的女护士形象。画面高度凝练,着笔不多,近乎平面大块白色调包裹着几小块的深色,节奏明快,突出了平面的形式构成,有很强的现代感。大笔塑造爽快利落,充满写意的自由和潇洒,细节处理往往点到为止,繁简有度,含蓄而丰富,呈现出高调油画特殊的难以言传的韵致与优雅,拉开了与传统肖像油画的风格差异,这幅作品典型地展现了俞云阶现实主义创作成熟期的语言特点,以及他较好地融合了法兰西学院主义、苏派写实主义和中国传统水墨写意的造型思想和技法。不知不觉间,俞云阶已将现实主义的油画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俞云阶的肖像作品不只是对现实或者历史瞬间的再现,而是力图在更宏阔的艺术视野中实现了对生命境界探寻与追问,表达了崇高的价值追求和深沉的情感寄寓。他的作品是对“人文精神”典型而独到的阐释。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他的作品体现了“时间打在感觉上的印记”;作为一个独立的创作主体,他的作品体现了“生命打在绘画上的印记”。
回顾俞云阶的现实主义之路,“我本将心向明月”的理想追求与“奈何明月照沟渠”的现实遭遇形成强烈反差。人生多舛,壮志难酬,使俞云阶能够深刻地觉察时势变化与生命际遇之间难以捉摸的应力,并将此化作艺术创作源泉,通过对于个体生命感受的体察、审思与描绘,映射了宏阔的社会现实,开辟了自己的现实主义之路。他的不少作品中都有种挥之不去、隐而不发的郁勃之气,这是他最为深沉的生命体验。毕其一生,俞云阶“猛志固常在”,展现了一位杰出艺术家高度的艺术使命感,宽阔的胸襟,深邃的心灵,以及对国家、人民和生活的深深挚爱。“为人生”和“为艺术”在他身上是高度统一、相互成就的。他敏感、善良、旷达、率真、开朗,以及胸中难以抒发的郁勃之气,造就了他豪放又沉浑,含蓄又浪漫的艺术特点,展现了个体生命“与艺术史既定语言之间的辩证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