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真假辨(下)

2024-01-11 12:26王五一
澳门月刊 2023年12期
关键词:瞎子心系帝王

王五一

古聖先賢們為什麼在強化君權上做了那麼多的學術努力?為什麼為譴責“犯上作亂”下了那麼大的輿論功夫?為什麼在嚴肅世襲君主制度的“程序正義”上制訂了那麼詳細的禮樂規矩?為什麼像愛護眼睛一樣維護世襲君主制?是要讓他有足夠的權力充當政治調節器。

三、政治調節器

上一節討論中飽,這一節來討論帝王。

史上為什麼會有帝王這回事?帝王於社會有什麼用?

公知教導我們說:那能有什麼用?就是些壞蛋想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什麼用也沒有。

然而,按照柏拉圖的“理念論”,世間萬事萬物皆有其恒常不變的“理念”,帝王這個事物既存在於天地之間,也必有其理念呀,那麼,它的理念是什麼?

按照亞里斯多德的“四因說”,世間萬事萬物皆有其“目的因”,那麼,帝王的目的因是什麼?上蒼總不會讓一種完全沒用的東西存在幾千年吧?

按朱熹理學,世間“有一事必有一理”,而且,斯理先於斯事,世間還沒有帝王甚至還沒有人類的時候,“帝王之理”就已經存在於冥冥之中了,那麼,帝王的理是什麼?

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們把“帝王-中飽-平民”(“虎-狼-羊”)的模型改一下形狀,改成一個三角型。直線改三角,這一改,又改出一番道理來,上面三個問題的答案,就從這番道理中蹦了出來。

我們都知道幾何學的這個定理:三角型的任兩條邊的和大於第三條邊。把這個定理“代入”人類的政治生活,便找到了帝王之“理念”、之“目的因”、之“理”——政治調節器。

帝王“稱孤道寡”,並非謙辭,他確實是孤家寡人,在這個三角模型裡是最小的一條邊,故而沒有哪個帝王可以以一己之勢與任一“大邊”正面為敵。與平民為敵,有“載舟覆舟”的原理等著他;與中飽為敵,有“擅行廢立”的手段等著他;遑論與兩條邊同時為敵了。然而,若這條小邊與任一大邊聯手,卻一定能壓倒第三條邊。帝王政治的訣竅在這裡!所謂“帝王專制”,其實就來自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政治操作。帝王的權力,就來自此種政治調節器的功能——與中飽聯合以治理(或鎮壓)平民,與平民聯合以打擊中飽。

最大的學問在於理解“打擊中飽”。

有讀者腦子裡來問號了:小邊拉上一條大邊可以壓倒第三條邊,這話不錯,可大邊也可以反過來拉小邊呀;甚至,大邊也可以拉大邊共同對付小邊呀;四兩可以撥千斤,千斤更可以撥四兩呀;政治調節器,帝王能當,其他勢力就不能當嗎;為什麼只能是小邊玩大邊,大邊不能反過來玩小邊呢;為什麼只能是帝王玩他們,他們就不能回過頭來玩帝王嗎?

答:在這三條邊中,只有帝王這條邊是一個人,其他兩條邊各自都是一群人,這意味著,只有帝王這條邊是理性的,因為,世間只有個體理性,沒有集體理性(參見拙作《理性的陷阱》)——一個獨立的螞蚱可以自由飛翔,一條線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而在這個三角模型裡,只有帝王是一個獨立的螞蚱,其他兩極,分別是兩個栓在一條線上的螞蚱串兒。

帝王的權力來自他的理性優勢。

小邊玩大邊,如同一個明眼人玩億萬個瞎子,明眼人可以今天拉著這幫瞎子打那幫瞎子,明天再拉著那幫瞎子打這幫瞎子,但瞎子群卻沒法回過頭來玩明眼人。為什麼古人老把“天無二日”掛在嘴上,因為一旦“二日”,帝王的理性優勢即刻喪失,他就扮演不了政治調節器了,相反,很快就有人來調節他了,來玩他了——想想戰國時燕王噲搞的那出荒唐鬧劇,再想想太平天國“萬歲”與“九千歲”之間的那場血腥糾葛。

小邊對大邊,個人對階級,一人對億人,獨立螞蚱對螞蚱串兒,明眼人對瞎子,理性優勢對數量優勢,便形成了“少數專制多數”的政治表像。

只是表像。

事情還有另一面。

當我們說一個睜眼人可以玩億萬個瞎子的時候,當我們說一個獨立的螞蚱可以玩兩大串兒螞蚱的時候,模型中是沒有時間維的,現在,我們把時間變量加進來,即,把壽命因素加進來。兩個螞蚱串兒是生生不息的,而那個獨立螞蚱的壽命是有限的;億萬個瞎子是生生不息的,而那個明眼人的壽命是有限的。一個明眼人可以玩億萬個瞎子,那麼,一個短命的明眼人可以玩億萬個長壽的瞎子嗎?瞎子們鬥不過你,還熬不過你嗎?

須知,沒有集體理性,並不等於沒有集體意志;沒有階級智慧,並不等於沒有階級仇恨。中飽階級,作為一個群體,一個階級,一個螞蚱串兒,一群瞎子,沒法像“獨立的螞蚱”“明眼人”那樣進行細膩的政治操作,然而,共同的階級利害、共同的階級感情、共同的階級意志所積聚而成的力量,使它完全有能力在帝王駕崩的一刻展開反攻倒算,車裂商鞅,箭射吳起,粉碎……。

中飽階級反攻倒算,幾乎是史上一切變法運動常規的收尾程序。而反攻倒算之所以往往不徹底,之所以“商君死,商法存”,之所以箭射吳起的貴族被新君滅了族,蓋賴世襲之功。中飽階級不再忌憚“屍骨未寒”的老國王,但一定會怕他兒子。兒子,也許並沒有百分之百“繼承遺志”的忠心,但他一定知道不能由著貴族們肆無忌憚。把這話倒過來說:如果沒有世襲君主制,如果沒有兒子,則反攻倒算一定是肆無忌憚的。

政治調節器自身之“四兩”的來源、君主的權力勢能,與世襲關係極大。

世襲,是為了彌補帝王在三極博弈關係中的壽命劣勢而實行的制度安排,是一種把帝王家事與國事綁在一起的制度安排,是利用帝王對其子孫後代的天然關心而迫使他關心國家的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的制度安排。

從制度意義上,世間只有帝王一人心系天下。

這裡為什麼要加個“從制度意義上”的限制?

答:帝王之心系天下,不是人格意義上的,不是道德意義上的,不是堯舜禹湯意義上的,而是“制度”意義上的——他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心系天下的。若不是從制度意義上說話,從別的意義上,心系天下者可並非只是帝王,孔孟老莊,儒墨道釋,聖人們皆心系天下,而且,那“心系度”比一般帝王高得多得多。正是因為聖賢們心系天下,他們才運用自己的思想力和學術力,為社會強力推出了帝王政治——在“聖”“王”分裂的情況下,通過世襲君主制,讓那個非聖卻王的人物“出以私心”去關心國家的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去心系天下。古聖先賢們為什麼在強化君權上做了那麼多的學術努力?為什麼為譴責“犯上作亂”下了那麼大的輿論功夫?為什麼在嚴肅世襲君主制度的“程序正義”上制訂了那麼詳細的禮樂規矩?為什麼像愛護眼睛一樣維護世襲君主制?是要讓他有足夠的權力充當政治調節器。

然而,世襲制度雖是法定的,卻並不是牢不可破的,在政治實踐中,它可能被推翻、被廢除、被中斷、被虛置、被扭曲等等。何況,世襲,只是血緣的,而血緣上的繼承人未必就是人格上、感情上、立場上、道義上、哲學上、政治上的繼承人。並不是所有的繼承人都能做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父輩為國家創造出的政治勢能,被子輩當作自己的政治套利機會而拿來做順水人情——此種由子不類父生而出的人亡政息,史上可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相反,中飽階級生生不息的“群體性世襲”則表現為一種階級感情、階級意志、階級哲學乃至階級文化的頑固傳承力。此種傳承的血緣特征,有點像後世之“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一句所用的邏輯,在一個“一代富,二代窮”的破落地主家庭裡,“窮孩子”不會忘記“富爸爸”昔日的富貴,不會忘記自己的家庭出身,不會改變自己的階級立場,然而,在一個“一代窮,二代富”的家庭模式中,父子之間的階級感情卻往往是對立的,即使二代之富是由窮一代的奮鬥為他創造的。這位“窮二代富一代”不會從其父輩那裡繼承來窮人的階級立場,而是會根據自己當下的境遇形成自己的富人立場,這可以從當今中國“赤二代”的立場特征上得到清晰印證。這種奇異的單向階級異化現象使得中飽階級較之平民階級有著更加強大的傳承力和生命力,而較之帝王階級那種基於忠孝道德的脆弱繼承,其傳承力更是強大得多。

中飽階級,是三極中生命力最強的一極。

更重要的是,幾千年來,中飽階級的“階級覺悟”實際上是在不斷提高的。到了明代,文官士大夫集團的群體理性已經非常明晰,群體政治操作能力已經非常自如,對帝王世襲程序的干預能力已經非常有力,為了選個將來好欺負的皇帝而聯合起來給老皇帝施壓的事,從永樂大帝時就開始了,到了萬歷朝更走了極端。回想一下萬曆皇帝那二十多年的躺平史,幾乎難以看得清彼時誰是明眼人誰是瞎子,誰是獨立螞蚱誰是線上螞蚱了。

“天下之害”階級的強大生命力,給歷屆王朝的命運製造了兩種基本前途:或者,任其膨脹,直至下把人民“病”光,上把國家“蠹”垮,最後引發平民起義大掃除,王侯將相一起拉倒,這就是“革命”;或者,碰上明君,知患于未然,發揮帝王的理性優勢,與平民聯合,適時地打擊中飽階級的膨脹,恢復均衡,這就叫“改革”。

——提到了“均衡”一詞,插個“學術小貼士”:均衡(equilibrium)與平衡(balance)不是一回事,兩個詞不是同義詞。均衡是動態平衡,平衡是靜態均衡。大樓不倒是因為平衡,不倒翁不倒是因為均衡。革命,是塌樓;改革,是不倒翁往一邊傾斜了以後,靠自身具用的自我矯正力,往回擺。

概念鋪墊得差不多了,可以發起理論總攻了——什麼是改革?

四、虎羊聯手以制狼

什麼是改革?

帝王與平民聯合,打擊中飽。虎羊聯手以制狼。

這就是我給改革下的定義。改革的要點不在“改”而在“鬥”。改革,是一場圍繞著三極博弈關係展開的階級鬥爭。離開了此種三極博弈結構而僭稱改革者,皆是假改革。中國變法史為什麼自戰國時代始?因為春秋時代各諸侯國尚未形成清晰的三極結構。

從三極結構的大原理出發,把改革的定義拆解開,再細說上幾條:

第一,改革,是帝王政治的專有物。

中國改革史,兩千五百年數下來,所有的變法,所有的“真改革”,皆是帝王主導的改革。史家習慣於以其輔臣的名字為那些變法運動命名,那只是一種學術習慣,它改變不了改革史的本質——帝王改革。中國之外,如彼得大帝的改革,明治天皇的維新,皆是帝王之事。歐洲進入民族國家時代便鮮有用“改革”一詞說事的了,為什麼,沒有帝王了。今天西方國家的立法機構天天在做的事,沒人將之稱為“改革”。

有人或許就此會提出一個問題,新中國的土地改革算不算是改革?

當然算。

可那沒有帝王啊!

沒有帝王,但那卻是一個典型的三極階級鬥爭結構,典型的虎羊聯手以治狼,只是,難以給那只“虎”一個確切的史學身份。我給他起了一個名,“承包帝王”。

正宗帝王心系天下,因為天下是他家的;承包帝王心系天下,因為他是一個聖人。帝王可以發動改革,聖王也可以發動改革。說改革是帝王政治的專有物,更確切地,應當說改革是“心系天下者”的專有物。而心系天下者,我們現在知道了,有兩大類,一類是制度型的,一類是人格型的。

總之,只有由心系天下者主導的改革,才是為“天下利益”的改革,才有資格稱為改革。那種在常規階級鬥爭中勝利了的一方按照本階級的利益進行的“制度建設”,沒有資格稱作“改革”。

土地改革之後十幾年,那位聖人又發動了另一場改革,一場比土地改革偉大壯烈得多的改革,一場最經典的虎羊聯手以治狼的鬥爭。也許,這就是中國改革史的終結了。

第二,改革,必以中飽階級為受害人。

改革有著它要解決的特定問題——中飽階級蠹國而病民。解決別的問題,不叫改革。硬要叫,那是假改革。不打擊中飽的改革,甚至以中飽階級為受益人的改革,甚至把中飽階級的反攻倒算稱作改革,皆是假改革。

中飽階級搞假改革,有一個經濟學依據,叫“帕累托改進”,該理論虛擬了一個原則:社會在讓一部分人富起來的時候,只要同時不讓一部分人窮下去,整個社會就是在改進;黃世仁的福利可以提高提高再提高,只要楊白勞的福利保持現狀,整個社會就是在改進。對人類的階級鬥爭史有著強大解釋力的“兩極分化”概念,就這樣被“帕累托改進”這樣的小偷理論給偷偷瓦解掉了。“耕者有其田”的口號美麗無比,那麼,試問,田從何來?靠“帕累托改進”一點點改出來嗎?除了搶富濟貧、搶黃世仁濟楊白勞,還有別的辦法嗎?為了把階級鬥爭理論從學術市場上踢出去,全世界的紅白中飽階級聯合起來,什麼樣的“學術理論”都能說得出口。

三,改革,必以平民階級為受益人。

常規帝王之心系天下實乃是心系自己的子孫,他並不愛人民,然而,不愛人民的帝王卻必須關心人民的利益。例如,商鞅變法,求的是嬴家王朝一統天下,其落腳點卻是平民利益——獎勵耕戰。再如王安石變法,行“青苗法”,由國家為農民提供青黃不接貸款,把農民從中飽階級的高利貸剝削下解放出來,既打擊了中飽,又保護了平民。

改革必須以平民為受益人,不是因為這個階級比其他階級更美麗,也不是因為他們是大多數,而是因為,平民是國家的經濟基礎、政治基礎、道德基礎,平民利益的背後,是國家的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

經濟基礎,好理解,“無野人莫養君子”,社會就靠平民來養活。

政治基礎,也不難理解,一個社會就像一座金字塔,平民構成它的基座,社會的一切“上層建築”皆豎立其上、倚之而生存,基座的穩定就是整個社會的穩定。

道德基礎,什麼意思?

答:平民,是社會上是最老實的一群人,上流社會氾濫出的道德髒水,全靠他們去承納、稀釋、消解。人類的墮落之所以還不是那麼快,就是因為社會上有這樣一批老實人在那挺著。衡量一個社會健康與否的根本標誌,就是看它的老實人的生活狀況和社會地位。一場真正的改革,是追求讓老實人做得穩老實人的改革,是從狼嘴下保護羊的改革,是從黃世仁手中保護楊白勞的改革,是帝王與平民聯合打擊中飽的改革。若反其道而行之,站在中飽階級的立場上,害老實人,坑老實人,乃至使老實人做不成老實人,此種改革,定是假改革。如明代“一條鞭法”,逼迫農民由交糧改為交銀,被顧炎武斥之為“吏之寶,民之賊”者,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假改革。今世更有以“包產到戶”而逼農為商、以“城市化”而逼農為飄、以“土地資產打包”而逼農為賭的“改革”,蓋吏之寶、官之寶、商之寶、洋之寶、儒之寶,唯農之賊也。

最後聲明一點:假改革,不一定是壞事。本文只研究何為真改革,何為假改革,不研究何為好改革,何為壞改革。一件事,你認為是興邦濟民的好事,做就是了,只要不冒充改革就好,因為,史上的改革,都是有特定的政治內容、特定的階級含義的。一個明顯的道理是,如果一個社會的構造根本就不是一個三極結構,它沒有虎,沒有帝王,也沒有聖王,沒有一個心系天下者,那麼,它是沒有資格搞改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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