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琦君笔下的故乡

2024-01-11 03:49周吉敏
台港文学选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故乡

周吉敏

重读琦君的作品《烟愁》,依然被后记《留予他年说梦痕》那段文字打动:“像树木花草似的,谁能没有一个根呢?我常常想,我若能忘掉亲人师友,忘掉童年,忘掉故乡,我若能不再哭,不再笑,我宁愿搁下笔,此生永不再写,然而,这怎么可能呢?”

琦君的夫婿李唐基曾在一次访谈中说起,琦君在临终的病榻上常常于梦中语:“我要回故乡温州。”

琦君最终还是没能叶落归根。故乡于琦君“依旧是海天一角,水阔山遥”(《乡思》)。而琦君的文字不曾离开故乡半步。她一直在以文字铺砌一条回乡的路。想到此,不禁泫然。

我有此情绪波澜,或因与琦君养育于同一脈山水有关,作家笔下的文字情境就是我熟知的生活环境,故此比别人多一些体察吧。

大时代惊心动魄,作家那宁静的角落善美而永恒。小生命汇入时代的洪流,已然是大海回澜,壮美广阔中蕴藉无限的悠远绵长。

季节已是桂花飞雨,橘子压枝,此时寻访琦君的踪迹,倒契合了琦君的文境,似乎内心的感念就多了一些落脚之处了。

泽雅:青山绿水间,领受人世第一缕光

琦君已出版的50多种著作的作者简介里都是写“浙江永嘉瞿溪乡人”,或者是“浙江永嘉人”。这一句简单的话里藏着琦君的身世——永嘉是温州旧称,瞿溪是琦君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其实琦君出生于泽雅庙后——潘氏的祖籍地。

除了简介,琦君的笔下也从未出现过“泽雅庙后”四个字,也未言及自己的身世。直到1998年,82岁的琦君,在台湾出版《永是有情人》的代序《敬祝大妈妈您在天堂里生日快乐》一文中,第一次透露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写至此,我忍不住要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吐露一件心事:数十年来,我笔下的母亲,其实是对我天高地厚之爱的伯母,我一岁丧父,四岁丧母,生母奄奄一息中,把哥哥和我这两个苦命的孤儿托付给伯母,是伯母含辛茹苦抚养我们兄妹长大。”

我想着,如果不是自己内心的认定和感恩,谁会将心事隐藏如此之久,手中那支写尽故乡的笔从不拐弯抹角透露半点口风,直到白发苍苍才说出实情。

细读琦君的作品,祖居如雪泥鸿爪,还是隐约可见——“我自幼生活在瞿溪乡,一年里总有一两次到山里去做客,族中的长辈们都把我当贵宾款待。……在山里做客,最快乐与兴奋的事,就是跟着大人们去看做纸。” (《纸的怀念》)这是琦君作品里唯一有关出生地泽雅的文字。

泽雅位于温州的西部大山中,最迟于明朝开始至上世纪90年代期间,山中200多个村落都以手工做纸营生,最盛时,纸农达到10万多人,素有“纸山”之称。

山中寂静,竹子还在生长,涧水还未止息。四处散落的水碓、纸槽、腌塘等造纸作坊散发着浓重的远古遗址的气息。仅剩的几个还在操持古法做纸的乡人,仿佛是中国造纸古文明在这一方山水间作长时间的延宕后不忍离去的背影,让人心生力不从心的无奈。

庙后在泽雅的北境,海拔有600多米,在浙东南已算高山之巅了。车沿着山间公路弯来扭去上升,植被丰茂的青山摩肩擦背,挤挤挨挨,人如入迷宫。在山间,人对世界的移动失去了知觉和分辨,仿佛不在赶路,倒产生了一种心界——寂静,在这里你无须说话。

车子从右边的一条岔路进去,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个村落,就是庙后村了。青山合围而集聚的清气全部倾倒于这个小小的村子。掩映在竹林中的“某某农家乐”“某某民宿”和“某某山庄”是村口那块巨石上“琦君故里”四个字的衍生品。清凉的秋风迎面而来,南瓜、番薯、冬瓜、茄子、笋干、刀豆干……沿路摆出了村庄古老的味道。耳际仿佛响起琦君的声音:“水果蔬菜是家乡的甜,鸡鸭鱼肉是家乡的鲜。”(《家乡味》)

水声清凌凌的,仿佛是从万竿青竹的根部奔涌出来,袭裹了人,脚不由自主地就跟着去了。自然依旧包围着我们,人类文明对于自然就像一人置身于大海。眼前是一条大溪。大山如帷幕被推向两边,乱石滚滚,水流在石缝里穿行,一切保留着当初洪流切开山谷时的样子,仿佛洪水前几日刚退去。

溪以村名。庙后溪发源于海拔900多米的崎云山,村舍沿溪涧两岸的山势呈带状布落。溪上有漫水桥,桥下有涉水碇步,互通两岸。潘氏从明代迁徙至庙后,至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潘氏宗谱》记载,庙后潘氏自东嘉潘桥(今温州瓯海潘桥街道),迁往二十三都庙后,先主文珪公“见山水秀丽,层峦叠嶂,泉甘而干土肥,以为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此地“处万山之中,跨三县之界,两山排闼,一水横门。水口则山峦环抱,形若龟龙;石齿森罗,状若虎豹。移下水济,重叠瀑布千层,形势险峻。猿则畏攀,鸟犹惊渡。至其地者,知重交叠缩,不得骤登,俱有羊肠曲径绕山而行。术者谓其中必有贤人为斯地光”。

琦君的祖屋居于溪谷左岸的山腰上——一座有门台的五间二层民房。村人说,原来房屋两边各有厢房三间,房前有照壁。房屋的主体建筑已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毁于火灾,现存的砖瓦房为后建,只剩老门台还是旧宅遗物。琦君就出生在这座房子里。

琦君在2001年台北教育大学教授廖玉蕙一篇访谈中说道:“我出生时,父亲出外经商,一直没回来,我妈妈认为我不祥,就把我丢在地上,是大伯母把我抱起来的,其实从那时起,她就是我妈妈了。”(《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汇编——琦君》)

在《纸的怀念》一文里琦君写了自己这个“八九岁的傻姑娘”去庙后看做纸的经历:“我自幼生活在瞿溪乡,一年里总有一两次到山里去做客,族中的长辈们都把我当贵宾款待。……在山里做客,最快乐与兴奋的事,就是跟着大人们去看做纸。”山里人娴熟的捞纸和分纸动作直把“小春”(琦君小名)看得目瞪口呆。这也是琦君作品里唯一一篇写祖籍地庙后的文章。

此时的庙后,旧日造纸的盛况已是踪迹难觅,祖屋里也无锅香碗叫、人丁兴旺之象。小歇山顶的门台,斑斑驳驳,杂草萋萋。这经历了火炼的荒凉何尝不是另一种丰富呢。

在潘氏宗祠边有一棵700多年树龄的南方红豆杉,寄生着杨、榆、桂、松、漆、枫等不同的树,当地人称它为“七寄树”,真是一棵奇树。这生命的际遇何等玄妙,有如当年襁褓中的“小春”在生母逝去后依附于伯父这棵大树生长的气象。

一百年后的今天,生命的流动又作何种呈示呢?

琦君祖屋后面的小山包上,有一座古色古香的三合院建筑,是琦君的“父亲”潘鉴宗当时为附近山里的孩子接受免费教育而创办的“庙后小学”(曾名鉴宗小学)的旧址,今已改建为“琦君纪念馆”,在主体展厅的右侧是“我思故人”潘鉴宗生平事迹展示厅。

父女还是相依,只不过此时,女儿已能独撑门庭了。这正应了当年潘鉴宗去世后琦君的恩师夏承焘的日记之言:“潘家惟此女可成,而身世如此,可哀也。”

这已是生命最深最极致的流转。世上又有多少人明白此中之真谛——生命共生的缘分呢!

2001年10月,琦君回庙后寻根问祖时看到宗谱上自己的名字时,写下“崎云山水秀,庙后乡情亲”。这是琦君对根的一种确认吧。

琦君从母胎里出来第一口呼吸的是庙后的空气,领受人世的第一缕光是庙后的天光。

即使琦君不说自己的身世,她笔下的文字也会开口说话,故乡的青山绿水也会认出她来。

瞿溪:琦君写作的出发地,也是回归地

琦君在《乡思》一文的开头就写道:“来到台湾,此心如无根的浮萍,没有了着落,对家乡的苦念,也就与日俱增了。昨夜梦魂又飞归故里……”

空间的隔绝,时代的断裂,故乡的一切成了琦君精神的原乡——那是一个人的原点,一个人的底气,琦君借助文字让它慢慢地释放出来,又慢慢地凝聚,赋予她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构另一个家园的力量。琦君在《家乡味》一文中写道:“我们从大陆移植来此……生活上尽管早已适应,而心情上又何曾忘怀于故乡的一事一物。”在《阿荣伯》的开头就写:“直到现在,他那慈爱恳切而坚定的音容,常常是我寂寞时的安慰,困难中的启示。”

琦君近50年的写作时光里几乎写尽了故乡的人和事。乡思驱动回忆,点点滴滴地写,一步一步逆流而上,亲近故乡。“桂花”“瓯柑”“杨梅”“玉兰酥”“烂脚糖”“月光饼”……带着亲人——“母亲”“父亲”“外公”“阿荣伯”的温暖,在琦君的笔下成为一篇篇饱含天真而善美的文章。也正是这样的书写让琦君在台湾获得了认同感,继而再次获得生活的定力。

琦君笔下的故乡是瞿溪。她在一些文章里常常用一陈述句——“我的故乡,是浙江永嘉县的瞿溪乡。”——来指认自己的故乡。

瞿溪又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

车子从泽雅这边一头扎进“天长岭隧道”,重见天光时已是瞿溪地界了。从青山林立的山区到高楼林立的平川,恍若两个天。

瞿溪与泽雅一山之隔,是一个山区与平原接壤点上的小镇。瞿溪最迟在晋时已有文明的聚落,谢灵运曾有诗《过瞿溪山饭僧》。宋时称沈岙。山在瞿溪的西南、西北面。山的后面还是山,一直绵延到瑞安、青田的边界山区。大山重重叠叠的褶皱里居住着世世代代以手工做纸营生的泽雅纸农。旧日,瞿溪街是泽雅屏纸的集散地,纸农做的纸翻山越岭挑到瞿溪街上销售。“一纸上市,百业俱荣。”在明朝,朝廷在瞿溪还设有纸局,专门差官监造。

瞿溪的東南、东北面是广阔的田垟河汊。肥沃的土壤给瞿溪带来生活的丰泽和水运的便利。泽雅屏纸就从水路走出去,到温州市区的码头装船,再运往全国各地。而运到上海十六铺码头的纸,再转运到中国香港、澳门以及新加坡等地。上海有“瞿溪路”——这一路名也是因纸闻名而起。琦君在《纸的怀念》中还写道:“我们的小镇瞿溪乡,都上了中小学地理课本。”瞿溪是一个因纸而闻名、因纸而繁荣的浙南商贸名镇。

而那一张手工纸从“山头”到“乡下”再到“城底”,而后漂洋过海,恰似琦君的生命历程——从泽雅到瞿溪,再到杭州、上海大城市,而后离原生地千万里之遥。人和物的命运何其相似呢!

琦君的亲生父母亡故后,伯父潘鉴宗和伯母叶梦兰,这两位有着“天高地厚”养育之恩的“父亲”和“母亲”,给予琦君生命长成的丰厚土壤。

琦君在瞿溪度过十二年的童年生活。“我家的老屋建筑,在乡里是最大最气派的。”(《纸的怀念》)“看戏”“迎神”“划龙舟”……镇上丰富的民俗活动,和潘宅里发生的事,成了琦君笔管里写不尽用不完的活水,流淌成一条河——一条倒淌的河,载动琦君半个世纪的乡愁。

潘宅旧址在今天的瞿溪街道崇文路36号——现在是三溪中学校址所在。在门卫处登记了身份证进入校园,琦君笔下的花厅、橘园、听雨轩、回廊……尽数已有了现世的替身,好像一出戏,戏文变了,背景换了,演员也换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旧物遗存——校园内还保留着一幢潘宅的主体建筑,像一座旧台基,现已改建为“琦君文学馆”。这真是最好的归宿了。

这是一幢中西合璧的砖木结构歇山顶的二层楼房。前立面为中式亭台楼阁式建筑,左右和后立面仿造西班牙建筑风格,外墙以灰砖勾缝,二层均有走马回廊,二层前廊设中式美人靠,其他均用西式券顶和护栏。内部采用传统形式,中间为厅堂,左右为起居室。旧日主人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养心寄庐。

一堵一人多高覆着小青瓦的白粉墙,似一脉波纹柔和温婉地向两边漾去圈住“养心寄庐”。水墨般低调,是陶潜归来的疏淡之风。当年主人的心思全在“养心寄庐”这四个字里了。这里介绍一下琦君的父亲。

“养心寄庐”的主人是何许人也?是琦君笔下的父亲——潘鉴宗,其实是琦君的大伯父。在此这样介绍琦君的伯父吧。

潘鉴宗(1882—1938),一作介宗,名国纲,别号鉴园,以字行,斋名“养心寄庐”“云居”“云居山房”,浙江省永嘉县北林垟二十三都庙后村(今属温州市瓯海区泽雅镇)人。清光绪廿八年(1902)补县学生员。次年考入福建陆军武备学堂,毕业后任江北督练公所委员等职。宣统元年(1909)进保定陆军学堂。1916年任浙军第二师四旅旅长,晋级少将。1919年为浙江陆军第一师师长,晋升中将。1925年,加上将衔,并任执政府参议。1938年7月病逝,享寿57岁。

潘鉴宗热心社会公益事业。作为温州旅杭同乡会发起人,历任第一届至第三届正会长,第四届、第五届名誉会长,温州旅沪同乡会名誉会董,温处旅杭同乡联合会副干事长。为购置温州旅杭同乡会会馆,潘鉴宗不仅出资最多(第一次四千大洋),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为争取安徽省发还芜湖米局向温商附收的关税,与林大同谒见省长沈金鉴,恳请省政府出面与北京税务处交涉,经过不懈努力,这笔关税最后得以返还,温籍米商感动之余将其中八成税金共一万一千一百多元捐赠同乡会,为购置会馆奠下坚实基础。尔后为保证同乡会的有效运转,以他的声望继续给予支持。

民国初年,温州交通闭塞,商业落后,卫生医疗条件简陋。“查永嘉为商埠之一,而商业之发达独蒙牛后之讥,董事等为便利交通、振兴实业起见,筹办此举,原期为吾瓯商业之一助。”“窃瓯地濒海潮湿,人烟稠密,夏秋之间,不免疫痢为灾;虽有中西医院严为之防,慎为之治,然而病院设备至难,医者精力有限,地广人多,恐难遍顾。”(《黄群集》132、133页)潘鉴宗与黄群(溯初)、吕渭英(文起)、吴璧华、杨振炘(雨农)等人密切合作,共同致力于实业和社会公益活动,着意推动故乡的近代化建设,举办的社会事业跨越众多领域,有电信、卫生、医疗、金融、教育、文化、市政、园林、慈善等等,为温州近代化事业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参与创办东瓯电话股份有限公司、普华电灯公司改组之后出任董事,还参与瓯海道育婴堂,瓯海医院的建设。瓯海医院是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前身,值得注意的是,首任院长杨玉生,正是浙江陆军第一师军医正出身。潘鉴宗发起修复景德寺,资助光绪《永嘉县志》补刻本,还出资修建飞霞桥,而且为家乡纸农着想,修造瞿溪至林垟、庙后、藤桥等地山路五条、石板桥两座、路亭三座,诸如此类,造福乡梓。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还出资在家乡北林垟创办庙后小学,让家乡及附近县域贫苦人家的孩子得到良好的教育。

此外,1915年,新文化运动兴起,1919年7月温州成立永嘉新学会,1920年1月创办《新学报》,在永嘉新学会会员中,留学日本的有8人,在北京等高校读书的有21人。潘鉴宗与黄溯初、吴璧华、张云雷、吕文起、徐寄庼、杨雨农等人,都是新学会的捐助人。

正是在潘鉴宗的培育和影响下,琦君得以长大成材,毕业于杭州之江大学中文系,师从夏承焘。潘鉴宗曾一度计划送琦君师从马一浮,因琦君未予接受,执意读新式学校而作罢。

琦君念中学时,跟父亲说起在历史课本上看到父亲的名字时,潘鉴宗叹了一口气,调侃似的说:“这实在是一生恨事,幸得在整个的一段战争史上,我究竟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父亲》)潘鉴宗的见地可见一斑。

琦君的父亲在故里养病期间,还每日教诲琦君必须要背诵《论语》《孟子》《传习录》《日知录》等书,嘱咐琦君为人为学是一贯的道理,而端品立行尤重于学业。琦君在《父亲》一文中写到父亲对她的影响:“父亲的教诲,使我于后来多年的流离颠沛中,总像有一股力量在支撑我,不至颠仆。”

而琦君的父亲与夏承焘、许淑玑、刘景晨诸多文人名士交往,在琦君身边形成一个优质的人文气场,他们参与了琦君的成长,无形中把各自的一些特质融进了琦君的生命,同时在琦君的生命里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春雪·梅花》里的“刘景晨伯伯”,字贞晦,号冠三、梅隐、梅屋先生等,早年就读于京师学堂,善诗文书画金石,绘画尤长于画梅。他经常来琦君家小住,到了冬天下雪,就与琦君的父亲在家中温酒,对着一窗寒梅吟诗唱和。而一旁的琦君“看他们两位老友一唱一和的快乐,我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意兴也浓起来了”。琦君爱吟咏梅花,作品中多處写到梅花意象,那篇文风飘逸高洁的小说《梅花的踪迹》,以及在西湖边寻找“一生知己是梅花”的心境,跟这位爱作诗画梅的长辈从小的熏陶不无关系吧!

燕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许淑玑是琦君如愿进入杭州弘道女中读书的说客。而琦君考入杭州之江大学,完全是遵从父亲之命,他要女儿追随自己心仪的青年学者和词人夏承焘。后来夏承焘成了琦君生命里的恩师。

父亲及其身边的友人,他们的思想行藏和人文品格影响了琦君人格的养成。1949年1月,于乱离中,琦君把杭州4000余册父亲的藏书全部捐给了浙大图书馆,把瞿溪老家的5000余册藏书捐赠给永嘉籀园图书馆(现今的温州图书馆)。琦君此“豪举义举”(夏承焘语)可谓是秉承其父之行止。

琦君的父亲潘鉴宗就在这座“养心寄庐”里去世。屋旁那株“父亲”亲手栽下的玉兰树,枝繁叶茂,生机盎然。树比人长久,守着老屋。

走进月洞门,是一方庭院。两株金桂分植左右,繁茂的枝叶几乎遮蔽了整个庭院的天空,但还是善解人意地留出一条石板路方便行走。风送桂香阵阵。“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桂花雨》)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女孩从桂树下跑出来。“摇花乐”的小女孩就是“小春”。

小春开智较别人晚,三岁了只会像牛一样发单音“哞”。五岁时,父亲特聘本地私塾老师叶巨雄为家庭启蒙教师。叶师信奉佛教,食物先供佛再给自己吃,一个月有六天过午不食,连跳蚤也不攫死,而是纸包起来塞进墙缝。但他教学严厉,给琦君打下了厚实的古文底子。日后,琦君就是凭着扎实的文言文功底考上了杭州的弘道女中。

而养育小春长大的母亲,是一个宅心仁厚又兰心蕙质的旧式女性,在功成名就的丈夫面前,隐忍退让,吃斋念佛,化解人心的痛苦。她遵循着传统的时序,有条不紊地转动着潘宅这个大家族的日常,给了小春一个中国传统的老底子,特别是母爱。母亲睡前会给小春念《孩儿经》《月光经》《心经》;桂花成熟时,摇下桂花,先供佛,而后送邻居,再做桂花茶、桂花卤、桂花糕;玉兰花开的时候摘了满篮子叫小春分送邻居;端午包种类很多的粽子,还会为乞丐准备一批,美其名曰“富贵粽”;八月十五除了做团圆饼,还会在屋檐下挂月光饼祭拜月神;一边纳鞋底织带子一边陪着小春读书……这个老底子像一个摇篮,温润着小春的心灵,摇着小春憨憨地成长。母亲的老底子,成了琦君的生命底子,以及日后的文字底子。

潘宅古雅的亭台楼阁和奇花异草在阳光下也会投下浓重的阴影,曲径通幽处也有阴暗潮湿的地带,吱嘎作响的门扉也似一声声沉重的叹息。这些也都映涵在小春童稚的眼睛里——花枝招展的二姨娘进门,母亲躲起来哭;二姨娘收走了小春的压岁钱包,母亲拧紧了嘴,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母亲绣的梅花手帕被父亲退回来后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的那种凄苦;哥哥在北平去世时,一家人悲泣;父亲去世时,母亲的镇定比哭更让人悲切……

饱尝了离乱之苦、丧亲之痛的琦君,在空间上与故乡隔离断绝之后,这些带了故乡亲人气息的泪水,仿佛在彼岸也有了故乡糖年糕的温暖。她选择以一个懵懂孩子的心境写出来,点到为止,不渲染不扩大不憎恨,以善念去填满崎岖的生命空间。人生的惊涛骇浪之后,见之笔端却是一溪流水,却让人读出了淡淡的哀愁。琦君说这是“烟愁”。她对“烟愁”有自己的诠释:“淡淡的哀愁,像轻烟似的,萦绕着,也散开了。那不象征虚无缥缈,更不象征幻灭,却给我一种踏踏实实的,永恒的美的感受。”

在琦君的笔下,连愁绪都是踏实美丽的。这些笑影里的泪光,已然是暗夜里的星星,智光闪烁。颠沛流离之路,也是金沙铺地,开了一地的莲花,给多少失根的灵魂以慰藉疗伤。

有人曾质疑琦君只会写好的,难道世间就真的这么美好吗?琦君回应说:“社会上坏事情已经很多了,所以为什么不把好的一面表现出来呢?……写好的事情,一写,心里想到的都是温馨的。”又曾说:“太过真实,会很残忍的。”

我曾拜访过琦君的表弟周惠津先生。琦君生前与表弟保持着通信往来。周老说,其实,琦君生活在这个大家庭有难言的苦,她只能在信里跟我倾诉,她把苦难都自己一个人承担了。

琦君的伤痛在其恩师夏承焘的日记里明晰可见。1938年夏承焘在日记里写道:“晴。闻希真哭其伯父,晕厥数次。晚往视之,知其于鉴老逝时,曾饮洋墨水自杀,幸无恙。希真父母兄弟皆早逝,孑然一身,依其伯父,鉴老以为己女,而临终无一遗嘱,后日不知如何处置。”1946年日记写:“午后希真与烈荪先后来。希真诉其家庭郁伊,语次泣下。予与烈荪劝其不可长此屈伏于不道德之积威。对小人一味巽顺,于人己皆无益处。”

长沟流月去无声。时光流逝刀削般的表情,在琦君这儿却成了一副圆润祥和的模样。《烟愁》《桂花雨》《母心·佛心》《水是故乡甜》《红纱灯》《一袭青衫万缕情》《橘子红了》……琦君把人生的悲欢离合化作花瓣般的文字,结集成书,合上。一旦打开,落花一片天上来。

琦君文学馆以“一花一木耐温存”“万水千山师友情”“橘子红了正当时”“梦路应同绕永嘉”“留予他年说梦痕”五个单元的内容展出了琦君的生平和创作成果。展出的大部分书籍资料都是琦君生前寄回来的。作品永远比作者早一步抵达故乡。

童年和故乡是一个人时间和空间上的生命之根。琦君一直没有放弃回归根的念想。

1996年,琦君委托美国任江浙沪同乡会的秘书长林德宪先生返温时到她旧宅看一看。得知了她童年的旧居还在的消息。后来她又通过台胞叶国星先生首次与三溪中学的时任校长何治权取得通信联系。1997年,琦君听闻故乡要把自己的旧宅改建为“琦君纪念馆”,高兴地将自己作品和获奖证书寄回故乡,并拿出一万美金资助“琦君文学馆”的修建。个人出资5万元人民币作为启动资金,创设了中学生琦君文学奖。

2001年10月23日,琦君从客居的美国回来,参加了“琦君文学馆”开馆仪式。琦君终于以文字给自己铺砌了一条回乡的路。

坐在琦君文学馆二楼的“小姐靠”上,身子探出去,视线触及的就是那棵几丈高的玉兰树。我看到“花匠阿标叔架了梯子爬上树摘下,我在树下捧着篮子接”。而后,我提着满篮的玉兰花分送给左邻右舍。

恍惚中,我真分不清那个一身花香的小女孩是我还是小春了。这个小女孩怎知以后生命对她的款待呢?

杭州:湖山信美,杭州是我的第二故乡

琦君在《西湖忆旧》一文的开头就写道:“我生长在杭州”,接着句尾点出“杭州是我的第二故乡”。

回观琦君的生命历程,这句中的“生长”用得贴切又扣人心弦。“生长”给我内心的感应就是情感与学识的增长。人生的历练和智慧不就是这两种吗?

琦君十二岁随父母迁居杭州,一直到她三十三岁赴台,初中、高中、大学几乎都在这座城市里完成。人生最美的年华留在杭州。在最美年华里在这座城里尝尽了悲欢离合,最后还是从这里匆匆启程渡海而去,隔海如隔世。最美和最苦交融的地方,或者岁月,是刻骨铭心的。琦君以“第二故乡”称呼杭州,透着无限的铭记和依恋。

我在这节的标题上用了“湖山信美”。这四个字来自抗日时期夏承焘在上海怀念西湖和之江大学时写下的一首词:“湖山信美,莫告诉梅花,人间何世。独鹤招来,共临清镜照憔悴。”

我想着,这“湖山信美”也就西湖与之相配。改朝换代在任何地方都会带来文化的断裂,唯独西湖安然无异,总让人找见来处,知道去处,如此,可安顿灵魂。我以为,这“湖山信美”是一种大德行。

此番前往杭州,琦君应该还在老地方——钱塘江畔,秦望山麓,孤山上,断桥边,满觉陇,或是临湖的暖阁里,等我寻去吧!

“我的家在旗下营一条闹中取静的街道上。街名花市路,后因纪念宋教仁,改为教仁街。”(《西湖忆旧》)琦君杭州的家在教仁路36号,如今这条街已改叫邮电路了。潘家寓所自是无影了,“父亲”吟咏的“门临花市占春早,居近湖滨归钓迟”的情境也自是不见了的。街上来来往往的车和人投下的碎影,像岁月的老年斑浮上来,提醒你那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的存在。

残忍的是一些被时间啃噬过的碎末丢在某些角落,或者附在一些小东西上,让今人唏嘘感叹那些逝去的繁华。

——这是一张琦君拍于杭州寓所的照片。照片里的琦君穿着格子连衣裙,坐在窗台的书桌前,扭身回眸灿然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活泼又不失文雅。这是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琦君。

再细细审视照片中房间的陈设:书桌一边靠左墙壁,一边靠窗,墙上挂着一幅书画卷轴;书桌上铺着一块格子桌布,右角上是码放整齐的一叠书,最上面厚厚的那本应该是一本字典;左角上是一盏台灯,琦君的手边是一本打开的书。琦君坐在一张有靠背的折叠式木椅上。她的身后和右边分别摆放着一张木扶手的布面坐垫的单人沙发。

这房间的一角,折射出琦君在杭州时的生活环境——一个典型的民国时期西化的环境,完全不同于瞿溪乡下田园牧歌式的农耕生活。

琦君的父親之所以带十二岁的琦君来杭州,是因为他认为一个大家闺秀除了读古书之外,还要见见世面,懂些人生进退的礼仪。可是当琦君背诵完古书,爬上寓所的阳台,看到围墙外不远处一所女校那些穿着浅白短衫和过膝黑裙的学生们开开心心的样子时,琦君的命运已然转向父亲预先没有设计的一条道上。琦君视线里的学校就是杭州弘道女子中学。

琦君恳求当时来家做客的父亲的好友燕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许淑玑当说客,劝父亲让她进女中上学。父亲当然是不同意的。后来“许伯伯”想了一个理由:“一个新式的大家闺秀,一定要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弹一手漂亮的钢琴。这所弘道女子中学是教会学校,非常重视英文与音乐教育。”父亲听了居然点头了。弘道女中的招生都是附小直升初中,额外向社会上招生的名额只有五名。琦君以算术五分,作文九十五分的成绩被录取,考了第三名。琦君通过自己努力成了弘道女中一个穿着浅白短衫、过膝黑裙,梳着齐耳短发的“学堂生”。依琦君的说法是“瞎猫逮到死耗子”,“一个只会背‘之乎者也’的小老太婆,成为一个要学ABCD的女学生,在我的心灵上,犹如从地狱升入天堂”。

琦君在《一袭青衫万缕情——我的中学生活回忆》写了自己在弘道女中点滴的学习生涯。笔下的老师们也是各有特点、各具性情——圣母般温暖的教英文的韦老师,镶金牙的教物理的梁老师,严厉的教体育的王老师,冷酷的教钢琴的曹老师,以及那个让学生们一看到就直打哆嗦的有着宁波口音的周校长。琦君写老师,是感恩当年老师们的关爱。但琦君何尝不是写自己呢!写出了一个接受中国传统教育的乡下小女孩一下子掉进西式教育环境的苦和乐,字里行间活泼泼地跳将出一个努力向上不服输的豆蔻年华的琦君来。

杭州弘道女中现已改为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妇产科医院。站在杭州学士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又有几个人知道这里曾是一所教会学校呢?医院对面是一片脚手架林立的建筑工地,正在建设一个叫“禧月阁”的母婴护理中心。从学校到医院,这般世情的替换总还是一条根藤上的两朵花,一生一灭,次第开放,人心稍可慰。

琦君从弘道女中高中毕业后,志愿是能进入燕京大学深造。父亲应允,可是母亲不舍女儿远行,终日哭泣,琦君只好作罢。最后以优异成绩直升杭州之江大学国文系。琦君在《三十年点滴念师恩》里写道:“我进入之江大学,完全是遵从父亲之命,要追随自己一生心仪的青年学者和词人。”这个青年学者和词人就是当时之江大学国文系的系主任夏承焘。

夏承焘,温州人,字瞿禅,可谓是琦君父亲潘鉴宗的一位小友。温州师范毕业后,执教琦君的故乡瞿溪小学时,曾拜访过潘鉴宗。琦君的父亲对这位年轻人赞赏有加,说将来一定是一位大学问家。夏承焘在琦君二十五岁生日时曾有诗赠琦君回忆年少这段经历:“我年十九客瞿溪,正是希真学语时。”那时,夏承焘还想不到眼前这个牙牙学语的小女孩日后会成为自己一生关爱的女弟子。

琦君带着对志愿不遂的遗憾去了之江大学,听了夏承焘的国文课后,完全改变了对之江大学的偏见。琦君在第一本书《琴心》的代序《吾师》中写道:“高中毕业进入大学,一位终身钦仰的夏老师给了我更多的启示。”1986年,夏承焘在北京去世,琦君听闻后写了万余字的悼师文——《三十年点滴念师恩》,文中写到了“自己大学四年,得恩师耳提面命的亲炙,而获益无穷”。

在琦君笔下着墨最多的,除了母亲就是恩师夏承焘了。笔下深深浅浅的文字里,或隐或明的总浮出那令人敬慕的一袭青衫的身影。在夏承焘的日记中也可见师生之间那亦师亦友的情谊,特别是琦君痛失至爱双亲后更多了一层亦父的深厚情感。

“湖山信美”,总能为这三十年的师恩见证些什么吧?

车往城外疾驰,很快把我带离西湖深情的视线。从布局精致的山水盆景置身于山青水阔的大自然,犹如短梦醒来,凌然一振,心如明月高悬——正是壮阔浑厚的钱塘江涵养了西湖的精致靡丽,杭州作为南宋“临安”那种危急时刻的大担当气质正源于此吧!这也是一种“湖山信美”的情怀吧!

六和塔似一位身披道袍临风而立的道人从我右侧一闪而过。车随即往山上而去,“之”字形一折后,停下。入眼即是左侧山墙上一块花岗岩校名碑上铭刻的“浙江大学之江学院”几个字。继而看到校门后面的小山坡上一幢随茂密的古木一起长到云天里的红砖建筑。这座古典复兴主义气质的建筑已然泄露了之江大学的历史渊源——之江大学是一所教会大学,始建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抗战后校舍被毁严重,于1946年开始修复后,现今完整地保留了钟楼、慎思堂、怀仁堂等22幢美式风格建筑。

拾级而上,走近藏于秦望山麓的古典复兴主义和中世纪哥特风建筑,视线掠过红砖和青砖拼接的几何图案,还有那棵树龄210年的三人合抱的香樟。这里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下课后,琦君就与同学结伴走在林荫道上。她们学“瞿师”(学生之间对夏承焘的称呼)的永嘉官话吟咏,却不知瞿师就在身后。瞿师听见并不生气,而是说:“多好呀!在这么好的湖山里,你们用功读书哟!”

瞿师不同于其他老师,风趣幽默,平易近人,他的教学方法,不仅以文教、以言教,更以日常生活教,让学生与他同游一处名胜,同看一场电影,同访一个朋友,甚至同挤一次公交车,启发学生无限的生活情趣,使其能更深地体会人事情理。钱塘江畔,秦望山麓,留下瞿师于山水间教导学生的身影。

课余,瞿师带着学生们爬钟楼远眺,看西湖像银白色的一个圆点,点在银白色弯曲的钱塘江边,形成一个“之”字,告诉学生这就是之江大学得名的原因。

夕阳西下,红霞染彩钱塘江时,瞿师被学生簇拥着出校门下山,向左走不到数百步登六和塔,赏片云过江,观钱江潮水。给学生讲钱江潮与伍子胥、文种、勾践的故事,启示学生“君子不立于危崖之下”。

走数百步又至“九溪十八涧”的茶亭中坐定,等一盏清茗端来,瞿师开始吟:“短策暂辞奔竞场,同来此地乞清凉,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无一语,答秋光,愁边征雁护成行。中年只有看山感,西北阑干半夕阳。”这是弟子们背得最多最熟的一阕词。

琦君得了瞿师的教誨,跨越了古文和白话文之间的千山万水,使二者的气韵贯通。琦君曾说自己的作文从“人生在世,岂不悲哉”的古文到“时代的巨轮”和“一切的一切”,老师看了翻白眼,父亲更是蹙紧了眉头说“完了,你的文章再也不好了”。自己也心灰意冷再也提不起兴趣写文章。到了大学,是瞿师教会她写作的技巧、鉴赏的能力,一扫“文以载道”的陈腔滥调,才算是真正开始读古书。

瞿师写给琦君的格言是:“时时体验人情,观察物态,对人要有佛家怜悯心肠,不得着一分憎恨。”又说:“做人和写文章一样,写文章时心情是至真至善至美的,你总愿意你的文字予人以更多的快乐和美感!那么你一定要培养一颗优美的心灵。”

琦君的文章不正契合这两句格言的行旨吗?瞿师于琦君的影响之深见文已明然。

求学生涯于人的一生是为数不多的一段美好时光吧!——钻研知识的纯粹之美,师长的无私教诲之美,同学的情谊之美。但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一夜之间,时代就把每个人的命运置于洪流之中上下浮沉。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杭州沦陷。琦君父亲潘鉴宗携家小回瞿溪乡下老家避乱并养病。1938年,琦君也因战争辍学回家,其师夏承焘亦避乱瞿溪。琦君得以就近求益,学诗词读老庄。这期间,琦君杭州的家被劫七次,藏书损失严重,传言说留在杭州照看书籍的忠仆陈胜德也遇难。潘鉴宗留在身边的另一忠仆胡云皋听后不辞而别去杭州打探消息,也一去杳无音信,传言被日军所害。琦君的父亲接连受到沉重的打击,病情日益加重。七月三日,琦君的父亲潘鉴宗去世,临终,无一遗嘱。

父亲的弃养对于二十二岁的琦君来说是瞬间被抽走生命里唯一的靠山。

生命再次向琦君呈示无常和其命运的跌宕起伏。局势的变幻不定、家庭的纠纷,随着父亲的死,一下子赤裸裸地残酷地摊开在琦君的面前。于琦君,显然此刻又是她个人命运的另一个转折点,官家大小姐的优厚生活已收尾。

1939年,之江大学已和其他三所基督教会大学(沪江、东吴、圣约翰)借上海英租界慈淑大楼联合开课。琦君求得母亲同意,冒着海轮被炸的危险,返沪完成学业。

1941年6月,琦君大学毕业。夏承焘在这一年的日记中写道:“六月十八日,午后邀希真母女、璇庆看《月宫宝盒》电影。希真诉家庭环境,谓暑中非有职业不可。”

琦君毕业后,留下任母校中文系助教,后又任教上海汇中女中。

是年11月,琦君的母亲叶梦兰去世。琦君取道陆路返回家乡,历经二十一天的风餐露宿,赶回瞿溪家乡时,母亲的灵柩已停在橘园。

至此,潘家再也无人替她作主,再也无人可依傍了。战争的硝烟里,琦君开始为谋生而奔波。

1943年,琦君返乡任教于永嘉县立中学(今温州第二中学)。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回杭州任教母校之江大学兼浙江高等法院图书管理员。家人认为,家中一门女流,怕家中财产遭人觑觎,家人希望她到法院做事,以保护她们,琦君于是转入苏州法院担任机要秘书,开始了往后数十年同时在司法界与教育界工作的生涯。

夏承焘的日记里,几条有关琦君的简洁文字,已然向我们呈现了琦君大学毕业后近十年间里既要担当家庭,又要解决自己生活问题的抑郁苦闷。

1942年夏承焘的日记写道:“四月二十七,希真送书来,馈鲳鱼四合,谈婚事流涕,谓誓死嫁黄君,其伯母(二妈)犹豫不定。予劝其稍冷静。”“八月九日,得希真六月廿五上海书,在途中四十余日矣,云夏正四月初三与黄君订婚,家庭烦恼仍甚多。”“十月卅一日。潘国周送来希真上海书,仍多忧患语,谓己从予教,清晨读《论》《孟》。”“十二月七日,季思过谈。作一书招希真来任图书馆员。”(此时之江大学已迁往内地龙泉)“十二月九日,昨季思为予发一函与希真,招其来龙泉。今日接国周转来希真十一月八日上海函,谓家庭之间哓哓不休,有‘但恨久处人间’之语,其伯母定本月中旬返里,希真欲留沪不归。”

1943年夏承焘日记写道:“四月十九日,希真近极愁郁瘦削,既失伯母欢,近又以黄君治学兴趣不合,去书商量解约。此至可惊讶。此子聪明多不幸,惧其竟不得永年。午后作一书,录歌德语慰之。望其能肯定人生,勿为命运所玩侮,并录《论语》‘子在川上’语,说知其不可而为之精神。”“五月十三日,接希真七日长函,嘱问之江事,欲随予入闽,以在乡家庭烦恼太多。谓与黄君订婚,似出于一时之诗情画意,玩弄人生,致为人生所玩弄,已去书乞璇庆解铃。”

1947年夏承焘日记写道:“五月三日,晴。翁璇庆、潘希真来,留午饭。希真病中强起,尚甚备倦。同过蕴、梦处小坐。希真恋恋家庭,不能高飞远行。婚事复不得解决,予劝其返庙后乡间养病,暂与老事隔绝。心叔劝其必离杭州。” 不曾想,“心叔”一语言中。

日记真正道出了琦君苦痛的根本原因——一个庞大的旧制贵族家庭,其错综复杂的家事永远是个解不开的结,也是压在琦君肩上的一副重担。作为潘家长女的琦君是有责任而无实权实利。自己个人寻求情感和生活上的依傍和温暖却不得,以致心力交瘁。

时序转到1949年。

一月,大寒,西湖冰厚得可行人。琦君的庶母于慌乱中把贵重的衣物和细软,装成十只大皮箱,托朋友先运到台湾。而对于琦君父亲的藏书一点也无法顾及。琦君听闻后匆匆从苏州赶回,面对父亲珍爱的藏书,不知如何是好,庶母主张运到上海卖掉。“总是谁家不肖子孙,无以为生,把先人的心爱遗物,随便拿来卖了。小春,你要牢牢记住,这都是我的心爱之物,也是我唯一留给你的,你要珍重看待呀!”琦君想起父亲的话,不禁放声痛哭,自恨自己不能于危急中安顿家庭和父亲的“宝爱”。“家中又没有一个强壮的男人,帮我们策划进退。”一筹莫展中,琦君父亲的临终遗言如古寺钟声传来:“如逢大变,你保不了这些书籍,就把它捐给图书馆吧!”琦君遵父亲遗言力主捐公,与恩师夏承焘商议,把杭州的藏书三千九百余册全部捐给了浙大图书馆,又写信给永嘉的叔叔,交代把家中藏书全数捐赠给永嘉籀园图书馆(现今的温州图书馆)。

“乱离中最宝爱的东西是心情上最重的负担。但到了不得不割舍的时候也只有割舍。”(《父亲》)琦君割舍了“宝爱”,于1949年4月25日带着幼妹和庶母,自己只穿了一身衣服,带着一只小皮箱,从杭州启程往上海,再转广州到台湾。

琦君在写给好友蒨因的《祝君无恙我将归》一文中倾诉了自己离开大陸那一刻的心情:“人生别离原属难免,可是像这样隔海如隔世的别离,却是人间罕事。”那晚琦君一个人踯躅在萧条的上海霞飞路上,雨丝淋湿了她的头发与衣裳,也凉透了她寂寞酸楚的心。

这一次不同寻常的别离也开始了她不同寻常的一生吧!

写到此,我不禁潸然泪下,是为离愁中,琦君作为一个女流有此格调高洁的“义举豪举”(夏承焘语)而感动。

我此番来杭城,主要的任务是到浙大图书馆查询琦君当年捐赠给“浙大中文研究所”的那一批父亲潘鉴宗先生遗书的踪迹。当年琦君捐给籀园图书馆的那批图书书目齐全,如今安然于现在的温州图书馆,而捐赠的书画则存于温州市博物馆。

因浙大图书馆当时没有做这批捐赠书籍的书目,经过诸多变迁,如今要找书籍踪迹,犹如大海捞针。

我特意带上琦君作品《烟愁》,因书中《云居书屋》一文中提到《四库珍本丛书》《四部丛书刊续篇》《四明丛书》等书名,想着依照这些书名或许可以找到几本,哪怕是一本也好,也有个实物的见证。果然是派上用场,找到了《重刊宋本十三注疏伏校勘记》(156册)、《四库全书珍本初集》(1915册)、《四明丛书》(567册)、《四部丛刊绩编预约样本一卷》(1册)、《大清一统志》《名斋集》《禅月集》(2册)、《淳化阁帖释文》(4册)等八种书籍。《淳化阁帖释文》第一册首页上还印有“潘国纲”的圆形印章。此四册作为善本,被图书馆慎重地放入樟木匣中保存。这八种书籍的封面都印有朱红的“永嘉潘鉴宗遗书捐赠国立浙江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方形图章。

见书见印,也是托了琦君的福,在《云居书屋》一文中交代了一些书名,才让我们有迹可寻。当年女遵父言的孝心和情怀也就有了实物见证,可慰潘鉴宗先生和琦君先生在天之灵了。

昨天还艳阳高照的杭城,今晨却秋雨淅沥,寒意骤起。漫步西湖,水墨湖山,千年不惊。

琦君说:“若他年重回西湖,孤山梅鹤,是否认得白发故人呢?”(《西湖忆旧》)怎么会不认得呢?您依然是那个与瞿师在西湖边寻梅后在梅花图上“惜取娉婷标格,好春却在高枝”的女孩。

百年后,我寻琦君足迹而去——瓯江之滨,钱塘江畔,西子湖边,处处有琦君的身影。故乡到底是故乡。琦君有情,故乡亦有情。故乡以最高的礼仪接应琦君归根——“琦君文学馆”“琦君纪念馆”“琦君散文奖”,像花草树木一样在故乡的泥土里生长起来;故乡的舞台上,瓯韵瓯腔正唱《橘子红了》……

“湖山信美,莫告诉梅花,人间何世。”流水时间,匆匆而过。此中也正是夏承焘先生赠予琦君的词——“留予他年说梦痕,一花一木耐温存”——的禅境。

(选自《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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