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立
武侠小说以冷兵器时代为背景。还珠楼主(李寿民,1902—1961)的小说在表现剑侠修道活动中,多角度地表现了剑侠与动植物的关系,从而展现出以山林为主的自然生态系统面临的危机。山野中的白兔和仙草茯苓的化身苓兔,代表了农耕社会变迁期,尤其是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战争思维”影响下,作者对于外来入侵者强势争夺生存资源、残害生命的生存危机的忧虑。这一蕴含兔文学—文化生态审美价值的作品却不曾为“中国生肖文化丛书”提及。①王迅:《兔寄明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 年版。本文或可稍为补憾。
兔引奇遇,在古代史传到小说、笔记中,是一个引动幸运,令英雄走向机遇从而发迹变泰的重要文学、民俗意象,②王立:《再论中国古代文学中的“逐兔见宝”母题——兼谈该母题的外域文化渊源》,《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 期。后来逐渐由颜色泛指转为集中于白兔。先唐史书曾昭示:“白兔,王者敬耆老则见。”①沈约:《宋书》,卷二十九《符瑞下》,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837—839 页。明人则承《抱朴子》,强调白兔增加的外来因素:“虎、鹿、兔皆年千岁,满五百岁者其毛色白。万历中,有舶商自暹罗携白兔归闽,售四百金。每季而育,其种日蕃,盖另一类。生即白色。崇祯中,浙、直遍有之,直三四金。”②谈迁:《枣林杂俎》中集《赜动》,中华书局2006 年版,第498 页。此后,白兔的神秘性渐渐减少,日常性加强。
还珠楼主小说中白兔描写的作用大致如下:
首先,以白兔活动引出故事主人公的新际遇,展开新故事。
兔是不会与人冲突的小动物,剑侠修道于山林,野兔出现频繁。《蜀山剑侠传》第七十七回写剑侠司徒平善意地追逐一对白兔:“浑身似玉一般,通体更无一根杂毛,一对眼睛红如朱砂,在崖下浅草中相扑为戏。司徒平怕少时薛蟒走来看见,又要将它们捉去烧烤来吃,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纵身下崖,想将这一对兔儿轰走。那一对白兔见司徒平跑来赶它们,全没一些惧意,反都人立起来,口中呼呼,张牙舞爪,大有螳螂当车之势。司徒平见这一对白兔竟比平常兔子大好几倍……到底居心仁慈,不肯戕害生命,只想捉到手中打几下赶走……”③裴效维、李观鼎编校:《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二卷,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1998 年版,第704—706 页。接着,他随白兔穿山越岭,被怪鸟袭击抓走飞剑,又巧逢“穿着破烂的穷老头儿”(追云叟白谷逸)说他来到了雪浪峰紫玲谷(黄山支脉)。他坦诚而礼貌地求助,老头儿点明“那秦家姊妹使的障眼法”。人物性情因白兔而展现。在美少女秦寒萼的辉映下,白兔带有了拟人的灵兽意趣:“忽见那两只白兔如飞一般纵跳回来。寒萼道:‘我们只顾说话,倒把它们忘了。你看它们跑得那般急,定是受了别人欺侮哩。’话音未了,两只白兔业已跑近二人身前,叫唤了两声,衔着二人的衣角往来路上拉。……知那白兔通灵,便将一个抱在膝上问道:‘你到五云步,如果那时只有一男一女,并没有一个戴七星冠的道姑,你就连叫两声;如果不是,你就叫三声。’那白兔闻言,果然连叫两声。”剑侠秦寒萼、司徒平之于白兔的善意、友好,令白兔敢于、乐于亲近,同时,他们提醒白兔要对那“道姑”戒备,前提是白兔能善解人意。因白兔的出现,移步换形,新人物上场,寂静的山林增添了生气与灵动。
其次,用白兔这种与人无害、相对弱小、可爱可悯的小动物,烘衬出人物的性情习性。
新情节的介入,限于相对隔绝的空间和人物关系,需要“偷听”母题由外向内进一步揭示。《蜀山剑侠传》第七十九回写司徒平能辨识出不友好的同门柳燕娘和薛蟒(一对情侣)。这俩人对白兔的态度却有几分奸狡:“那女子道:‘我还轻易不曾看见过这么肥大雪白的兔儿呢。我们掩出去,先把它们活捉进来玩几天,玩腻了再杀来下酒吃。’王森已听出是薛、柳二人声音……忙将身子躲过一旁……偏那一对白兔非常凑趣,没等薛、柳二人说完,忽然拨转头往崖下就跑……听见柳燕娘着急的声音道:‘跑了!跑了!还不快追!’言还未了,薛、柳二人双双在洞内现身穿了出来,只顾追那兔子。”④《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二卷,第743—744 页。耳中所闻柳、薛二人对待白兔的态度,昭示司徒平在师门中所处人文小环境的凶险,而其师徒关系的紧张也的确来自这二人的挑唆。
再次,表达与动物结友、敬畏生命的生态理想。
从上引柳、薛二人叫嚣要把白兔“活捉”“玩腻了再杀”中,也可看出他们对弱小者一贯的态度,就像他们对师弟司徒平那样。这是在自然环境中惯用的“丛林法则”,也是江湖中弱肉强食的习性表现。在还珠楼主的剑仙世界中,“异类修道”也是一个重要主题。它们与剑仙伴生的过程也是自身的修道历练,如猿、神鹫等。白兔根器差一些,但也在其列。《蜀山剑侠传》中写到秦紫玲介绍:“我们姊妹二人,一名秦紫玲,一名秦寒萼,乃宝相夫人之女。先母隐居此地已有一百多年。初生我时,就在这紫玲谷,便将谷名做了我的名字。六年前,先母兵解飞升,留下一只千年神鹫同一对白兔与我们作伴,一面闭门修道。遇有需用之物,不论相隔万里,俱由神鹫去办。”⑤《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二卷,第710—711 页。可见白兔还是女剑仙童幼时的相伴之物,与之身份、情性搭配。此外,《蜀山剑侠传》中“三英二杰”之一的李英琼也喜欢白兔,第一百三十一回写道:“那双白兔原本通灵,想是知道就要将它们携往仙府,不住绕着众人脚下欢蹦乱跳。英琼、若兰看着可爱,一人抱起一个,逗弄玩耍。”①《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三卷,第1472 页。
最后,纵留得体,主张对生态资源应有节制地获取,不能杀鸡取卵。
《青城十九侠》第六十一回中写灵姑三人在小崖洞中发现一窝兔子,仅捉到两大一小,“灵姑心慈,见大兔是只母的,洞中还有一对小兔,动了恻隐,又将大的放回……只王渊比灵姑还爱白兔,昨日经牛子再三苦说,抱去为饵,今天恐怕冻死,想抱回来,相随牛子同往。居然发现兽迹,不禁大喜”。②《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十九卷,第1758—1759 页。在此,不是将猎物赶尽杀绝,而是力求取舍得宜,这是一种难得的生态伦理、珍惜生物资源的眼光。当然,这里留下一对小兔,也并不是用来做食物的,下面就写到了猎取两只巨大的“雪犼”来烤吃,并及时放出在陷阱里为饵的小兔。这符合《礼记》“毋杀孩虫(幼虫)、胎夭(未出生、刚出生)飞鸟”的生态理想、禁忌。
其实,在中国古代文化中,白兔与修道炼丹因缘久矣。一是白兔为通灵动物,岁久成精。如西晋葛洪认为多种动物年久都能变化:“虎及鹿、兔,皆寿千岁,寿满五百岁者,其毛色白。……苟不识物,则园中草木,田池禽兽,犹多不知,况乎巨异者哉?”③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卷三《对俗》,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47—48 页。毛兽白色被其认为是更具有修道的条件。未必要“物老成精”,但白色代表着长寿并预示着“长寿考”或得仙道的可能性更大。杜光庭《神仙感遇传》载,玄宗梦仙人,访罗州山有洞穴,“樵牧者闻音乐之声。诏使寻之,久而不见。忽有白兔出于林中,径入崖下。寻所入而得嵌窦(山洞)焉。石室宽博,中有石像二十七真”。④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二十九,中华书局1961 年版,第188—189 页。二是白兔本身可供炼丹药。如皇甫氏《原化记》载,真元年间王卿做道士的仆人,窃窥炼丹药灶,“忽见一白兔,从铁筒中走出,騞然有声。道士曰:‘药已失矣!’竟来窥看,惶惧失色……道士二人变成白鹤,冲天而飞。食顷,鹤已擒得白兔来,令投釜中,固济(黏结)炼之”。⑤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四十五,第282—283 页。上述玄宗和王卿的故事均被编入《太平广记》“神仙类”,表明白兔与神仙有联系,早就作为一种具有仙道元素的意象进入传统仙道文学的谱系之中。
在还珠楼主的小说中,茯苓为中国“九大仙草”之一(另八种为石斛、雪莲、人参、何首乌、灵芝、珍珠、冬虫夏草、苁蓉)。苓兔作为草木之灵的一种,则是仙草茯苓的化身。它是已初步修炼而为灵药并提供给进一步修道的资源。其苓兔描写的作用大致如下:
首先,如何夺取、占有与保护苓兔,代表着剑侠对于修道资源的态度。
还珠楼主把“苓兔”看作一种资源,首见于小说《峨眉七矮》。小说写峨眉派小辈易鼎提出不能过多占用同门资源,修道也要有“边界”概念:“各位师长因一班同门兄弟姊妹遭逢运数,仙缘遇合既益且巧,所以内外功行全主自身努力修积。我们虽然不才,感于师恩深厚,除却有限两位因有许多特殊原因非此不可外,大都不愿有所假借,不劳而获,捡此现成便宜。就是将来非用不可,近年师长闭关所炼灵丹,连同异日各位同门兄弟姊妹在海内外奉命采炼的各种灵药仙丹,功效并不在这毒龙丸之下。师长所炼更兼有脱胎换骨、洗髓伐毛之效,修道人服了不必说,便常人服了也可长生不老,修成仙业。凝碧仙府中,芝人、芝马、苓兔之外,还有不少灵气,从无一人想要服食。”⑥《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十一卷,第412—413 页。凝碧仙府乃是峨眉众剑仙的共同家园,“兔子不啃窝边草”,修道不能没出息地过分就近取巧,而要向外开拓,这也是修道者的基本品格。
其次,苓兔意象昭示取宝过程中的艰辛、凶险,提醒人们应珍惜资源,不能危及生态。
小说《柳湖侠隐》第八回写心怀善意的鲁孝埋怨其兄勿恶,应拿了道书再取头层法宝,“茯苓所化白兔刚刚出现,困在当中,你出时正好擒住,怎会逃脱?后洞埋伏一被引发……连我和你全要埋葬在内”,但勿恶仍不服。于是,鲁孝提出了悯惜生物、珍惜修道资源的问题——“我见那白兔生得比玉还白,灵巧可爱,前听师父说,这类草木之灵成长不易,为了哥哥,那是无法,我只要用功修炼,终有成就之日,何必害它一命?又见它哀鸣跪求,十分可怜,所以连姑茫(所收怪兽、守洞犼)也不许吃,只对它说,等哥哥出来,由他自选一个”,“师父曾说过了今天,壶公洞二次禁闭,谁也无法进去。那苓兔只此一难,以后便是大罗神仙也不能将它擒到”。①《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十三卷,第280—281 页。在剑侠的活动空间中,苓兔成为资源与参照,获取仙草茯苓(苓兔)的方式体现出修道者的性情、品位。勿恶“偏是又贪又狠”地用戈、斧上下乱斫,触动禁制,为五行真气所伤,将死,用灵丹保命也须静养三年。而资源外流——“古松根下苓兔”也能隐藏别处深山,寓意深广。拿苓兔说事,实际上成为还珠楼主小说展开取宝策略的方式之一。
最后,不能因异草灵药而运用威力过大的宝物,或冲破“禁制”,导致山崖地底崩裂。
小说《柳湖侠隐》中,师父朱青蕖批评鲁孝之兄勿恶“丧心昧良,倒行逆施”,称他母鲁瑾特意到点苍山向老人苦求,说长子勿恶恶孽将满,“老人为此,飞书托我(朱青蕖)期前开关,传你二人炼钩之法”。朱青蕖称此宝乃古仙人所留,还有两柄神戈、五雷珠、道书。勿恶因凶顽贪心,只得了两柄神戈,“道书、五雷珠连同此宝,在禁法妙用之下,一齐窜入地底。后被妖人知道,令勿恶前来盗取……中间妖道为勿恶师徒所算,身受邪法禁制,仍未死心,不特想把此宝据为己有,并还妄想将那一双苓免得去,以备凝炼元神,回复以前邪法……因妖道方才出盗苓兔时无心中触动五雷珠……此珠威力绝大,本连我们这座洞府也保不住,幸这两枚玉钩斜与此珠具有生克妙用,各仗本身灵性在山腹中斗将起来”。②《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十三卷,第330—331 页。可见,取宝即获取资源,要有计划、有节制。要注意宝物之间的制约平衡。要正确处理相生相克的问题。不应也不能贪婪无度。③刘卫英:《“物性相克”母题叙事的生态平衡机制》,《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 年第4 期,第119 页。否则,一意孤行,“整座山崖全要吃它齐地底崩裂,震成粉碎”,也即当地整个生态环境都要遭到破坏。在还珠楼主的剑仙修道世界中,这是修道者应持守的底线,也是对待生态资源的基本人伦操守和持续发展眼界。这里的人名“勿恶”,实取自刘备的遗诏“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④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二《蜀书·先主传》注引,中华书局1982 年版,第891 页。,带有劝勉之意。勿恶对宝物的贪恋,也是对于资源的罪孽。
白兔、苓兔外貌上呈现出包容、属种关系,即形态、毛色相同。但在还珠楼主小说里,有的语境中为偏重山野之氛围,称为“白兔”;有时为偏重仙草(茯苓)或修道,称为“苓兔”。白色动物多表祥瑞,这在前述沈约《宋书·符瑞志》中就有不少记载,此外,还陆续有一些白色鸟兽被贡献给朝廷的实录。清初褚人获曾总结:“凡物纯白者,年久多成精,即白鸡白鼠亦无不然。”⑤褚人获:《坚瓠集》,广集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1005 页。异类修道种类虽多,偏好与人无害的。叶洪生指出:“举凡昆虫、鱼介、草木甚至冰雪、烈火等等均能通灵变化,飞禽走兽更毋论矣。在这些飞、潜、动、植物中与峨眉沾亲带故的有神雕、神鸠、彩鸾、灵鹤、仙猿与芝人、芝马等。……其中,最可爱的是由千年灵芝幻化成的芝人、芝马;最火爆的是月儿岛火精(名曰‘火无害’);最威猛的是上古三苗之君无华氏饲养的神鸠;最狰狞的是蛛蝎杂交所生的文蛛;最凶残的是六首九身的万载寒蚿;最堪怜的是紫云宫金须奴……”⑥叶洪生:《天下第一奇书——〈蜀山剑侠传〉探秘》,学林出版社2002 年版,第225—226 页。他偏偏遗漏了较为平凡的苓兔。苓兔实有着多种关联修道活动的态度、功能。那么,如何借白兔、苓兔来表现出侠气呢?解救白兔、苓兔正是正派修道者的诸多仗义侠行之一。从资源保护的角度看,还有着更重要的意义。
其一,兔引得仙果,这是仙道资源的触类相通。
小说《青城十九侠》第四回中写,元儿带双剑行近峰前崖壁,忽见七八只兔儿,俱都行动如飞,身若凌空一般,心想:“莫非这些都是仙兔?”又见一兔含着红紫色的东西落下:“那果外面红紫,形如多半截葫芦。破口之处,流出比玉还白的浆液,清香扑鼻。元儿把果皮撕开,肉瓤却是碧色,与荔枝相似,中心包着一粒椭圆形比火还红的核。用舌一舔那浆,味极甜香。试一嚼吃,立觉齿颊留芳……”“果子刚一到手,那包果子的半片莲叶忽然自行脱落。脱落处还有一痕莲芽……猛听远处一声断喝道:‘大胆小妖,敢来盗朱真人的仙草!’”①《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十六卷,第160—167 页。服食仙果(仙草),本身就是修道进境的捷径之一。
其二,逐兔往往成了救兔,因救兔往往又幸获仙草。
小说《青城十九侠》第四回中还写,元儿和甄济分头追捕,“那兔原是野生,从没见过生人,先并不知害怕。睁着一双红眼,依然嚼吃青草,也未逃避;原可手到擒来。偏偏元儿性急,见那兔甚驯,两脚一使劲,便向那兔扑去……”“(悬崖下)元儿因见那兔陷身藤上,不住悲呜,不但没有杀害之心,反动了恻隐之意。这几天工夫,已看出甄济脾气,知他下去,那兔必难活命,劝说也是无效。打算自己下去,将那兔擒了上来,然后假作失手,再将它放走。便和甄济说了……他安心将那兔救走,便拔出宝剑,往洞中走进”,②《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十六卷,第156—159 页。竟然在洞角拾到火眼仙猿司明用来打桃的暗器,出洞见适才追的那兔子居然伤愈能纵,遂发现带莲子的朱红小花。这仿佛是上天眷顾悯惜弱小生灵的善士,格外给了元儿应得的奖赏。在对待兔的态度不同之中可以看出人性情的差异。这一“逐兔思维”,在特殊的战争年代,实际上也正是钱理群先生关注的一种“战争思维”。战争中,对待平民,“枪口抬高一寸”的态度不也正像狩猎者之于那与人无害、令人同情悯惜的兔吗?
其三,逐兔见奇松,解悟对林木资源的珍惜。
小说《青城十九侠》第六十六回中写,灵姑见白兔落处两株古松枝柯繁茂,想起师父、师姊们常说起峨眉凝碧仙府有许多灵药仙草:“俱已修成人兽之形,内除芝仙已成仙体外,尚有金马、乌羊、银牛诸异。教祖齐真人恩加草木,只借它们的灵液炼丹救人,不许伤害;并还传以道术,加意护持,使参仙业。这些成形仙药,凡人如得服食,至少也能返老还童,延年益寿。甚而借以脱胎换骨,长生不老。适见白兔身无寸毛,周身放出银光……有心将树弄倒,用飞剑开石搜掘,又可惜那么好一株千百年古松,成长不易……重又叹道:‘你要是个活的,如峨眉芝仙、芝马,每日随我同玩多好。’”③《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十九卷,第1889—1892 页。爱惜草木的这种家园意识显然符合生态保护、珍惜资源及其可持续性的基本理念。
其四,解救苓兔,也是阻止某些重要资源流入妖人一方用来炼制邪法。
小说《柳湖侠隐》第九回中写,王谨与赵霖二人追银兔到老松下,见一赤身小黑人背着一条形似穿山甲的妖物急行往老松下。穿山甲形的妖物钩形长鼻在闻嗅,二人醒悟妖物发现了苓兔藏处。“苓兔通灵,自知大难将临”,求救于他们。于是,二人放出飞剑将石龙妖魂首绞碎。小说中的思考意味深长:“那苓兔不特可爱,又是千年成形灵药,妖人服后,平添不少功力,岂不留下后患?”④《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十三卷,第325—331 页。资源不能流入敌方用来危害己方,而且,仿佛是造物给的一种奖赏,二人寻找白兔时不经意地发现“形制奇古”玉钩,“才知玉钩斜竟是自己应得之物”。
其五,剑侠与兔的关系呈现双向侠举,互助互惠。
与诸多动物一样,兔能获取人忽视的重要信息。苓兔的“侠情”表达往往表现在无意中“偷听”,引发善意介入。还珠楼主写到,因兔偷听,引来另一异类侠友神鹫:秦紫玲转述白前辈讲其元神仍要遭遇雷劫,“不想被白兔听去,它们恐故主遭厄,背着愚姊妹将道友引来。神鹫……带回书信时,抓来一支飞剑,同时白兔也来报信,已将道友引到此地,才知冒犯了道友。”①《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二卷,第710—711 页。在此,兔不能如世俗之人那样通过“偷听”来获得别人的私密,或故意让人偷听到秘语用来恶意算计别人,②王立:《熟人社会伦理与“偷听”母题的跨文化传播》,《北方论丛》2017 年第1 期,第14 页。而是作为剑仙正派的异类侠友,出于担心才引来帮手神鹫,这岂非厚道、侠义情肠?这是一种主动、无条件的“完全利他”。
“义”可以说是贯穿武侠文学及其主题人物(角色)的精神核心。在古代武侠叙述话语中,以褒意评价人、事、物等总爱用“义”字,以致很早就将“义”的含义泛化:“人物以义为名者,其别最多。仗正道曰义,义师、义战是也;众所尊戴者曰义,义帝是也;与众共之曰义,义仓、义社、义田、义学、义役、义井之类是也;衣裳器物亦然,在首曰义髻,在衣曰义襕、义领,合中小合子,曰义子之类是也;合众物为之,则有义浆、义墨、义酒;禽畜之贤,则有义犬、义乌、义鹰、义鹘。”③洪迈:《容斋随笔》,卷八“人物以义为名”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年版,第105—106 页。然而,在这杂多的含义中,还是有着稳定内蕴的。“义”的实质就是以自身的担当为他人着想。兔虽不能说话,但却懂人语,它有意无意地偷听正是出自“忠”“义”,就如同义犬、义马、义猿等均环绕在良善之人周围。因此,还珠楼主的兔意象与传统兔文化祥瑞、侠义的主体流向接轨,这本身也属可贵的人文资源。
综上,还珠楼主关于兔的灵感来源多元。除了文学传统,也有御灾经验。灾荒年中的兔,有时与人亲近,寻求保护,如“顺治十一年大雪,深盈丈,雉兔皆避入人家”。④贾弘文编纂、李廷荣补辑:《康熙铁岭县志》卷上,凤凰出版社2006 年(影印)版,第787 页。而在“丁戊奇灾”中,野兔又被看作与灾民争夺资源的野生动物之一,以示灾情严重。李提摩太曾描述1878 年初自太原南行,“随处可见肥胖的野雉、野兔、狐狸和豺狼,但男人和女人却找不到食物维持生命”。⑤李提摩太:《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李宪堂、侯林莉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110 页。还珠楼主悯惜小动物的态度具有可贵的“敬畏生命”的生态理想,这与人们对于萌萌可爱的兔宝宝喜爱的心理合拍。另外,“天劫”既不可避免,只能尽力地在毁灭前减少资源损失,尤其注意不能使其落入邪恶势力之手,否则可能导致更大的生态危机。
还珠楼主在创作活跃期,始终保持珍视资源、避免生态危机的意识。他不无痛惜地写到山东胶东石岛湾海草被掠:“天草即产岛边海底中,为制造洋粉(一名洋菜)之唯一原料……日本人对此,尤有习惯上之特嗜……日人本国所产连年采用殆尽……继在该地组织大公司三处,专门收买上项天草……然即此每年输往东洋者,已达数百万之巨。”⑥还珠:《石岛湾天草》,《天风报》(天津)1933 年1 月30 日。为此,他疾呼当局应对日本这种廉价雇佣贫民的掠夺式开采采取措施:“当局日日高唱建设,偌大宝藏反任其荒置,又何怪乎外人垂涎乎!”而此间困扰还珠楼主的正是对强敌压境、国土被蚕食的焦虑。他在致友人沙大风的信中曾称:“海水群飞,强夷内赑,靡有宁止。书生忧时,惟有伤心,家国盱衡(扬眉举目),欲哭无泪……若乃党同伐异,虽有坚甲利兵,未必优于荆棘耝耰。况乎贫弱,惟恃血肉。言念及此,怆然涕下。”⑦还珠:《复燕北愚人》,《天风报》(天津)1933 年2 月3 日。认为也当留意珍惜有限的近海海洋资源。
当然,还珠楼主的避免生态危机意识其实产生的更早。身居于天津的他,距东三省、蒙古草原、渤海均很近。在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一年后,他选取了令人深感意味深长的创作题材:“辽宁千山山头共九百九十个……然该庙受戒诸牲畜至今犹在。”⑧还珠:《千山古刹中受戒之牲畜》,《天风报》(天津)1932 年12 月5—6 日。千山,位于辽宁鞍山市境内。他在文中提到,通灵猪能助捕获偷窃法器的沙弥;原是古寺受戒的通灵猫,遇粮仓巨鼠,能引来雄健的黑猫共同御敌,使“群鼠皆惧伏”。在“战争思维”视野下,这是否有着更为深广的寓意?联系到同月之内的报载文章中,还珠楼主怀念“固我疆圉……倚若长城”的褚其祥旅长,惋惜他在面对危机之时的“河山破碎,英雄何在”,其现实的焦虑转化为艺术思维的心路历程可见一斑。
北方之兔或许更具人文色彩,会令人联想起离天津不远的蒙古草原。东北亚文学专家把不同地区、国别的蒙古语文学等看作一个有机整体。由《尸语故事》改编的道尔吉梅林的《兔子、羔羊和狼的故事》,描写聪明兔子能从狼口救羊,该故事很值得探讨。①陈岗龙、张玉安等:《东方民间文学概论》(第四卷),昆仑出版社2006 年版,第497 页。蒙古人认为,兔是善意的,在民间故事中白玉兔驯服乖巧,被赐给嫦娥解闷,蛤蟆却因施计要吃玉兔肉而被贬下界。②铁木尔布和主编:《察哈尔右旗中旗民间故事》,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13 年版,第36 页。当然,兔也是捕食者的猎物之一,“蒙古族人有专门捕捉旱獭或兔子时使用的类似飞镖式的工具,非常灵巧。小孩子会将其携带在腰间”。③鸟居君子:《民俗学上所见之蒙古》,娜荷芽译,暨南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187 页。草原生态资源保护逐渐被重视起来,而草原狼减少,牧草就会被兔子、羊啃光,这也需要保持关注。④曹保明:《最后的狼群》,吉林文史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8—189 页。还珠楼主就非常敬重收回外蒙的徐树铮将军,在多篇文章中谈及他。
以兔隐喻拥有、拱卫重要资源的平民力量,当是还珠楼主创作前后实现“军旅情结”、做军中幕僚,而东三省难民大量涌入天津与“蜀山热”同步时期。⑤倪斯霆:《还珠楼主评传》,北岳文艺出版社2023 年版,第162—167、263 页。《社会生物学》的作者威尔逊(Edward O.Wilson)提出生态学中的“明星物种”概念,将濒危动物保护与更广泛的生态系统保护相联系:“由于受到不断增加的人口需求的刺激,砍伐原始森林和其他破坏生物多样性的灾难四处泛滥……当整个栖息地被毁后,那么几乎所有的物种全被灭绝了,不仅仅是鹰、大熊猫消失了,而且最小的仍然没有统计数据的无脊椎生物、藻类和肉眼看不见的生态系统的基础构成成分真菌类,都不复存在……它们之间是互利互惠的关系:当犀牛、鹰类等明星级动物受到保护时,其周围的所有生命都得到了保护。”⑥爱德华·欧·威尔逊(Edward O.Wilson):《生命的多样性》,王芷等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 年版,第230 页。在自然界,兔本身及其在生物链中十分重要,与其他物种是“食物链”“互利互惠”的关系,其天敌诸如鹰雕虎狼一类大型食肉类鸟兽使兔优生优育,种群数量不致太拥挤,也因此彼此赖以生存,构成草原、森林的生物圈。而在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中,也有大鸟、猿猴(金猱等)乃至深海龙鲛等,构设出“明星动物(智慧动物)”。在还珠楼主这里,“异类修道”成为最突出的作品主线,它(他、她)们是剑仙的帮手、参照且也有反派角色,似乎还原了生态位中“众生平等”的本来位置。苓兔、白兔偏偏占有一个食草动物原型而来的善意的“资源型”形象,岂容忽视?作为“沉默的大多数”,兔种群数量多而处于食物链低端,却是将植物资源转化为动物资源的关键物种,维持着生态平衡。民国初徐珂(1869—1928)整理动物类野史文献时对兔有所忽视,只列举了沙漠的“跳兔”,⑦徐珂:《清稗类钞》,第十二册《动物类》,中华书局1986 年版,第5529 页。该书商务印书馆1917 年初版,还珠楼主与武侠小说资深专家周清霖先生认为还珠楼主肯定参考了此书。而对其他可相类比的猿猴、牛羊、猫犬、鼠、鹿类等,却都胪列多种。还珠楼主很可能是为兔不平、补憾,并注意到应当在文学世界里爱惜、表彰这一带有浓重生活原型痕迹的“平民英雄”(义勇军等)群落。
总言之,以还珠楼主为代表的民国武侠小说家,从自然、民俗与文本中较为深切地感受到通灵动物的生态美学意义。山野、草原中的白兔和仙草茯苓的化身苓兔,反映了农耕社会文化变迁期“战争思维”影响下,外来入侵者强势争夺生存资源,占有生命与灵性的生存危机。伦理精神投射到山林动物形象上,这与还珠楼主小说中的深海图景、北极生物圈矿藏等构成多元互动的组合,⑧王立:《北极:还珠楼主对武侠探险空间的综合建构——兼谈还珠楼主对金庸的影响》,《社会科学辑刊》2023 年第2 期。描绘出人与动物共存的生态文学空间,提醒人们要珍惜战争储备与生存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