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小路之夜（组诗）

王文其

出租屋往事

梦到多年前的大学出租屋，那时

门口枝头的梅子青色、小巧，像蝴蝶的眼睛

挑选家具，以脚步丈量一个衣柜，三步

张开双臂，从背后紧紧拥抱，硌到你略凸出的肩胛骨

回忆在河流的漩涡下跳舞，你我在

夜晚的船上，偶尔点亮属于茶山的银河

我记得，雨下了整夜，将翅膀变得玻璃般易碎

漫长的炎夏，足以盛满亲密的空洞

一只只蛾子被压扁，黑色的，嵌入墙壁

你动得热烈，床皱得像玫瑰，墙壁灰纷纷落在

我的头顶，那些已死的蛾子能否变成蝴蝶？记忆是

美化主义的信徒，诚恳于一遍遍隐喻的仪式

恍惚间，窗外已满是光秃秃的枯枝。蜜黄的祝福

我没有捡到任何一颗。为青春续费

再租下一个房间吧，摆放年久失修的爱情

美甲记

挑选，是人类的难题，愈坚持

愈难，挣扎阻挡厌旧的本性

珍珠、水钻、猫眼

把手指插进照光灯，滚烫，为了

让美艳的色彩更加牢固

丰乳、肥臀、细腰？

旁人无法看见指尖小小的宇宙，包容着固执的

审美，那枝绘在食指上的向日葵，如同幼时偷藏

一颗奶糖般甜美，不吃，唯欣赏

是只留给自己的欢愉

世界是易碎的

世界是旋转台上的瓷泥坯，朴素却又向上

被细细揉捏，放入窑中，遇见

一个完美的天明，便可成形

盛放跋山涉水的脚印，与滴滴稠浓的思想

倒序的修炼开始

在温度与湿度的合力中

我们终将回归尘土

沉溺于下一场身不由己的塑形

于是——在他乡，我们

成了沿着蜜糖罐头绕圈的蚂蚁

在他乡

丢失了超脱原点的奥秘

西小路之夜——兼致X

青石板，终于又迎来雨。我们应和脚步，背诗

一字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①

不同嗓调的重叠，玉雕印章吻在白纸上

声音颤抖，像黛色屋檐下闪烁的灯笼摇晃

一遍遍熄灭，又点亮

在沉默一千零七十年的桥下

倒数着台阶，渴望重归古朴的情意

你用伞阻挡拥抱的演习，恐被人发觉

可黑夜里只有阳明先生的故居和吕府，河埠头

不再入住陌生来客

江南多雨？我从未觉得

我的皮肤干涸，一所小小的学校可以囚禁

天气、幻觉，以及执着逃跑的课间玻璃球

但每当想你，我的家乡便落雨，青苔从指缝间

钻出，成了西小路的夜晚，在颈侧轻轻呢喃

那夜，月光和雨一齐汇成新河的名字

每一滴雨声，都像你的眸子般透亮，缠绵着

树丛中灯光般的红色夜来香

梦中的褶皱，慵沉。不必开口，所有

秘密都藏进你的眉间，悄悄抚平

此后，江南终于成了诗歌里的模样

注：

①引自李清照《武陵春》。

阳明洞

掩着露水味的晨光，进入你的洞天

仿佛带了一壶琥珀般澄黄的酒

你格物格出了名声，总有人不分昼夜来拜访

于是也记不得阳明，抑或月清

只有回旋在宇宙的巨大阴影

我讲述萨特和存在主义，让你听

静物的狂欢，以及历史像珠子

落入星盘的清脆声音

饱满的群山是天神的耳朵，诱惑着

铸剑般的自艰，你依旧常常失眠，偶尔入睡

梦中却有整树嫣红桃花，在瞬间绽放

那是春风来做客

毕业时刻

一座海上的孤岛孕育出雨水和阳光

放它们回归大海，彩虹升起

这儿的冬天不会下雪

落满育英礼堂的是朵朵

盈粉色的心事，要保留原始的勇气

去对抗火鸡进入农场的结局，我拉开椅子

成了教学楼前与石雕为一体的纪念物

她抱着《伊豆的舞女》走过，似春天的长发

与多年后的身影重叠，善于即兴的素描

细窄的溯初小道，修读有关时光的建构美学

沿途埋藏或提取，停滞于上抛的学士帽

终究飞往不同的方向

含羞草的叶子蜷缩起细碎呓语

没有一种命运，足以预示分离

潮汐循环着涨落的修辞，亮起入夜的指引灯

返程的船舶已在等待，一步踉跄

疼如月亮般渐渐隐现。将大罗山与瓯江相合

成一对手掌，祈祷时需虔诚

我空无所有而归，直到泪水的重量

盛满掌心

彩虹消失的那天

我与母亲散步在衰亡的乡间，黑白没有边界，融化着

长久以来的时令。她的叹气凝成小小的石子，滚落

磨着我的鞋底，脚心亦会羞赧发颤。泥垢下潜探

挖掘出一枚小小的彩虹，惊喜令人不安，攥紧、偷藏

只有我开始明了，红色是地图上的高丘，暧昧的黄壤在发酵

蓝丧气下去，不幸是幸福的必要条件

我继续无谓的空想，煮沸现世的浅薄，灰尘落到

心形的橙色上，冷笑着的咸味紫刺痛了我的手心

血是厚重的青绿，滚滚流出，那是低头获得的荫翳

一切都变化了。一切都失去了

抓住大海

我从不知名的村庄来，第一次

看海，握起空空的拳头

拉扯生锈的笛鸣

将生命的景象，还给夏日晨光

由这片海，肆意吞吐

一无所有的人，想要谋取

抓住咸味的风，鼻子它在期待

一桌海鲜盛宴，抓住低低飞过的海鸟

全身湿透，也有了翅膀

趴在薄板上，寻找礁石上的藤壶和贻贝

重复采摘破碎的白色浪花，日日如此

在夕阳落海前，获得天空垂目的悲悯

攥紧执着于沉浮的海浪，一瞬呼吸间

仿佛抓住那座孤岛，想起多年前家乡的小河

要翻越高山、阶层和迟钝的命运

又松开手指，听

记忆从缝间滑落的哗哗声响